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专案组倾向于刘宇是在砌词逃脱罪责?”

“至少,大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专案组在a市办案,也不可能避免受到当地警方的影响,有很多陈年旧案,都有人想借机报个结案,给自己安静,也能让受害人的家属至少安心几年——我们都知道,悬案破获的几率,其实是很低的,既然如此,让他们以为案子已破,又有什么不妥呢?”

胡悦说,她的脸藏在电脑屏幕后,声音很冷静,手还在机械地点着oa系统里的档案,几个字打好了又删掉,全是无意义的乱码,“但是,刘医生持不同看法,以她专业的眼光,她认为,刘宇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说谎。”

“而你支持她?”

“我不支持谁,”胡悦纠正他,她扭过头,眼神攫住了他的,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有些小鹿的纯真,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像是想要看到他的脑子里去。“我相信我的眼睛——我见过刘医生,我相信她的专业,她撬开了刘宇的嘴,让这个极度难以侦办的案件打开了突破口——要知道,如果刘宇箴口不言的话,他是很有可能平安回家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医生还能让刘宇开口为自己掘墓,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专业判断,刘宇,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说谎。”

如果没有刘医生呢?

如果刘宇没有落网呢?

一个个如果,纷纷划过脑海,在他脑中张开了瑰丽的想象,师霁让自己从它们旁边经过,他总要维系好体面。

“那也就是说,师雩的那个案子,凶手另有其人。”

“可能是模仿犯——我读过,很多连环杀手都有自己的粉丝和模仿者,当他们的故事开始流传,这种杀人手法,会让本来就有暴力倾向的凶手想入非非,受到一定的暗示,在强烈的刺激下,他们很可能做出类似的犯罪行为……这是犯罪心理学的知识,刘医生告诉我的。”

胡悦讲,她的眼神在他脸上游走,像是不想错过他最轻微的表情波动——但师霁现在什么也不想给她,他正想让她陷入彷徨,也看看她的失态,他按捺住心绪,“是吗?”

他们眼神相对,都竭力藏着自己,却又想要窥探对方,是胡悦先放弃了,她往后一靠,手离开了鼠标,倚着扶手拭了一下鼻尖,笑了,“你知道吗,其实,你的反应已经很不合理了——一般来说,你应该很震惊,甚至是拒绝相信才对。”

她说得对,师霁发觉这的确是个破绽——当然,他无心去弥补,但没注意到,这是他的过失。

“没你这么厉害——你总是最厉害的。”他用惯例微讽的语气回报,但胡悦没被他蒙骗过去,依然是笃定自信的表情,主导权一直牢牢握在她掌心,未曾让渡——师霁也由得她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他本以为,她会将整个故事讲完,但胡悦不再说话,她看得他越久,自信也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渐浓的失落与悲伤——而这才是他承受不了的,师霁不想看到她哭,那太……

太狗血了,而他从来都不喜欢狗血。

“她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他问。

“你找车钥匙的时候。”她说,又加上一句,“其实,我觉得你看出来了。”

确实很敏锐。师霁笑了一下,还好,她现在又能控制住自己了,“是吗?”

他的不置可否,没有让她彷徨失落,胡悦紧紧地望着他,视线没有丝毫转移,她说,“dna提取的新技术也是你提醒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答案,如果由他说出口,那就不灵了,师医生说,“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今天,你为什么要划那一刀?”

他没有否认她的提醒,这无异于肯定了她还没问出口的疑问,即使这答案恐怕已有极严谨的证据支持,胡悦的眼睛依然迅速地黯淡下来,有一点水光聚集,但很快被她砸掉了,只是,她的回答中仍不无失落,“我国法律规定,没有正当理由,警方不得在未获得公民许可的情况下,持有公民的dna数据。当时你的律师和警方签有备忘录……在你的dna和刘宇的dna并未检出相似性的情况下,解同和删掉了你的dna数据——他是个很守法的警察。”

这,是真的出乎师医生的预料了,他有点吃惊,“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他会留着的,这个人,这么老实,怎么破的案子。”

胡悦扑哧一声,被他逗笑了,但这笑声也干巴巴的,充满了表演未果的尴尬,笑到后来,越来越勉强,她装得太久了,现在大概已到了强弩之末。但师霁不会因此失去敬意,他是很佩服她的,胡悦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大。

