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芝芝这一问,倒是没什么心眼在里面的,也就是这样才显得暧昧,她都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里,她摔一下也要和师霁报备。胡悦一怔,含蓄地笑,“没有啊,不是大事,请假以后他自然就知道了吧。”

“噢噢。”谢芝芝像是也感到些不妥,唯唯应了,手机一响,她看了跳起来跑过去,又拿个拐杖进来,“你朋友的家属到了,我扶你出去。”

“护士,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病人家属,尤其是伤者家属,表现自然都是千篇一律,胡悦还是第一次见到任小姐的母亲,不过母女两人长相相似,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任妈妈当然心急如焚,抓着护士询问不休,身边则有两个下属状年轻人在低声询问缴费、转院、病房等细节。

“还在做手术呢,你们来得正好,赶快签字,里面可能要截肢——小腿整个压烂了,我们正在紧急联系专家,要是修复不了,那就只能截肢了。”

急诊科的护士当然是急匆匆的,一叠表格丢过来,见任妈妈穿着不凡,还补充一句,“马上要转到专科,要是有什么认识的专家,现在好打电话了。”

好在人没有事,但听说还是要截肢,任妈妈差点没晕过去,缓了一下连忙打电话,不多时,任小姐的父亲与继母,还有其余几个亲戚都陆续赶到,电话应该是途中就打过的,因为护士再出来的时候,态度好了不少,“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好了,我们十六院的医疗水平你们也是知道的,已经联系了骨科和神经修复的主任专家,现在都在赶来的路上,能保住腿我们当然一定保住。”

众人闻言,这才稍微放下心,便叽叽喳喳开始询问前因后果,胡悦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坐了很久,此时上去自我介绍,“叔叔、阿姨,那个,我是胡悦,任小姐可能叫我胡医生。”

任家人没和她直接接触过,但无不是久闻大名,任妈妈惊道,“啊,这么说,她今天是和你在一起?”

看来,她还怀疑这一出是任小姐和达先生串通了自导自演,只是刚才不好表露而已,胡悦大略把前因后果说了,“她应该已经放弃那个想法了,这一次过来,是和我道别的,说是明天就要去B市了,在我看来,她已经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生活……”

她顿了一下,干脆压低声音,直接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和我说过,这是这段时间她唯一一次外出。刚才,她被撞出去的时候……我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姓达的男人。”

虽然任小姐闹出种种Drama,但任家人还管她,自然是还当女儿看待,对师霁、胡悦师徒,只有感谢,只是他们的人情是还给了周院和师霁,胡悦和他们层次相差太大,她的情任小姐单人来还就足够,家里人并无与胡悦来往的必要,但信任却是十足,毕竟,如果不是胡悦,这一出闹剧还不知道要演到什么时候,胡悦的明示,他们个个都能领悟。任妈妈脸都青了,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丧心病狂。”

胡悦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但却异常肯定,她说,“还有句话,我也直说了——之前,任小姐向我提出截肢要求的时候,我做过一些相关的功课,有一些有截肢倾向的慕残者,会互相交流强迫医生做截肢手术的手段,其中最安全的,当然是让整条腿冻伤坏死,不得不截肢,而极端一些的做法,则是利用车祸、工具损伤等来破坏肢体功能,这样,医生也就不得不选择截肢。”

话说到这里,她暗示得是什么还不明显?胡悦补充得清楚一点,“这其中车祸也是要讲究角度和手法的,不然真能撞死人,我去过的那个论坛,翻译过一个国外的帖子,介绍的就是那个慕残者设计车祸撞残双腿的案例,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帖子地址。”

任家的权势,肯定也都是长辈们混出来的,在场的可说没一个是简单人物,可听到胡悦的叙述,很多人都情不自禁,露出反胃恶心的表情,任妈妈气都喘不上来了,连声说,“恶心!变态!这个人就应该判死刑!”

