话是这样说,想到她之前的描述:找个房子开烧烤派对,大家一起做饭吃。她心中也是一动——师霁这阵子,对她不闻不问的,微信说了几次话也不搭理,她是忙,他也……好吧,他可能也忙,但不管怎么说,想要一对一约饭,女孩子总是不好先开这个口,再说,现在这当口约饭,不等于是要把事情挑明了?

胡悦不是没处理过男女间的事情,没有双亲的孩子,在人情世故上往往走极端,不是很不擅长就是非常老练,她没谈过恋爱,但回绝过一些示好,也曾偶然想过自己……的时候会是怎样,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那种欲说还休,想要靠近却又不断推拒的感觉,就算是金刚钻石心也难避免。可能就算是到了80岁,对在意的人,也会连出现的时间都不会记错,师霁最近常去J'S,但隔一两天都会来大查房,算上她值班的间隔,他们一周也就能碰上一两面,有时候她也会在想,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不会处理,所以有意避开——但又没办法完全隔绝,所以一周也还是要见上一两次,见到了好像心里就安稳了一些。

她必定是表现得很得体的,女孩子都有点矜持,他嫌过她丑,她当然更要如此了——但胡悦其实并不是这么做作的人,真的想要她自然会去追求,只是,她也……

唉,也许她和师霁是很像的,跟他学久了,真的越来越像这个老师,就像是他一样,也许她也还没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么好的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她花了十年的功夫来靠近的人,并不是她想得那样,和她没有一丝一毫利益冲突,甚至还同病相怜——是一个可以去……去喜欢,甚至是去爱的人。

这么好的事,真的能成真吗?她就是发梦自己做彩票都不敢梦得这么美——

胡悦摇摇头,甩掉心头的不安和犹豫,她还有点举棋不定,但却不会放任自己这样想下去,师霁对她的影响已经够多了,他恐怕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个死样子。唉,这男人真的除了脸和钱还有哪里好,谁眼瞎了会看上他?

“好啊。”她笑眯眯地说,“等我考完试好吧,还有住院总交接好,找个周末,我们去赏秋,要不赏冬,温泉、烧烤,我做菜给你们吃。”

谢芝芝大喜,拼命拍手,又体贴她,“你做菜那就不要叫太多人啊,就我们几个要好的,我,你,马老师,还有申永峰,唔唔,还有,还有——”

她察言观色,赶快加上,“还有师主任!——这个你来叫,别人到时候都交给我,要什么食材你和我说,我买好带过去,不要你操一点心——”

这有点望梅止渴的意思,谢芝芝筹划得很起劲,两个人吸着奶茶从电梯里出来,边说边笑,不提防就挨了批评,“大中午的,病人都在休息,这么大声是想吵醒谁?”

一听声音就是师霁,谢芝芝一耸肩,赶紧放下奶茶,“不好意思,师主任,我们下次会注意的。”

师霁从张主任办公室走出来,门还半开着,隐约能看到张主任和蔼的笑脸——师主任的脸色倒不怎么好看,语气有点冲,“胡悦你是越来越厉害了,工作么不好好做,吃喝玩乐都有你,考试就在下周了,你不说考试说什么,烧烤派对?”

如果和病人无关,胡悦是从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顶师霁的嘴的,她比谢芝芝还鹌鹑,低头听训,“不好意思,师老师,就是说说笑的。”

“我看你工作也是说笑,我刚还在和张主任说,你最近的病案做得很不好!知道你们准备考试,但这不意味着能忽略本职工作!”师霁的语气仍生硬,“你明天起就不要来上班了,回家好好反省一下!——扣你的年假!”

