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得出来的。”她说,回忆着师霁擦桌子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再酷炫的男神擦桌子也很坍台的,“不过,好像最近这一两个月好很多了,没那么夸张了。”

“是不是?”刘阿姨也有点吃惊,“我们这边客服也说,好像这几个月脾气好多了——师总每半年总要换一个新阿姨的,每次换人都免不得要投诉好几次,这一次派过去的阿姨,做得好像也不是太好的那种,本来都以为会打电话来骂人的,没想到居然没有,还留她做下去了。”

“那可能是因为师总这几个月心情不错。”胡悦随口说,但又有些后悔——案子的事当然不足为外人道,但不解释的话,万一被误会是这几个月师霁和她发生了什么关系,那就不好了。

欲说还休,刘阿姨嘴上不说,但眼睛里却分明有些好奇,胡悦想要讲:其实应该是和他弟弟有关——但后面那句,‘最近查出来不是凶手’可不好说——

思绪落到这里,忽然有点不对,好像有什么线索浮现,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是什么,胡悦抿起嘴,拧眉重溯刚才的思维:不足为外人道,师霁和她的关系,他弟弟——他弟弟,几个月以前——这几个月——

清脆的铃声,忽然在床边响起,刘阿姨起身帮她拿过来,“胡小姐,电话——您再吃一碗饭吧。”

“喂,芝芝?”胡悦接起电话以前,一晃眼看到好多未读消息,心里多少有数了,“你微信找我啊,我刚吃饭呢——手机没在身边,不好意思呀。”

现在都是微信找了,没回音才直接打电话的,不过谢芝芝心情似乎非常好,并不和胡悦计较,而是连声笑道,“没事呀没事呀,嘿嘿嘿,悦悦,我是打电话来给你报喜的——我评上住院总了!”

啊?她评上住院总了?

胡悦不禁微讶:谢芝芝人脉这么强?还是运气好?好像她自己都没有很抱希望吧?

拿开手机,胡悦快速滑出微信查看了一下未读消息:果然,知道胡悦消息灵通,报喜之余,谢芝芝也想弄清楚她是怎么当上的住院总,胡悦一直没回复,她这才按捺不住打来的电话。

这事胡悦确实不知情,刚要表达惊喜,可心念一动,她又把所有的惊讶都压了下去,

“哦,公布了啊,恭喜啊,芝芝——这一下,总算开心了吧?”

什么也没说,但那个高深莫测的口吻,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这叫谢芝芝怎么不想歪?她一下就亢奋起来,却又不是很敢相信,“悦悦,你——你——难道——”

“这么好的喜事,这还不一起吃个饭啊?”胡悦不正面回答,“你都说了好几次要来探病的——芝芝,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就来就来,今天就来!”谢芝芝已是喜翻了心,和胡悦快速订约,也就告辞挂了电话,她肯定还有许多社交要做的。

胡悦拂着手机,沉思了一会,打开微信,先滑到任小姐那一栏看了看,回想一番当天的对话,要切出去以前,又不禁点开了置顶的对话栏:师霁和她的对话,止于昨晚,他问了句【恢复得怎么样】,她回了句【还好】,也就没下文了。

想说点什么,可该说点什么呢?

手指在键盘上盘旋了半天,还是关了程序,干贝花胶排骨汤渐冷,已没那么香了,胡悦抱着手机,在餐桌边坐了很久。

第145章认主仪式

“悦悦,我进来喽——你脚好点了没啊?”

人没到,声先到,谢芝芝推门而入,胡悦一跳一跳去迎她,谢芝芝一看就笑了,“哎哟,是好多了,好多了。”

确实是好多了,至少脸上基本已经消肿了,谢芝芝说,“到底是年轻啊,好得够快的。”

“我每天都揉药酒,你闻闻,都腌入味了。”

“哪有,还不是香喷喷的?”谢芝芝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放到桌上,“我给你带了点花胶啊,这个东西好,关节扭伤吃这个就对了,很滋补的。先帮你放起来,等你好了,自己炖着吃。”

只这一句话,就展现出谢芝芝家境的确是不错——这选择,和刘阿姨真是不谋而合,她也说花胶滋补关节,这天经常炖点花胶制品给她吃,胡悦忙说,“太贵重了啊,芝芝,那么客气干嘛呢?拿回去自己吃呀。”

“哎,你和我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凡是送礼上门,这样一番退让好像都是免不了的,如果不是胡悦腿脚不便,推让到最后,可能会上演全武行,谢芝芝拿来了东西就不可能原样拿回去,推了半天,仗着自己身强体健,还是把胡悦安顿到沙发上坐好,自己收好花胶,“呀,悦悦,你们家干货挺多的呀,都快塞满柜子了,你小日子很会过么——冰箱也满满的,这几天你都自己做菜啊?”