“病人家属在哪里?”手术室门开了,“现在把病人转到楼上去缝合了,我们走专用电梯,你们家属等一下自己坐电梯去12楼,去那里办一下手续。”

任家人及随扈顿时闹哄哄地涌上去,表达关心、询问进展,任妈妈本来也要去,胡悦扯她一下,“阿姨,其实我讲这些,并没有证据,但我还是要大声讲出来,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任妈妈自己是开公司的,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太太,略一寻思,恍然大悟,眼神往人群中的任爸爸,和他身边的再婚妻子看去,“你是说——”

胡悦没有挑明,只安静地说,“腿保住了,自然是好,要是保不住,按国情,门当户对的家庭是不好找了。那个姓达的男人,别的不说,至少对她是很好,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用处才大,养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若不是她说出口,原本的反对,也许说不定就反而转化为促成,胡悦正是看得清楚才要讲出来,摧毁掉这种论调产生的土壤,但她并不想显得自己对任家家事太过了解,只是点到即止,“萱萱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她有很多举动,荒谬、天真,但我想,她的内心其实是善良而脆弱的,现在,她很需要家人的保护。我想,这种保护,只能由母亲来提供。”

在白炽灯下,她的脸虽青肿骇人,但眼神却清澈坚定,和久经商海风浪的女强人对视也不落下风,任妈妈和她对视一会,欣赏之色,越来越浓,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难过起来,一声长叹,心灰意冷地说,“你说得对,也许萱萱不是好女儿,但我也不是个好母亲——胡医生,你妈妈是真有福气。”

这句话,于她只是有感而发,任妈妈很快又振作,“我知道了,胡医生,你放心好了,家长的责任我自然会承担起来,她爸爸那边,我了解,你既然这样说了,哪怕万一也好,他绝对不敢要那样一个女婿的。”

又说,“你回去好好休息,我们加个微信,以后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

胡悦听得出来,这承诺,是因为任小姐前前后后,多得她照拂,但也是因为在这一刻,她成了任妈妈心中理想却又不能拥有的女儿化身,在她身上,寄宿了一点柔情。她也许做不了那个有福气的妈妈,但总可以沾沾边,也享受一下和懂事的小辈相处的感觉。

这样的好意,她当然不会拒绝,胡悦加了微信,同任妈妈道别,回去等急诊科这边有空包扎她的脚踝,谢芝芝已经被她打发回去了,她坐了一会,无聊地玩着手机,有意保持繁忙,不让自己多想任妈妈那句话——她是无心,可正因为无心又真情,那句话实在是很戳心。

分散注意力的效果是显著的,八卦贴刷刷,渐渐感伤就过去了,胡悦现在有一点想上厕所,却又懒得站起来,正在那里纠结的时候,手机忽然一阵振动,师霁连着给她发了七八条微信。

【你出车祸了?】

【受伤了?】

【在急诊室?】

【你有病?】

【怎么不告诉我?】

【怎么不回消息?】

这……她是伤患欸,他这什么质问的语气啊?话说回来,是谁告诉他的?胡悦没有马上回复,切到几个工作群去看了一下,里面风平浪静,谢芝芝并没有提出来讨论……难道是她私下去和师霁说了?

正疑惑,手机大响,师霁直接打电话过来。

“你没死怎么不回微信?”一接起来他就质问,语气凶巴巴的,话也说得不好听。

但,终究是关心,那份焦急,虽然掩饰过,但胡悦又怎么听不出来?

“我……那不是手受伤了吗……我打字不方便啊。”

胡悦没有怼回去——虽然很想,但是像她这样的人,能获取的关心不多,本能地,每一分都很珍惜,她不由有些弱气地解释。“而且刚才事也挺多的——”

“你手机就装了个微信吗?”师霁打断她,粗鲁地骂,“你是傻逼吗?不知道手机还有个功能叫电话吗?跟我读一遍,手提电话,手、提、电、话——”

他也就是骂几句消消气罢了,没等胡悦回复,便问,“你现在还在急诊室?”

