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师霁居然没有回避,相当于默认了胡悦这个举动中暗藏的疑问——他是否私下和宋太太见了面,而且用这辆车载着她去了某地,他们之后又做了什么——他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说好的没有联系方式,要她转达呢?胡悦很不高兴——她现在正需要和宋太太接触的借口,而且,师霁的决定,虽然符合她的诉求,但在伦理观上,却还是让她感到不适。

“真的?”她脱口而出,“可……孩子才七岁啊!”

这多少是在转移话题了,她的沮丧里有一大部分都和这个未见过面的孩子无关,不过确实,不论是宋太太的求医理由,还是师霁的应允,也都让她有轻微的愤怒,“你真的因为和老同学之间的感情,连面都没有见过,就决定了一个孩子的未来?”

“整容对她不好吗?”师霁反问,“你觉得她母亲会害她吗?”

“我只知道这么小就整容,存在极大的风险,除非你能保证你的业务水平在将来十年内不衰退,没有任何变动,否则,一旦你出现任何问题,这孩子后续很可能找不到接手的医生。”胡悦毫不客气地说——这不是诅咒师霁,而是任何医生在制定长期治疗方案的时候都要考虑的问题,如果自己业务失能,谁来做这个后续的副手。从这点来说,治疗方案越长,风险也就越大,大多数长期治疗方案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患者没有选择的余地。像是这种长期整容,全国可能只找到一个医生的方案,等于把病人和师霁牢牢地绑定到了一起,如果师霁因为任何原因:意外、衰老、疾病,失去了手术能力,那孩子怎么办?宋太太在时限内找不到接手医生的话,之前改善的外貌,也许会变得比未做手术还要更畸形。

不清楚师霁意愿的时候,胡悦一直在思考手术的事,她想要接近宋太太,自然要投其所好,但不论怎么想,假体植入手术对七岁的孩子来说,仍是过分冒险,哪怕再想知道真相,这……仍是她不可能抛出交换的筹码——而她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究竟有多坚定,胡悦自己清楚。

她都能想到的风险,师霁没有想不到的,他竟然答应接下这个案子——这是说明他心中已经没有多少医者的坚持,还是说明,宋太太对他竟然重要到了这个程度,重要到他甚至无需一段挣扎的时间,就轻易答应下来的程度?

师霁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相处了两年,胡悦不至于连这都了解,答案只可能是后者——坚定的信仰,在男女感情面前不堪一击,为了旧识,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医生的底线?

这些话,不用明说,其实就存在两人之间,可以轻易推理出来——胡悦知道,而她也知道师霁知道她知道,这就更让人生气,胡悦越说越气,已分不清是在气什么,乘着红灯去开车门,“不搭了,我要下车。”

“别闹。”师霁赶快把车门落锁,“你在搞什么?旁边是车道。”

这责问其实很莫名其妙,就算是车道也堵死了,前面就是斑马线,半途下车并无任何安全上的隐患——更多的仍是借口,胡悦摇头说,“我不想和你这样的医生共处在一个空间里。”

这句话也是借口,真正生气的原因,这大概只占了一半。可,她气势起来了,师霁的脾气反而变好,换做以前,敢这样作威作福,她早被赶下车,可这一次他不但没这么做,反而居然开口解释,而且语气很委曲求全,“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和晚晴并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这个你们用得好,不经意就把骆总囊括进去,胡悦在生气之余心仍一跳:看来,诊所里的事,看似被骆总把持,但还真没什么能瞒得过师霁。

“当然,我们也不仅仅是老同学……她以前是师雩的女朋友。”师霁说,外头阳光逐渐烈起来,他戴上了墨镜,“师雩的失踪,对她打击很大,晚晴始终不能接受师雩是杀人凶手的说法,她总抱着师雩能回来的希望,最终,她选择了现在这个丈夫……我想,师雩对此,是有责任的。”

这当然也就意味着,作为师雩仅剩的亲属,师霁对她也有一定的愧疚心理,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乍见宋晚晴时特别的表现,她毕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和师雩还有关系的人了。胡悦轻声说,“但那也不能……”

“那你想怎样?”师霁说,他的声音又冷淡下来,充满了看破世情的讥诮,“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所有事都存在理想的结局,但并非是每个人都有那么选择的能力,人总是要学会接受事实,学会将就。你应该记得《盖茨比》里的那句话。”

