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胡医生你还好吧?”

“啊,我怎么了?”

“你这个。”小护士在眼底下比划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昨晚没睡好啊?——手术太成功了,开心的吧。”

医院里的消息一向都传得很快,再说,这的确也是件喜事,胡悦笑了,“是啊,有点开心的,晚上喝了点酒——好多年没喝酒了,完了一整晚都没睡好。”

“酒精不耐受啊?那是不该多喝的。”凌医生过来和她交接,闻言也插话,“有些人是这样,酒喝多了特别兴奋,心跳加速,反而睡不着。”

外科医生也不是说完全就不能喝酒,应酬中稍稍沾唇也无伤大雅,大家聊点闲篇而已,胡悦和凌医生交接完,进了值班室才开始着急,掏出镜子检查了一下:今早出门匆忙,心事重重,镜子里浮光掠影看一眼就走了,现在仔细一看,确实,黑眼圈比平时重多了,两块青黑,眼睛也沤下去,比平时憔悴了许多,叫人想忽略都难。

……这糟了啊,就算她怎么说平时很少喝酒,可能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夜里多梦……这落入师霁眼里也洗不清啊,台子都要坍完了,胡悦一向很厚脸皮,但现在也失去镇定,无法安之若素,在值班室里绕圈圈——她的化妆技术不好,平时也很少化妆,没时间,从前经济条件也不足,只和于小姐这些客户来往的时候隐约了解一些化妆常识,她这样子想要遮掩,得化足一整套底妆,遮瑕、粉底和散粉应该都少不了,仓促间去哪里借?这么大清早的,就是要现买又哪有地方?

如果能搞到化妆品,倒是可以叫谢芝芝帮忙教她……推演了一下,胡悦还是放弃了:且不说别的,从来没化过妆的人忽然化妆,被师霁看到怕不是又要想多了。简直都能想到会怎么嘲笑她,“不会以为化了妆就能变美吧?那你真是想多了。”

光是想,师霁的语气简直就犹在耳边,胡悦甩了一下头,自嘲地一笑,梦的余味好像还在唇角,舔一舔还能品到铁锈的咸味,她现在的心情忐忑不安,心还突突的跳,就像是酒还没全醒,这心跳又像是因为情绪,又像是宿醉的生理反应——尽管,昨晚她其实并没有喝那么多。

“悦悦,我进来了哦?”凌医生敲门进来拿文件夹,语气有点奇怪,“老师们都来了,你在找什么啊?”

“没,我进来喝杯水。”

社会人了,又是从医,胡悦暗自警醒,所有情绪都压到心底,微微一笑,“老师们都来了啊?师主任来了没有?”

她和凌医生一起往外走,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快开始大查房了。凌医生说,“师主任今早不知道来不来。”

才走出值班室,迎面恰好撞上文小姐,她笑嘻嘻和胡悦打招呼,“胡医生,你上班啦。”

她这是来复诊的,脸上还戴着压力头套呢,胡悦笑着说,“来找谢医生啊?我看看,你肿胀恢复得蛮好的嘛。”

“是啊。”文小姐容光焕发,可能是因为佩戴压力头套,确实有收紧的关系,她的脸看起来是比之前要小巧多了。“谢医生刚才看了一眼,也说恢复得不错——而且说没有出现不平整,她说等下帮我细看,胡医生,谢谢你啊,帮我介绍了谢医生这么好的医生。”

是她转介绍的病人不假,但怕也是因为这是她自己负责操作的第一个面部吸脂病人,谢芝芝才会这么用心。胡悦笑笑,“别谢我,也不止是谢医生,她负责接待你,手术还是她老师一起做的。”这个主次关系要分清,不然,就怕组长有心,那谢芝芝就不好做了。

“哦哦,这样啊。”文小姐唯唯应声,见查房的医师团出来,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胡悦转身正好加入查房团,师霁就站在张主任旁边,看起来也比平时要憔悴一点——不过比她好,眼底的青黑色淡一点,脸上也没有那种成晚没睡好呈现出的惨白。

两个人的眼神撞了一下,各自又分开了——单身男女,反倒像是各自有家室,出轨一步一般的心虚。胡悦又抿了一下唇,这境况又荒谬又仿佛理所当然,双方好像都心知肚明,可要细究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这都是在心虚什么?