“嗯。”胡悦还想多解释几句,但依然没机会。

“我马上过来。”

才说完,他就挂了,一句多余的问候没有,可见心情极其不佳,胡悦瞪着手机,禁不住做了个鬼脸,牵动受伤部位,又疼得龇牙咧嘴。她放下手机坐在那里,过了一会,想到师霁的怒气,又不禁微微地笑起来。

要被骂了吧,又是她的错啊,出了这种事,怎么能不和他这个……老师说一声呢?

是啊,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她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她……也有可以通知,必须通知的人啊。

这感觉,很陌生,但……

真好啊。

第143章背一下好不好

“CT不做一下吗?虽然现在看着是活蹦乱跳的,一副祸害活千年的样子,但内出血这种事情也不是说马上就会显示出来的,有些人内脏受伤,乍一看没什么,等回家吐血了才渐渐发现,那就该耽误治疗了。”

“……您说得对,保险起见,还是做个CT吧,要不……师主任您把人领过去,片子拍了就拍了,您直接看看不得了?”

“我又不是本门的医师,你开在疗程里吧,反正医院内部职工,看病能报销的,怕什么。”

门口隐约传来的对话声,让胡悦越听越无语:如果是车祸,那做个CT、X光甚至是MRI什么的那也就罢了,应该的,只是受到牵连,飞身摔了一下而已,做透视这也太小题大做。人家小医生应和,无非是因为师霁是副主任医师,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是周院嫡系,人家不便正面对抗而已。就算这样,师霁在那边安排这,安排那的,这不也是招来反弹了——又不是本专业的医师,指手画脚,半桶水晃荡,这不就是外行指导内行吗?

当医生成为病人或病人家属的时候,难缠就难缠在这里了,胡悦不想担这个话柄,师霁倒是随便欺压底下人,到时候急诊这边说道起来,还不都是她多事?她一瘸一拐走出去,“师老师,没那么多事的,就摔了一下而已,我请假回去休息几天就行了。”

说着也不禁苦笑一下:才回来没多久,又要请假了,年假用完,得算病假不说,这个月没经手多少病人也就没有绩效,这个月的工资可怎么算?看来,她得早点回J'S,不然坐吃山空,积蓄迟早会不敷使用。

“你什么都不懂,就一边呆着去。”师霁投来一道眼神,但很快又似乎觉得她伤眼似的,扭开头,“别过来,太丑了我受不了。”

胡悦是已习惯了,但这么奇葩的上司,仍让小医生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又对胡悦递来同情一瞥,“没事的,胡医生,其实师主任说得有道理,片子都是要拍,顺便拍一下腹部也不费什么事——你本来就要拍一下脚踝,看看有没有骨裂,还是只是单纯的扭伤。”

这……也不能说是本来就应该,只是病人是本医院的同事,所以特别照顾小心而已,胡悦是倾向自己只是扭伤,但拗不过主治医生,到底还是去拍了片子——这还是有点特权,小小插了个队,本来,像是她这样病情不紧急的病人,这么晚都不该轮不到拍片的,影像科没空接待,得等明天上班时间再来取号。

有了师霁的面子,一切不是问题,世态炎凉,浸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胡悦和谢芝芝两个小医生,之前在急诊室久候,固然是有别的危重病人,她们等等也没什么,但事实也摆在这里,师霁一到,片子该拍的拍,身上的淤青也不用谢芝芝帮着揉抹,自有护士帮着触诊检查,而后上药包扎。胡悦运气还算可以,不幸中的大幸,脚踝确实只是单纯的关节扭伤,骨头没出事,回去专心静养个一两周,多抹抹药酒活血化瘀也就没事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上台做大手术,一两个小时的还可以,要是久战的话容易落下病根,伤筋动骨一百天嘛,还是要好好养一养。”