胡悦怔了怔——她没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师霁看看她,叹了口气,把那句话说出来,“当你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世界上并非每个人都具备你拥有的条件。这说的其实是财富,但其实用在人性上也并无不可,当你在为那个孩子设想将来的时候,不能忘记,她并未拥有太好的条件,如果你不能为她的人生负责,那就只能在她拥有的这些仅剩的条件里,为她找一条最好的出路——晚晴的这个女儿,虽然家财万贯,但其实,她拥有的条件很贫瘠。”

如果说,胡悦有哪一刻是被自己说服了,放弃怀疑师霁和宋太太关系的时候,那么也就是现在了——提到‘晚晴’这两个字的时候,师霁语气中自然的冷漠,与居高临下的俯视感,让人感觉他是看透了宋晚晴的性格,并对此有自己的评价,这评价究竟如何,从他的结论,大概已可窥见端倪。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宋太太有少许特别的待遇,只因为她毕竟是和师雩还有关系的几个人之一,师霁也许还能在她身上感觉到一些弟弟存在过的痕迹,也因为他早已看透了这个道理:人生在世,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是完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而比起他对自我外貌要求的一丝不苟,师霁在人性上,意外地懂得将就。

而她还能说什么呢?师霁已经将道理全都说透了:如果不能对那孩子的人生完全接手负责,她又有什么权力指责在现有条件下,尽力想要帮助她的师霁?“……好吧,”这句话有些不情愿,还是有些残留的脾气在里面,但也算是接受了现实,“我想,持续整容的痛苦,总好过被彻底放弃的虚无。”

至少,这能证明她还有人关注,还有人对她存在着期望,胡悦和师霁都有一段痛苦的过去,但他们至少在很小的时候,依然是在爱里长大的,胡悦终究也还有一个亲人至死都还很爱她——或者,是在她的想象中很爱她。

“至少,这总好过多几个代孕生的弟弟。”师霁说,“现在的小孩比你想得要更早成熟,她会感谢我们的。”

“确实这样,”胡悦认同,“现在的小孩都早熟——我想,她也会比同龄人还要更早熟一点。”

应该是会感谢医生的,但她的童年是否快乐,这段经历会不会给她留下阴影,这些事都经不起细想,毕竟,在如此贫瘠的条件下,谁都无法要求更多。胡悦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话:这些事,渐渐都会习惯,只是她还没学会不放太多感情。

“可能就像是朱小姐她们说的吧。”她忽然想起那句话,自嘲地一笑,“等你没感情的时候,就开始有钱了。”

“这话是谁说的?”师霁敏感地问,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很带感,我喜欢。”

胡悦翻个白眼,从鼻子里哼笑出声,典型的师霁。

路途本就不远,再堵也就是十几二十分钟的路,他们驶入地下车库,师霁停好车,没有立刻开门,而是解开安全带,转身审视她,“不生气了吧?”

他已摘下墨镜,有一点调侃,双眼在阴暗的环境中熠熠生辉,被这样一张脸注视,万千少女怕都会因此尖叫,但胡悦的段数要较她们更高,她眨眨眼,“我生气过吗?”

师霁看了她一会,嗤地一声笑起来,他向她倾过身,越靠越近——然后越过她打开车门,“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生气。”

他的呼吸还吹在她脸侧,撩起的鸡皮疙瘩还没下去,她的脊背依然像是通着电一样又酥又麻,胡悦的心跳得很快啊,但她从来是不服输的——也许,也受了宋太太的一点刺激吧。

“哦?”

她说,“那我也很好奇啊。”

她一样向师霁伸出手——但没有开车门,而是拉过安全带,重新把他绑好。“你为什么哄我呢?”

师霁居然被问得无言以对,胡悦对他吐吐舌头,怀着压哨绝杀的一丝隐秘得意得意,她率先下车,翩翩离去。

第163章爱美

“悦悦,可以呀,Clarks都穿上了,这双是他们家的吧?什么时候都开始买品牌鞋了?”

“总不能永远穿盗版洞洞鞋吧,现在是冬天欸。”

“哈哈哈,和你开玩笑的。”谢芝芝亲热地搀住胡悦,两个女孩子在走廊里挨着走,就算眼底都有累出的浅浅青黑,也很难藏住她们的意气风发——年轻的主治医师和住院总,是值得骄傲的。“我这是在夸你——挺好的啊,人靠衣装,好牌子肯定都是有道理的,这个肯定比你从前穿的那些鞋子要好多了。”