别难过,他想说,但说出口的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这答案如果是很早,那就崩三观了,所以他想,大概不会太早,但也不会太晚——甚至怀疑过,是祖父和她说了什么,毕竟,是老爷子把她安排到他身边——

“我当然从一开始就想过所有可能。”

现在已经不用猜了,答案由她说出来,告诉他知道,他只需要判断她有没有说谎。胡悦又笑了,她的笑里噙着泪光,就像是那天在积雪皑皑的校园上空,她含泪的吻一样让人心碎。“但是,中间你的dna被检过了……”

她闭上眼,按了一下太阳穴,继续往下说,声音怪怪的,“那天,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我以为那天你就会拔几根头发的。”师医生说,想活跃一下气氛,他往后退了一步,现在的距离太近了,是个适合安慰人的距离,但她当然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我也想,但是你知道,dna至少要带毛囊的,那个你不可能没感觉。”胡悦笑了,“你家里也真的很干净,一览无遗——现在想想,都有原因。”

她声音渐渐小了,“都是有原因的……”

“但是,我并不是那天开始建立这个怀疑。”她又振作起来,“只是想要更接近你一点,你知道这个怀疑,是什么时候肯定的吗?”

“什么时候?”师医生当然也很好奇。

胡悦盯着他说,“宋太太。”

只用这三个字,他就能想象到大概的情况,他说,“啊——天台。”

“——天台。”几乎是同时,她也说了这两个字,不由得,他们又对视了一眼,这默契,不因关系的变化而褪色。“你们两兄弟,可能拥有一样的童年回忆,但对某个场所的情感,不可能完全一致——那也太巧合了。”

当然,这不会是唯一的线索,但加强怀疑已足够,平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是有痕迹流露,想要不露破绽,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所有人的接近。

“我就觉得,真的很好笑。”胡悦说,她忽然笑了起来,有点讽刺也有些自嘲,“曾经的恋人会认不出来整容后的男朋友吗?那么多熟悉的记忆呢?这样的事真的可能发生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那么多社会关系,那么多熟人——真的就这么只看表面吗?脸一样,就什么都一样了吗?”

这诘问,落在空气中,有些悲愤,更甚至有些怨怒,像是凝结了所有被迫选择这个行业的不解与怨言,这一刻,她和同一楼层刚做完隆鼻手术的病人一样,问着师医生也问着这个世界,“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人能了解师霁吗?难道一个人真的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所有人都凭表象行事?”

这样荒谬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呢?她这样问着——但,胡悦终究不小了,她的愤怒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又控制住了情绪,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是,这世上,真的什么事都有。”

“口口声声爱着男朋友的女朋友,会认不出经过整容的面孔,一个人换了脸,换了工作地点,十年后回到故乡,给祖父送葬的时候,谁都看不出半点不对……这世界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唯一不会骗你的,不是人——人都是假的,只有dna是真的。”

她站了起来,和他彻底形成对峙,大概是想乘着这气势问点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嘴,脸上甚至有点惊慌——大概是因为他在笑。

该让她说完的,师医生知道,但他真的忍不住,她的话,她冷沉沉的声明,竟让他禁不住发笑,是啊,真是荒谬,怎么会这么荒谬,真是个荒唐的世界,终于有人能明白他的感觉。

他笑得响亮,笑得捂住嘴仍难掩笑意,胡悦的表情转为惊慌,她担心地向他伸出手,“你——”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有人问,“胡医生,你在吗?”

——是年轻的男声,十九层,最少出现的声音。

他的笑声渐渐弱下去,师医生慢慢回到现实,他望了窗外一眼,不无遗憾地明白:这短暂的,仿佛永恒的,最后的独处时刻,就如同夕阳,已到了尾声。太阳已落入地平线以下,如今窗外的漫天霞光,不过是云层的折射。

时间到了。

他们同时意识到这一点,相视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晚霞映在胡悦脸上,映着她眼中未落的泪珠,师医生禁不住举起手——

但她后退了一步,像是不愿再被他触碰一点,握住桌脚往后倾着身子,这是极明显的防御姿态——

当然,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完全能够理解。

他的手没放下来,师霁转身去开门,几个警察都等在门口,看到是他开门,他们的神色都很紧张,师医生侧身让了一下,让他们看到完好无损的胡悦,他们这才放心。

“解警官。”他对人群最后的熟人打招呼。

解同和一脚跐着墙站着,对他摇着头,他看起来很不高兴。师医生对他说,声音放得比较大,“没关系,不要这样子。”