听了医生的叮嘱,拿了开出来的外用药酒,一切安排妥当,再次走出十六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胡悦脸上的血肿全发起来,右眼肿成一条缝,脸颊也高高鼓起,又涨又热,不用师霁说,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幅尊容必然丑得不行,所以只默默跟在师霁背后慢慢走,师霁按原来的速度,很快把她抛下,他也不肯过来帮一把,只是走到自己车边上,转身默默盯着她看,等她蹭到车边上,吃力地用手去开车门时,才走过来哼地一声,把车门打开,接过拐杖,等胡悦钻进去坐好,他把拐杖收到后备箱。

“其实,你运气挺好的。”

“啊?”

车开了一段时间,师霁才评论,他凉凉地瞥了胡悦一眼,“你的脸啊,进医院以来,第几次了?”

确实,这不是被人打,就是摔倒毁容,光是被打成猪头,呈现在他面前都已经第三次了好像,楚江打过她没有,打过那就是第四次……如果是那些自尊心很强的小仙女,在师霁面前这个样子,可能一次都是奇耻大辱了,还好她脸皮厚。胡悦抽抽左边嘴角,“呵呵。”

“说不定这就是你的脸在对你发出信号呢,主人,反正都摔烂了,要不就顺便整整吧。”师霁学女声说话,“这都是第几次给机会了,看我多努力啊,整整吧主人。”

本来就没以为他能吐出什么象牙来,胡悦没真的生气,只有一点又好笑又好气的感觉,她直接说。“闭嘴,整尼玛啊。”

说完了自己也一愣——平时,她不太会说脏话,生活中也没有什么人能如此嬉笑怒骂,当然更别提是对手握大权的师霁了,她也不知道,这话怎么就这么自然地冒了出来,而她自己还……还挺有底气的,仿佛并不担心他会因此勃然大怒似的。

师霁怔了一下,这只怕也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被人骂脏话了,他们的生活,距离这些语言毕竟都太遥远了,有一瞬间,他也有那么几分不确定——是否该表现出被冒犯的感觉,维护自己的尊严?还是表露出真实的感觉——

最终,他应该是选择了不再继续做作,嘴角呈现出一丝真实的反应:他也被逗乐了。“整别人干嘛,要整整你自己啊。”

“滚。”

“丑就丑,诚实点勇敢面对啊,别不让说嘛。”

毫无营养的斗嘴,只是比平时更直接,以前,他们总是在变着法儿的说机灵话,斗智商,展现自己的优越,但现在这样的互怼要幼稚得多,许多不可名状的情绪和压力似乎都借此得到了释放,胡悦讲,“哎呀你好烦啊,你要么就别来,要么来了就老实点,看到你我一心烦就更丑了——厌恶使我更丑陋。”

“是妒忌使你更丑陋吧。”师霁咯咯的乐,“我知道你早就看不惯我的盛世美颜了——”

“呕!”

他刚出现的时候,心情不好,气压很低沉,师霁的情绪是个渐渐上扬的态势,确认过她只是皮肉之伤,他心情好一点了,这会开开玩笑,眉间阴霾已消散得差不多。直到把车开到胡悦家楼下,他才渐渐又烦躁起来:胡悦就住在CBD附近,这里的公寓,停车位有多紧俏不必说了,之前几次过来,都是赶在白天,车位较空,才能找到临时停车位,现在大半夜的,车辆早把这附近堵得严严实实,就连大门都开不进去——车道拐弯早已被堵上了,这都是各家各户的默契,那几辆车第二天肯定是要及早起来挪车的,哪家要出去,就开到哪家空出来的位置上。

“你就把我放在这里好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唯一的办法只是这样,胡悦说,“我自己走进去没问题的。”

“200多米,你走进去?挪到什么时候去?”找不到停车位,能把圣人都逼疯,师霁语气不好,“你说你,租个这么烂的房子,能不能对自己的生活品质有点追求?租个带车位的公寓?是我给你开的工资太少?”