都说有些改变,是发生了自己才能意识到,胡悦现在就有这个感觉:从前她的穿着多数都是朴实低调,说白了,在医院上班,大家也都是实用为主,印象中只有对患者评头论足,同事间很少说起时尚话题。现在,自己的消费水平(被迫)提上来了,才知道原来同事不是没注意,只是以前没有说给她听。其实这算是较严重的职场失仪,至少违背了某些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胡悦现在大概明白骆总为什么那么爱买表买包了,只能说每个职场阶层都有自己的社交压力,当然,足够牛的话,可以无视,但大多数人都还是喜欢在规则里玩游戏。

其实,按照她自己的想法,仍然不在意这些,但这并不妨碍胡悦迅速复制师霁的消费观,她笑着说,“以前穷呀,现在么,工资好不容易加了点,我也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她从来不避讳自己出身一般,也不卖惨,平实的态度,反倒易让谢芝芝这样的小资女欣赏,“是得咯,你现在赚得多了吧——证下来了没有?进岗了吗?工资加了多少呀?”

也是有分寸,问的是十六院,提都没提她前几个月没进岗就重新开始去J'S兼职的事,和识做的人在一起,真是如沐春风,她自动就把位置摆正,绝不会有什么问题让人不舒服——十六院的工资,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胡悦笑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基本工资三万呀,几年了都是这个数,又没有调整的,津贴绩效什么的,还没看到,不晓得的,不过我手术本来也不多——你也就半年的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句话把谢芝芝也哄得眉开眼笑的,捣了胡悦一下,又热情地给她出主意,“换了鞋是好事,你什么时候去买衣服呢?我们约一下一起呀,我和你说啊,网上买衣服还是不大好,看不出版型,还是要试一下,我们去日月光和新天地,新天地那里有好几家店铺我都蛮喜欢的,你现在也可以买了——哎,我说悦悦,你最近是不是开始注意外表啦?我看你都开始抹润唇膏了……”

“那是因为冬天嘴唇干……”

在医院工作,真的很容易看淡外表,主要是医生工作累且不定时,时长久到洞洞鞋都成为标配,如果要上台手术的话,妆会蹭花,工作时间必须穿着白大褂,所以大部分女医生,除非确定当天只出门诊,不然多是不化妆的,最常见也就是在鞋上做点文章,首饰什么的都没有佩戴的习惯。但即使如此,有没有精心呵护自己,还是看得出来的,白大褂也只是外披而已,日常工作还是看得到内衬和裤子,胡悦听着,谢芝芝大概也是觉得她的服饰不算太过得去,只是不好明说罢了,她忽然就很佩服骆总:她跟在师霁身边都两年多了,十六院这里,科室间不是没传闻,但大多也都是一阵风一样,过去就算了,没人真以为她和师霁有什么关系,这大概就是因为她的外表实在太不起眼。也就是骆总,真是心思敏锐,又不厌其烦,从来没有小瞧过任何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师霁是惯常嫌弃她人丑衣寒的,胡悦听了也从来都是一笑了之,但可能是最近和骆总、宋太太接触多了,心里想法有了点不同,她的衣服当然可以蔽体,但从谢芝芝的态度来看,外表距离她们标准中的体面还有一段距离,这里有衣着,也有美容美肤甚至是化妆的护理,胡悦摸了一下脸,“唉,不过也是老了,以前冬天再怎么干燥,嘴唇也都不起皮的,还是医院工作太折磨人。”

这种话和任何一个医生讲都能唤起共鸣,谢芝芝也唉声叹气,“你别和一个住院总说这些话,唉。你看我脸上,这个斑,就是这几个月重起来的。”

“那你看我,是不是也老了?”胡悦也叫谢芝芝帮她看,“是不是进来两年,老了好多?”“我看看我看看。”

这不是那种互相攀比,塑料姐妹花互相夸赞的时候,大家是在诉苦,这种时候就容易讲真话,谢芝芝认真端详,“唉,胶原蛋白是有一点流失,你这个脸型,再发展下去确实是容易出现笑肌断层啊,悦悦,你要不要考虑去做个热拉提啊?”

都是整形医生,自然知道没有人在时间跟前有豁免权,胡悦这样的娃娃脸,年轻的时候靠胶原蛋白,很显小,气质也娇憨讨喜,可年纪上去以后,受到地心引力牵引,脂肪层下移,首先笑起来,就不像以前那样满脸笑花,苹果肌这里容易出现断层,两坨显得突兀,原本的娃娃脸也易变得臃肿,双下巴更是困扰,胡悦下意识地摸摸脸,谢芝芝又让她看自己,“你看我太阳穴这里自然不自然?”