谢芝芝一听,嘴巴就努起来了,但她们这些小的都怕师霁,却是一句打趣都不敢说,胡悦眼观鼻鼻观心,就当自己没看到张主任在办公室里笑,“……好的,师主任。”

师霁哼了一声,扬长而去,两个小医生和张主任尴尬地打声招呼,过去把门才一关好,谢芝芝就拧了胡悦一下,“还叫师主任?多疼你啊——”

明着发作,暗里,这不是让她回家好好准备考试吗?要考试的人太多了,公然请假这肯定是不行的,这样操作也算是堵堵别人的嘴,所以才不好叫老师,要叫主任,跟着把戏做完啊。胡悦抿了一下嘴,脸上不笑,可谢芝芝也是眉眼通透的人,怎么看不出她眼睛里透出来的笑,当下恨得又拧了她一把,一路低声打闹回办公室才罢休。

胡悦说是回家反省,但肯定也要把今天的班值完,她下班的时候给凌医生打招呼——凌医生没什么背景,中级考试是早过了的,所以不碍事,他也很理解,“都和我说了,医院这里你别担心,我都做得完——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最后一句还是泄漏了内心并没那么大方,不过胡悦肯定不会介意,人家肯为她代班已是人情,她说,“我不知道,我问问师主任再告诉你。”

其实,她年假还有不少,横竖考完试也就卸任的,多休几天亦不打紧,师霁没吭声,就说明这可以由她自己安排,但胡悦倒很想问问他的意见——他们好几天没在微信上联系了,所以她就当自己不懂,发微信过去请教,【师主任,你让我哪天回来上班啊?】

【你还想休到哪天啊?】

师霁倒是回得很快,还是那受不了的口吻,胡悦又在智商上被鄙视了一通,【当然是考完试就滚回来】。

其实也就一行很普通的字,可胡悦看着他的信息,忍不住笑了几下才回,【啊,可这一阵子备考很累啊,想要多休息几天……】

【反正,拆线是安排好了,】师霁回,【你要是无所谓,那也可以多休息几天】

【啊啊!】

真的是,最近一心备考,她怎么都忘记这个事情了,胡悦算算时间,猛地亢奋了起来,【是李小姐吗?她拆绷带的时间定好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哎呀,千万别是我考试的那几天啊——】

关心则乱,她倒是忘了师霁刚才透露出的信息,师霁居然出奇地没有大肆嘲笑,只是发过了一个鄙视的自带Emoji。

【就在你考完第二天!】

第138章好事

“怎么样,紧张不紧张?”

“紧张应该是不紧张的,就是难熬是真的难熬,戴这个面具是不能吃东西的,整整一个月都吃流食。”

“刚开始连流食都不能吃的,只能靠静脉注射维持营养,我女儿说她是真的瘦了,干脆就当是减肥。”

“哈哈哈哈。”

病房内适时地响起一阵笑声,气氛确实轻松——手术肯定是成功了,术后各方严密观察到现在,没有感染、充血,水肿逐日消褪,负压引流管拆除,X光照过,未呈现钙化点,病人的脸颊知觉逐渐丰富,这都是积极信号。虽然还没拆下加压包扎,但手术至此,已经可以视作是成功,对病人的外貌,面部修复这边肯定是不如整容外科重视,反正怎样也比之前的样子要好,就连病人家属,想的更多的也只是怎么能恢复正常生活,对外貌美观,这方面的追求肯定要放在牙齿植入之后再考虑。

“准备好了吗?”

基于拍摄的需求,解绷带这个本来由护士也能轻松完成的工作,被分派给了胡悦——刚开始定的是师霁,被他拒绝了,刘医师自重身份,刚收假上班的胡悦就被抓了壮丁——正好也切合李小姐自己的意愿。

听到医生的问话,李小姐点了点头,手伸出来捏了一下胡悦的手,也不知道是想要从她这里汲取一点信心,还是想要给她一点信心,摄影师忙不失时机地拍下这意味深长的画面。胡悦和李小姐对视一眼,笑着对她点点头,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从容不迫地为她拆除包扎。

绷带一圈一圈地绕着,李小姐的手术部位包括大半边脸,普通的恢复头套已不适合她,全包式又不够透气,只能用最土的绷带缠绕法,解开来当然很耗时间,记者不失时机,“手术后,有没有拆开绷带看过自己的样子。”

“这个当然不可以了,加压包扎就是为了止血,止血效果好最好就不要动。而且这也是防止病人自己不小心刺激到伤处。”刘医师帮着回答,“手术做完以后我们是拍了照片,不过,怕患者情绪太激动,如果掉眼泪那就麻烦了,所以到目前为止也没给她看过。”

“哦?这么说,李小姐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自己手术以后恢复成什么样了是吗?”