他举起双手,顺从地让他们为他扣上手铐,有人在对他说话,但师医生没有怎么听,他回头看了胡悦一眼。

她站在办公桌后看着他,完全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也没有‘不要这样子’。他们的眼神遇到的时候,她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

——但是她终究是没有哭,胡悦是不会哭的,她当然永远都不会让杀害她母亲的凶手看到她的软弱。

杀害她母亲的凶手。

这个词,就像是一块陨石,从他心头重重坠下,砸入血肉里,带着再也无法漠视的真实,它刺伤的血肉淌成天河,在他们之间划出天堑,杀害她母亲的凶手。

师医生回过头,再没留恋,在几个人的扶挟下往外走。

“等一等!”

屋内有人叫,但他没有回头。

“告诉我。”

她在喊,走廊上好多人出来看热闹,师医生的眼神掠过角落,宋太太的脸震惊又茫然,眼神胶着他,有一种疑问在她脸上快速滋长,他对她笑一笑,真正地笑一笑。

“告诉我!”胡悦追了出来,大声在他身后喊,“等一等,告诉我——”

她像是在追着、扒着他们一行人,又被拦开,走廊里一阵扰乱,角落有人尖叫起来,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但师霁没有回头,不管多嘈杂他都没有回头。可她的声音一直追着他,一直在走廊里回响。

“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妈妈——”

“你哥哥去了哪里——”

“——师雩!”

第189章铁证如山

“姓名。”

“胡悦。”

“年龄?”

“28岁。”

“你和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

“哦?只是同事关系吗?”

“……你要加上男女朋友也可以。”

“恋人关系——也就是说,在师雩被捕之前,你和杀害你母亲的嫌犯,实际上是男女朋友关系——是这个意思?”

“不,应该这么说,在师雩的真实身份被我——一个公民发现之前,我和师霁——一个和你们警察关系密切,但真实身份从未被怀疑过,清清白白的外科医生,是男女朋友关系,警、官。”

“够了。”审讯室内,小警察被气得眉毛高挑,观察室里,刚进门的解同和的眉毛也皱紧了,他按下对讲机,用呵斥的语气不由分说地下达了命令,“没搞明白案情就去读案卷,去和专案组沟通——你出去!”

不管和嫌疑人是怎么沟通的,他在警局脾气一向好,官位不低,却很少沉下脸公然训斥同事,做笔录的小年轻脸刷的一下红透了,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给解同和让开位置,“解队,我——”

“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局里案子多,抓紧做完笔录,证人就不用再苦等,你也是一番好意,是吧。”解同和看了胡悦一眼,她没什么表情,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手指间或在手机上无意识地敲一下,屏幕也就因此亮亮灭灭,以一个刚发现男朋友是杀母仇人的女孩来说,她实在过分平静,但解同和认识胡悦已经很久了,他知道,胡悦一般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触怒,她有把人噎得说不出话的能力,也能把尴尬的场合圆回来,通常,胡悦都更倾向后者。

把外人打发走,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说话,解同和关了软件,摄像头的红点灭了,胡悦疑问地看他一眼,他干脆把笔记本电脑合拢了,双肘支在上面,“先聊会,笔录一会再做。”

这就是可以说心底话的意思了,胡悦松弛了点,和他对视一眼,她倒先笑了一下,“你想过吗?”

“杀了我都没想过。”解同和露出苦笑,“你呢?”

“我想过,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

“确实——太戏剧性了。”解同和掏出烟衔在嘴角,并不急着点燃,尽管他很需要抽一根烟,“太戏剧性了——大变活人、交换身份,现实生活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现实生活中更匪夷所思的事还有很多,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很小,所以大部分人在办案的过程中确实会下意识地排除这种可能,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铁证如山,dna证据说明了一切,解同和翻着报告,“怎么想到重新查dna的?”

“之前你忙那个案子,联系不上——是在a市,那个刘医生……她是真的很厉害,我觉得,她不做警察可惜了。”

“她确实在我们s市这边很有名气,不过我接触不多,真那么厉害?”

