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你知道,我总是把你排在最后一个的。”

胡悦的心情,大概从语气也能听出二三,宋太太对她露出极勉强的笑容,低声说,“那就麻烦你多等我们一会,可以吗?”

胡悦自然没有异议,“也好,再过一会,师主任应该也下手术台了——”

她的意思,既然手术非做不可,那么宋太太和师霁多谈谈也能安心,但宋太太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摇头说,“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好了,不用特别找他来——”

见胡悦表情,她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自失地一笑,说了真话,“我知道,他是不怎么赞成做手术的,否则,也不会把手术日期,一拖再拖……我和他不一样,他见得太多了,看破了色相,我没有……”

“其实,我和我先生,大概也没什么不同,我口口声声的恨他,到最后,还是被他影响,依然放不下这份虚荣。”

到这一步,是为了钱,为了公司,还是为了女儿能从小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在自信和父母亲的爱中成长,大概连宋太太自己都再分不清。人世上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无关对错的。胡悦倒一杯水给她,宋太太把杯子握在手心,低头把玩了很久,才喟然叹息,“外表,究竟有多重要呢?”

对她来说,自然是极重要的,为了一张脸,丈夫的亲情可以褪色,而宋太太竟没有让女儿以目前的长相快乐成长的自信,这就足以说明,在她心中外表到底有多重要。而对胡悦来说,人对表象的追逐成就了她的名利,是她的衣食父母,再没有谁比她更知道求美之心的炽热,丑陋者不会被歧视,丑小孩也能快乐成长,这是政治正确的鸡汤,但,她也知道,这或许并非现实。

“如果表象这么重要的话,真实又是什么呢?”

太阳快下山了,十九层的门诊陆续结束,门廊上,就诊者渐次离去,只留下楼梯间里脚步声的隆隆回响,两个女人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朦胧的落日,这低喃的问句,并非是追求答案,更像是沉浸在思绪中的自言自语。

“对了,还没问你,年前回a市,感觉怎么样?”

良久,宋太太才打破了沉默,看得出来,她到底年长一些,情绪已平复了不少。

“还可以……其实没有怎么到处去看,都是忙身后的事情,抽空去了一下大学。”

老院长去世的事,宋太太之前已被告知,还托胡悦转致哀思,并送了一个花圈过去,丧事办得很简单,没什么好多谈的。倒是说到母校,宋太太脸上浮现出一点怀念的样子,“听说,那里明年可能就要拆了——刚听说的时候,我在梦里还回去过一次。”

梦回母校,多少不胜今昔的感觉,不必尽述,多年的浮沉也只在宋太太这一笑里,“二教,食堂——还有风雨操场……”

说到风雨操场,她一下笑了起来,窃窃地和胡悦分享当年的小秘密,“那个操场你去过没有?——有个秘密基地,不知道师霁还记不记得,以前,夏天的时候,我和师雩会悄悄跑上去乘凉,那里是不许人上去的,所以一般都得等后半夜,要不就是学校没人的时候,师雩喜欢在上面看看月亮啊,日落什么的,那边的景色是挺好的……”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大概,在记忆里的都是好……”

记忆里,身边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先生,宋太太身边的男人一直都很体面,好像两个先生,哪个都差不多,但这其中的甘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现实的苦涩,所以更怀想过去,只存在幻想中的将来,当然不会有如今的烦恼,正因为不可能实现,所以想过去怎么都好,总不禁徘徊低垂,就像是手里这个杯子,捏来搓去,水面荡漾成小小的漩涡——

但,也到了这个年纪,现实的惨淡,已成习惯,她轻轻地说。“其实,太阳就是太阳,和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也差不多。”

喝完杯子里的水,一转头,发觉胡医生直望着她看,宋太太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失态了——这些往事,她是不便说得太多的,师雩已死,师霁就仿若是他的替身,再加上胡医生是知道她对师霁的念头的,对过去怀念越多,倒显得她对师霁余情未了一样,但这种事越描越黑,不好解释,赶忙扯开话题,“怎么了——难道我哭了自己么没发现?”