不过,这也好,要是师霁……

稍微想了一下他忽然间热情似火的画面,胡悦浑身一阵恶寒:OOC了。

可能就是这份违和感吧,两个人都不自在,反而也都松了口气。胡悦公事公办,“师老师,那个,21床的病人,今天是不是可以办出院了?”

她比平时隔得稍微远了一点,两人眼神碰了一下,信息的交流,这样就够了,师霁嘴角严厉的线条也稍微松弛了一点点——胡悦猜他说不定也有一样的担心,只是比她还多怕了一点,怕她拿昨晚的事嘲笑他。

嘲笑不至于,这种事,想要忽略,当作没发生就好了。胡悦沉下心正常跟着大查房,今天她要和师霁上两台大手术,查完房顺势就一起去手术室,里里外外写病案,拉钩备皮,两个人对话不少,但还好,越说越自然——都是成年人了,想要假装很容易,演着演着,自己都信了。尴尬很快消失不见,胡悦甚至还和配台护士开起玩笑,算着她们的工作是否适合男护士来做。

“做不了吧,做久了真的冷淡的。”谁都知道,惹谁别惹老护士,老护士在医院风风雨雨经历多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开起荤能做几小时的单人演讲,“妇产科医生也一样,都特不适合男性做,说是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谁知道能不能分开?做久了就变gay了,所以我特别建议那些心怀不轨,以为能看到什么的人去读产科,还有乳fang科,保管给你看到性向全无……”

“性向全无是什么意思,还不如说性向漂移呢。”胡悦忍不住笑,“照你这么说,我们科室得有好多医生转gay了,尤其是做隆xiong那块的,一年到头往里塞,如果做毁了来修复,还得开胸,血淋淋的,就算是对着泳装美女,估计都在想填充物问题了吧。”

“哎,你别说,很多医生都是做手术做自闭了,”老护士头头是道,“你们十九层我最清楚了,好多医生要么是年纪老大了也不结婚,要么就是一早就和个素人在一起,而且还不许人家整容,为什么?美人的脸看太多了,没感觉了啊!还是自己老婆好,丑是丑,真实,对吧!”

她笑问师霁,“师主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通常来说,师霁在手术中不喜欢说废话,这也和他做的是面部结构有关,精细操作很多,垃圾时间少。平时他多数也就不阴不阳地‘哼’一声,就算是听见了,今天却难得地搭了腔,眼睛还盯着手里的假体——现在是在做假体雕刻。“别人我不知道,我的女朋友一定要美——”

他瞥胡悦一眼,“太丑了不行。”

大家的表情都在口罩下面,太清楚是看不到的,胡悦反射性先露出战斗微笑,才想到师霁大概是看不到,护士跟着尬笑,“噢,那师主任就是另一个极端,看多了美人,自己就要找个最好的。——你也是有这个条件啦!”

“那我就相反了。”胡悦说,语调别提多轻快了,“我对脸没要求,就要找个性格好的,善良的。”

这……也是因为你本人长得没有师霁好看啊……

护士的脸是这么说的,但当然不可能明讲,“这也对,女孩子就得找个会疼人的,男人那就不一样了啊,要找个可人疼的,你们这择偶标准,都对!”

“是是,会疼人那也是天赋,这可不是脸,整整就有了。”

胡悦点到即止,笑着说点别的,手术室的氛围,弄得太尴尬就没必要了,再说下去,没准会被人看出点什么,到时候要是传出去,其实很不好听。胡悦这才想起来,其实她都完全没开始考虑这些事——她和师霁还是上下级,如果……也是个不利因素。

不过,现在看,没有如果,他和她想得都是一样,只是,他更有攻击性,总是急切地想要表达出来,刺伤别人,让他们远离。

而她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接近到他心底。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在十六院,只是为了挣些钱,现在她还远远没到安定下来的时候——不,甚至连考虑这个问题都有些荒谬,已经为了一件事努力了十年,现在,之前的努力成了泡影,她没有失落,反而转身就开始投入新关系,那以前的坚持算什么?