“你猜,她为什么第一眼就找上我?”

“为什么?”这也确实让解同和非常的好奇。

“她看到我混进了审讯室里——本不应该进去,却进去了,就判断出我对这个案件有超出寻常的兴趣,又从我的表情看出端倪,认定我的关心并非只是关心未曾谋面的男友亲人,当我被她的车钥匙钓上钩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我们有合作的可能。”胡悦说,“我当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她对刘宇、对案情的判断,她的专业水平,确实非常的过硬。”

“师霁……师雩……”解同和纠结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给嫌疑人一个名字,转叫明确的指代,“师医生他们家的受害者身份,是建立在警方之前错误地把钢铁厂家属区案,并入刘宇连环杀人案。用友善路案件中属于刘宇的毛发,来和师医生做dna比对,当然比对不出任何结果——因为这就不是一个人做的案子。如果接受刘宇的供词,把钢铁厂案独立出来处理,那么,师雩也就重回嫌疑人的行列,甚至,嫌疑比之前更重了几分——刘宇当时已经不在a市,所谓的刘宇把陈静——对不起。”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几乎有些陌生,但战栗感却依然是本能,胡悦颤抖了一下,才摆摆手,“没事——你就随便叫她好了。”

但解同和还是审慎地挑选着字眼,“把女受害人……”

“就是我母亲呗,”她有些不耐地说,“我母亲、陈静,都是那一个人——是,这也让师雩的嫌疑更重了点,刘宇人不在a市,之前他杀害我母亲以后,又杀害师雩的猜测也就不存在了,要么,就是师雩在当晚遇到了另一个抢劫杀人,随后灭口的凶犯,要么,就是……”

她没有说完,但解同和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你是怎么因此怀疑上师医生的?我们一直怀疑的,难道不都是师家人窝藏了师雩,把他送走?冒充身份,成年人,这实在是——”

确实,一般人设身处地地用自己来想,如果有人想要冒充自己,或是自己想要冒充别人,即使是一样的面容,恐怕也会在数日内露馅。胡悦说,“是,这个想法确实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思维惯性,所以才能行得通——如果你以师……师医生的角度去看的话,他要瞒过的并非是家庭内的成员,而是家庭外的社会人士,当时是寒假,师霁的同学大部分都放假回家了,而在师雩刚失踪的那一个月,他做了什么事呢?”

这桩案件的细节,已经过去十多年,如果是办结案件,当然可能模糊,但解同和对此牵挂了很久,回警局的路上也在一路翻看,再加上他就是当年经办民警之一——他脱口而出,“他去了一次警局,报警称弟弟失踪,但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他只去了那一次!”

“对,师家人再次来到警局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在此期间,师医生虽然奔走于大街小巷贴大字报寻人,闹出了一些动静,给警方造成了他在找弟弟的印象,但你仔细想的话,只要避开医学院,a市还有谁能看出来,他在找的人就是自己呢?”胡悦问,“第一,他们是兄弟,本来长得像,第二,大字报上是一张证件照,你我都明白,证件照和人经常是对不起来的。而等到一个月以后,知道消息的宋晚晴回a市的时候……”

“师医生的整容手术也完成了第一个步骤,师雩正式变成了师霁——”

“对,你知道这里最危险的是哪一步吗?”胡悦说,“其实是声音——人的长相可以变,但声音就没有那么容易变,宋晚晴最可能认出的甚至不是脸,而是男朋友的声音,我想,她应该也在接受问讯,你们可以让她回忆一下,和她电话联系的是否一直都是师家的其余长辈,当然了,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和师医生的接触到底具体有几次。”

“那她难道就真的认不出师雩的声音吗?”解同和一直想不通的也就是这点,“一点都认不出来?发声方式是可以改,但——”

“谁说嗓音不能整容?”胡悦的脸色变得很严峻,她慢慢地说,“往声带注射肉毒杆菌,声音会变得低沉清澈,再配合上说话方式和惯用语的调整,在短暂的见面和交谈中骗过宋晚晴,够了——他也的确成功了,宋晚晴不是个傻子,但是,她也足足被瞒了十二年,一直到最后,当他不再伪装自己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笑,她就发现了全部。”

她的声音低而凝重,让解同和呼吸不畅,他缓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没有想到,我认识的,从一开始就是另一个人。”