“你打玻尿酸啦?还是自体脂肪移植?”就说谢芝芝说是变老了,但看着好像还挺年轻的,都是内行人,她这一说胡悦就猜到了,“有必要吗?我觉得你脸还很年轻呀。”

“那都是别人看着,自己看不一样的。”胡悦是脸胖,谢芝芝就是过瘦,她本来就偏瘦,当上住院总以后,忙得快瘦成人干了,也是年轻,靠胶原蛋白,再上点年纪,脸上褶子就要出来了。“前段时间打的,运气好没青肿,头发遮一下,看来你们是都没发现——还当是发现了没有说呢。乔雅登效果确实好,我托人从法国拿回来的药。”

平时同事在一起,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个人隐私说得不多,现在谈起来,胡悦蓦然发现,科室女同事,除了她大概都做过微调,戴韶华只是经过也被叫来,“韶华,你下巴也打了乔雅登吧?你感觉和瑞蓝比哪个更好?”

戴韶华把手里的资料递给胡悦,现在职级有了差别,她们的关系反而彻底和谐了——至少表面如此,戴韶华很服管,再也没有跳过胡悦去找上级汇报工作,“文小姐的表格,就差你和师老师的签字了。”

“文小姐?哪个文小姐,是不是就是上次介绍过来做吸脂的那个?”谢芝芝还记得她,“她过来做什么啊?鼻子?她的鼻子是要动一下更好看。”

“是鼻子,”话题很自然地被带开了。“鼻综合了,她的鼻翼是要缩一下。”

“估计缩完鼻子,又要动眼睛了。”

“还不都是这样一步一步。”

休息时间一过,又是一天的忙碌,文小姐的鼻综合,胡悦还没有资格主刀,只是现在手术中她能做的要比以前多,之前苦练的基本功,现在可派上用场,师霁逐渐把假体雕刻交给她做,今天还让她来缝合安放在鼻头的结缔组织,“不行就别动,我只取了这一粒。”

这个任务,一年半以前就交代下来,但直到今天才让她上,如果胡悦中途因此懈怠了练习,现在当场就要下不了台——但即使师霁是如此的苛刻,他的分派也让胡悦得到一阵羡慕的眼神:在十六院,有准备的人太多了,机会才是稀有品。

“明白。”胡悦稳稳地说,在这些竞争对手面前,她顾不得紧张,哪怕一丝瑕疵,不但会连累到她,也会让师霁看人的眼光遭到质疑。这两年来,她的行政能力、组织能力渐渐得到认可,现在,应该是她的手术能力了。

只不过是结缔组织而已,做过开外眼角手术,更复杂的解剖结构都处理过,简单的缝合难不倒她,胡悦深吸一口气,眼神从蒙住脸的手术单上掠过,她伸出手,“持针器。”

#

“缝合得很漂亮啊,胡老师。”

时光荏苒,刚进医院还是最底层的住院医,现在已经有人叫胡老师了——也是乖觉,资格证才刚颁布,还没正式进岗就改了口,但这些新进来的小医生敢叫,胡悦却不敢应,她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说,“叫什么胡老师啊,瞎叫——多练练就好了,这个有诀窍的,其实并不难。”

“哦?什么诀窍?”

她面前顿时凑过几个小脑瓜,连戴韶华也挤过来感兴趣地望着,一点都没有放不下架子:对他们这些住院医来说,别说动手了,哪怕是旁观手术的机会都很宝贵,每一台手术都想要学到点东西,是真正求知若渴,缝合结缔组织,本来就是难点,胡悦要肯分享诀窍,她们当然求之不得。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一种节奏感。”胡悦也不是不肯分享,但她也就实践了这么一次,不敢卖弄,“其实师主任说得没错,就是一种微妙的巧劲,很难去描绘的,你们没事还是要多在类似的东西上练习。”

到底快正式进岗,已渐渐有小组长的威严,虽然就几句话,大家也听得认真,不管有没有得到帮助,马屁一通乱拍,“怪不得胡老师晋升快啊,真是虾了功夫。”

“是啊是啊,难怪师主任最近一直给您加担子——说不定,5年以后就是副主任医师了!”

主治医师至少要工作满五年才能申报,但很少有人是踩着年限晋升的,十六院找遍了也就只能找出几个,那可真都是专业大牛,胡悦连忙摆手,“别别别,师主任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很多大手术了,我们这才哪到哪啊。”

“您也差不多了。”

“是啊,最近师主任什么都给您做,不就是在重点培养您吗?”

