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鸡打边炉,这是一顿火锅主食,菜烫进去往里续就行了,算做单独的一顿。排骨汤、咖喱蟹、冷盘、炒时蔬、红烧黄鱼,这又是另一顿,师霁意思,晚餐不用吃得太饱,吃不完的菜都是隔夜菜,不好倒,也不愿在吃,除夕宁可清清淡淡地吃一顿火锅,吃多少是多少。胡悦也赞成,他们俩都没有办除夕宴席的经验,与其弄得四不像,不如索性放飞点,吃个火锅算了。

不过,椰子鸡也还是第一次搞,赶紧拿出烹饪app看诀窍,首先从破椰子开始就要学,两个医生研究了半天,胡悦推给师霁,“这是男人的活,你来做。”

少不得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摸索了半日,这才开好了一个椰子,师霁手滑一下,水洒出来不少,还好,多买了两个,第二个就开得好多了。胡悦一边忙忙地备料,一边叫师霁给她念步骤打下手。

“哎你真的笨欸!”

“你真的是个很差的老师!”

手术台上受过的气,现在都嫌弃回来,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声调比赛着往上调,一个闷头洗菜,一个切配,两个人各自朝着一个方向,也免得相看两生厌,这样嘴角浮现的笑意都能藏得挺好,也不错。

火锅到底是简单的,洗洗菜,配个底汤,切个蘸料,也就可以开饭了。半中午过来,中间还去买菜,晚上七点多,春晚还没开始呢,火锅已做得了,不过胡悦也出了一身汗——这个房子的地暖开得太足了。

把火锅端到饭桌上,新买的电磁炉插好,在新买的围裙上擦擦手,又用手背抹抹额头,她叉着腰环视一圈饭桌,样样倒也都齐全了,满意地叹口气,一抬头发现师霁站在岛台边上望着她不动,胡悦提防道,“又干嘛?”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半晌才说,“你真——”

拉长了声音,拖得九曲十八弯的,拖到最后说道,“真是一点都不好看。”

她现在当然不好看了,在厨房里劳作了半日,谁还能和个小仙女似的?胡悦有些气,可看着师霁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到底这些气也都化成了无奈又好笑的泡泡。

“就你好看。”她正好洗手,把手上的水往他眼睛里掸,“就你好看行了吧,傻x。”

“怎么骂脏话呢?好好的女孩子,一点素养都没有。”

“平时我也很文雅的,遇到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了呗。”

谁也不会想到,师霁是个——好吧,他平时就很嘴欠,所以这大概是可以想得到的,不过,大概他们也不适合很浓情蜜意,这样互怼着,双方反而都自在,说过就算,不当真,胡悦等师霁坐下来依旧给他倒饮料,“喏,你爱喝的乌梅汁鸡尾酒。”

说是鸡尾酒,其实无酒精,乌梅汁兑了苏打水和冰块,切两片柠檬、薄荷叶,清爽酸甜,最解腻的,两个人碰一下杯子,喝了一口,胡悦禁不住发出满意的叹息声,闻着椰子鸡那一大锅的清香,她不知不觉就说了心底话,“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话说出口,自己都一愣,有一点心虚,掩饰性地笑一下,才鼓舞起浑身的戒备去看师霁,就等着他的嘲笑了,没料到,他居然没笑话她——哪怕他们刚互怼着劳动了一个下午,她怎么也不该承认自己的开心——

“是吗。”他说,望着她盈盈的笑,“巧了。”

巧了,我也很久都没那么开心了。

胡悦低头浅笑,有一点羞涩的样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师霁举起杯和她碰一下,反倒帮她缓颊,“开心一天算一天,有得开心还不好,这又不是坏事。”

亲人去世,总是觉得光阴太急,开心一天算一天,大概是他最近的座右铭,这句话究竟也没有错,胡悦跟着放下心事——是啊,能开心这一天,又何必去想太多?

“是,很久没吃年夜饭了。”她说,举起杯子,藏在后头窥视师霁,“这是不是这些年来最开心的除夕?”

这问得有点直接,但师霁回得倒也很直接。

“是。”他说,“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吃年夜饭。”

“哪有这么夸张。”胡悦失笑,“以前也有美好的回忆吧?”