“有个认识的邻居阿姨看我可怜,来照顾我几天。”胡悦当然不会多提刘阿姨的事,简单一语带过,“今晚留下来吃饭啊?中午她多做了几个菜,我们热热就行了。”

“噢噢,”谢芝芝东摸摸西看看,“我还想说我做饭给你吃呢,一直都是你照顾我,也让我照顾你一会——悦悦,你们家被你打理得好清爽哦,就是东西少了点,不过这个风格我喜欢,你好有审美啊。”

她心情好,当然满口都是赞美,不过谢芝芝也的确是会做人,嘴里说出来都是好话不说,关键是有诚意,绕了一圈,唉声叹气,“我要是能有你一半就好了,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嫁不出恋爱,在家里讨我妈妈的嫌。——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子,谢瑞瑞没那个福分。”

“什么啊,我现在也是单身啊。”

“是是是,没说你不是单身啊,别急嘛——我可是听说了哦。”

“听说什么?”

“那天晚上啊,后来……谁去看你,谁开车载你回家的?”谢芝芝笑得贼兮兮的,“人家急诊室那边好一顿抱怨呢,都知道师主任疼学生了,摔个跤都超级不高兴的,检查开了这个开那个——”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男女之间的事,澄清得太过火,就是另一种暧昧——其实不管怎么说,别人心里有这个猜疑了,那就什么都能戴上有色眼镜去解读,这个话题注定是争论不出结果的,两个小医生闹了一会儿,谢芝芝抱着胡悦的手臂,笑嘻嘻求饶,“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嘴贱行不行?我知道,平时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感恩,不该还拿这个事情来闹你。”

“什么好不好的,我对你好,你对我难道就不好了?”胡悦心里有轻微的不适——其实,抛开一些利益纠葛,谢芝芝确实对她不错,要说两人是交心好友,过了,可要说都是虚与委蛇,却又并非全是如此。女人间的友情有时往往就是这样,含糊得像是一朵云。谢芝芝满心喜悦地过来这里,她心里想的却全是别的事,愧疚谈不上,但不舒服是有一点。“互相照顾好吧。”

谢芝芝顶她一下,“行吧,尽在不言中了——这次,谢了啊。”

她说的是住院总的事,胡悦顶回去,“关我什么事啊,别谢我。”

“哎哟,就我们两个人——你真的这么无私啊,做好事不留名的?”谢芝芝讲,“我老师都很吃惊的,当时他找张主任的时候,张主任那个意思,含含糊糊的,没给准话,我还以为,这一次是会安排给申永峰呢……”

申永峰的业务是很过硬的,一直以来也很受领导们的看重,毕竟住院总,除了人脉以外,工作能力也不能太差。从单纯的业务水平来说,申永峰、戴韶华都很提得起来,胡悦当然也不差,她的组织能力已经毋庸置疑了。谢芝芝各方面来说不差,但和最顶尖的比,好像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一听胡悦那语气,自然就猜是胡悦在背后帮了一把,胡悦当然不能承认,她笑着说,“还有一个是谁啊?戴韶华吗?”

这语气,一听就是明知故问,谢芝芝嗤了一声,“她,现在正在找单位接收吧,我们这一批里,最后一个是她还差不多。”

“她业务还是可以的。”胡悦公道地讲。

谢芝芝就笑,“悦悦,就我们俩——”

她的意思,是不要太装样,胡悦笑笑,也就真的不再装了。“我是说真的,韶华她性格是有一定问题,不过业务能力是还可以。之前那件事情,她其实也没有说谎造谣,检举的都是事实,被人利用搞这么大,她也没想到的。”

她突然提起戴韶华,语气还这么公允,谢芝芝不免有点无措和尴尬,毕竟,这和她刚刚表露的立场出入不小,这马屁是拍到了马腿上,她说,“那你的心胸是真的太宽大了,悦悦——”

“不是我心胸宽大,是为人处事,不能太双重标准。”胡悦望着她笑了笑,拿出手机点亮了屏幕,递给谢芝芝,“这封是韶华写的举报信截图,你要不要看看?”

