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他的失误,但当时谁也没想到,师医生有一天会坐到审讯桌后,胡悦笑了一下,“那就是他的律师团很有把握了……看现在这个样子,他迟早被移到a市去,到那里,说不定真就能出来了吧。”

解同和没说话,他的努力显然没有结果,不然,早就和她说了。

“要不然……”他略带迟疑地问,“在网上带一下节奏?”

a市检察院,目前肯定在全力处理刘宇的案子,钢铁厂家属区这个案子,现在有点尴尬,检察院可能起诉也可能退回调查,甚至师雩的羁押也不可能无期限地持续下去,当然,他想要出来也没那么简单,警方手里的线索,还是有充足理由关押他进行审问的。而且,这出奇案,如果能在网上招徕到舆论的议论的话,至少可以引起检察院的重视。——但,这也就意味着师雩彻底身败名裂,至少,在十六院是混不下去了。

胡悦不是没想过这个做法,甚至,她连公众号都可以随便找——说来讽刺,当时,还是因为她和师雩在一起,又是从通缉犯手底下逃生,又是超市救人,又是给李小姐做造脸术,这才结识了这么多媒体的资源。

“……算了吧。”最终,她还是低声说,“这些都是没有确切结论的事情,先不说泄密,师雩旁边那个律师团队不是吃素的,随时被反咬一口,可以告我诽谤的。”

这似乎是个很有力的理由,解同和没说话,胡悦看看他,为自己辩解,“你别以为我是被感情冲昏头脑的那种人——我真不是先入为主,没戴有色眼镜。”

“真的吗?”解同和也没否认自己怀疑她的心态。

“你们老手办案,都凭感觉,这不就是因为现实总是比小说戏剧都更荒谬?”胡悦说,“五十几岁的油腻大叔能迷倒霸道总裁,小白文都不敢这么写,可现实中,一见钟情就是一见钟情。以前,我们没想到哥哥就是弟弟,为什么,因为从现实的考量来讲,‘这不可能’。”

“现在,我们也可能没想到弟弟不是凶手,因为从现实的考量来讲,‘dna都出现在指缝了’,不可能不是他。是吗?”解同和语气安静地接上,他话里并无一丝审视、惋惜:既没有琢磨她是不是因为和师雩的感情而有了偏向,也没有惋惜她夹在母仇和恋情之间,仿佛整个人都乱了,先是把师雩送进监狱,现在又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凶手。

“对,确实,从常理来说,雪地就两行脚印,凶手只有一个,不是留下dna证据的他又是谁。”胡悦说,“但这只是常理,现实往往是没有道理的——是不是他和我妈妈在别处发生打斗,我妈妈在回家路上遇害呢?是不是他在真凶行凶的时候试图上前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打斗中不慎被指甲刮到,而凶手事后清扫了现场,雪掩盖了他打扫的痕迹呢?孤证是没法证明案件真相的,dna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这些猜想,也都可能被他的律师团用来为他摆脱嫌疑,所以,我也肯定要去考虑。”

她看了解同和一眼,忽然自失地一笑,“可能是我太要面子了吧,这些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我这么做,和私人感情无关。从头到尾,我想要的并不仅仅是法律上的判决——我想要的是真相。”

“看到你这么冷静,我就放心了。”解同和看了她一会,笑了,“那天过来执行批捕的时候,看到你的表情,我很担心你。”

“我想要的东西,只有我自己可以给我,”胡悦也笑了,她的笑冷冰冰的,没达到眼底,“所以我不能垮、不能乱,我只能比以前更强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师雩真的无辜——真的和你设想的几个可能一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解同和在病房门口停住了脚步——他们今天是来探望他同事的,解同和几经协调,为他申请到了全额医疗费,第一期植皮手术已经做了,很成功,正在恢复期,胡悦来也是想告诉病人家属一个好消息:虽然师雩不能亲自为他们做手术,但她也通过之前整形修复科刘医师的关系,为他们联系到了另一位医术高超的主任医师,从业界经验来说,不输师雩,甚至还犹有过之。