“太久远,都已经不记得了。”

这诚实的答案,听着匪夷所思,但却是实话,胡悦试着想一下上一个团圆饭,记忆也早遥远模糊,大概,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她能懂。

他们两人对着坐着,千回百转的心思,有往事也有新伤,那么多的失去明明白白,心绪由不得高下起伏,喜悲参半,可大浪淘沙,渐渐只淘出纯净而喜悦的笑,默契就写在眼睛里:这一刻,实在开心,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受,连窗外夜空,仿佛都因这般的感受,更澄澈了些许。

管那么多?胡悦难得任性地想,以后怎么样,我只开心眼下这一天就算,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现在,这顿饭要好好的吃,要吃得开心,吃得算数。

他们互相看着,心思都写在了眼神里,这一刻她知道师霁想的也一样,他也是一样的欢喜,在如此无常的命运里,能有这片刻的欢聚,这纯粹的欢喜,他们也都很珍惜。

“水开啦,”这里是s市,过年也没有鞭炮,禁放烟花,但电视里一样火树银花,热闹得欢喜,胡悦站起来说,“你要不要先喝一碗汤啊?”

师霁当然要喝,椰子鸡的头啖汤是最清甜最好喝的。胡悦为他舀了一个鸡腿,电视里主持人开始问候新春,在热闹的背景音乐里,一阵弦乐响起——是师霁的手机铃。

他们同时低头去看,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刚才的气氛,只因为一个电话,仿似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师霁嘀咕了一声,“好巧,刚还说到他呢。”

——是解同和。

第185章新年快乐

“实在不好意思,师主任,这大年下的……”

解同和出现在十六院很多次,从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他从口袋里抓了一包烟出来给师霁敬,被师霁推了回去,这才警觉又歉疚地一笑:师霁是不抽烟的。“太着急了——正因为是除夕,所以,他情况又重……”

人命关天,这已经是忙过一遭,把专家都联系到,将人送进手术室以后,才有时间坐下来谈这些人情上的事,师霁平时对解同和不太客气,今天倒是没数落他,“看情况吧,不好说,还是有希望的——他家属呢?”

“异地办案……”医院里不能抽烟,解同和也没有点上的意思,他心思重重地来回把玩着拿来敬师霁的中华——平时自己是不抽这种烟的——把烟嘴掐出了一段一段的痕,“人已经通知了,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估计应该是明早才能到了。”

除夕夜,急诊依然热闹,医院和派出所一向是年味最淡的两个地方,手术室外护士医生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喊,“家属呢?家属在哪里?”

在这里站一会,什么过年的心思都没了,解同和缓了一会儿,记起来客气,“麻烦了——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的年夜饭——”

他总算记得对师霁露出了一丝揶揄的笑容,“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就是想着平时你也不过年……”

“来都来了。”师霁说,递给解同和一瓶矿泉水,“喝点吧,嘴唇都干裂了——最近给你发消息都没回,这是进专案组了?”

“嗯,异地办案,封闭式,就我一个本地的做点接应工作,手机都被收了。”解同和接过矿泉水,想拧却拧不开,他的手指犹自无力地颤抖着,胡悦接过来为他拧开。“今晚收网,除夕嘛,那边的警惕心应该是最低的。没想到……”

他拿过瓶子,水洒了些出来,解同和猛灌了半瓶才继续说,“才刚到窝点,小张摸过去看情况,走到窗户边上,还没来得及发暗号,就……就……”

他的声音有点哆嗦,透着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惋惜,“就炸了。”

既然会发暗号,可见里面应该是有线人或卧底,小张直接被炸进了手术室,里头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解同和当然也为同事惋惜痛心,但至少这不是在一整队人都进去以后才出的事,不管是为自己的命,还是为自己小组的安全,他都有充足的理由后怕。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这恐怕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胡悦说,“吉人天相,他会没事的。”

“真的吗?”解同和现在已经完全没注意了,一句安慰的话也被他当成圣旨,他抬起头,仿佛是要求得更肯定的保证,“真的?他,他——”