以谢芝芝的性格,如果心里没鬼,这种东西哪有不看的道理?胡悦不给她看,她抢都有可能,可现在手机递出去,她第一时间居然没接过,脸上闪过一缕迟疑——就是这样的破绽,一瞬间已足够,两人眼神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了悟,只是谢芝芝脸上慢慢浮现的,更多的是大祸临头的惶恐,而胡悦则神秘莫测,甚至有了点师霁的味道。

“悦悦,我——”犹豫了几秒,谢芝芝一抿唇,想要去拿手机,胡悦这时候反而不给她看了,她把手机收回怀里,“你看,你的事情,我也没和师老师说,将来韶华她如果凭自己实力评选上住院总,我也不会去和师老师多说什么的。”

谢芝芝是否因师霁的美言被评选上住院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师霁有绝对的能力挡住她评选住院总的路,而以他的脾气,也绝对会如此报复在背后架秧子挑火的谢芝芝。胡悦这话,透露了许多关键信息,谢芝芝一边琢磨一边说,“悦悦,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说你是故意的,就像我相信马老师也不是故意的一样。”胡悦徐徐说,一边观察谢芝芝的表情,见她神色变化,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戴韶华的举报信里,很多事情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能知道的,以戴韶华的人缘,不是有人故意放消息,她怎么会知道胡悦的论文不合适,入院的流程不合适,甚至是工作时长不够?印象中,对她行踪很关注的,也就是谢芝芝了,她们俩甚至坐在一起算过每个月的工作时长——这些事,戴韶华要是之前知道,怕是早就说出来挤兑她,她没有把这种事情藏起来的心机。

甚至,说白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挑拨,戴韶华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举报信,不是有人保证后路,她至于冒这个险,把师霁这一系往死里得罪吗?

很多事,证据不会有,只凭一个感觉,但要定罪其实也无需证据,只凭感觉就够了,胡悦早就猜马医生在背后有推波助澜,而谢芝芝在敲边鼓的过程中,和马医生必然是彼此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只是不说穿,拿无知无觉的戴韶华当枪罢了。也是因此,谢芝芝才会在她成功回归后,欲语还休,想要卖马医生却又投鼠忌器,就怕马医生被收拾了以后,反咬她一口,把她也拖下水。

这些推理,90%以上都是猜测,她拿出手机纯粹是在诈唬,如果谢芝芝胆子够大、反应够快,当场就糊弄过去了,可现在,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些猜测,也就在谢芝芝的表情里逐一落到了实处,胡悦并不感慨,其实,她也并不责怪谢芝芝,医院做多了,对人性也就见怪不怪,和师霁不同的是,师霁对这些人总是报以冷嘲,而胡悦却总还能对他们报以宽容。

“就因为相信你们不是故意的,所以,这封信我没有给师老师看。”她徐徐说,“所以你没什么好谢我的——你当上住院总,这和我没关系。”

这意思,看似是谦逊,但细思又极恐:这样说,胡悦是早就知道了住院总人选,甚至,还能参与到住院总人选的决策中?

从开始到现在,她没有说一句出格的话,可在在却让谢芝芝有恐怖的联想:胡悦有什么办法能绕过师霁拿到举报信原件?之前一度疯传的背景论,后来慢慢停歇,但是不是谣言里也有一部分真实?她决定给她保密,保密也就保密了,为什么要特意把自己喊到家里来挑破?是要警告、监禁,还是有别的意图?

聪明人说话,从来都不用嘴,胡悦的字字句句,都让谢芝芝越琢磨越害怕——当然不是人身安全,只是谁也不想多年的苦读,因为办公室斗争被卡死了晋升的路,她多少带了点祈求地说,“悦悦——我真的——唉,我真的是一时糊涂……你能原谅我吗?”

胡悦很吃惊,“哎呀,怎么哭了啊?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和你闲聊天而已,瞧你,我真的没有生气啊——”

你不生气那你说这个干嘛?谢芝芝一头扎在胡悦怀里表忠心,“我以后……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敢了,以后一定小心——”

在她心里,胡悦大抵也就是这个目的了,她以后是要上位做师霁接班人的,同侪中也要有个把跟班打手,以前谢芝芝和她的关系相对平等,无非是关系比别人好罢了,她的一举一动,独立自主,和谁亲近和谁疏远,都是自己的选择。有了这个把柄以后,只要师霁、周院还在上位一天,谢芝芝就要心甘情愿对她效忠——不是师霁也不是周院,而是她胡悦。上面的人再提拔也好,她这个接班人,总也是要组成自己的班底,就如同马医生和师霁之间,谁知道昔年有没有类似的事发生呢?