混乱的心思,沉淀一段时间以后,慢慢也会浮现头绪,胡悦说不清现在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解脱,但好像找到个退后的借口,让她有点轻松。她想,像她这样的人,在感情中应该是绝对不会往前走的,只能等别人不断地来追。

但师霁又哪里是个会主动去追别人的人呢?也许,只有骆总这样,手段拿捏得当,又对他痴情无限,只要他能走1步,剩下99步她都可以走完的女人,才能陪到最后,笑到最后吧。

可,师霁对骆总,可没有对她好。

时时刻刻在师霁身边的人,是她,就算现在缩了回去,也不代表有些东西就会被淡忘,它永远都会在那里,也许这退缩,这自欺欺人,不过是回避的一种方法,能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在彼此身边待下去。

在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着,胡悦觉得这种窃喜有些婊,实在不够磊落,不够像平时的她。但这一点点小优越确实也就在这里,骗得过别人,她没必要骗自己。

也许,感情就是会让聪明的人变傻,让傻的人变聪明,让所有人都变得和自己不一样。

她有一点想笑,也真的轻轻笑了,护士和师霁都有点吃惊地看过来,胡悦连忙抿着嘴笑一下,“没事没事,我是在想——”

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手术也近尾声,完成缝合以后,把病人交给麻醉师,他们一起去洗手换衣服,水声哗哗中,师霁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有点狡诈的,他的口罩还没摘,胡悦是已经摘下来了。

“你说得不对。”摘下口罩的时候,他说。胡悦说,“啊?”

师霁有一瞬间的犹豫,像是又并不想说,但他们之间是一直都存在一种隐约的竞争关系——谁也不能怂,而这会儿,胡悦正抱着手,等着他的后文的。

“疼人,不是天赋,只要愿意,每个人都会。”他犹豫了飞快的一瞬间,还是说了,还因此恼羞成怒似的,有点儿过火的挑衅,直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但美丑就不一样了,丑的人,怎么整都不会变美。”

这个意思,就是又说她丑喽?

胡悦都笑了,她对自己的外貌有很客观的认识,也清楚地知道师霁想要什么效果,但,这种招数贱就贱在,虽然老套,但被某个特定的人说出来的时候,你还是会很在意。

“这样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师老师你,不然我真找不到对象了。”

师霁本来的胜利笑脸一闪即逝——她是在诈唬,但再一次,这种招数就是很贱,虽然看穿了,但,就是忍不住会在意。

“你——”他脱口而出,胡悦下巴微抬,等着下文,师霁话出口以前很生硬地转了个弯,“你今天手术做得不错,等成绩出来以后,可以考虑开始主刀一些简单的隆鼻手术了。”

“真的?”

这一招不错,胡悦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转移,她有些惊喜,“可以这样操作吗?”

“规定是不允许,但你懂的。”

公事永远是安全且和谐的,至少现在胡悦和师霁发生冲突的时间少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不再视师霁的方案为过度整容,而是正视到其中的远见和经验,两人边说边走,回到住院部,正好在电梯间遇到谢芝芝。

“悦悦,你手机没带去手术室那边啊?你有朋友找你。”

谢芝芝脸色有点怪怪的,不断回看身后,“奇怪,我记得……她之前好像来过,可那时候不是少了——不是坐轮椅的吗?”

她修改了一下措辞,但胡悦还是听出了没说完的是什么,她‘啊’了一声:任小姐来了?

第141章明天

“是不是耽搁你的时间了?”

“没有,手术都做完了,现在就等一会大查房,你要是愿意等,查完房我们可以出去吃个饭。”胡悦一边归置东西一边说,她瞥了任小姐,“走路已经很稳当了啊,是有定期去做复健吗?”

到底年轻,恢复起来是快的,那么多年的绑缚,做了一个月复健,从七分裤脚露出的部分来看,左右腿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任小姐走起路来,步态也已经看不出一点跛腿的感觉,也难怪谢芝芝会疑惑,任小姐脸色也红润多了,比原来胖一点,虽然没有很快乐的样子,但看着还算健康。

“嗯,家里请了一个复健师上门。”她东摸摸西摸摸,对曾住过一晚的值班室很好奇,眼睛左看右看,又笑了一下,有点委屈地说,“现在家里人管很严,没事不能随便出门的,今天溜出来找你,都花了很多心机。”

这是为了防达先生吧,胡悦笑笑,“嘴唇也消了不少,是自己下去的,还是打了溶解酶?”