他的手又开始哆嗦了,胡悦和师霁交换了一个眼神,把他带到走廊外的小阳台上,解同和点燃烟抽了半根才缓过来,“我们去抬他的时候,他、他下半边脸都被削掉了……”

说着,他不寒而栗,捂着脸几乎是哽咽地说,“全是血……他不应该站在窗户旁边的。”

伤号在他们到的时候就已经进手术室了,人怎么样都,胡悦和师霁是没看到的,解同和给师霁打电话,无非也是病人家属在这时候很常见的心理,大年夜的急诊,就怕没好医生,这时候能托一个熟人都是好的,哪怕只能起到一点安慰作用。——不过师霁也的确帮上了忙,过年确实没有知名外科医生坐镇,是他紧急打电话,请托了科主任亲自过问,在除夕夜,这多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解同和抽了两根烟,脑子转起来了,他搓了搓脸,“师主任,以前的事情,不说了,虽然也常找你帮忙,但是——”

他笑了一下,不往下说了,“今天我真的欠你一个情,感谢你,不计前嫌,我现在话说不清楚,总之,感谢你,我——”

师霁是听不得这些的,平时他的那些客户也不会这样感谢他,现在解同和真情流露,倒是让他有点窘,刚好手术室护士出来给他解围,“张海明的家属呢,家属在吗?”

解同和赶忙走过去,“在的在的。”

师霁也陪着过去,他是大名人,护士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笑意,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了。“是师主任啊——这个伤号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就是要输血,你也知道,现在血源非常紧张,血库那边是出多少进多少,一点也不讲情面的,你在这里就最好了,和这个警察同志一起,赶快组织献血,他浑身烧伤,以后要用血的机会多着呢。”

要用血不怕,怕的就是连输血的机会都没有,解同和是听得懂弦外之音的,惊喜地问,“护士,这样说,他救回来啦?”

“这……”护士也有点为难,医院不成文的规定,人没下手术台,医务人员根本不会给你讲能不能救回来,就是怕万一出什么变故,家属大起大落更要闹事——不过,她看了师霁一眼,还是含含糊糊地说,“反正,你总归是要为后续治疗多考虑!”

这差不多就是准话了,解同和一下松弛下来,“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护士抿嘴一笑,“谢我干什么——你和师主任好好商量吧,命差不多是救回来了,但是他的伤情复杂得很,烧伤不说,颜面缺损那么严重,等一会下了手术台就该考虑颜面修复的问题了,这个正好找你们师主任,不然,我看我们十六院也没什么医生敢接手。”

这么一说,解同和与胡悦不约而同都望向师霁,师霁也没有推脱,“明天再说吧,一般都是先治烧伤,这个得烧伤科给颜面修复那边下会诊单才好安排。”

医院里的流程,外人就不是那么熟悉了,解同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胡悦,好像在询问她这是不是推托之词,胡悦要比他清醒,好像没有看懂似的,也对他安抚地说,“规矩是这样的,解警官,你放心好了,师主任平时工作忙,这些事归我管,我帮你看着。”

这是站在师霁这边跟着安慰解同和,不是和解同和保证师霁可信,这里的亲疏关系要注意,乱了容易惹疑心。还好,师霁好像没看出来,解同和楞了一下,也没露出更多马脚,掏出手机,“我现在找同事——是今晚就得献血吗?”

“定向献血要去指定采血点,可能得等明天上班了,这样,我们医院是和市第一血库调血的,你打电话到值班室去问一下,用警察身份做个保证,明天一上班就去献血,这样应该能调得出来——既然他有烧伤,那肯定是要用血了。”

关键就卡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大年初一就要献血,也不是什么好意头,这都得解同和去协调,好在警局那边后续也来了人帮忙,解同和过去和他沟通一会,转回来说,“师霁,脱离生命危险的话,这边应该就不用麻烦你亲自看着了,今晚麻烦你了,现在——”

他看看手表,“十点多,回去还能守个岁,要不——”