这种吹捧,上下级味道太明显,胡悦脱身都脱得狼狈,还有点小小的尴尬——谢芝芝今晚要值班,她本来还想约戴韶华一起去买买衣服什么的,现在,身份区别太明显,倒是不好开口了,怕人家觉得和自己一起还是在应酬,不自在。

会兴起这种购物的念头,实在是心血来潮,其实她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想找戴韶华,也是因为她和谢芝芝一样,都是日子过得极精致的女孩,现在两个人都找不了,胡悦把人际关系在脑海里过了几遍,居然找不到另外一个能约出来逛街的朋友——病人倒是认识不少,但医患关系,处得再好也有天然隔阂,更何况这牵涉到外表审美的问题,她怎么敢随便被人知道自己其实对梳妆打扮没有太深的认识?

都快30岁了,没房没车,甚至连个能约出来逛街的朋友都没有,这人生是不是有点小失败啊?胡悦无奈地笑笑,打开手机翻了半天,在未读消息里翻到了个熟悉的名字,她心中一动,又有点踌躇:会不会不太好?且不说能不能帮忙,这会不会释放什么错误的信号?

这是挺实际的考虑,如果是别人,胡悦也许想想还是算了,但,这个人在她心里的印象,到底还是有点特别,胡悦竟直觉他最少不会帮倒忙,考虑了一下,她觉得可以试试。

“要不,吃饭的时候问问有没有研究好了。”

这么自言自语着,她回了微信,【下午手术,现在才开手机,可以呀,我今晚有空,我们吃什么?】

第164章熟练

“虽然好像前几天才见过,但还是要问一句,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

“前几天有见过吗?我好像没注意欸——是在医院——”

“在J'S,我去见骆小姐,看到你和客户在一起,好像在忙,就没有过来招呼。”

和袁苏明逛街,确实一如胡悦预料中的愉快,唯一的障碍大概也就和事前想的一样——他有点胖,所以步速很慢,不过两人边走边说,聊得愉快,她也不至于不耐烦。

“啊,你和骆总的合作谈得怎么样了?”胡悦想了一下,倒是没记得看到袁苏明,不过她迎来送往,出入大厅的时候身边的确一般都有客户,“如果合作谈下来的话,我这里立刻就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客户。”

“这种事还是需要双方信任,否则,跳单可能性很大,骆小姐还在斟酌,我们也正在努力多接触,对彼此加深了解。”袁苏明的语气一点也不着急,他的谈吐确实能让人建筑起信任感,主要是很会设身处地为人着想,“这样的合作,对骆小姐来说,要付出的客户资源是较宝贵的,她有顾虑很正常。”

“那如果她看不上这样的‘小钱’,”胡悦做了个手势,表示这里的‘小钱’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合作最终不就黄了吗?可是——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挺乐观的样子。”

“还是这么聪明。”袁苏明笑了,“是呀,这里的利润的确没法和骆小姐经营的医院相比,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客户都是医院最宝贵的资源,而且是极其有限的资源。高端客户的海外医疗诉求其实就摆在这里,J'S也不是没有竞争者,骆小姐现在知道我想要做这一块,她也不会想把我放给别的竞争对手的。”

要拓展海外市场,肯定需要像是袁苏明这样的地头蛇提供一应人脉,骆总想要拿这个idea自己找人肯定不现实,这样想,合作还是有得谈,毕竟,如果袁苏明去找别的高端医院,先把这一块做起来,到时候J'S要跟进也补这一块,那就落入被动了。到时候客户若被这一块的内容吸引去别的医院,此消彼长,J'S损失的绝对不是简单的海外就医中介利润。

胡悦被袁苏明点了一下,也就明白其中利害,她想想袁苏明是怎么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心里也不由得有点佩服,除了有钱以外,袁苏明的确也很有能力。

“对了,那天我好像看到了张总的太太在你身边。”两人边走边聊,“她也是你的客户吗?”

“张总的太太是……”胡悦有点迷糊。

“也是之前在高峰会议上结识的朋友,他是专做医疗耗材进口的,他太太……我记得是姓宋。”袁苏明说,“两夫妻谈吐都非常文雅,给人印象相当好。”

宋太太?原来她丈夫是做这方面的。胡悦有一丝诧异,但旋即释然:也对,宋太太之前也是学医的,虽然没有干老本行,但和关联行业的张总相识相恋也很正常。

“那我知道是谁了,她确实很有涵养。”她忍不住稍加八卦,“你和张总熟识吗?”

“关系还不错,去他家小坐过。”袁苏明若有所思,“就是以他们的年纪,还没有儿女,好像有点奇怪,可能是丁克家庭也说不定。”

果然,张总虚荣心重,怕是绝不会在这样的商业朋友面前曝光自己的女儿,胡悦抿了一下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移话题,“mingo,你平时对服装那么有品味,像是我这个年纪,这个职业的女孩子,dresscode什么的,你有认知吗?”