毕竟是眉眼通透,胡悦还真就是她这个目的,只是动机却并非是收服跟班,组建自己的基本盘,她细声安慰谢芝芝,在心底叹一口气:以后,两人的关系也许会日益密切,但曾经那含糊的友情,笑着赖自己做点美食给她吃的撒娇语气,却是都不会再有了。

这样的选择,不知是对是错,这样的代价也不知是否值得,她有一瞬间的惘然,但却很快地挥去,胡悦把谢芝芝哄得收了眼泪,说,“其实,我也的确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这就是‘认主’仪式以后发配下来的任务了,谢芝芝眨着迷蒙的双眼,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她可能把这件事往马医生那边想,所以胡悦一开口,她就不加掩饰地露出了惊容。

“我记得你在档案室有个师兄的,我想要进档案系统找点东西——这件事,我不希望师主任或者是周院知道,就是我们小辈私底下瞎搞搞……”

第146章天意

“胡总。”

“胡总,回来了啊,我看看,嗯,脸上没留疤,还好还好。”

“就算留疤也没关系,本来就不美,没偶像包袱的——别叫胡总啦,这不都已经在交接了吗?”

“就是在交接了才要多叫一下胡总啊,不然,明年就要叫胡老师啦。”

考试成绩已经公布,证按管理是要到来年五月发的,但胡悦既然通过考试,拿证当然也只是时间问题,她通往主治医生的道路已被完全铺平,这种时候,也就没必要继续拦在前面,阻挡底下的师兄妹来攒资历,胡悦休假回来,正好卸任住院总,接下来的半年时间,她名义上还是住院医师,但实际操作,以及薪资标准,都会按主治医师安排,这也是十九层不成文的规矩,毕竟,主治医师在民办医院实在是太吃香了,而且美容整容这一块,越是好医生越没时间写论文,都喜欢做手术,这毕竟是门手艺活,没了科研方面的兴趣,民办医院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有传闻说,在主治医师这一层上坚持最久的马医生,现在好像都有跳槽的念头——十九层实在是太缺人手了。

凌医生的交接已办完,胡悦过来和谢芝芝简单办完手续,就算是正式卸任住院总,她也有松口气的感觉,这大半年以医院为家,虽然工作量可能比别的科室住院总少,但精神上的紧张感却一直有。住院总确实是最锻炼人,也最能学到东西的岗位,但做久了,人真的都能短命几年。

“悦悦,你脚好了没有啊?”

“医生是不是说不能久战啊?那你要么打打招呼,最近还是别排什么大手术,做鼻子的跟一下么好了,那种全脸大动干戈的,叫他们安排别人去。”

“对了,我们都没有去看你。感觉好久没见了,有没有想我们啊?”

她人缘好,待人一向和气,就算马上要晋升,一帮住院医的老同志还是很敢和她开玩笑,关心也都还算诚恳,胡悦笑着一一应酬过来,特别还和戴韶华打了个招呼,“韶华,好久不见了。”

说起来,这还是主治医师考试放榜,新一任住院总人选公布以后,她第一次和戴韶华有说话的机会,胡悦态度和蔼,大家看了多少也是暗自点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职称晋升这样的事情,一步快,步步快,胡悦在这一批里走在第一步,第二步是由谢芝芝和申永峰一起走的,卢阳雨、戴韶华就是再优秀,也只能走第三步了,一来一回,大家在晋升副主任医师的时候,满足从业年限的时间差可能会拉到两三年左右,等于已经不存在竞争关系。以胡悦的为人,主动示好,化解一下两人之前的过节,这是她宽宏大量的地方。

上级识趣,主动递出橄榄枝,戴韶华就是再有脾气,还想在十六院混也不可能继续矜持,她参加工作也有两年时间,风风雨雨中,棱角渐渐被磨平不少,闻言挤出笑意,“是呀,你最近事情是太多了——运气真不太好,现在身体都康复了吧?”

他们这一批进来的小医生,彼此关系都不错,私下有空也常约饭的,就是尬在了胡悦和戴韶华关系不好,搞得很多聚会不好安排,现在看她们有修好的意思,申永峰、卢阳雨都笑得欣慰,谢芝芝表情有一点复杂,但和胡悦眼神碰了一下,又赶紧按捺下去,好在众人倒都没注意,问过平安就迫不及待地八卦,“对了,听说你当时是被波及是不是?急诊科那边一直在传呢,当时被撞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的病人啊?之前是不是来过我们住院部?”