“自己下去了。”说到这个,任小姐就有点不甘,抱怨道,“这个消褪得也太快了吧,根本都没维持两三个月啊,而且之前还有一个多月又肿又痛的,吃饭都不方便!”

“嘴唇这边是这样的,吸收速度个体差异很大,年轻人代谢快,吸收也快很正常。”胡悦忍着笑说,“当时一切利弊都和你说得很清楚的,你自己也是知情的呀。”

“是啊,但并不妨碍我现在觉得这不合算啊!”任小姐不讲理得倒是理直气壮。“一百万欸,当时在想什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花掉了。”

“是啊,我也想问,当时在想什么呀?”胡悦笑着应和。

任小姐举手要打她,“你讨厌!”

手举到半空中,又放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她们不算是朋友,但又共享某种比友情更亲密些的联系,这份信任,不是友情可比。

“现在是不是很庆幸没有做截肢手术?”任小姐不说话了,胡悦倒是有点好奇,反过来问。

“也没有很庆幸。”正是因为这份信任,任小姐在她面前,并不设防,她的回答很坦诚,并没有倔强嘴硬,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丝迷茫,“我还是……会偷偷去看那些论坛,我还是会觉得很带劲。”

她有一点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看了胡悦一眼,像是怕被她鄙视,又或者发现到厌恶之情,但胡悦确实并不厌恶,性癖在只属于个人的时候,只要和儿童无关,那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任小姐如果真的不是慕残癖,达先生也不可能硬生生给她洗脑,她说,“但是我们不可能心想事成的,现实总是不完美。”

“是呀。”任小姐浅浅地说,她望着双手,沉吟了一会,也换了笑脸,“很多时候,也只能叶公好龙了,是不是?”

“有时候,我晚上会做恶梦,梦到那天的景象,”沉默了一会,她又说,“其实那时候都没有梦里看得清楚——那时候我只顾着哭,什么都没注意到,没想到,潜意识居然记得那么清楚。我爸一直在打我,我想躲,可是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

胡悦不禁一笑——能打得多重?那天任小姐还有力气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找她,能打得有多重?只是对任小姐这样的女孩子来说,这已经是她受到最大的苦,以至于念兹在兹,居然成了梦魇。

“那看来,那天我推你的时候,也应该配合毒打,那你不早就打消念头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那也不是,”任小姐的机灵劲儿又来了,“总是要我爸爸自己打才有效果——”

确实是,别人打,她可以去找家里人出头,感情再不亲密,也还是认这个女儿,怎么可能任由外人欺负了去?只有家里人自己打了,她才会知道,原来家人的庇护也不可靠,很多时候人就是要靠自己,审美上的喜好,总是要对现实让步。

口口声声和家里人关系不佳,对父母没感情,到头来,心里其实还是不自觉地仰仗父母,任小姐自己也感觉到其中的荒谬,她自嘲地一笑,“其实我也是说一套、做一套,是挺矫情的。被打……也是活该吧。”

“你自己知道就好了。”胡悦说,幸灾乐祸的劲相当明显。任小姐怒目相视,但又没绷住,笑了起来。

“那他呢?最近都没找你吗?”

见气氛缓和,胡悦试探性问起达先生,“他对现在的进展……接受得还行吧?”

毕竟是在一起十年,提到达先生,任小姐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垂下头摇了摇,“我不知道,我们两家都不许我们再联系了。听说……他又要出国了。”

这一次出国,只怕是在任家的安排下,被逼出去的,多少有些形同放逐的感觉。看来,任家这一次也是动了真怒,而达家也觉得自己理亏——当然,达先生也一定是有兄弟的,本来就不是家族培养的重点,做了这么不名誉的事情,被踢出国对大家都好,不然,任家要是往外一宣扬,达家是真的很难抬头做人了。

“嗯。”胡悦不动声色,“没什么,这也很正常,他该想到的。”

“是吗?”任小姐问得有点挑衅。

“你不懂事,他懂啊。”胡悦说,“现在你还没看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任小姐也无言以对——她确实一直并不笨,至少,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性格。她说,“我不怪他……我们都是有点问题的。”

确实,她也就是一直拿达先生做个慰藉,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很自我中心,也拎得清,所以她不怪达先生,但也不要达先生,不想再继续和他一起了。只是,相处十年,又怎么是完全没有感情?虽然大局已定,总还有点感伤,任小姐低回了好一会才说,“其实,我今天找你,也是来道别的……我要去B市了。”

“B市?”