胡悦不说话,只凝视师霁:她又不会开车,租带车位的公寓干什么?再说,这附近就算有能满足师霁要求的高级公寓,租金必然也很不菲,整容医生是赚,但也没那么赚吧?

师霁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理亏,他不再说话,把车在路边停好,胡悦问,“这里能停车吗?”

“临时停一下应该没关系,交警贴条就贴好了。”师霁先拿了拐杖,胡悦开车门伸了左脚,踏实了,双手扶住车门边上,用力撑住自己,钻出来扶着车顶喘口气——不是体力这么差,刚才的动作实在是牵动太多肌肉,疼得。

刚撞伤是这样子的,右边撞青了一片,一用力可不就都疼起来,她走得慢也是因此,现在还是这样,师霁已经放慢脚步,可胡悦还是走得很慢,嘿哟、嘿哟地撑着拐杖,走几步还要停一下,师霁看得实在不耐烦极了,不断唉声叹气,这会儿,他的锐利和狠辣都不见了,也不再那样高深莫测,仿佛就只是个不怎么有耐性的大男孩。

“等你走到,我的车100%被贴条了。”

最后,总算看不下去,他讲,直接走到胡悦面前,背对着她,“拐杖先靠边,上来。”

“……这个……”

胡悦要推脱,但又觉得矫情,可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也确实是破天荒头一次,她到底还是扭捏了一下,师霁严厉地逼问,“被贴条了,罚款你出?”

……好吧,这句话很奏效,她乖乖地把拐杖靠到师霁身侧,揽住他的脖子,半跳半蹦,师霁一直腰,就把她背起来了,他力气足,把胡悦背得很高,她横过胸前的手刚好抓住拐杖,借着左腿平衡一下,也捏得牢牢的,不耽搁什么。

200多米,不算很远,但胡悦还有点担心,“你……背得动那么远吗?”

“你对自己的体重看来很有数。”

师霁的味道,透过Polo衫绵绵密密地穿过来,他应该是匆忙赶来,所以穿了家居服,记得今天上班的时候还是穿的衬衫西裤……一点轻微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肥皂味,清清爽爽,虽然第一次凑到汗腺附近,但,这却是已经很熟悉的味道,他们毕竟共事了两年了。

胡悦叫自己别多想,她怕心跳太快,贴在背上叫师霁感觉出来,她特意刺激了一下右脸,也冷静下来:作为一个现在进行时的猪头,还是别想那么多了,真的有点自作多情。

“我是对你的力量有数好吗,我体重健康,不轻不重。”她为自己辩白,“但是成年人本来就不应该轻易背得动另一个成年人,除非有经过专门的体力训练。”

这是真的,师霁哼了一声,但仍轻松地走着,“我肯背你,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居然还质疑我?不知感恩。”

可能是背了个人,他的气息也比平时急促一点,胡悦贴在师霁背上,就像是贴着一团火,不自作多情,也还是浑身不得劲,她觉得这段路怎么这么远——可内心深处,又隐隐不希望师霁走得太快。“哇,那你要我哭给你看吗?”

她比平时夸张一点,嘤嘤地假哭,“谢谢老师,从来没有人这样背过我,我很感动,你对我太好了,都没有别人对我这么好——”

“真的?你这么惨啊,除了我,居然都没有人背过你?”