“听说当天就来了很多大人物啊,后来从急诊转骨科还是神经外科,又从神经外科那边转到VIP病房去了,就是那个特需干部他们住的那一层——”

“后来警察还来急诊科了解情况呢,据说级别挺高的,我还看到解警官去急诊科晃悠——你这个朋友感觉很有牌面啊,悦悦。她现在怎么样了?没有生命危险吧?”

“没有,不过我们联系不多,她们家里出了事也挺糟心的,不好多问家里人,她本人就不用说了,你们懂的。”胡悦不想多八卦,简单一语带过,众人倒也都纷纷点头,做手术的病人确实如此,肯定是不会经常和朋友聊天的。

“听说腿被压断了,没问题吧?”有人善意地关心。

“当时是接上了,不过不知道能不能成活,组织损失得太厉害了。”胡悦抿了一下唇,咽下了‘应该是有研究过’,“上次联系是说好像恢复得还可以。”

听说恢复得还可以,大家噢噢几声,也就不再多问,转而感慨现在的社会有多危险,“听说是酒驾。”

“这不是酒驾,得是毒驾吧,酒驾哪有那样突然发疯的,本来好好停在那里的……”

虽说是好意在聊天,但胡悦听着依然不是太舒服,她拿起文件夹站起身,“——我去给行政办那边送医案,你们有什么东西要签字,我捎带一下。”

她现在俨然是师霁嫡系,将来这一派的大弟子,有一些有心思的小住院医,已经在筹谋着向胡悦靠拢——师主任是不耐烦收助理的,这么多年来,成功在他身边混出来的也就是一个胡悦,这一点不假,但胡悦做主治以后,可以自己带组,到时候师霁就不用到处薅羊毛,想也知道,肯定会集中来薅胡悦的羊毛,甚至可以说,胡悦的工作小组就是给她和师霁共用的,包括很多手术,如鼻综合,她也要跟着师霁一步步的做,毕竟,这样的手术低年资主治医生依然不能独立完成,还是需要上级医师督导,可以说,如果能进胡悦的组,就等于是获得了近距离向师霁学艺的机会,现在有了表现的机会,人人都争着帮她跑腿,“我们帮你送去吧,胡老师,我们本来也要过去门诊那边的。”

还没拿证呢,老师都叫上了,胡悦受不了,连连摆手,“我自己送,自己送。”

刚回来,师霁又在出门诊,张主任他们也不在,交接完暂时没有别人给她安排事情,胡悦偷个空,说是去送医案,其实拐到十六院建筑群较独立和隐蔽的一座小楼里去探望任小姐。

“你家里人不在吗?”

VIP病房,肯定和一般不同,一个护士、一个护工都是全天候专职照料,有会客室,独立卫浴,病房宽大整洁,采光良好,秋高气爽,开着窗还能闻到隐约的桂花香味,任小姐靠在床头,唇边带了一丝恬静的笑意,这画面可以直接挪进偶像剧里用,但胡悦却看着不怎么顺眼:现在的空气多脏,怕感染,一般手术完不提倡开窗,VIP病房自己有新风系统,足够保证空气新鲜了。

“我看看你的腿。”没等任小姐回话,她掀开薄被,想看看伤腿的恢复情况,下一瞬间却皱起眉,“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发烧呢,怎么说,基本都在昏睡。”

任小姐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她叫胡悦在床边沙发上坐下,“前几天的事,没办法的,实在保不住,整条腿坏死了,我一直发高烧,医生只好切掉了。”

断肢再植是这个样子,任小姐这种被车撞断还碾过的,能勉强做手术已经是医生技术高超了,保得住保不住,和医术无关,纯粹看运气。胡悦在医院做了这么久,不至于过分震惊,但仍不无失落,她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叹了口气,“你妈妈呢?”

“她公司也要顾的,我叫她回B市去,反正也退烧了,没什么大事,再过几天,等这边伤口愈合就可以出院了。”任小姐讲,还反过来安慰她,“已经在定制假肢了,听说功能很不错,应该一两个月就能送到。”

任家有钱有势,自然能把任小姐照顾妥当,胡悦没问她那些三亲六戚怎么没来照看,久病床前无孝子,有事了家族当然要抱团,这种长期陪护,别指望太多,人性如此。任小姐已比太多不幸的人要好太多。

“那……也不错,”她说,“他那边——”

她没指名,但任小姐是明白的,“当然是被抓了,现在科技手段这么发达,微信记录一查,警察审一下,不是什么都有了?”