她有保留,袁苏明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只是胡悦不说,他当然也就不追问,笑了笑,热心地为胡悦介绍,“当然有了,我平时在家最喜欢看那种改造秀,你知道,我自己就需要改造,所以特别喜欢那种节目……”

他确实需要改造,说是想减肥,可都快一年了,还是之前的肥胖程度,甚至还更胖了点,这样的身材,在美国倒是都不必站起来走路的——各大商场都会给配备专用的代步车。不过,袁苏明依然是个让人很愉快的胖子,他不但为人很有分寸,而且非常的博学,又极贴心,也许是看出了胡悦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不动声色,从最基础的品牌和穿搭规则教起,“一般来讲,出席餐会的时候,很多女性都会选择套裙,以你的职业来说,套裙加比较保守的矮跟鞋,足以应付大部分商务场合了。这种套裙,买点中等品牌的基础款最划算,可以反复穿,而且中档品牌比较讲究性价比,料子未必比大牌用得差,甚至更易保养,也更能持久。这种牌子,在美国好像都是j.crew、mango之类的,她们有一些商务套装,闭着眼睛买就好了,还有ralphlauren的商务系列我也很推荐。你在J'S那边上班,白大褂底下穿一个长裤套装,我感觉会很棒。”

一开口就是这样的牌子,当然预算是低不了,在国内,这种牌子还往往卖得很贵,不过胡悦也知道袁苏明这是在真心帮忙了,毕竟他没有上来就说什么香奈儿、迪奥的外套,那才真是提薪了都买不起。她不禁苦笑,“现在才知道,钱是真的很重要,人的体面都是用钱买的。”

袁苏明看着她笑了,“怎么现在才想明白这点——我以为,你在选择整形美容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做了这行就知道,确实,选这行的医生要说不是为了钱自己都亏心,胡悦微赧,她当然不一样,只是这理由不便解释。“就……就当我迟钝吧。”

袁苏明望着她笑了,“悦悦,你真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子。”

他可能又看出来了,只是不会问,和师霁这样的人接触多了,真觉得袁苏明就像是天使,胡悦假装害羞,捂脸说,“再夸我就膨胀了,觉得不用买衣服都很迷人了。”

“你本来就很迷人啊。”会夸人是真的会夸,张口就是真情实感的赞美。“这些衣服,只是让你在客户面前无需再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已——啊,还是我建议的方向错了,你想要买的其实是约会时穿的服装?”

他夸张地挑起眉毛,对胡悦拼命眨眼睛,胡悦被逗笑了,“拜托,我一周几乎上七天班,哪有什么时间约会啊?”

她本也没打算让袁苏明给她挑‘约会的衣服’,只是想重新建筑一下购物常识而已,要买的也是常服、常服!这很重要,当然除了常服以外,还有,“化妆我也不太了解,mingo,你该不会恰好还知道化妆品该怎么买吧?”

袁苏明对这个倒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们正好是吃饭出来,在商场一层,他把胡悦拉到丝芙兰里,找了个导购来上课,一边学一边试妆,导购知道来了大客户,眉开眼笑,殷勤得不得了,什么腮红粉底通通都捧上来给他们挑色号。

胡悦作为一个从未有时间和金钱化妆,人生中做过最靠近化妆的事就是买根眉笔,剃掉杂毛画画眉毛的女性,理所当然地迷失在重重术语之中,倒是袁苏明学得快,且有审美,扶着下巴不断做决定,“她平时很少晒太阳,皮肤白,我觉得这块——粉1是比较适合她的颜色。”

“不要太艳丽的唇膏和腮红,她是娃娃脸,粉嫩嫩的就最可爱。”他在旁边左看右看,干脆夺过眉笔直接上手,“你给她设计得这个眉形不好,大陆这边太喜欢海藻眉了,实际上平眉我觉得非常不适合大多数脸型,她的脸型眉毛我觉得要有弧度一点……”

袁苏明的手法一开始还有点生疏,但后续画起来竟然意外地上手,他虽胖,却很灵活,眉笔chuachua地在皮肤上画过,力道不轻不重,色上得比胡悦刚学着画眉毛的时候,笨手笨脚尝试的几下要均匀多了——胡悦在镜子里震惊地望着他画出的两道新眉毛,她有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为什么啊?

该不会……袁先生其实……是gay吧?

但就算是gay也不应该这么精通啊,难道……变装皇后?或者有类似的性癖?