师霁这是在挑刺,她知道,可胡悦还是不禁被问得沉默了一下,她的声音一下低沉了下来,“小时候也许被别人背过吧,太早了,都不记得了。”

大了以后,大家都有脚,为什么要别人背呢?这样说,这答案似乎也很正常,但师霁也因此沉默了下来,像是体会到了她声音中的沉郁,过了一会,他才轻快地说,“那是该哭的,哭吧哭吧,不是罪——你多少也掉两滴眼泪啊。”

胡悦不禁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跟着做戏,“嘤嘤嘤,师主任,谢谢你这么着急来看我,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情假话真,这本来只是为了讽刺的话语,说着说着,她眼睛有点红了,连忙侧过头,枕在师霁背上,望着夜空不断眨动,咽下喉间的硬块:发神经,好好的怎么真哭了,可不能被师霁察觉到。

一点点哽咽,应该不会被发觉,只会当成她做戏功力好,“谢谢你背我,谢谢你照顾我,谢谢你想着我,呜呜呜,师主任,我感动得不得了……”

说一会儿,她抿抿嘴,把脸迎向夜空,让眼泪风干掉,“师主任如果再给我一点钱就更好了,呜呜呜……再给我几篇论文一作……”

“滚,一作尼玛。”

他又用她说过的脏字来堵她,语气也一样干净利索,胡悦眼泪还没干,扑哧又笑了,她身上还有点疼,吃了粥其实不当什么事,这会儿又有点饿了,可也实在是困,师霁的脚步上下颠簸,握住膝弯的双手传来的热度,稳定而温和,夜风凉了,可他的肩膀又宽又结实,挡着风寒……

渐渐地,她睡眼迷蒙,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一个美梦,这个梦其实也很颠簸,但不知怎么,这温度让她说不出的安心,她靠着它、揽着它、依着它,含糊不清地说着,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她从来不对别人求什么,没有用,求人不如求己,但在这梦里,她毫无忌惮地开口,“疼……困……饿了……”

那个人像是有些吃惊,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可很快又走了起来。

回应的时候,语气要比美梦更温柔——啊,这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她的梦。

“睡醒就不疼了。”

他说,“睡醒就有精神了。”

乖,睡吧。

“睡醒了,就有好东西吃了。”

第144章干贝排骨花胶汤

“汤好了。”

才一醒来,就闻到浓香满室,鲜味就像是钻进毛孔里,叫人打从心底叹一口气,哪怕是刚吃过饭的人,肚子都会跟着叫起来,就别说刚从梦中醒来,肚子正饿着的小孩了,胡悦坐起身,手刚去够拐杖就被人扶起来了,“是要去洗手间吗?正好洗漱出来吃饭啊。”

“……谢谢你啊,刘阿姨。”

“不谢不谢,”刘阿姨笑得很得体,她的态度热情亲切,隐约透着受过专业训练的感觉,扶着胡悦去洗手间,等她洗漱过了,走出来果然饭已做好。两菜一汤,连米饭都盛好了。“胡小姐,要不要喝点苏打水?”

“……不用了,谢谢刘阿姨。”胡悦现在其实已经可以踮着脚一跳一跳的走了,行动已没有第一天那么不便,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先尝了一口,“嗯,干贝排骨汤,还放了——”

“花胶。”刘阿姨说,“富含胶原蛋白,伤后恢复吃这个最好了。”

一个人的出身,真是掩盖不了的,胡悦厨艺确实不错,但贵价食材,不是当时亲戚家的小食肆能时常处理的,这碗汤里的花胶她就尝不出来,不过她并不介意被刘阿姨看破——都住到家里来照顾了,还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

“刘阿姨,真的不一起吃吗?”

明知刘阿姨不会答应,但她还是忍不住招呼,刘阿姨摇头笑了笑,“吃过了来的。”

她是肯定不和雇主一起吃的,估计是之前做护工或保姆留下的规矩,胡悦也不便勉强,只好央求道,“那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我挺无聊的。”

是很无聊,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短时间内没考试,不用上班,这个情况要说练习手艺也无从练习起,最多网上看看期刊,这点工作量对胡悦来说,简直就相当于没有。刘阿姨每天都陪在她身边,当然知道她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笑笑也就坐了下来,“胡小姐的朋友都忙,到周末就好了。”