“应该是这个样子。”刘医师的语气有点保守——这当然不是医疗上的要求,其中摄制组有没有暗示,那就不好说了,为了摄制效果,其实做也就做了,不过安排完了还要这样冠冕堂皇地拿出来说,确实对脸皮厚度是个考验。

这一点,病人家属有没有会意不知道,但以十六院的资助,当然最合理的反应就是当作自己不明白,李小姐的父母都说,“其实我们也没有看过——当时是不敢看,就怕……”

怕的,自然是术后感染,移植失败,这张脸最后也只能看看,也不属于她们。这场梦,李家人是一直做到今天才有一点成真的感觉——移植成功了,到现在都没感染,神经也长起来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终于,又重新拥有一张正常的脸了。

绷带还没拆完,两老已经激动得不行,李小姐还行,她没有说话,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子扶手,双眼紧闭,周围人群本来还低声说笑,但渐渐也因为她的表现安静了下来,静默甚至是有些敬畏地围观着这一幕。

最后一根绷带绕了下来,胡悦伸手取掉纱布,周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声,胡悦拿起早准备好的镜子,柔声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李小姐的眼睫毛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甚至比电影里已经慢到了极致的慢镜头还要更慢一点,终于,她慢慢地睁开眼,就像是有些不适应强光,还眯了一下,看向了镜中的自己。

这是……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当然,说不上很美,绝不是能上电影电视剧的程度,甚至第一眼就看得出来,左右脸是有点不对称的——左边的脸颊明显更饱满,而右边脸颊有点瘪,有点婆婆嘴的感觉:脸是做好了,但牙齿和牙龈的植入还没那么快,至少也要等到手术后半年,整个移植恢复期完全度过再说。

但除此之外,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黑白分明的杏眼,弯弯的眉毛,又小又挺的鼻子,尖俏的下巴和因着多日包扎而白皙细嫩的肤色……宽容些的人会喊一声大美女,但即使是最严苛的人,也只能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最多就是长相平庸,却绝对也说不上丑。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慢慢地伸出去,触到了冰冷的镜面,又缩回来,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那一块,原本是一个大洞,露着光秃秃粉红色的牙肉,舌头的动作清晰可见。

还有鼻子,又翘又挺,鼻翼也比之前更窄了点——手术中包含了左鼻翼整形,为的就是让鼻子两侧能够对称。在从前,这整块都不存在,鼻子是个黑黑的洞。戴口罩对她来说不仅仅是遮掩面部,也为了遮挡过冷过热的空气,没了鼻腔,这些空气会直接刺激到气管——

李小姐的手游走过整个脸颊,拂过锁骨区的伤痕:那里一度曾像是窝着一个大气球,一窝就是半年多,那是为了扩张皮肤,她的脸皮就是这么来的。她摸过还有些瘪的脸颊,摸过鼻尖的软骨……

“好看吗?”她忽然扭头,几乎是无声地问母亲。

“好看。”母亲却早已是泪流满面,连声地应着。“好看,比以前更好看。”

李小姐笑了一下,仿佛被提醒了,又赶忙转向镜子,试着做了几个表情,皱眉楚楚可怜,微笑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右脸终究是没有左脸笑得那样自然,有一点像是面瘫后缓慢恢复的阶段。

但这就够了,也正因为这一点点缺憾,才让人更容易相信这不是梦,这已成真。李小姐的眼圈飞快地红了,她的手一下又攥紧了把手,“——可以哭吗?”