B市是首都,也是任小姐母亲这些年来工作重心所在,她被投放到那里,当然不是去做大小姐的。“家里人说,以前太宠我了,现在要让我知道民间疾苦……”

任小姐笑得也有点无奈,“我妈说,到那边我跟她住——估计也是和在这里一样,被看得死死的。B市那边,消息可能还没传过去吧,说不定过几个月,等脚好了,他们就会组织相亲,快点把我嫁了吧。反正,这就是他们心里,对我最好的解决方案咯。”

她当然是不乐意的,语气透着埋怨,但也已认命,任小姐究竟还是喜欢被人安排,只是以前被达先生安排,那是实属无奈,现在被家人安排,虽然也不喜欢这条规划好的路,但埋怨下面又有深层次的满足,甚至甘之如饴。人生在世上,真是有一百样活法,幸与不幸都不是旁人能够置喙,胡悦笑了一下,“你开心就好。”

“怎么会开心呢?”任小姐反驳,“恋爱的事不说了,我还是这么不好看——有钱呀,家里也好呀,怎么我就不能顺着我的心意变得好看呢?”

怎么我就不能和一个审美一样的人在一起呢?怎么生活就不能顺心如意呢?她的不满里藏着一种空虚,这空虚又实在和美丑无关,怎么我就不能和正常人一样,拥有正常的审美呢?怎么我就不能拥有正常的家庭和正常的亲情呢?

胡悦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你觉得我丑吗?”

“我……”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在任小姐眼里是个美人,到底是不是好事?任小姐梗了一会儿,好像在想怎么回答才不失礼,吐一口气,又有点无奈地说了实话,“路人吧,说不上美丑……就是会被忽略的那种脸……”

“那,我怎么不能变得好看呢?我有钱呀,我有技术呀,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为什么不能变得好看呢?”

胡悦问她,任小姐又不说话了,渐渐浮现出一点了悟:这些无非都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人,永远都要带着满身的瑕疵和伤痛活下去。

但再老生常谈的道理,也要有个人点破,她低下头,摆弄着衣角,胡悦也不理她,自己去忙点琐事,过了一会,任小姐才闷闷地说,“谢谢你,胡医生。”

“嗯?”

“我……其实,我来找你,就是想谢谢你的。”

这样道谢,她有些拉不下面子,任小姐讲得有点艰涩,“你……帮了我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手术费你也退回去了……”

看来,她也知道师霁退钱的事,也许刚才说手术费,就是为了引她澄清,这样她也就能顺理成章的提出补偿方案,胡悦啼笑皆非,“你是要给我钱吗——你现在还有钱吗?你家里人没把你账户冻结?”

“没,他们拿了我的护照和身份证,没管我的零用钱。”任小姐怯生生的,察言观色,“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

胡悦当然不会要钱,她缺钱,可这种钱拿来做什么?“你能好好过日子,就是最大的报答了。丑就丑一点吧,接受自己的丑,往下努力生活——其实这才是最正确的生活态度啊,可惜,我的很多客户都做不到这一点。”

任小姐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但依旧意犹未尽,胡悦也理解她的想法——这一去,怕是就要和过去完全割裂,重新开始下一段人生了。和达先生,各有亏欠,也算是扯平,像任小姐这样拎得清的人,觉得欠了她的无法偿还,心里总是有根刺在的。

“这样吧。”她想了一下,心中也是一动,“倒是有件事你能帮我,你要愿意,我们就当是两清了。”

“什么?”任小姐一下来劲了,“是你的职位吗——不对,你要再升职,得考过考试——是不是和考试成绩相关啊?我可以帮你运作的啊,我认识——”

“不是,不是!”胡悦更哭笑不得了,这都是什么和什么,不愧是特权阶级吗?全国性考试,她说安排就安排,和吃菜一样。“是达先生搞出来的事情——就是之前针对师主任和我的调查。”

说到这个,任小姐有点心虚了,东摸摸西摸摸,“这个……其实我……”

“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胡悦说,“你让我说完行不行!——是这样,我想要弄清楚的其实只是一个细节:当时,调查委员会成立是因为收到了院内的实名举报——我只是想要……”

这——还算是事吗?