看着他满脸强压的愁容和烦难,胡悦不可能无动于衷,她看了一下师霁,师霁没什么表情,对她摊摊手——就是那种每次她大发恻隐之心的时候,他的表现。

这就相当于是默许了,胡悦说,“可能还有不少突发情况,师主任在这边,对情况掌握得比较仔细的话,要给别人打电话也知道该怎么说。有时候险情禁不住几个电话耽搁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留下来陪解同和,师霁一个人回去吃那已凉的椰子鸡也没趣味。

人命关天,解同和嘴唇蠕动几下,没有反对,胡悦问到他也没吃晚饭,跑到附近的全家,平时的便当炒面,今天基本都没有上货,只好买了几个饭团,一大碗关东煮,拎着回来的时候,解同和又在外面抽烟。

“……其实警察确实没有帮过你什么,可能一直以来,对你们家的伤害比较多……”他和师霁的对话,断断续续被风吹进没合拢的门里,胡悦并不用听完整,也明白解同和想说什么:是啊,一直以来,师霁未受过警方什么恩,那些交集,更多地是对他的打击,包括与解同和的来往……恐怕,今天打来的这个电话,就连解同和自己都没想到能获得师霁的回应。

但师霁为他打了电话,人也来了,没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做了。

“好了,”他现在又带了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解同和的话,“是不是男人?”

是男人就别啰嗦了,有些情记在心里就好——解同和也顿了一下,随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不是这样说的。”

“你们家今年怎么过的?”师霁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打断了问。

“他们在老家自己过,”解同和也只好顺着这个话题回答,“都习惯了,每年除夕都有事,没什么的。”

“我也一样,都自己过。”师霁说,“都差不多。”

他没家了,解同和有,但却也和没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境地,同病相怜,在这样的处境里还愿意拉别人一把,是工作,可也许,心里也是需要一点情怀的。既然都是如此,那么,大概别的事也就不用计较那么多。

师霁的话没有明说,意思却是门里门外都明白,胡悦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有些是为他,也有些为自己,她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柔软得不得了,满怀对师霁的怜爱,还有一半却好像是浮在半空中,仍做着冷静的观察。

“吃饭了。”她加重了脚步,今晚第二次说这样的话,“烟掐了,都进来吧——”

“怎么,案子还有反复吗?”

吃饭的时候,已经快到12点了,关东煮剩下得不多,胡悦全都买来,其实有一些久煮已经失去味道,不再可口,便利店的饭团,也无非就是那个味儿,不过在胡悦和师霁,工作日吃过太多这样的便餐了,手术多的日子,外卖叫来都凉了,能吃上口热乎的已经挺幸福,只有解同和好像不太适应,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眉头越皱越紧、越吃越慢。胡悦忍不住问,“我还以为人都死了,不然你这个组长也过不来啊。”

“我不是组长,我是协调人。”解同和心不在焉地纠正了一句,“不过现在组长也不管用了,爆炸以后现场必须由专人勘探……这绝对是有预谋的引爆,先炸后烧,到处都放着引燃物,屋里到底有几个人都不清楚——人肯定是有的,找到烧黑的尸块,但是……”

都烧黑了,而且先被炸碎,到底有几个人、都是谁,这确实是难题,胡悦皱起眉,“dna?”

“dna检测也要条件的,这样烧,都烧熟了啊快。”解同和先说了一句,又叹口气,“也不止这些,还有医疗费的问题……”

他像是难以启齿——这个老油子和他们接触了这么多次,第一次有这样拉不下脸来求人的时候,胡悦奇道,“这不都公费吗?你们这个公伤不可能出问题的吧。”

“是s市这边编制的,当然不可能出问题,我们这边工资福利都是过硬的,但他是异地办案。”解同和讲,“这就要看他的领导了……唉,现在还不好说,烧伤应该是没问题,但是……”

估计有些事情,解同和也不便多透露,他含糊了一阵子,终于求出口,“我知道你们是会先出修复方案的——师霁,这个修复方案,能不能请你,和之前那个做硫酸烧伤修复的李小姐一样——不是完全一样,就是——做得稍微便宜一点?”