这是被告诫了多少次,绝不能流眼泪,就怕打湿了纱布和绷带,影响到手术区的干爽。周围一下全笑开了,刘医师说,“没关系的,擦眼泪的时候轻一点就行了。”

“师主任、刘医师,妙手回春啊!这个和术前的效果图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肤色差都不明显,师主任,真是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现在还没到效果最好的时候——是不是这边脸的触感还是有点怪怪的?”

话筒怼到嘴边上了,师霁自然配合地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脸,但病人却一点都不配合,李小姐的手终于从把手上挪开了,她珍惜地、轻轻地捂住了新生的脸颊,眼泪顺着左鼻翼肆意地流淌了下来——右眼受损的泪腺却是无法修复,这一辈子,她只能用一只眼睛哭了。

现在是什么感觉?对手术效果满不满意?这些问题其实也已经可以不必再问,在场的医护人员彼此交换着眼神,都笑,当然,这工作并不完美,对很多人来说甚至是无奈之选,如果有选择,他们也许都不会做医生护士,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刻,在患者的眼泪中,他们所有人都找到了一点最初的快乐,感受到了一点极难得又极宝贵的满足。

从前的理想,现在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会让大多数人在大多时候都无言以对,但此时此刻,可以抬头挺胸地回答,还记得的,实现过的。

哪怕这样的案例只有1%,也已经足够好,也已经值得珍惜。

各自做完采访,父母簇拥着李小姐,抬头挺胸地去收拾行李,才进到病房就传来一阵惊呼,几个病友都叫得大声,“哎哟哟,这个——李家姆妈,侬个小囡手术效果这么好?”

面部修复都是长期疗程,不乏见过术前长相的老病友在,病房里又响起一阵喧嚣,有恭喜,有打趣,有开朗的笑声也有再响起的呜咽,当医生的都见惯了人间百态,彼此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去打扰,往会议室走去,他们还有总结会议要开,李小姐的案例,与她个人意义非凡,但对医生们来说,更大的意义不在于帮助了个体,而在于日后,他们可以用这个案例中总结出的经验去帮助更多人。

“胡医生。”

胡悦跟在人群最后方,准备进去尽责地扮演一个谦卑的配角,但有个姑娘清脆地叫她,这声音乍听陌生,仔细品味,音色还是熟悉的——只是语调陌生而已。

她转过头,李小姐站在病房门口看她,她的声调从来没有这样,清脆又张扬,她喊,“胡医生。”

该怎么表达?言语无论如何也表达不了她想要说的那些话,是谁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是谁让这一切开始,她的这些话就想对谁说。胡悦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小姐慢慢地走近她,最终,她只是说,“以前……我受伤以后,我觉得,就是这样子了。”

但是,胡悦对她说,其实不一定,这么好的事,最终也成真了。

她还想要再说,但其实并不用,胡悦都能明白,她也想告诉李小姐,其实这不是一份无以为报的大恩——能让她知道,这么好的事也能成真,甚至,这样好的事是在她手上,因她的力量成真,这本身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偿。当她看向镜子的那一刻,满足的,绝不止她一个人。

原来世界真的有这样好,原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好运,每个人都会有点惶惑,就像是面对厄运一样措手不及,但其实,坏事都是真的,好事,当然也能成真。

她们两人对着笑,谁都没有说话,但好像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必再说出来,胡悦捏了捏李小姐的手,“你笑起来很好看——肌肉要多用才会好。”

笑肌当然也是一样,移植过来的肌肉,虽然已经成活,但仍无力,这也是她笑靥不自然的原因,肌肉要多用才会活,“你以后要多笑。”

“好。”李小姐现在就在对着她笑,她说,声音还有一点含糊,毕竟没有牙齿。

这个清秀又清瘦,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从谷底重新爬上来的女孩子,笑容干净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一点苦,她说,“胡医生,你以后也要天天笑。”

你看,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

胡悦一路笑着走进会议室,找个位置坐下来,没人在意她的迟到,她的笑容也并不刺眼,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在笑,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已经有人够胆调侃师霁,“师主任,手术效果这么好,是不是该请个客啊?今年你这个手术不上个柳叶刀,我头割下来给你!”