“没有,你没哭。”

胡医生慢慢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双眼流光溢彩,倒映晚霞满天,可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戴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动作都比之前慢。

她慢慢地转过头,慢慢地抿了一下唇,慢慢地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真是什么事都有。”

宋太太就知道,她大概还是在说自己要给女儿整容的事,她的心一下有些刺痛,就又掉转头去看夕阳,胡医生也没有作声,两个女人站在窗前,仿若两尊雕塑,夕阳洒在两张脸庞上,其中一张写满了愁绪。

还有一张,什么都没有。

第187章伸手

正月初七人胜节宜登高忌就医、口角、远行

“别怕——怕吗?”

手术室里,小女孩摇了摇头,双唇紧抿,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怕的,只是性格倔强,不愿表现出来——但双眼仍忍不住瞥着麻醉师手中的针管:大人都害怕打针,更何况是孩子呢?

“别怕啊,小妹妹,不疼的——这个不会现在就打的。”不管可不可爱,对孩子,医护人员怎都会和气点。麻醉师弹了一下注射器,见水珠冒出,便和悦地安抚着,慢慢靠近病床。小姑娘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冲胡悦张开手,“阿姨——”

她当然多次见过师霁和胡悦,但胡悦也没想到,比起师霁,她选了自己做求援对象,即使理智让她摇头拒绝,但心中依然不禁一抽,“不能碰的,我们医生身上要保持绝对的干净——”

她举着双手,遥遥地给小姑娘看了一下手套,九岁的小女孩,差不多也很懂事了,她听得懂,但眸光依然黯淡下来,低下头不再试图求援。“……嗯。”

麻醉师和护士脸上都有相应的表情——肯定都是有点不忍心的,但也都不会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免得小病人闹起来,手术台更难收拾。

“哎。”胡悦也不舒服,她心里一动,见麻醉师把麻醉面罩拿起,叫了一声,小姑娘的眼睛就转过来看着她。“没事的,你知道的,总有点不如意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有点复杂了,一般的孩子未必懂,但小姑娘好像听明白了——总有点不如意,但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像是钢琴课,就像是自己不怎么好看的脸,这样的孩子从小就会懂得,世界不是完美的,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的虚荣,都不如意,但,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这一刻,总是要去处理。

她的脸没有因此从阴转晴,但也因此陷入思索,不再那样恐惧,麻醉师乘势带上面罩,扎入针头,不过数秒钟时间,小姑娘双眼合拢。麻醉师松口气,“搞笑啊,这么小的孩子来做整容,家长怎么想的,啧啧啧啧啧。”

“儿童医院那边,排号要连夜——别的小孩子看病都看不上,我们这边做整容,唉。”护士也接上吐槽一两句——胡悦给配的都是老资格的麻醉师和配台护士,所以讲话也大胆,“师主任,怎么这样的病人都接的?”

“没办法,我们不做,他们找别家,做坏了孩子不是更遭罪?”师霁没讲话,胡悦勉强分辩,但自己也显得心神不宁,只有师霁的语气还一如既往的平稳,他好像没听见众人的争论,伸出修长的手指。

“刀。”

几个下手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叹了口气,护士递上刀具。“给。”

手术部位是早就标识出来的,手术单铺好,消毒一做,手术刀就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鲜血从幼嫩的皮肤上渗出,护士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在给这台手术下断语。“造孽!”