如果宋晚晴都能被瞒过,别人自不必说,师医生离开家乡以后,和祖父长期分居两地,很少回a市,也有了极其充足的理由,当然,他在s市住得越久,这冒名顶替也就越安全,师霁脾气清高,在学校没什么真心的朋友,泛泛之交多年不见,本就陌生了,自然也发觉不了不对,而且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平白无故,谁会怀疑某某其实不是某某?就算师霁有什么变化,毕业之后,他飞黄腾达,人发达了总是会变的,毕业十年,足够当年的老同学面目全非,这种情怀,不是大学毕业后开过同学会的人不易理解。

冒名顶替的可行性大概推演到此,也就差不多了,毕竟师医生成功地瞒了12年,已经发生过,再论证合理性那就是围着箭头画靶子,只能说,世界上的确什么事都有,而接下来要处理的问题还有很多,解同和缓了缓,第一最好奇的还是她怎么会起这样的念头,“那你是怎么怀疑到这个点上的呢?”

胡悦告诉他关于天台回忆的事。

“其实之前,我就问过你,他的dna你存到哪里去了。”她说,刚好堵上解同和的嘴,他想提的也是这一点。“这是刘医生的建议——师雩如果还活着,那么无非有这么几点可能,第一,他整容了,跑了,第二,他没整容,跑了,第三,他和哥哥都整了容,共用一个身份——”

“你网剧看多了吧?”解同和吐槽,但又自失地一笑,“算了,在没证实以前,冒名顶替也和这样的猜测一样荒谬……”

“在没证据以前,任何猜测都非常荒谬,而警察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猜测逐一去验证、证实。”胡悦纠正他,“有条件证实哪些就证实哪些,怀疑两兄弟共用身份,那就去他家看看,想知道他有没有私下给弟弟动手术,那就去他的私人医院看看,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突然有些失神,“那……就去他身边看看……”

她是想到了什么?解同和注视着胡悦,他知道自己最近半年,被别的案子吸引了注意力,对胡悦的关注和跟进是少了,“怎么了?”

“没什么。”但她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继续说,“在这些所有的猜测里,我……总是想到冒名顶替,有很多细节让我觉得很异样,而且,我总觉得,师霁的真实性格,和他表现出来的南辕北辙——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师霁,但,在案卷中,在别人的嘴巴里,甚至是在师医生自己的回忆里,我得到的那个形象,和我认知中真正的师医生……”

她摇了摇头,收起了不经意流露的几许情绪,今晚的胡悦就像是钢铁一样坚强,“这个想法是非常的荒谬,但是——我老是想着它,一直想着它,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去验证一下。”

“dna。”解同和已经明白了一些,但还有一些没明白。“所以你去师霁家里过年是为了这个——”

胡悦没承认也没否认,继续往下说,“但是,你把他的dna数据删除了,所以要取到他的dna,这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怎么确认他是师霁还是师雩,老院长去世了,就算活着也没意义,他是祖父,不论是师霁还是师雩去验都是一个结果。”

解同和匆匆而至,没有仔细看报告,事情又多又繁杂,他还沉浸在师医生居然是杀人凶手的震撼里,这时才后知后觉,“——对,怎么查出他的亲缘关系的?师家的亲戚不是都死绝了吗——噢!”

话音刚落,他自己明白过来了,“线粒体dna,母系溯源!”

“一样是新技术,很多老警察甚至没有这个概念,的确,师家的亲戚几乎都去世了——师霁、师雩的母亲,家里人口都很少,外公外婆早不在了,舅舅阿姨什么的,师雩没有,师霁有一个阿姨,但早年在老家就夭折了……如果是以前,调查没法继续下去,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是死了,但,他们上一代,师霁的外公外婆,他们的兄弟姐妹,留下的血脉却还在世上,”胡悦又轻又有力地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在如今的科技社会,不存在真正的‘死无对证’!”