众人都笑,师霁也笑,“钱主任,赌注不要这样诱人啊,你这么说,我的论文是写还是不写?”

他的幽默也都带点辛辣,让人难辨喜怒,钱主任闻声一怔,确认过师霁的表情才跟着笑起来,胡悦在一边赔笑,表情自然不露丝毫破绽,这个钱主任,好处没少拿,风头也要跟着沾沾,为人真是……

但,世界上终究是好的事情更多,师霁的眼神掠过她,像是没看到似的,但胡悦的唇角不禁就扬了一下。这短促的微笑,像是落入了师霁的视野中,他忽然也抿了抿唇角,像是在忍着,不过过了一会,还是露出营业用微笑。

“都来了就别走了,开完会一起去吃饭。”他朗声说,“私房小馆子,酒我带,保证管够,行不行?”

当医生的按说个个都是大忙人,但师霁这样如日中天的副主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次邀约,大家轰然应诺,“好好好。”

“难得请客,那不得把师主任你吃穷我们可不会罢休啊。”

众人的迎合中,师霁也没放过胡悦的沉默,他的眼神再次扫过来,这一次,带了一点点不满,如果不是她很了解师霁,几乎以为他这是在迫她表态——就好像他请客她会不去一样。

胡悦忽然间更想笑了,她勉强忍着:这种话那都是外人说的,她加入并不合适。

师霁像是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又鹰一样锐利地盯了胡悦一眼,便不再注意她,“——大家都来。”

可这‘大家’,感觉似乎也有个特指。

胡悦托着腮,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望着会议桌中间李小姐的头模:这台手术,从牵头到现在,迁延了一年半之久,终于成功,现在想想,又怎么能没有感慨?怎么能不让人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你看,这世上,真的是有这样的好事的。

第139章喝多

“来,白的、红的、啤的、洋的、黄的,应有尽有,大家要喝什么自己说。”

“哎,师主任,过了过了,大家都是外科医生,是吧,这白的、洋的,不必了不必了。”

中国人的酒桌文化,有些话当主人的不便说,越是有了点年纪的群体,越是要注意细节,没点酒调节气氛,饭吃得沉闷,可在座的确实都是年富力强、当打之年的外科医师,以往那种不醉不归的聚餐文化,已渐渐为这代人摒弃。师霁还和刘医师推让了一会,这才吩咐服务员把果酒黄酒各自兑上冰块、气泡水,颇有些土产Sangria的感觉,酒精度数本来就不高,大量稀释以后并不易醉,这样两全其美、宾主尽欢,师霁自己也不矫情,端着杯子按职级一个个敬酒,“这个病案,能够做成,真的离不开大家各方面的帮助,病人是只知道感谢帮她做手术的医生,我们感谢的是在后方支援我们的大部队。来来来,老刘,小胡,一起敬一起敬。”

凡是活跃在医疗一线的医生,就没有不想和后勤部门打好关系的,有点香火情在里面,以后说不定遇事就好说话,师霁肯带上小组一起做人情,刘医师和胡悦怎么不跟上,两个人和师霁一样笑口常开,胡悦主动为大家斟酒,“来给您满上。”

“不用不用,少喝点,喝久一点。”

“师霁,不是我夸你,你这个找徒弟的眼光是好,胡悦这个小姑娘,很能干、很懂事。”

“哎,过奖了过奖了,她哪里懂事了?好吃懒做,很皮的。”

“我皮吗?”