她的态度一直平静温和,此时才有一点感慨,摇摇头,“达家也放弃他了……买凶杀人,谋杀未遂,至少是十年起吧。”

到底是十年的感情,说到这里,任小姐还有些惋惜,但胡悦看得出来,她的惋惜,就像是对一本书、一出戏剧的感慨,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在里面了。对这个呵护了她十年、控制了她十年的男人,她没了爱,而想必会让达先生极为痛苦的是,即使因为他损失了一条腿,却也是不在意到连恨都没有了。

会如此淡然,也是因为她对截肢后的将来并不那么排斥恐惧吧?胡悦也垂下眼,“现在什么心情?”

“其实……怎么说呢,就像是你本来很想买一个很贵很贵的包,虽然你只有二十万,那个包就要十五万,但你也还是很想要。”

到底是任小姐,出口就是个上十万的包来做比喻,“理智上,你当然知道你最好是不要买,买了就没法过生活了,所以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活下去,是不是?这就是你一直告诉我的道理。”

她看看空荡荡的右裤管,又笑了一下,有点自嘲,“现在,有人把这个包送你了,然后强行拿走了十五万,当然你也会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但是——”

但是,这瞬间也还是有了拥有想要东西的满足感,还是会有那么一丝窃喜,就像是有人替你做了这样的决定,可以享受奢侈品,却不必背负罪恶感,这样的感觉,哪个女人不能理解?

当然,这也合理,截肢的想法,是达先生的灌输,但慕残癖,却是两人相识的契机,任小姐的审美的确天生和常人有异,对这件事,她以前也做了多方面的准备,所以她没有截肢后的失落和迷茫,最多,只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怅惘——不知是对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腿,还是对达先生——但却依然是满足的,对她来说,丑了那么多年,现在,虽然代价不小,但,她终于变美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胡悦也只能这样讲,如果她再黑色幽默一点,也许应该恭喜任小姐,只是这样的话到底说不出来,她觉得喉头梗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反倒是任小姐看出她的情绪,拍拍手安慰她,“为我开心就好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总是比和他结婚强吧。”

是吗?

其实,任小姐的话到底也带了一丝不肯定,顿了顿,她又补充,“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性癖?这一切,主自有安排。”

是吗?

也许确实如此,也许世间真存在命运,这件事的起承转合,实在是戏剧化得可笑,又充满了讽刺感,任小姐终于得到了她最开始想要的东西,以一个较开明的视角,她真的全盘接纳任小姐的话,也应该为她开心。她终于拥有了心中的美好,不必再接受丑陋,遗憾地往下活,某种程度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但胡悦的心情却远没有这么轻快,她走出小楼的脚步依然远远谈不上轻快,她想到了很多很多,有许多思绪,吉光片羽,掠过眼前,许多情绪,难以言喻。仿佛就像是曾期待破茧成蝶的奇迹,但到末了,还是只能接受冰冷的现实,这样的感觉,当医生的其实天天在处理,但还是——但依旧——

这样好的事,真的能发生吗?即使是努力过,即使是改变过,但——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呢?

人力撼天,可能吗?

这些想法乱七八糟,不成逻辑,在她心头盘旋,没有一点理性,正常情况下,胡悦根本不会多去考虑,但此刻的她依然在想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她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她自己的脚步,也正遵循着某种自己都不了解的轨迹,悄然无声地缓缓前行,而她尽管有所察觉,但却依然身不由己,无法违逆——

【悦悦。】

打开手机,谢芝芝的消息已等了很久。【那个,我档案室的那个师兄——】

也许是她和戴韶华修好,刺激到了谢芝芝,她也想证明一下自己并没有闲着,有在卖力跑腿,【明晚他有空的,你看——我们要不要——】

第147章线索?

“来,我先敬师兄一杯——不好意思啊,师兄,我不能喝酒,外科医生……以茶代酒,师兄别在意。”

“哪里话哪里话,都是自己人,听芝芝说,她平时经常受你照顾,我早就想和你多聊聊了,大家自己人啊,以后常来常往,互相照顾。”

谢芝芝师兄姓伍,非常好说话,这里面的原因自然是多方的,这其中胡悦的背景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但谢芝芝的牵线搭桥也不能忽略。像是这样的后勤行政人员,对小医生一般横眉冷对,很不好相处,但对更高级别的行政岗领导,完全就是另一幅面孔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好了——要是白天不方便,晚上值班的时候来,我配一把钥匙给你,要什么档案你都可以自己找,我那一层,晚上基本没有人来,很方便的。”

从他的语气来说,伍师兄是希望胡悦晚上自行去翻找的,这是他为人仔细的地方,毕竟如果万一出事,他好推卸责任。这也正中胡悦下怀,她推脱几句,就欣然接过伍师兄递来的钥匙,“如果被发现的话,不会影响到师兄吧?”