她哪有几个会上门来探视的朋友啊,胡悦笑了,“最多师主任会过来吧——不过,应该也不会,他是真的忙,周末也忙。”

“师总确实是忙。”刘阿姨点了点头,“晚饭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都能做吗?”胡悦咬了一下筷子头。

“这附近就有超市,您想吃什么,我一会去买。”这服务非得打五星不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这样的水准,她也不可能成为和J'S有合作关系的护工,专门介绍给因为手术要在J'S这里住院较多时日,或是有需求去公立医院手术住院的客户。胡悦没见过刘阿姨,但她知道,这样的护工,收费在三千元一天以上。

“其实我很好养的,你随便弄弄我都吃。”胡悦随便和她聊,“如果你不来,我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就叫个外卖也就解决了。”

“这怎么行呢?”刘阿姨帮胡悦加了一碗汤,“女孩子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的不说,要是没人帮忙,这几天你怎么洗澡呢?”

她租住的公寓,在CBD区算是较新的小区,也就是十多年的房龄,装修风格是十多年前延续下来的,还要站在浴缸里洗澡,胡悦吐吐舌头,“不方便肯定是不方便了点,但也不必专门找个人24小时照顾我啊,没那么娇弱的。”

“反正花得也是师总的钱。”几天相处,刘阿姨和胡悦已算熟稔,笑吟吟地和她逗闷子,“谁让他工作这么忙,都没空来看你?这都是他该做的。”

确实是,反正花的又不是她自己的钱,说起来,师霁还真该给她道歉呢,那天她真的困了,到家以后就睡着了,都不知道他几点走的。醒来的时候,屋里已传满煲汤的浓香,她还在惊奇——难道她做的那个梦是真的?难道师霁居然是个隐藏的煲汤大师——的时候,刘阿姨就蹦出来了:师霁昨晚给她打的电话,人家一早就带上各种材料,过来接管了她的这间小公寓。

这是好意,可也把她给吓得够呛,缓过来以后,想想倒也合理——就算梦是真的,师霁真的说了那种话,用钱直接买点好吃的,对他来说也远远比自己做更加合理,他要是会自己做,早就自炊了,何必吃了十多年的外食?

不过,换做任何一个别人,也更可能是请个保姆,直接照顾生活起居,这好像比直接吃十年的外食更合理……

胡悦不去琢磨师霁了,她也不跟着刘阿姨的话往下说,只是笑笑,“哪有什么该不该的,师主任看我穷困孤苦,这是在可怜我。”

J'S惯常合作的护工不多,固定就那么几个,像是他们这种有钱人的圈子,其实真的很小,胡悦不知道刘阿姨认不认识骆总,但她知道,凡是护工和保姆,都是很爱传闲话的。她还想回J'S上班,那就无谓让骆总视她如眼中钉。

刘阿姨是不是很爱传闲话,她不知道,不过她很会看脸色,听胡悦这样撇清,她不往下说了,只是招呼胡悦多吃点。她做菜手艺也的确不错,也是材料好,都是附近的进口超市买回来的贵价食材。

“刘阿姨,辛苦你了。”

吃完饭,刘阿姨收拾桌子,胡悦撑着拐杖走到厨房门口和她聊天,“你平时应该很少洗碗吧?”

“嗯,现在客户家里都有洗碗机,有的还有专门的厨师和保姆。”她爱聊天,刘阿姨也就跟着陪聊,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有一次,一个客户叫我过去他家陪护了三周,其实他们家有一个专业护士,还有厨师和保姆,什么事情都有人做了,我就是厨师煲汤的时候过去看一下材料,除此以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坐在那里玩了三周手机,骨头都锈掉了。”

这不是她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是想要有一个护工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的问题,胡悦现在倒是越来越了解这些有钱人的心理了。“那你在我家做的这几天,算很辛苦了。”