今天一早天气就不太好——年过得晚,春节真是春节,还没二月二,就有雷阵雨了,窗外黑云压着,手术室都能听见一个接一个的闷雷打滚,好像随时都有一场雨会哗啦一声泼到街面上,把世界浇湿。这雷打得让人心神不宁,胡悦几次掉头往外看,师霁说她,“注意点,这样的案例,你很难遇到第二次了。”

他的语气中毫无感情,仿佛病人只是一具手术台上的肉体,不论贫富老幼他都一视同仁,“幼儿整形手术必须考虑可逆性、可发展性和将来的二次手术可能性,腔隙几乎是百分百要二次打开,而和鼻子相关的手术,腔隙多次打开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嗯……皮肤和皮下组织可能会更快的失去弹性,尤其是鼻部……多次手术,腔隙过大,假体会更容易移位,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鼻子会更容易歪斜。”师霁说,“只能陷入假体越选越大,手术效果越来越不自然的恶性循环。人老鼻大,胶原蛋白流失以后,鼻子本来就会比以前更醒目,再用更大的假体,变成鼻子怪了。这种整形后遗症是最难修复的,想要缩小腔隙,最极端的做法是配合拉皮,又或者切除一部分筋膜,但风险都很高,成效也得不到保证。所以,为了避免后期的窘境,负责任的医生该怎么设计手术?”

“第一次就尽量少分离腔隙,用手法塞入假体。”胡悦说——手术方案是她设计的,她当然知道这些讲究——但也知道,师霁这是在提醒她,传艺的时候来了。“老师,儿童和成人的假体雕刻有区别吗?”

“儿童一般不取肋软骨做鼻头,新陈代谢太快。”师霁说,他微微倾斜了一下手掌,让她看清楚他的动作,“很快就会被吸收的——而且她鼻头也够大的了。分离腔隙的话,你要考虑到少儿的面部血管发育情况……”

这已不是师霁第一次为少儿隆鼻,之前在面部修复科,他为在车祸中鼻子骨折受伤的孩子做过鼻部重建,所以有很多针对儿童患者的心得可以传授与示范,这些都是小医生求之若渴的知识,很多东西也不是看个教学视频就能完全掌握的,跟在老师身边,甚至还能自己来塞假体,或是从下刀就开始练习。——不过,毕竟这一次病例特殊,师霁还是主导了大部分过程,只让胡悦缝合,他在一边监督。

“仔细点。”他说,声音不悦地抬高了,“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可能因为病人特殊的关系,胡悦的状态的确说不上好,拿着针居然不小心扎了小姑娘的脸一下,护士赶忙拿纱布吸掉,丢入污染区。胡悦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气氛有一丝尴尬,这确实不是主治医生该犯的错——至少不是在她的上级面前,可能是为了挽救,她之后缝得又快又好。师霁也就没再盯她,待几层伤口都缝合好以后,“核实手术器械。”

这不像是开腹手术,还是比较轻松的,所以核对器械可以放在缝合之后做,不过还是一样,一根针、一片纱布都要有来有去,护士开始报数核对,麻醉师调整气体构成,准备唤醒病人,胡悦把针丢进盘子里,吐了一口气,师霁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气压低,有点胸闷。”她说,“没什么大事——出去以后我先喝杯咖啡啊,今天还好几台呢。”

今天手术确实是多,很多人都赶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来做手术,大概是很多公司一般友情多放一天,这一天还是不用上班,又觉得这一天年味已淡,就算是过完年了,而。小姑娘的手术排在第一台,这样大家状态都好,而且万一有事也能从容处理,不过,还好,一切太平,手术速度也快。两个医生匆匆灌完一杯咖啡,玩玩手机——大概微信也就只能集中在这时候回,所以和医生是说不了急事的——再回来做第二台,这是个常规的鼻综合,手术方案也是胡悦在做,按照默契,应该是胡悦全程主刀,师霁只是督导。

“刀。”

一把刀被递上来,胡悦吸一口气,要划下去以前忽然顿住。护士立刻敏感地问,“怎么了?手术单没铺好吗?”

视野受阻,不能判断方位的话,下刀的确会迟疑,胡悦摇摇头,“不是。”

她不用做作脸色也很难看,“我手还是有点抖。”

一早就胸闷,喝完咖啡开始手抖——师霁问,“你昨晚没睡好?”

这当然是有点责问的语气,胡悦缩了一下肩膀。

“嗯——”她有点可怜兮兮的,把手术刀递给师霁,师霁伸手去接。“哎哟!”