线粒体dna,是由母亲遗传给子女的dna遗产,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会近乎100%的遗传到线粒体dna信息,真正的师霁,必定和他的那些远房表亲分享极为相似的线粒体dna信息,除非这两个母系家族,都是打从建国以后,有人口档案开始,就一脉单传到现在,没留下延绵至今的血脉,否则,只要有足够的权限,就一定能找到一批远房亲戚,来和师医生比对他的dna。

“当然,这件事要动用的社会资源不少,起码,怎么查出他的亲戚,这就是个难题——专案组并不支持这个构思,也就未便由他们组织,不过,刘医生有自己的渠道,她有一个朋友,电脑玩得很溜。”胡悦唇角逸出一丝淡笑,但没有太多的笑意在里面,“对比样本很快就找好了,是师霁的表亲,他们也很爽快地贡献了自己的dna,不过……如果没有新技术提取出的凶案现场证据……”

“这也只能证明,师霁并不是他妈妈亲生的——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解同和已经完全跟上节奏了,“甚至就暴露出师霁其实是师雩,我们也不能把他绳之以法,毕竟,这并不是直接证据。”

“对,这并不是直接证据,”胡悦又笑了一下,她再度开始心不在焉地叩手机,“这就要用到你当时保存下来的最后一部分证物了。”

“指间血!”

解同和的语气非常肯定,他也无需任何推测——新进展也许他未能参与,但旧有的证据,他全都铭刻在心,“就在那几片剪下来的指甲里!”

“没错,干净的掌心和手指,但指甲里,以及指尖的皮肤染了血……这不是下意识去捂伤口,因此沾上的自体血液,如果是那样的话,血液肯定会染红指腹和掌心——死者的右手呈上举状,落在头顶附近,手背向下,指尖收起成爪状,这很可能是在和凶手搏斗间,抓破皮肤,凶手的血!”

现在来看,这样的推测其实有些落伍了,尽量保存dna证据,这已成为办案人员的共识,这种相对独立的血迹,肯定会被采样送去分析,即使样本量有限,无法增殖,也会将剩下的样本好好保存,以待证据更加进步的来日。这就是新技术培养的新意识,但,在十二年以前,当dna意识尚未如此普及,dna办案更像是电视中的概念,远隔重洋的神秘传说的年代,办案人员对关键性证据的重视和挖掘,依靠的就是他们敏锐的双眼。

钢铁厂家属区的案子,很快被列为悬案,受害人的尸体,烧了,没人愿意付殡仪馆的保存费用,当时她的女儿还太幼小,但在小组解散、尸体交换的前夕,一名叫做解同和的实习刑警,小心翼翼地剪下了这几枚指甲,怀着懵懂的期望将它保存。十二年后,就是这几枚指甲,吹散了长达十二年的迷雾,这个女人的死,她的丈夫不在意,她的父母不在意,兄弟姐妹不在意,这个世界大多数人不在意——

但她的女儿在意,真正的警察在意,她自己也在意,她用指甲留下了最后的谜题,留下了铁证如山,当日新月异的侦破技术,足以破译谜题的那瞬间,停滞的齿轮再度运转,正义只是推迟,只是暂停,此刻,它终究发生!

“根据法医尸检的结果,致命伤在腹部的那一刀,那一刀直接割破了腹动脉,被害人死得很快,凶手最后捅的几刀甚至都没有出太多血……这不可能是‘接盘侠’,脚印也不支持,那段时间就只有两行脚印。”

当然,脚印没有照片证据,是证人证言,并不稳固,只能做参考,但结合尸检,已足够排除师雩是在案发后发现现场,检视被害人时留下的证据,不论还有什么隐情、什么疑团,这个十二年的大谜题,终于有了个基本正确的答案——师雩!

解同和设想过胡悦的反应,也许会哭,也许会怒、会悲,甚至会喜,但……他没想到胡悦会是现在的反应。

她还在敲手机,说完了细节又陷入沉思,解同和看着她的手指,想要劝她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忽然间,他很后悔自己曾为这一对敲过边鼓,胡悦是对的,他们的关系并不合适,他当时想得太简单——胡悦比他考虑得长远些,但后来她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在那虚无缥缈却又仿佛隐约可以窥见的命运面前,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刘医生在里面做什么?”他找了个新的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不想直接规劝胡悦——她不可能听得进去的,这个女孩子很有主见,事实上,是太有主见了。

“在给师雩做bprs,精神评估量表。”胡悦果然暂时不敲手机了,她说,“凶手在我母亲身上留下的伤口多且杂乱,最后几刀完全没有必要,我母亲早就失去反抗能力了,血迹分析认定,那是她跌倒后补的伤口。这说明当时凶手的精神状态很亢奋,甚至是异样,宋晚晴说过,师雩的祖母有过精神病症状——”

“这不是在动乱期间受到刺激才得的吗?”