“哈哈哈,看,徒弟有意见了是吧,小师,这一下捅马蜂窝了。”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诙谐,大家都喝了点酒,确实是放松不少,开起玩笑更放肆,就连师霁的笑容都比从前要更多更放松,也有人摸着杯底说了心底话,“其实说实话呢,这个手术技术我感觉前景非常好,你们这些骨科的小伙子,不要放过了,肉给师霁吃了,你们跟着喝点汤,发发论文也是可以的。就这个3D钛合金打印的技术,出几篇论文不是问题,而且确实是将来的新方向,我看这个闹不好能带起一波热潮。”

手术和技术也是有流行的,当然不是说在流行期内做手术的病人会特别多,但发论文比较容易是真的,在座的医师,除了钱主任这种完全后勤化的以外,哪个没有发论文的压力?晋升的时候可都是指着呢,从主治升副主任,副主任升主任,这可就没什么硬性标准了,业务上比的就是论文、创新性手术,像是师霁,这个手术做下来,论文一发,纪录片一做,等到年限一满,升任主任医师也是水到渠成,到那时候,他考虑的可就是绝大多数医生都不会去想的特殊待遇专家了。

人比人、气死人,羡慕是羡慕不来的,跟风倒是可以,听了老专家的指点——这种老专家往往就还兼任着国内不少期刊的审稿人,年轻人哪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都是应声说道,“都靠师主任带我们吃肉。”

“肉永远不嫌多的,以后师主任有什么类似的案子,一定要和我们说啊。”

“哎,对了,师主任,听说你们整形美容是不是又要和整形修复合并了?”

“那倒是没有,但是以后估计合作的机会会多不少——”

恭维与八卦,再加上点玩笑,酒喝多了难免说点心底话,饭局气氛不错,不知是谁说起李小姐,大家都笑了,“说起来,这个李小姐的绷带一解开,我心里那个福气啊,说实话,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比没受伤以前好看,没受伤以前,左右脸的不对称还是有那么一点明显。”

“还是师主任审美好啊,这个有一句说一句的,师主任不要谦让,我们做整容修复还是功能性的考虑最多了。师主任这个真是有审美,稍微调整一下,美了很多!”

“——哎,小胡,你也是跟着师主任学的,这个审美学得怎么样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跟在师主任身边,得让他多指点,要不干脆在他那做个手术,你老师自己就是全市罕见的美男子,你不能落后啊。你说呢,小师?”

酒喝多了,这种话也都随便说的,不过当医生的对整容手术看法毕竟是不同,也不算冒犯,只是个比较大胆的玩笑,胡悦听了直笑,师霁也有了点酒意,扫了胡悦一眼,“她啊,底子不好,做手术也没救的。”

“我有这么丑吗?”

“哪里丑了,小美女,小美女。”刘医师赶紧出来打圆场,开玩笑的钱主任也说,“不丑不丑,在一般人里很可爱,但是,这得看把你和谁比啊,你和师主任——是吧,哈哈哈,要是——这个可就——”

这个要是,要是得就很微妙了,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都笑了,胡悦说,“没事,我心灵美就行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心灵不美喽?”

如果是别人,师霁这样讲话,那说不定就是要吵架了,但这对师徒的关系怎么样,在场的客人只要消息稍微灵通一点都心里有数,听了也不会多想,都笑,“是啊是啊,小胡,怎么说话,还不自罚几杯?”

就算是只带了点酒味,喝多了也还是会上头的,大家都比往常兴奋,边喝边吹,一顿饭吃了三四个小时,菜色如何都是次要——这些大医生,哪个不是山珍海味吃惯了?人多的聚餐也就是吃个气氛,今天这顿饭很成功,店家服务也周到,开车来的一一都给叫了代驾送回家,钱主任周到,还不忘交代胡悦开个发票,“回头给你们张主任送过去,这些科室报销可能都用得上。”

结账、开发票,等他们弄好了出来,天色都晚了,老板要给师霁叫代驾,师霁说,“等一会,那条路不好开,我一会再回来取车。”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老板没懂,胡悦懂了——这家店就在医院附近,到她家走的也就是一二十分钟,是单行道,开车反而还要绕一段,这一带可不管什么白天晚上,半夜两点有时候都堵车。

这还带送回家的啊?什么时候这么绅士了,胡悦想笑,又觉得这可能会吓着师霁,她现在想事情其实也不太清楚,平时不喝酒,耐受力很弱,她喝的已经是兑了很多苏打水的果啤,但现在还是双颊发红,比平时要兴奋很多。

“你做手术以前有没有想过能100%复现?”