这也难怪他不愿意开口了,解同和是听她吐槽过的,李小姐那个案例,看似是做得皆大欢喜,但其中胡悦花了很多时间去打通关节,申请慈善援助,包括院内也给了很多优惠,这才能用一个病人家属几乎没有负担的价格,做下来整套手术。想给张警官做一个这样的方案,师霁要花的可就不是时间了,实打实还有人情在里面。解同和是有良心的,他今晚已经很麻烦师霁,再开口,面子上真的过不去。

但他也真的慌了,今晚真的失常——如果他和师霁没有交流过李小姐案子的话,是不应该知道这里面到底花了多少功夫的,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露出破绽了,胡悦心中暗叫不妙,很想踢解同和一脚,但又没有环境,坐在那里后脖颈发毛,只觉得师霁每一道扫来的眼神里都藏着刀。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强装着没事。

“这件事……”师霁好像也在考虑,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悦一眼,“其实,都是要由胡悦去跑的。”

解同和好在没有完全失掉理智,他要是一听说胡悦负责就放下心,那真是猪都要看出不对了,现在马上掉头来求胡悦,“胡医生、胡小姐、悦悦——”

胡悦让他演一下,刚要说话,那边护士又叫人,“张海明的同事来一下,还有那个师主任,我们主任叫你也来。”

解同和心里有事,吃得慢,两个医生是都吃完了,他手里还捧着关东煮的盒子,后来的那位同事有眼色,更好就和师霁一起过去了,解同和把握机会,低声问胡悦,“怎么样?——我最近手机被收了,也没法打听,那边现在好像很重视这个案子!”

他要打听消息,其实和师霁一样,更多的还是借助a市那边的老关系,专案组内部是漏不出多少风的,胡悦也没指望什么,一看解同和就知道,这是另有大案子,与世隔绝查案去了,本来,刘宇被抓,在他心里,本案已破,也就只剩细枝末节没处理,确实不会那么上心。

“没那么简单……有机会再说。”她低声说,见师霁已走回来,就不再提,“张警官的事,我只能说尽力帮你,但你们局里最好也有些钱要垫付一下的,现在是过年,慈善机构根本没人上班,他要治烧伤,花费很大,医药费不跟上,耽误了治疗,说不定又要有生命危险。”

这话是正理,师霁点点头,叫胡悦,“情况稳定了,现在要缝合面部,他们叫我进去——现在就可以开始设计修复手术了,你也一起来。解警官,你可以开始协调献血了,说不定马上就要用,那个电话记得打。”

解同和三口两口咽下饭团,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师霁今晚好像是救世主,什么事都要他来想办法,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一旦遇到事情,沉稳得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什么事都能依靠他,“你说现场的dna痕迹——确实,如果按你们平时的技术手段,这样的现场是很难提取出什么有价值的残留了,但是美国那边已经出现了新的dna培养技术,半年前发的论文,年前我和dna检测那边的袁主任聊天,他们已经谈好了,准备年后正式引进注册这项技术,派去美国那边学习的人也回来了。这项新技术,可以大范围地检测样本内存活的dna片段,而且对证据破坏度较小——”

话说到这里,解同和怎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袁主任本来也是他的熟人,就像是师霁一样,都是多次和公安配合破案的老交情了,他一下站起身,“这就……算了,这个电话我明早打。”

这消息,也一样让胡悦激动不已,但她还能藏得住,也必须藏得住,她特意慢了半拍才站起来,在解同和身侧观察着师霁的表情,师霁向她投来一瞥,她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像是在怀疑他今晚怎么忽然这么热心。

他对她笑了一下,倒是没有回击,“走了,进去以后,多学着点,这是很难得的现场教学机会。”

谈到躺在床上的伤员,他又用到了这种专业的冷酷口吻——平时的那个师霁,终于像是又回来了一些,这倒让她安心多了。她跟着师霁一起进了更衣间,想要抽空发个微信,想想又算了——别人应该都在过年吧,还是不打扰了。

“想什么呢?”

这个微信,想发而没发,她便总是惦记,师霁可能也看出了点什么,洗手的时候,便问她。

“我在想……差不多快到十二点了吧。”胡悦仔细地套着手套:他们不用做手术,只是去看片子再给点建议,无菌等级没那么高,刷手就不用那么仔细了。

“是差不多了。”师霁看了看钟,她也跟着看过去:十一点五十了。“然后呢?”