“哎呀!”

不幸的事发生了——交接时,一个人没看清楚,另一个人漫不经心,手一抖,手术刀划破手套,在掌心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顿时沁了出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事故很不幸,却也常见,新医生毛手毛脚,很容易就划伤自己或是别人,如果手术刀已被患者鲜血污染过,那就糟一点,被骂是肯定的,自己也要担心患者有没有传染病,胡悦这个失误错在划伤了别人,但又好在手术还没开始,手术刀是干净的。护士赶紧上来紧急止血,处理一下,加戴一副手套,手术当然还要继续做。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师霁是严师,自然要说她的,“睡眠不足就这个样子,以后不要当医生了。”

“就是有点心悸——可能是那杯咖啡喝坏了。”

‘醉咖啡’肯定是不适合下刀的,但雕刻假体、塞假体这就都还好,胡悦在一边打着下手,缝合给师霁来做,手术倒也不波不澜——无非多用了一把手术刀而已。这台手术做完,已到中午,她拿了外卖,再拎一卷绷带,去办公室找师霁。“我先帮你好好包扎一下呀。”

手术刀划的伤口,一般都较深,不是那么容易愈合,揭开纱布,果然有渗血,纱布已是殷红一片,胡悦吸一口气,“可怜了——”

师霁伸着手,一声不吭地让她忙,脸上颇有点不满的样子,胡悦也很抱歉,拿着他的手,一边用酒精擦着伤口,一边轻声细语,“让你受苦了,不好意思呀……”

她难得这样温言软语——师霁也是这样的性格,人多的时候骂得凶,人少了倒不骂了,“哼!”

“手废了。”他说,“吃不了饭了。”

手术都做完了,拿不了一个勺子?胡悦给他换好纱布,绷带缠好,开始拆外卖,“别闹,休息时间就一个小时,我想眯一会,不然下午真不能跟手术了。”

“真吃不了饭了。”师霁不动,胡悦打开饭盒都吃了几口了,他的手还放在那里,活像真残废了一样,胡悦抬头看看他,吐口气。

“……行,我喂你,我喂你好吧。”

她有点烦躁,人不舒服的时候也许都是这样,用筷子把米饭和几口素菜混合在一起,塑料勺装好,费劲地喂师霁,“啊——张嘴,诺诺诺诺诺,来吃了来吃了。”

“你喂猪啊?”师霁把她的手打下去,用左手拿过勺子——当医生的,左右手都很灵活,右手伤了就不能吃饭完全是伪命题。“还诺诺诺呢,昨晚怎么了没睡好?”

胡悦本来不怎么高兴,饲养过师霁,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完了精神一点,“是隔音——我家隔壁可能房子转手了,搬进来一家人,很吵。”

她掩住嘴打个招呼,“什么声音都大,昨晚夫妻吵架,搞到半夜三点多,我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

“你该换房子了。”师霁眉头皱了一下,语气淡淡的,甚至有点嫌弃——他当然不是那种把人抱进怀里喊亲亲的类型。

“我也在想,但是还没空找啊——而且,就算找到,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搬过去的。”胡悦又打了个呵欠,捣着碗里的饭,她胃口不佳,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直在拧,被随便丢在外卖塑料袋里的纱布,红白相间,刺目的血迹闯进眼帘,平时早习以为常的画面,现在却让她很不舒服,嘴像是已塞满了苦胆,怎么都咽不下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今晚要是继续吵呢?”师霁追问,咄咄逼人。“继续失眠?”

“那只能试着带耳塞睡觉喽——不然怎么办嘛。”胡悦掀了一下眼皮,反问,她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但又不想让师霁看出异样,只好强撑着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不然应该怎么办——这其实是个没意义的问题,因为实际上师霁想提出的解决方案,已经躺在了他的态度里。想要不被吵到,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换个住处——现成的,城里的高尚住宅,200平米的大平层正虚位以待。

当然,在师霁家,能不能睡好还是未知数,毕竟,大家都懂,那里只有一张床。

有些话,说到这里,对面不接卯,也就不用再说下去了,师霁打量她几眼,受了挫倒也没恼羞成怒,“耳塞你有吗?”