这样去编排一个热心的朋友当然不好,但脑子里难免想入非非,胡悦能做到的只有把震惊和少少的尴尬藏起,寻思着是不是真的请他帮忙挑一下‘常服’,真别说,袁苏明是确实有审美,这两道眉毛比她自己画得好看多了……

“呃,胡医生?”

迟疑的招呼,在门口响起,胡悦猛地一回头,眉笔在脸上划出长长的道道,但这不能让她在意,还是门口站着的两大一小更让人震惊——师霁、宋太太,还有宋太太手里牵着的小女孩,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她和袁苏明多久——

这句话很烂俗,但此时此刻,这是她心里唯一的想法:这世界,怎么这么小?

第165章给你脸了

看到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画眉毛,观众的第一判断是什么?

在古代,这答案当然只有一个,可现代社会,解读就很多了,如果男人戴着帽子,身边摊开一整个化妆包,那他是化妆师(不知为什么,化妆师都喜欢各式各样的帽子),如果他穿着制服,毫无疑问,化妆品店的店员,如果他穿着正常的便服,gay蜜——这已经不是为娘子画眉的年代了,事实上,即使是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男性掌握了给女性画眉的技巧,男朋友给女朋友画眉这一幕,大概只能出现在话本里。

如果同时,这男人还超乎寻常的肥胖,恐怕很多人的想法会更单纯,比如宋太太,她有点尴尬,更多地还是因为胡悦脸上被画出的一条黑痕,“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这个……”

以客户的身份,宋太太无需对胡悦过于呵护,但她对胡悦的态度,就像是骆总,有多和气实际上取决于她和师霁的关系,以及她对师霁的企图。可以看得出来,宋太太有些拿不准分寸——这实际上还关系到她对胡悦和师霁关系的解读。

如此复杂的数学题,宋太太都呆滞了数秒,才露出笑脸,上前掏出湿纸巾递给胡悦,“我来帮你擦吧?”

“不用,没事没事,我自己来。”胡悦当然也很尴尬,她拿过化妆棉,想要几下揩掉没画完的眉毛,但又意识到这会把粉底也跟着擦得斑驳,再看看这妆试到一半,半成品的脸,还有身边妆容得体、长相秀雅,虽然徐娘半老却依旧风韵犹存的宋太太……

女性间,若有竞争心理,失败者就会很自然感到难堪,胡悦现在就有点难堪——她和宋太太的比较,结果确实太明显了,妆容、衣饰、气质,甚至是身边携带的男伴——

师霁并没有说话,但他很有优质挂件的自觉,站在远处嘲谑地望着她,胡悦可绝不会把他的表态当作善意,也不知道师霁一开口会说出什么话来,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们,甚至连她都读出了此时的尴尬。

“师医生!”

还好,此时此刻,袁苏明接过了场子,他热情地迎上前,作为四个成年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心事的成员,赶忙把握机会向师霁表达谢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次送锦旗时,你恰好不在。小悦说,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我也就没有再送……本想再送一次的。”

说起来,师霁对他是有救命之恩,但据胡悦所知,在那以后,他们居然还没有正式碰过面,她就势介绍,“宋太太,这是我和师老师有一次机缘巧合救下的袁先生,也和我们医院正在洽谈合作,我们因为那件事成了相当好的朋友。袁先生,这是——宋太太。”

她扫了小女孩一眼,“是师老师的老同学。”

宋太太的注意力因此转移到袁苏明身上,她注视了袁苏明一会,不知在研究什么,又有些疑问地瞥了胡悦一眼,胡悦微微摇头,宋太太对他展颜一笑,“袁先生,幸会。”

萍水相逢,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拨人,互相打个招呼也就该走了,胡悦那边可还有一堆东西要付款呢,师霁对袁苏明还算客气,浅浅而矜持地握了握他的指尖,“袁先生客气了,每个医生都会这么做。”

他的眼神,先落到梳妆台上待购买的那么一堆化妆品上,又落到胡悦脸上,再看看袁苏明,唇角抽动,冷笑了一下,像是有评价,只是外人在场,藏着没说。

这评价是什么,其实胡悦都能想得出来,师霁的表情,对熟悉的人来说,表达力很丰富,眼睛是会说话的,‘长这么丑,就算买了化妆品,有用吗?’

或者是,‘审美这么差,化妆只会让你变得更粗糙、更丑吧’。

这些话是师霁会说的,胡悦其实也听惯了,如果是平时,她根本不当回事,笑笑也就过去了,甚至还会自卖自夸,证明自己长得不差。但今天情况不再一样,她的心情因此一下变得很差,只是脸上的笑没有因此褪色,直接转向宋太太打招呼,“宋太太,这就是你女儿吗?”