“想着该发拜年微信了……”胡悦说,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和他似乎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忽然间有点说不出的激动,太多情绪和盘算涌过来,她处理不了,反而成了一片空白,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一种极大的侥幸感环绕着她,让她稍微有些发着抖地往前靠了一下——

轻轻地亲了一下师霁,她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眶有一点润湿,“新年快乐呀,老师。”

他吃惊地想要摸唇,但又很快止住——已经戴上手套,手就是无菌区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已成本能。师霁定睛看了她一会,也笑了起来。

他的笑一样有那么一点儿复杂,但一如既往,情绪的流露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倒是声音要比平时温柔了很多,充满了节日限定、特别款待的味道,好像这共度新年的一刻,对他们来说意义如此重大,值得他如此的珍惜。

“好啊。”他说,仍在笑着,这个笑,这句话,如果换了骆总甚至乃至别人来,恐怕都要醉死在里面。

“——新年快乐啊,小师娘。”

第186章表象与真实

“如果是安排手术的话,大概要安排到什么时候?”

“你一定要师主任做的话,最早也要两个月以后了。”

“没办法更快?”

“没办法的,你等不及,别人也一样等不及的,不可能加班给你做,第一,这个口子开了,以后别人肯定也要加班做,第二,师主任一天能做的手术就这几台,做多了活没那么好,出来效果,你可能也不会满意。”

在整形这里做久了,心肠会渐渐硬起来,有些事情,不是医生不想帮忙,而是医疗资源确实有限,医生并不是机器人,不可能24小时做手术,二是人的同情心终究是有限,整形美容是自我提升型的手术,暂且还属于非必需品,拖着不做也确实死不了人。能做到不过度推销,已经算是业界良心,想要更多的特权,那就得用钱来换了。

“不想等的话,师主任在他自己开的J'S那边,还是有号可以挂的,大概只用等一周就好,那边的客人时间不好定,经常会有cancel掉的预约,但是,从J'S那边挂号的话,费用会比在十六院贵很多……”胡悦看了文小姐一眼,“要不,你还是等等吧,平时戴个口罩,别人也不会太注意的。”

说起来,文小姐和朱小姐,遭遇仿佛,但境遇却差得多了。一样是动鼻子手术出的问题,朱小姐时机凑得好,一被打就来就诊,师霁有时间,鼻子也歪得快,马上就做了二次修复手术。文小姐就不一样了,自己不注意,后续出现感染,想手术都没办法,鼻子肿得老大一个,又发高烧,她的鼻子不是一下歪掉的,等烧退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不对劲,角度歪掉了,过来拍了片子,是软骨的问题,当时垫进去的软骨,预计肯定要吸收一部分的,但没想到,也许是受高烧影响,吸收并不均衡,左侧还有严重的钙化现象,鼻尖也因此开始歪斜。

凡是手术,肯定都有风险,这些可能的后续反应——甚至不能叫做后遗症,因为于人体健康其实无害——是谁也不能保证的,都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中一一写明,文小姐要打官司不可能赢,医闹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还要指望十六院为她做修复手术,态度不可能强硬,只能哽咽央求,“胡医生,要去那家医院,太贵了——我实在没有钱了!”

一开始做下巴,花费不多,大概也就一两万,现在的白领,要拿出这笔钱还是较轻松的,后来做鼻子,也还好,等到感染的时候就有点吃力了,不仅是因为住院的医疗费,也因为频繁请假,工作肯定受影响,而且文小姐自己也没有上班的心情,胡悦和她说别人不会在意,这话不假,别人可能的确不在意,但文小姐不可能不在乎,这要是不在乎,当时也就不会来做手术了。本来好好的小姑娘,鼻子歪了以后以泪洗面,视出门为畏途,“我想等鼻子修复好了再找工作——修复手术比第一次做还贵——”

“你要找师主任做,肯定是贵一些的。”胡悦没有办法,她帮过的人太多了,已不得不学会拒绝,否则,工作将无从开展下去。“要么就休息两个月,要么就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多花钱吧,或者,我给你介绍几个医生,也一样都是很厉害的。”