手术效果这么好,其实她也是有很多细节问题想问的,胡悦比划给他看,“我一直觉得鼻尖那个假体可能角度会有点偏差,没想到出来居然是刚刚好,你是算好了还是运气?”

“运气,那个在设计里是允许1毫米的偏差的——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是如果偏了,肉眼还是能看出来怪。”师霁把西装甩到背上,一边走一边调侃她,他的话也比平时多,“居然能看得出来,你眼力不错。”

“嫌了我一晚上又丑又皮又笨,现在来夸我了?”

“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呢?”师霁反问,胡悦气得哇哇叫,“那你没心灵美这也是实话!”

“嘁,”师霁轻蔑地说,“不笨的话,中级医师考试能考砸吗?”

“谁和你说我考砸了?”

“你没考砸,出来也不报个喜?”

话赶话说到这,胡悦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的火气本来也不旺盛,这会儿一下全浇灭了,抿着嘴讷讷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没这习惯。”

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是没报备的习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做得怎么样,除了自己以外,是没多少人关心的。胡悦其实考得不错,但走出来只和谢芝芝聊了两句,这就回家休息去了,是真没想到该和师霁打声招呼。

“没礼貌。”这声呵斥,她也只能认了。“不是我放你假,你能考好?”

确实,中级医师考试,最难的就是相关专业的试题,全都是案例分析,不定项选择,选少了不给分,选多了还要倒扣分。这个考察得就是专业能力了——只是,应试题的标准答案,和各大医院在执行中的惯例,却不可能完全一样,所以实践经验丰富也不能说稳过,还是得多刷刷题,如果不是师霁放她假,胡悦是没有整块的时间拿来刷题的。

理是这个理,但嘴还是硬的,胡悦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本来准备不充分呢?”

“你这就不知感恩了吧。”

“我和你学的啊,当面说别人丑,这种没教养不是一脉相承的吗?”

边走边拌嘴,全是这种没营养的抬杠,两个成年人要互相夸奖的话,估计都成哑巴了,吵起架反倒兴奋得像是个小孩,斗了一路的嘴,互相揭短,到后来和说相声似的,两边都是连珠炮不歇气的,你狠毒你愚笨你丑你心灵更丑,师霁到底年纪大了点,有点喘不上气,皱眉停了一歇,说,“你很烦!”

“就烦啊。”胡悦对他做鬼脸,“略略略,不服堵我的嘴咯!”

她把手举到耳边弯曲抖动,做不服状,冷不防被师霁一把抓住,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险些带倒电线杆旁的共享单车,胡悦眼前一花,嘴边微微一痛,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被咬的地方散发开来,让她的指尖一下都酥麻了,她瞪大眼,却什么都看不见——路灯的光全被遮挡住了,不过也还好,不过一秒钟,他就退开了。

他们俩对视了一秒钟,同时举起手抚住了嘴唇,又几乎是同时把眼神转开了,多多少少都有点尴尬——

“喝多了。”

同样的想法,浮现心头,剩余的一点酒意全蒸发上去,现在就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一样清醒——

今晚,是真的喝多了。

第140章探戈

“悦悦,你看,那就是东方明珠。”

“悦悦,你想吃什么?我们吃肯德基好不好?”

“什么是肯德基啊?嗯,肯德基就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

“悦悦、悦悦、悦悦——救我、救我、救我——咯咯、咯咯、呵呵——”

那不是笑声,是气从被割开的喉管里往外冒,和着血沫往下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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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医生,早。”

“早啊。昨晚病人都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