“啊,对,宁宁,来和阿姨问好。”宋太太在聆听袁苏明同师霁的攀谈,‘可能骆总还没和您说起,不过,我们最近在谈海外高端美容中介的合作……’

袁苏明的话,正中宋太太的痛点,她自然听得认真,反应了一秒才介绍,“这是我女儿宁宁,之后还要麻烦胡医生多照顾了。”

宁宁和胡悦四目相对,有些怯生生地,“阿姨好?”

可能是从小没有被父母带出去见世面,宁宁不像是被J'S客户偶尔带来的那些孩子一样大方活泼,看得出来,她没什么自信,甚至有些畏惧和外人接触,只是习惯性地听从父母的吩咐。——长相一般,甚至是偏丑陋的孩子,性格有时确实也容易孤僻,毕竟,大部分人对他们的第一印象不会太好,那些可爱小天使在长辈中所享受到的宠爱,对他们来说从来都很遥远,好东西和好事情虽然有,却很难降临到他们头上。

也难怪宋太太这么着急想带宁宁做手术,再这样下去,就是长大做了手术,性格也许亦不会讨喜。胡悦心情有点复杂,暗叹一声,对宁宁和气地一笑,“宁宁你好。”

没什么多的话说,但,她的善意宁宁倒是感受到了,犹豫着回了她一笑,胡悦笑容更盛,宋太太在一边看着,对胡悦的表情倒柔软了一点,不再听师霁和袁苏明谈话。“胡医生买好多化妆品。”

“对啊,工作太忙,很久都没有化妆了,吃完饭经过这里,忽然忍不住想买点。”整容医生,怎么能正面承认自己不会化妆?胡悦云淡风轻,“就是太久没化了,看别人的脸好,设计自己的眉形就不在行,画都画不好,mingo都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帮我设计——他是真的好有审美,对女装都比我有品味。”

这样讲,两个人就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而且袁苏明的性向也因此显得可疑,对话中的两个男人,眼神先后瞥过来,嘴上交谈没断,还在说袁苏明和J'S的合作,师霁的笑依然淡淡的,袁苏明也还是那么热情又有礼貌:以他的为人,对救命恩人、朋友的顶头上司和未来的合作对象,当然没有任何不热情的理由。

宋太太意识到先后投来的视线,若有所思,又似乎放下点思想包袱,比较释然,“这样呀,我刚还很不好意思呢,怕打扰到你和男朋友约会。”

“不是不是,就是好朋友。”胡悦倒是体会到宋太太在尴尬什么:若是她没有在工作场合公开自己的恋情,刚才宋太太那声招呼,就显得很不合适了,会让胡悦处于被动,可能无意间就得罪了胡悦。“说来也是巧,袁先生刚好想投资医疗这一块,和我们医院刚开始谈合作,最近还蛮经常在一起吃吃饭的。”

她的声音有一点大,师霁又飘来一眼,似乎是心领神会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胡悦暗自叹口气,心里的苦脸上不显:袁苏明想和J'S合作的事,她没和师霁先打招呼,而是直接介绍给骆总,这样跳过直属上司去汇报工作,是职场大忌,如果师霁还误会了她和袁苏明有私情,稍事联想一下,很容易呢个脑补出一个吃里扒外的故事。不管他会不会这样想,她倒是要做到位,虽然为什么找骆总汇报工作依然需要大费唇舌,但,只要她和袁苏明只是朋友,那就都还可以解释。

这里的种种文章,宋太太不在意,所以也就未必懂,不过她自然不会去追究,男女间有没有单纯的友谊?当一方是个性向存疑的胖子的时候,是有的,宋太太对这个解释接受得倒很自然,甚至有种‘这才对’的感觉,见师霁还在和袁苏明谈天,她拿起眉笔,和胡悦聊牌子,“我也常用这款植村秀的眉笔,上色确实均匀,嗯,袁先生给你设计的这个眉形,确实挺好看的。”

眼神落到胡悦眉间,宋太太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才讲,“就是眉尾再细一点,是不是会更好看?唔,这个腮红……”

两个女人闲扯了一会,师霁看看表,“晚晴,时间不早,宁宁可能要休息了,我先送你们回家吧。”

他和袁苏明再度握手道别,“袁先生再会。”

其实,出乎胡悦的意料,以一个应该不怎么得他好感的潜在小合作者来说,师霁对袁苏明算是看重的了,他们交谈的时间比一般要久,师霁也很专注,极少看向她和宋太太这里,像是对袁苏明很有一点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