哪一条路,文小姐都不愿接受,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只是画面并不楚楚可怜,而是因为歪斜的鼻头而显得诡异,“胡医生,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呀。”

万万没想到,只是轻视术后医嘱,化妆出门,闷了个痘抠了一下,就抠出了现在的窘况,不想上班辞了职,想要凑足医疗费又非得上班不可,可这个面孔怎么求职?朱小姐和文小姐,运气大概都不怎么好,可底子不同,命就不一样,朱小姐抵御风险的能力要比文小姐高得多了,至少这个修复手术的医疗费她是凑得出来的,就差一口气,现在一个直上青云,一个陷入泥沼,除了哭,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实在是想哭,她心里是真的冤枉。

“唉,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就算是两个月以后在十六院做,医疗费也还是要备足的,不然,要是再出点什么状况……”

胡悦在南小姐以后,特别注意和这种术后出状况的病人交流的分寸,当时南小姐也是这样哭哭啼啼,看着人畜无害,谁都想不到之后会带人来闹一场,她自保地提醒,“千万不能因为贪图便宜就去找小医院,这个做得不好,神仙都救不了你,而且师主任是不收被小医院做坏的修复的。”

文小姐胆子比南小姐还小,哭着点头应下,起身要出门,又有点忍不住,回身哭着问,“胡医生,为什么是我呀?”

胡悦心里叹口气,想回答她: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格呀。

做整形医生,手里的项目就这几种,不是做鼻子就是做眼睛,脸上也只有五个器官可以做文章,看起来,好像经手的患者,在这一瞬间都做了类似的人生选择,但其实,人不同,路就不同,胡悦最近渐渐发觉,人的命运,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源自巧合,剩下的90%,全看本人的选择,看似是命运的安排,但细究之下,其实还是选择铸就人生的道路,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朱小姐是文小姐这个条件,未必就会选择去做手术,手里的钱,该走的路,想做的事,她也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文小姐的窘境,不在于她术后倒霉感染,而是在于她大概是没有看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走的这条路,又承担了多少风险。

只是,想想她的初心,却又不忍苛责,胡悦只好说,“比起哭,我建议你还是务实地想一下,现在该怎么办,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文小姐,人想要变漂亮,其实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以前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美,其实也是一种奢侈品,对于自己尚未拥有的那些,还是要懂得量入为出,看待得理智一点。”

也许是因为她平实恳切的语气奏效了,也许是因为她的话里,有什么触动到了文小姐,她的眼泪渐渐地停了,眨巴着双眼,朦胧地注视着胡悦,过了半晌才说,“我,我知道了……我回去好好想想,谢、谢谢胡医生……”

中途仍忍不住抽噎,但表情已渐渐平静下来,胡悦想,她大概总是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在这之前的眼泪,大概总有一多半是觉得自己亏了,花了钱却没买到美,就像是倒霉买了个坏西瓜的小孩子,有点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被偷走的感觉。

现在把美当奢侈品看待,本来就不该那么轻易拥有,反而能理智一些——文小姐肯听劝,那就又要比南小姐好。

大概也是因为她比以前会劝人了吧,从前那么真诚想帮南小姐,一大车话说不到点子上,照样拦不住她自己找事情,现在,比以前是冷漠多了,对文小姐讲几句淡话,效果倒是比从前要好得多。胡悦自己也有点感慨,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师霁,对患者,最多只劝一句,只有这一句的温情。

——但,终究还是有温情的。她好像是在为师霁辩白一样,又紧赶着在心底加了这么一句,胡悦又有点自嘲地笑了:这算是什么,自己和自己吵架?师霁本来对人就冷漠,这又不是冤枉,怎么连自己心里一点不好还不能想了一样,这完全就是偏心了,师霁的缺点就是很明显,这还看不到了似的。

是有一部分的她看不到,一想到师霁,涌上的不是理智的评判,而是琐碎的念头:这都快过元宵节,还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太忙,除夕他们都还不是一起从医院出来的,没办法,她年初一也有排班,在值班室歇一会更合适。从年初七开始,手术一台接一台,光想就让人很衰竭,她还要做分诊,师霁是空了,正在一心写论文,她真的忙得快吐血,连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