全国性考试都能安排的任小姐,对这样的事情,怎还会犯难?她的眼睛,随着胡悦的述说越来越亮,唇边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这有什么问题——你想要知道的,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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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吃万豪扒房好不好?”

还了这个情,任小姐的心情明显开朗多了,至少和胡悦的关系,不再是她单方面的被救赎,她也因此更有底气,甚至敢于主动挽着胡悦的胳膊,在西下的夕阳中叽叽喳喳地走出医院大门,“我知道你还要回来值班,不过我们只吃牛排的话,不会很久的——去不去嘛,酒店就在这附近——”

“我不想吃牛排,我们去吃点素菜好不好。”胡悦被她搀着走,有点无奈地掏出手机查点评网,“你看这家店——”

任小姐忽然停住脚步,胡悦走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却见她转过头,伸出手遮着眼,有些惆怅地望着道路尽头的夕阳——秋风渐起,树叶半黄半绿,很巧合地,今天的落日,正好沉在了道路另一端,高楼大厦的尽头。

“这个画面,很纽约……”

像是唤起了什么回忆,她的声音,又轻又涩,如梦似幻。“曼哈顿悬日,以前,我们的公寓就在曼哈顿……”

这句话,千回百转,透着不舍、留恋、回忆,也有那么一点甜蜜,一个笑在唇边,转瞬即逝,就像是眼眶中闪烁的泪珠,还没看清楚,就被眨掉了。任小姐站了一会,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都过去了。”她说,心痛中不无解脱,“都过去了。”

胡悦注视着她,点头轻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是,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任小姐重复了一遍,渐渐地也带上了快乐。“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又露出笑容,拉着胡悦要往前跑,“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啊,你小心呀!”胡悦没提防,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带笑连忙喊,“你现在还不能跑——”

话音未落,周围人群忽然尖叫起来,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胡悦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被一股大力带得飞了出去,世界在她眼前翻转了又翻转,天旋地转间,一张脸在眼前反复倒带重放,越来越大,她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达先生。

第142章真好

“真是的!人家是紫微星入命、红鸾星入命什么的,我看你是医闹入命吧——我说,悦悦,你亏得是在我们十九层做,医闹少点,要是在急诊那边,我怕你活不下来啊。真的,什么时候人家就拿着刀来找你了也不一定。”

“别说了。”胡悦嘶哑着嗓音抗议,她试着动了一下,浑身肌肉都跟着酸痛,不禁痛呼出声,“芝芝,你其实不用特意留下来陪我——”

“没事,反正都考完证了,我回去也是闲着,你这个样子一个人在外地,我不留下来,找谁照顾你?”谢芝芝反问着,体贴地为胡悦拆开方便筷和汤匙,“左手疼不疼啊?要不要我喂你?”

当医生的,左右手一般都很灵活,毕竟,用进废退,外科医生在实践中需要左右手协作的事项太多,胡悦也不想被人喂食,那感觉太羞耻了,她说,“不用,我自己吃好了,你也吃啊——”

谢芝芝给她买的是粥,配了几样小菜,因为胡悦是右边身体整个摔到地上,脸颊也被撞得淤青,现在高高肿起来,不便进食,她自己吃个粥店兼卖的饭团也就罢了,见胡悦顾盼门外的样子,知道她心意,“我去问问吧,手术肯定是没这么快的,不过,她家里人应该到了吧。”

“麻烦你了。”胡悦没有再客气,“毕竟也算是朋友,我挺牵挂的。”

“这个女孩子运气是不好。”谢芝芝走到门口,拦下护士问了几句,“警察联系到她家里人了,现在正在过来,你放心好了,抢救很及时的,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有我们本医院的医生担保,肯定不会因为押金误事了。”