“下班后去买一对就行了。”胡悦打了个呵欠,揉两下眼睛。“吃完我想睡一会……老师,要不下午第一台手术,你自己做好不好?”

困成这样子,手术也不敢给她做,跟台肯定没意义了。师霁沉吟了一下就答应了,“你不想吃饭就现在去睡好了——沙发上的书你自己整理一下——还不都是你弄乱的!”

比起她的大办公室,当然是师霁的小办公室更宜于摸鱼,胡悦眼睛都快闭起来了,但还强撑着说,“不,我要吃。吃不饱睡醒更饿——”

她强塞了几口饭,陪师霁把午饭吃完,站起来整理好外卖盒,还要先去丢垃圾——师霁有洁癖,这种带味道的垃圾当然不能丢在室内的垃圾桶里,而他本人肯定也绝不会自己去丢垃圾,是真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些琐事一向是胡悦做,都快做成本能了。

“你睡吧。”所以说,和上司谈恋爱还是不无好处的,关系改变了,居然待遇也跟着变,师霁一万年一次良心发现,“我顺路带过去丢就行了。”

“不用不用。”胡悦反而贱骨头起来,昏昏沉沉地按本能行事,“我丢我丢——不敢劳动我们师主任。”

两个人抢一个塑料袋,这画面太滑稽,师霁先被她困得不行的样子逗笑了,他的手刚按到胡悦肩上,又收了回来。

胡悦能感到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她心跳得有些快,又揉了揉眼睛,遮掩一下,就势拿着垃圾往外走,师霁倒是没再坚持,只是站在原处,目送她出门。她没有回头,也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在胡悦的想象里,师霁大概是背对着太阳,站在满屋的金光中,只有他的脸仍藏在黑暗里。

她在楼梯间和刘医生碰头,“刘医生——要麻烦你了。”

刘医生对她笑一笑,她的眼神很平和,但却带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透彻,像是只一眼就能看穿人心中所有隐秘——只是,常常选择缄默。

就如同现在,她也只是说,“快回去吧,你不该出来太久。”

胡悦把垃圾袋扔进大垃圾桶,揉着眼睛回了小办公室,倒在沙发上,居然真的很快睡着了——她没有说谎,昨晚的确几乎一夜未眠,这会儿本该紧张忐忑的,可最重要的事办完,反倒松懈下来,自己都没想到睡得这么快。

但也不是太沉,朦胧中,只隐约感觉到师霁的脚步声、水声、打字声……

睡梦中,她的唇角扬了起来,胡悦梦到了一间屋子——不大不小、普普通通,很家居的装修,师霁穿着毛线外套,趿拉着毛绒拖鞋,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打字,门外传来炖汤的味道,隐约还有小孩的笑声,而她就蜷在他后头睡觉,师霁时不时地转过来看她一眼,唇边含笑——

他走过来,轻轻地为她撩开滑落的浏海,一阵轻柔的暖意覆盖上来,是滑落在地上的毯子被重新盖好。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额头,声音遥远又模糊,可她却怎么都能听清楚他的话。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他说,“好好睡吧。”

胡悦坐起来的时候,还咀嚼着这句话,有东西从她胸前滑落下去,她本能地伸手将它抱在怀里,低头一看——

是师霁的白大褂。

这衣服还留有她的余温,有一瞬间,她呆呆地拥着衣服,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究竟睡了多久,梦的余味还悬挂在舌尖,就像是个极大的橄榄。胡悦用了一点时间才开始摸手机——一开始没摸到,找了半天,才发现办公桌上并排放了两个手机:师霁应该已经去做手术了,大概是给她披衣服以前,顺手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白大褂放在这里,手机也就懒得带到手术室那边去了。