说起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嗯,可以找一下,还有电影院附近的好馆子,师霁吃了这么多年外食,一定懂……

谈恋爱的两个人,总想尽可能粘在一起,但医生和警察,还有科研狗,这都是反人类的职业,就算在一间医院共事,也没有什么眉目传情的好事,胡悦也只是想想而已,送走文小姐,又回了几条微信,将手里的全盘事情定神想想,歇了不到三分钟,看看候诊人的姓名,就赶忙收拾好全副情怀,按下了叫号键。

“——宋姐。”

门一打开,她就站起来笑着迎接:宋太太本来应该是约到J'S那边的,会到十六院来,也是因为她行程安排不过来。从各方面来讲,当然都要客气点。

不过,话在嘴里断了,她有些吃惊,“小姑娘是——”

这本来是术前最后一次门诊,也是因为中间有丧事,师霁临时回家一周,回来就撞上期末考和过年,否则,手术早做了。小孩长得快,两三个月过去,就怕骨骼已有变化,再门诊一次,看看小姑娘的状态,这是胡悦自己的意思,如果没有大变化,明天就可以过来办住院了。

“她……跟着外婆去玩了。”

这一次,宋太太没有以前的光鲜了——衣着当然还是一丝不苟,也不能说头发就怎么凌乱了,但她的精气神有了些微的改变,往昔那仿佛总是智珠在握的笃定,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彷徨,胡悦立刻就把握住了她的心情:这一次过来,是来看小姑娘的,女儿没带来,按说门诊已失去意义,但她人却依旧到了这里,那,就是想要和医生聊聊了。

聊什么呢?当然是聊手术,总不会在门诊时间来和她聊人生,宋太太来找她,也没有一见面就提师霁,看来,是想听她说……胡悦的一贯态度她也知道,总是不倾向给孩子手术,那么,宋太太自己的决心,恐怕也有几分动摇了,等的无非就是别人婉言分析、巧妙建言,给她一个台阶下罢了。

“是不是,孩子的外婆……”她立刻就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走过去拉着宋太太的手,两人在办公桌前促膝坐下,“这也难怪,这对孩子来说,毕竟是不必要遭的罪。”

“……家里长辈还不知道。”宋太太显然也没拿定主意,她心事重重地低声呢喃,“手术的日子快到了,孩子心里可能也有点怕,今天吃完午饭,我休息了一会,下午要来医院,她是知道的——但还是和外婆他们出去玩了。”

这样说,肯定是有点怯场逃避的意思了,宋太太一开始的筹划,有几分是为了孩子,几分是为了自己的不甘心,这不好说,但到现在,手术已迫在眉睫,即将按部就班划下那一刀的时候,她开始动摇了,大概也是在想,要是现在离婚,分到的钱虽不能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但总也还不算是少——

宋太太心情的变化,胡悦可以理解,要是连这点动摇都没有,倒真的有点可怕了。她婉转地说,“其实,小孩子长大很快的,再拖一拖,就是一整年了——小姑娘现在已经9岁了,过上五六年,做手术的顾虑会小很多……就是想要再生一个,从想,到想好,再到生出来——总也是要时间的,这世上,什么事情不要时间呢?”

拖到孩子大了,14岁去做鼻子,这听起来就好得多了,就是离婚,也可以慢慢的谈,谈到那时候,小姑娘的爸爸也不是铁石心肠,女儿变漂亮了,就算有了儿子,难道就没血缘关系了?家产总是好分一些的,以后要再问爸爸拿钱也不难,再说,这是最坏的结果,往好了想,也许根本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宋太太神色数变,手无意识地把包带扭了几转,一时不舍,一时凄苦,胡悦看在眼里,想拿出许多手术做坏了的案例来吓唬她,想想又咽了回去,时至今日,她也渐渐学会收敛傲慢,她不是宋太太,自然也不能断言小姑娘的手术,到底对她的影响是好还是坏。

“唉!”

宋太太到底叹了口气,胡悦心底才一宽,就听她说道,“我现在就给孩子外婆打电话——胡医生,你之后还有没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