“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伍师兄胸脯拍得震天响,“现在都数字化管理了,要不是院里规定一定要留实体档案,我们档案库完全可以取消掉的,平时没事根本没人去那里,那些破材料,没官司的时候,拿去当柴烧都嫌发潮。”

话糙理不糙,如果胡悦是要看行政、商业合同这些档案,伍师兄可能还考虑一下,她要看的是院里存档的病历,因为‘之前做归档的时候好像有几份录入错了,不敢告诉师老师’,不管这理由是真是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小事一桩,调档什么的,还不就是一句话?十六院的病历库,说起来条条框框很严格,其实都是虚应故事,应付一下上级,至少对胡悦来说,这点规章制度完全不成为障碍,伍师兄都没想着待价而沽,只想借机结交一下胡悦,毕竟,未来院领导的徒弟,院内上升速度极快的新星,没有这件事,还真不容易和她搭上话。

“那就谢谢伍师兄了。”胡悦笑得也甜,两人都有意结交,谢芝芝又是长袖善舞的姑娘,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大家大有相识恨晚的感觉,“对了,伍师兄,你的手——你知道吗,现在神经修复技术又进步了,你的情况其实还是有很大希望改善的——”

伍师兄本来也和她们一样是外科医生,因为一次车祸伤到手神经,不能继续从医,这才被医院安排到档案室工作,他苦笑着摆摆手,有心人能注意到,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指就会不规律地抽动一下,“算了,这么多年没做手术,就算修复好了,也回不了手术台的。这种程度的损伤,也不影响日常生活。”

他有过这样的伤心事,所以非但没因为胡悦不喝酒而不快,反倒欣赏她的自律,主动给她倒饮料,“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个行业现在发展真的太快,废了十几年,知识都过期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胡医生,不是我拍你马屁,之前你们给毁容病人做修复的案例,收进来以后,我自己都看了好几遍。我是真的很感动,感觉有点看到师主任年轻时候的影子——说起来,我们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进的十六院啊……”

按时间算,他应该是比师霁要早几年,谢芝芝这个师兄叫得也实在是有勇气,伍师兄想想师霁现在的成就,喟然长叹,胡悦心中一动,给他斟酒,“但师兄你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也是有福气。你看师主任,忙到现在都没成家,当医生还是太忙了点。”

“那也是要有才华才能这样忙,”伍师兄没什么戒心,顺着她的调子往前走,“你们师徒三代都是人才,周院长,做主任的时候我在他手底下工作过,待人接物、专业素质,没得挑,你们这一系啊,有个特色,都特别高屋建瓴,很会提创造性意见,别的不说,就说我这个档案室,档案数字化,这就是周院长在做主任的时候提出的意见,从推行开始,工作效率提高了非常多,以前病案室你是不知道,简直是乌烟瘴气,手写的病案非常不好管理,归档也是难办。用了三五年时间,两套体系并行,现在渐渐以数字档案为主,又把老档案都补录进去,这些事都非常麻烦,很多领导不愿意沾手,但周院长不一样,你们都是不怕麻烦,有恒心有毅力,做大事的人。”

最好的吹捧,八分真二分假,伍师兄的情绪有夸张,但佩服也是货真价实。胡悦很有兴趣地听他讲古,不时问,“新系统没上线以前,档案管理很麻烦吧?药品肯定也有很多出入帐对不上。”

“毕竟我们是大医院,管理还是严格啊,有没有系统都是一样的,就是底下人做事方便不方便的问题了。毕竟不可能一个病人入院到出院什么档案都不留,但要在账上做平是真的难,这样的话,最关键是很多麻醉药品的出入。这个所有医院都是最敏感的了。”

“对,对,其实,我们医院能顺利运转,也是多亏了师兄这样的管理人才在背后默默奉献,所以我每次交病案都特别反复检查,就怕给你们添麻烦……”

吹捧夹着诱导,胡悦和谢芝芝一搭一唱,把伍师兄捧得晕乎乎,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是两人扶出餐馆的,谢芝芝大为头疼,好在她知道伍师兄家地址,伍师兄也还没丧失意识,帮他叫了个代驾,叮嘱司机送到家门口,她赶紧还要回医院值班。