“很多精神疾病都是经由外界刺激才发作的,但是未发作以前不能说完全没有征兆,一样的打击,有些人若无其事,有些人陷入抑郁,还有一些人才发作精神疾病——这么说可能有点武断,但一人发病,全家可能都有易感基因,你可以回忆一下,精神病人的兄弟姐妹,以及下一辈亲属,是否有些人也有喜怒无常、发怒时不能自控这样的性格特征。”胡悦说,“当时师家正处在窘境,也许,师雩因此出现一些症状,后来随着事态平息,他搬到s市工作而消失,这都是需要考虑的事情,否则你很难揣测他的犯案动机——我母亲是出纳不错,可是当时她身上又没有携带很多现金。”

胡悦的口吻冷静得让解同和头皮发麻,他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胡悦越平静他就越不舒服,他倒是宁可看到她崩溃——但也知道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功夫去安抚她的情绪。

他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但手边的内线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刘医生做完评估了。

第190章疑点

“师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嫌疑人,我给他做了三种量表——期间一直用心观察,而不论从量表,还是从我的观察,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师先生的精神完全正常,不论是心智水平,还是心理状态,都完全找不到可指摘的地方。”

“但,这就是最有趣的点,”开局就是让人吃惊的结论,刘医生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她对这个案件,有局外人见猎心喜的兴趣,“不管凶杀案是谁做的,只说现在查知的事实,一个人假扮了另一个人,十二年,模仿另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彻底地改掉自己的生活习惯,足足十二年——心理状态还能这么正常,要么,就是他的心智非常的坚韧,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要么,就是他实际上已经完全疯了,但却非常的善于伪装。”

“那您觉得,师……师雩,”解同和还是用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来称呼师医生,“他是哪种情况呢?”

“这在逻辑上来说,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我能不能判断你是个隐藏得很深的疯子呢,解警官?”刘医生说,解同和的眉头一下聚拢了——他有点无从判断,刘医生这到底是寻求解答的疑问,还是启发性的反问。

“刘医生的意思是,一个人是不是疯子,只能看他做的事,心理状态还是要呈现到表面,才能被确定,否则就永远都是薛定谔的叠加态。”胡悦是听明白了,“我可以说,你是正常人,也可以说你是一个我暂时没有办法证实的疯子……师雩到底是不是疯子,既然量表无法证明,那么就不能作为证据链的一环了,只能被案件事实反证——如果最后,证实是师雩杀了人,那么我们可以从凌乱的现场推断他的精神状态可能存在问题。”

“精神鉴定的证据价值失效了……或者说,精神鉴定的结果,和现场分析的结论产生了矛盾。”解同和并不笨,只是尚未适应刘医生的说话风格,“现场来看,凶手的精神状态应当很异常,但师雩的精神是正常的,这……”

“本案的疑点,并不止这一件,”刘医生说,“仅从我接触到的部分来看,如果没有师雩告诉我们的dna新型增殖技术,那么,我们掌握到的线索,仅仅只是,师医生和哥哥的母亲并没有血缘关系,反而和弟弟的母亲这一系家族,存在血缘关系,真能证明什么吗?你能说师医生是师雩吗?不,你不能,如果当年,他们父亲两兄弟决定易子抚养呢?要是互换身份发生在师霁、师雩都还不知世事的时候呢?师家人,现在我们唯一接触到的就是师医生,他所有的近亲都死了,如果他不说的话,就现有的证据,警方甚至都不能起诉他冒用身份、非法行医。48小时以后,他完全可以完好无损地走出看守所,警方能做的,顶多是录入他的dna信息,看看之后会不会有更多的线索浮现。”

“确实如此——但,就算他不说,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新机器已经到了s市,十六院的dna技术中心,和警方关系紧密,这项新技术总会被我们知道的。这么大的突破,我当然会想办法再做一次dna分析——就算我没想到,胡悦她……”

得到技术突破的消息以后,胡悦当然会推动再做一次dna增殖,不管凶手是谁,掌握到dna信息,就可以入库比对,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胡悦点了点头,“是,而且,师医生是认为警方手里握有他的dna数据的,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