她当然很想解锁手机,事实上也打算这么做,但有一个消息她等得更急,胡悦匆匆抓起自己的手机解了锁:原来她竟睡了一个多小时,师霁应该已经开始做第三台手术了。

她在等的事,也已有了回音,微信显示有几条未读消息,她匆忙点进去看,确实是刘医生发来的。

【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

——她说。

第188章逢魔时刻

“不能哭——不管心里多不舒服都不能哭的,知道吗?本来就是为了好看才做的手术,要是哭了的话,把手术的部位泡坏了,那就真的不值得了。”

下午的两台手术,不波不澜,没了胡悦的帮忙也进展得很顺利——带年轻医生上台,其实更多的还是给他们一个学习的机会。从手术室出来,刚好赶上傍晚大查房,师霁先回了一趟小办公室,没看到胡悦的人,大办公室也没她的人影,他不动声色,把几个住院的病人查完,叫小组病人都先退了,走到单人病房前,正好听到胡悦低柔的声音——原来,是来看他们的小病人了。

他敲了两下门,宋太太正好站在门边,没等师霁推门,顺手就拉开了,她眼角隐有泪痕,病床上的小姑娘谁也没搭理,眼睛望着天花板,对胡悦的劝慰似听非听,一望即知,恐怕两母女刚闹了不愉快,当母亲的心疼,做女儿的却不领情,大概还说了‘手术是你逼我做的,现在哭有什么用’之类的伤人实话。

“感觉还行吧?”

师霁就当没看出来,对宋太太点点头,走到小姑娘身边坐下,“鼻子疼不疼?”

麻醉药效过了,当然是疼的,不但疼,而且因为鼻子里塞满了纱布,只能用嘴巴呼吸,这种窒息感没有体会过的人是很难明白的,小女孩点点头,在医生面前终于流露出委屈,“疼。”

“疼几天就漂亮了。”师霁说,“不会白疼的。”

“我照了镜子。”之前就诊,她都极沉默,好像所有的话都由母亲说完了,现在终于发出自己的声音,却是一开腔就知道不好对付——她照了镜子,对自己现在好不好看有数呢。

“一步一步来啊,以后,慢慢会变得很漂亮的。”师霁说,他和胡悦对视了一眼,胡悦对他笑了笑,她的情绪不怎么高,这很正常,很多人都不愿在儿科工作,看到小孩身上包着纱布、打着点滴,给人的不适感是大大强于成人孱弱的模样所能引发的情绪。

“是啊,还有很多手术的,很快就会变漂亮了。”她安慰小姑娘,“有的事情,没办法的,那还是要让自己受的苦值得一些。”

“漂亮就那么重要吗?”

这句话,被无数人说过,整形医生,大概已经听得耳朵出油,但它仍然是有重量的,尤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这个手上挂着吊瓶,脸上蒙着纱布,身量瘦小的孩子,似乎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而在场的成年人,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为了受审判者,对将要说出口的回答感到一丝罪恶、一丝讪讪,他们不安地交换着眼色——

漂亮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对不起,可是,世界并不像是我们平时教导你们的道理一样好,我们并没有把它变得更好,不漂亮不是你的错,但,漂亮,也的确非常的重要。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说她完全不懂事,不可能,但小孩脾气仍在,亦不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可以和她说理。小姑娘和医生话不投机,一问把气氛问得尴尬,也不怎么得意,依旧愤愤。哼了一声,看着天花板又不说话了,宋太太脸上过不去,想要斥责,师霁用眼色止住,“这两个晚上会比较难过,如果不适应张嘴睡觉的话,可能会憋醒,最好是半靠着睡——这个要你们家长多用点心了。”

“哪有我们,就我一个。”宋太太也有自己的幽怨——不过,她也很有自尊心,讲了这一句,就遮掩着说,“我请了护工,一会就到了,我和她轮流吧。”

如果是平时,师霁也不介意和她聊聊,但今天他一肚子都是事,只是笑一笑,转头问胡悦,“走吗?”