“也不会,胡小姐你脾气好,而且事情很少。有些客户,很要事情的,把你支使得团团转,脾气也不好,在他身边,可能力气活干得不多,但是心态很压抑。”刘阿姨会说话,不过这也是事实,胡悦当然没什么架子可言,刘阿姨是师霁找来的,和她都不存在直接的雇佣关系。

“是吧?确实有些有钱人,脾气是很怪的。”胡悦想到自己的那几个客户,也是满腔血泪,深有同感。

两个人找到共同话题,一下就觉得很谈得来,刘阿姨说,“对,有一个客户,对我服务很满意,还问我要不要转到他家当保姆,事情很少的,工资照现在这个标准开给我,我说不要了,他的那个脾气,我接受不了。我们公司也有人做这种长期保姆、钟点工,钱是多,但遇到苛刻的客户……”

她摇摇头,“很压抑的,还不如做这种短期护工,经常换环境,遇到不好的,很快也就过去了。”

“你们那个服务公司还有钟点工啊?”

“有的,我们什么都有,培训得也很严格,都要至少专科学历,健康证、户口本,什么都要看的,还有很多菲律宾那里过来拿工签的菲佣,他们专门去英国上过专科学校,很会服侍有钱人的。”刘阿姨还是很以自己的公司自豪的,如数家珍地和她介绍,“我们是S市这边最好的家政服务公司,只服务资产在1亿以上的高端客户——”

她看了一下胡悦,“和他们的亲属,我们老板很有钱的,和师总也是好朋友,他们两家公司是一起做起来的,听说师总在我们公司还有股份呢。”

“是吗?”胡悦有点吃惊,不过想想又不稀奇,“也对,十年前,大陆这边整个奢侈业是井喷的,把握住机会的话,一起做起来很正常——你们老总怎么认识师主任的,整容手术认识的?”

“不是。”刘阿姨捂嘴笑。“老板刚开公司,师主任来我们公司找钟点工,投诉了好几个,就这样认识的。”

这么一说,确实非常的师霁,胡悦也跟着捂嘴笑起来,“师主任是不是就是那种很要事情的客户?”

刘阿姨没说话,但表情已说明一切,两个女人对视一眼,有点分享了秘密的感觉,笑得心领神会。刘阿姨笑完了低声讲,“师主任就是最要事情的客户——我们这里的钟点工阿姨,做过师主任家里出来,百毒不侵,去谁家都保证做得明明白白。”

“是不是?”胡悦就知道,没有护工、管家和保姆私底下是不八卦的,她也很知道怎么能让她们说更多,兴趣不多不少,不会少到让他们觉得自讨没趣,也不会多到让刘阿姨警觉,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并不是一个纯然的主顾,和师霁的关系也不像是刘阿姨几番试探的那么亲密,可又十分熟悉,刘阿姨自然有说点琐事也无伤大雅的感觉。“是洁癖吧?”

“不止的,师总有点……强迫症。”刘阿姨的想法应该和她想得差不多,也是好心让她知道忌讳,以后不要在类似的细节上触怒上司。“他家里的所有东西,出门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阿姨过去,每天都要用消毒水把地板和家具擦一遍,地板上是连一根头发都不许有的——所有师总用过的东西,什么剃须刀啊、梳子啊,也都要揩干净,还有牙刷什么的也是,每天都要帮他把旧的扔掉,新的拆开来摆好。甚至连垃圾袋都不许胡乱装的,一般我们平时买东西,不是会有那个塑料袋吗,不允许拿来套垃圾桶的。”

背地里,钟点管家估计是没少吐槽过这个,刘阿姨模仿她们的语气都很像,胡悦听着也是一阵会心,也有点稀奇:师霁是有洁癖,在他们这个行业其实不鲜见,不过在办公的时候没表现得这么明显,他喜欢用无菌洗手液和酒精棉片擦桌子是真的,一般来说,也颇排斥和别人的身体接触。不过是真的没想到,在家里居然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