“首先,师雩暗示了你,他是无辜的,此案另有隐情,其次,他叫你自己去查,说有些问题他也想要知道答案——这就说明,他预设你是能查到答案的。”解同和说,他的语调很沉稳,像一张细密的网,任何线索都逃不过,“如果如你所说,行凶者另有其人,而他当时没报警并且改换身份的原因是……就假设是难以自证清白吧,那么,他一定认识这个行凶者,并且此案有一定的前因后果,否则,如果只是一个随机的陌生人,杀人走掉,你还能查出什么?他还有什么问题?事实对他来说是明明白白的,他倒霉,遇到了行凶现场,然后无法洗清自己的嫌疑。他还有什么疑问想要知道答案?”

“是,而且,不管他是师霁还是师雩,如果是我们描绘的这个版本的话,他为什么不说出来为自己辩解?这种故事可以解决dna的来源,而且很难反证,他的律师团应该会很喜欢的。”胡悦说,“他什么都不说,叫我自己查,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问了吗?”

“问了,很努力。”胡悦有点不自然,“甚至试图打感情牌,但他就是不说。”

“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么,这就说明凶手可能是他认识的人,甚至,还在他身边附近,威胁着他,以及知道真相的人的安全,这背后应该有一整个故事,而直到现在,师雩还受到他的钳制……”解同和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扭头看向胡悦。

胡悦的表情没有丝毫一样,她自然地回望着他,大眼睛说不上盛满纯真,但至少没有猜疑,这让一个最老练的警察,也很难辨别她的真实意图。

解同和和她对视了许久,慢慢地说,“但,如果他真是凶手的话,这一切,也可能是他通过言语中的暗示,巧妙地操纵人心,诱导你去为他脱罪……很多杀人凶手都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可以操纵人心,你,有想过这种可能吗?”

他们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解同和的问心无愧,胡悦不会没感觉,她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像是为他的试探道歉,解同和摇摇头,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发:既然问心无愧,又何惧试探。

收回手的时候,她的头往他这里靠了一下,像是本能地眷恋这一丝温暖,但胡悦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又回到了极度挺拔的走路姿势,“想过。”

从语气听得出来,是确实认真考虑过。所以,她才只求一个真相,只求实据,而不是要为师雩脱罪。解同和松一口气:虽然,这心态仍危险,很可能为师雩利用,但,想过就好。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如果换做别人,我会劝他们放手的,”他说,“但这个人是你——那我就只会问你,想怎么做。”

没有规劝,不会提醒她这件事有多不可能,解同和的支持都藏在语气里,这样的事,你已经做过一次了,别人想也想不到的事,你已经完成过一次了,这一次,也许你一样做得成呢?

胡悦抿着嘴,笑了,“我想先问问周院长——他就快回来了。当然,如果他不回来的话,那就更该追问他了。”

“他要是滞留国外不归的话——”

“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年前了,想要找到一个人,总是有办法的,”胡悦淡淡的说,她的语气透着深思熟虑,显然,已系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给刘医生写了邮件,她男朋友很擅长找人,我厚颜求她帮忙,她答应了。”

是了,差点忘了,这是个什么事情都能想出办法的女孩子,解同和自失地一笑,“是该和他聊聊了——师霁的死,他应该知道点线索,如果他是真的死了的话……你觉得他是真的死了吗?”

“至少,师雩是这样说的。”胡悦也在想这个问题,师雩口中的死,到底是‘在他心里已死’,还是‘在现实中已死’,“看来,这又是一个他打算让我自己找出答案的问题。”

“这可能是一个决定了他的犯罪事实是否‘情节严重’的问题,”解同和指出,“如果师霁的死也和师雩有关的话,那,量刑这块……”

“职业病了不是?目前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问题。”胡悦打趣地说,“你还能飞回a市咋地?”

解同和有点尴尬,“我是不能——你能?”

胡悦当然也不能,她还要上班,而且,她毕竟不是专业警察,受过一点相关的训练和行家里手,这是两个概念。

“我是不能,但有人能啊——私家侦探团,听说过吗?”