警察能联系到家里人就好,不然,还要找师霁这边传递消息,消息来源不同,任家人如果多想那就不好了,那么高层次的家庭,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还是能撇清点就撇清点。胡悦舒了口气,谢芝芝续道,“她是真的倒霉啊,我记得之前她不是还坐轮椅来的吗?是脚才受伤?这才好没多久吧,又被撞断了。”

她虽然是美容外科的,但大家都在各科轮转过,谢芝芝也有自己的判断,嘴唇扭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胡悦其实明白她隐藏的意思,她吐了口气,心头沉甸甸的,摇了摇头,“说是运气不好……也不算吧,不过,她是挺倒霉的,撞错人了。”

“啊?”谢芝芝是何等的八卦人才,胡悦这话,含糊其辞的——到底是司机撞错人了,本来目标是胡悦,还是任小姐遇人不淑,刚才的车祸并非是意外,而是有意安排,她肯定要跟着寻根究底,“悦悦,这么说,刚才的事情,有内情啊?——你可要注意安全啊!”

她能多叮嘱这一句,算是挺会做人的了,胡悦对她笑一笑,把头靠到谢芝芝臂弯里,“好,谢谢芝芝,你对我真好。”

“说这什么傻话。”谢芝芝自然入戏,抚着她的左脸轻叹,“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被带着飞出去,这要是你也被撞了,我们心里该多难过?”

能有多难过?不过都是别人的事情罢了,无非就是惋惜感慨几句而已,胡悦知道得很清楚,她在这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太浅,有谁和她真有牵连?就是死了,可能也没有人会真的在乎,就像现在,受了伤,也可以说是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但想来想去,竟然连一个能打电话的人都没有,能有个谢芝芝陪陪她,不管她出于什么心理,她也总是感谢的,“让你担心了。”

两人温情了一会,又叹起刚才的事,谢芝芝出去打探了一番,回来说,“那个司机已经被抓起来了,听说喝了很多酒,这些酒驾的人真是该死!害人害己!——悦悦,你感概说撞错人——”

“我是说,她运气不好,情路不顺,不是说车祸的事情,当然,车祸也够倒霉的。”胡悦不愿和她多讲,大人物的恩怨情仇,小人物知道得太多并没有好处,“芝芝,能不能拜托你注意一下,等下他们家里人来了,你推我出去和他们说几句话——毕竟是朋友,她又是来找我,总是要有个交代的。”

“这是当然。”谢芝芝爽快地答应下来,低头开始发消息,“对了,你这个样子,明天肯定不能上班吧,要不要我帮你请假啊?——今晚你干脆就睡到我们自己的病床上去好了,刚好我们的护士也能照顾你,等下正式来给你包扎了我们就回去,我叫药房那边送一支祛疤灵给你。今晚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胡悦被任小姐带得飞扑出去,右侧擦撞过一整片共享单车,脸肿了,手扶地面的时候被刮伤了,这些都不要紧,在急诊室这边肯定是要被安排在较后的秩序包扎,本院医生的特殊待遇也就是有个相对安静的床位休息而已,她和谢芝芝都很体谅,也没什么好催促的,毕竟和她同时送进来的任小姐血都流了一地了,她们这种小伤,等等也就等等了。如果不是脚踝也扭伤,肿得老高,事实上完全可以自行处理,谢芝芝问她,也是怕她脚踝肿了下床不便,不过这种事,会问就显得并不是真的想留下来。

“不用了,已经太麻烦你了。”胡悦倒是说得很真诚,这情分她是记着的了,“麻烦你一会扶我出去就行了,我自己可以回家的——在家更方便点。估计休息两天自己揉揉脚踝这里也就能消肿了。”

“这不太好吧?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一个人住。”谢芝芝和她又客气了好久,也没顾得上请假,“不如就住在医院里,复诊也方便,反正你的东西值班室也有一套的,我们大家轮流照顾你,哎,对了——”

她低头要发消息,“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事呢!”

胡悦不让她讲,“太高调了,没必要的,摔伤而已,小事。”

她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也自有一番顾忌,谢芝芝其实都知道,只是自己的姿态不能不做出来,胡悦表态了,她也就不再坚持,而是很自然地问道,“那你和师老师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