“我和你一起走回去。”胡悦家就在附近,但她不回家,谢芝芝欲言又止,瞟了胡悦的皮包一眼,又露出欢欢喜喜的笑容,“好啊好啊,刚好我们一起散散步。”

“顺路给刘医生带杯奶昔啊,你出来吃晚饭,怎么说也是要她照看着,虽然也没什么事,还没到她下班的点,不过有所表示肯定更好咯。”

胡悦就当看不懂谢芝芝的潜台词,一路教她住院总工作上的许多小窍门,谢芝芝刚上位,自然听得如饥似渴,一路说到医院门口,正好分手,胡悦若无其事,“你回住院部吧,我去门诊大楼办点事。”

档案库就在门诊大楼负一层,胡悦大大方方,毫不遮掩。谢芝芝用极复杂的眼神望了望她——她多数是不信胡悦找的借口,只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要多管闲事。

“噢,好。”最终,她只是这样说,“那你……自己小心点啊。”

胡悦挥挥手,自行找路去档案库,她之前没来过这里几次,按着伍师兄刚才说的,乘电梯下了负一楼,差点进错太平间,到门口一晃,又赶紧走回去,吓得里面值班护工问了两声,‘有人在外面?’

太平间灵异传闻最多,不怪他胆小,胡悦自己倒是根本不怕这些,如果是正常情况,当然会解释一下,现在也只能默默说抱歉了。她掏出钥匙,闪身紧了档案库,回身把门关好,开了灯审视这仿佛图书馆一样巨大空阔的空间,摸着下巴回想伍师兄的话,“档案都是根据科室分门别类的,十年以上的都在老楼那边了,这边只有十年以内的,不过对你来说肯定是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因为周院调来十六院也不过就是十年。在五年前调任院长以后退出一线,正好错过了数字化档案建档的时间,他名下的病历在信息系统里,查询结果寥寥无几,纸质病历则被封存在档案库里。胡悦曾经一直很想来看一看,只是还没找到机会,案情就有了别的发展。

“郑、周……找到了,周。”

五六年的时间,一天三五台手术,成千上万份资料堆叠成箱,一路延展到视线尽头,胡悦搬出两个箱子,查看了一下归档日期的排列顺序,一路顺着走到周院长刚调动过来的那年,搬出档案箱,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地翻找起来:即使没有完全数字化,大医院的管理一样严格,任何一台手术都会被记录在案,扭曲一些关键信息可以,但想要完全抹消,这不可能。文书来往总会留下种种痕迹,入库的档案想要销毁,也没有那么容易。

师雩失踪,与周院长调职,中间只隔了十几天时间,而如果师雩是做了整容手术来逃离追捕,这手术绝不可能一次成型,必须要经过三到四次的返工,一次手术改头换面,就当时的技术水平很难做到,而且患者一样要定期复诊,接受微调,否则不可能恢复得好。甚至于说,光是整容方案,就要论证个十天半个月的。从前她一直在想,师雩可能找师霁复诊做维护,这是个突破口,没找到线索,她没有死心,又想看老院长的病人档案,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么大的手术,做完了以后一辈子都要定期回访,不然,整容假体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但自然的人脸会,不随时调整,不过几年,整张脸会完全垮掉,那种情况反而会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力,这种回访调整,不可能在非医疗场所进行,甚至连民营医院有时都提供不了这么好的条件。

当然,J'S的硬件其实是足够的……所以,她曾一度想和骆总打好关系,师霁并不负责日常管理,如果有这么一个特定的客户神神秘秘,骆总不可能没有发觉。J'S、周院长,他们的病案都可能藏着线索,她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可以逐一去尝试。

但是,没等她找到机会,案情转机,师雩已成受害者之一,胡悦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傻,甚至暗暗怀疑是否执念太深,钻了牛角尖,甚至有了点癔症的征兆,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甘心什么,这冲动实在莫名其妙,更像是自找麻烦。其实,谢芝芝的事情,她本来应当和师霁说的,也是知道得晚了点,阴差阳错……

思绪纷至沓来,她机械地翻着档案,一个个女性名字从眼前划过,犹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痕迹,纹眉、纹唇线,离子烫过特别柔顺的发型,那个时候男客户的确很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明明没喝酒,怎么和喝了酒一样的糊涂。

在走不走之间挣扎了许久,她翻页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胡悦把档案夹提起来抖了一下,什么都没掉下来:年代久了,胶水干涸,很多时候粘着的患者照片会掉,但,从痕迹来看,这份病历好像从一开始就没贴过照片。

胡玉梅,女,23岁,身高182……身高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