“嗯。”胡悦站起来,对小姑娘讲,“你好好休息,明天就会好一点了——我明早再来看你。”

或许是刚才的问话,让她心情不佳,两人一路走回办公室,胡悦仍默默不语,师霁几乎以为她要就这样让他走了,他有心逗逗她,拿了公文包说,“那我走了。”

“啊?”她一下回过神,踌躇着又不知该怎么说,团团乱转很滑稽,师霁看着不由一阵好笑,她真是——

唉,虽然……说不上好看,但也许,有时候也有几分可爱吧。

“你还不跟来?”反正,横竖都是要来,到了这关头,他反而没什么情绪,又帮她搭了个台阶,“到底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事情还没做完啊。”胡悦支支吾吾地说,“拖欠的病历那么多,我下午起来就一直写,还没写完呢——要不,你等我一会,我搞完病历,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

看来他们约的地点是医院,师霁在心底推算了一下时间,按他猜,大概还有大半小时,他也不想再戏弄她了,这要是把胡悦搞得太紧张,那……

想到挟持着她飞车的画面,以及她会惊吓成什么样子,这念头忽然有了一丝吸引力——但师霁还是压住了这念头,他说,“行吧,那你快点——还剩多少啊?”

办事效率慢,肯定是要被他叮的,胡悦缩了一下脖子,她脸上竟看不出一丝异样,师霁望着她,不禁也竟有一丝钦佩,这世上像是胡悦这样的人,确实不多——也幸好不多,否则,这世界非得比现在的样子更美好许多不可。

“还不是因为下午睡得太久了,”她讲,睡了一会,看起来气色是好多了,笑嘻嘻地指着眼睛叫他看,“看,眼袋是小多了。”

师霁手指发痒,想要戳一下她的脸,天色晚了,在晚霞的映照下,她的脸颊又光又亮,就像是一片淡红色的瓷器,正合适轻抚——这也许是他们间最后一次肢体碰触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

已经不合适了,时间已经过去,窗口业已关闭,他们已经不再是适合肢体接触的关系了。

“你下午睡到几点?”他随口问,站在她旁边,无聊地看胡悦登录oa系统。

“其实也没有很久,一点多——是有人来找我了。”

戏肉来了,师霁眉毛微扬,他没想到胡悦居然不止是简单地拖时间。“谁?”

“刘医生——就是我们在a市认识的那个顾问。”

“她回s市了?也想要做医美?”师霁回想了一下,不无刻薄地评论,“差不多也到年纪了。”

胡悦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刘医生今年大概三十出头了,其实的确也可以考虑医美手段。

“我们挺投缘的,聊了不少。”她说,开了个新话题。“专案组搬到s市,所以她也跟着回来了,正好可以兼顾她的本职工作,警方那边,人家也是兼职。”

话里的套子就是这样下的,提到专案组,不可能不问一下消息,否则自己都觉得奇怪,毕竟,这是关系到亲人生死的案子。师霁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她有没有给你说什么?”

“说了一点点。”胡悦说,“案件总体推进还算顺利,但是,刘医生和专案组有一点分歧。”

“哦?”

“就是关系到师雩的那个案子,发生在a市的最后一起凶杀案……”胡悦幽幽地说,“刘宇已经卸下心防,开始招认自己犯下的陈年旧案,但是,发生在a市钢铁厂家属区的这个案子。”

她顿了一下,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音节掉在地上,却仿佛有金属撞击之声。“他没有认。”

他没有认——其实,认了又何妨?已经必定是死刑了,多一件、少一件,真的那么要紧吗?但,他毕竟没有认。

师霁有一点想笑,但他没有,这不合适,他说,“哦?他说的话,可信吗?”

“是啊,他说的话,可信吗?一个连环杀人犯,为自己开脱的话,有什么公信力呢?”胡悦说,似笑非笑,“如果是以前,可能专案组完全不会采纳他的口供,就是现在,想要证明他没做过,也很困难,刘宇说,a市案发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a市,回老家过年去了。可,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找不到人为自己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