解同和很吃惊,“私家侦探?你——自己雇佣?”

“私家侦探‘团’,”胡悦强调了这个重音,“不是我出钱,靠谱的私家侦探服务还蛮贵的,他们平时主要是做一些商业方面的事情,如果不是骆总有门路,我也联系不到靠谱的侦探。”

既然是骆总的门路,自然是她出钱了,解同和还想这么说,看看手表,又吞了回去,只是对胡悦露出无奈的笑意,胡悦会意——该进去了,他们已经聊了太久。

“胡医生——解大哥!”

走进病房,得到的自然是连声的感激与询问,张警官的家人听说师主任没法为他做修复手术,都很失落,“这么好的医生,怎么就——唉!我们的手术方案,还是他做的呢!”

“绿色通道也是他签字申请的!”张警官的妹妹年纪还小,十二三岁,但记性好,脆声说,“胡医生拉着我去找他签字,我还记得!”

病人的感激,不会因为医生的境遇而褪色,自然,他们也感谢解警官的极力奔走,正是他争取到了整形手术费报销的批复,还有胡医生——张警官还在睡,他刚做完植皮手术,这段时间要多休息。

胡悦和解同和尽量脸上都带着笑,正因为他的伤事情很大,所以才要这样给家属鼓劲,解同和又等了一会,张警官也没醒,他只好先告辞,“有话微信说也是一样的——还好,他拇指都还好的。”

这个笑话,苦中作乐,把大家都逗笑了,胡悦顺便送解同和下楼。“有进展,会告诉你,需要帮忙,也随时和你说。”

“好。我忙完这阵子,看看能不能努力出个公差,回去一趟。”解同和想说的其实也就是这些,他觉得胡悦也很需要他的鼓励,“至少,现在案情又往前迈进了一大步——这个轮子,已经转起来了。”

胡悦点点头,“嗯。”

不该再问了,有些事,其实问出来没有意义,只会给她增加负担。解同和这样告诉自己,但他盯着电梯门反光中的自己——以前有很多次,他来找‘师霁’的时候,在电梯里就会这样审视着自己的形象——一股冲动忽然冲上心头,他说,“你觉得可信吗?师雩不是凶手。”

“‘我觉得’没什么意义,证据才有意义。”胡悦抿着嘴,先说了一句官腔,随后,她的语调有一点破碎,“我不知道……我看不透,猜不出,他太复杂了,太聪明了……”

是啊,聪明到你不得不去考虑,倘若这一切是否都是他的筹划,如果连人心他都可以算计在内……

解同和在情感上,是矛盾冲突的,他充分地理解到胡悦现在的感触,但仍忍不住说,“其实——我倒宁愿他是凶手。”

“是吗?”胡悦对他笑了笑,假模假式的,她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很荒谬,但就是觉得,这样他心里还能好受点吧,想想看,如果他真的无辜的话,那,过去十二年……”

那……过去十二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其实他的意思,胡悦明白,这是一个现在的他们不应该去关心的问题,追逐真相,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智,她不能被为母报仇的怒火冲昏头脑,急切地把所有证据都栽到师雩身上去,也不能被她对师雩的感情迷惑,她唯一持有的只有理智,这是她仅有的筹码。

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低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过去十二年,对他来说,就很黑暗了。”

这五个字,不足以形容假设中的情绪,见惯了人性幽微的警察和医生,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像是都在设身处地地想象师雩的心情,他们先后又都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命运对他就很残忍了。”不知道是谁木然地开了口。

“如果是这样的话,”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对方,“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

这个问题,落在空气中,没人能回答,它滚落在地,像是能发出声音——

如果是这样的话,过去的4000多个日日夜夜,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他在想些什么?

这想法,光是提起,就让人浑身颤抖,这痛苦,即使是虚幻的想象,也让人承受不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师雩的世界,又该有,多黑暗呢?

第195章新思路

“叩叩”,敲门声响起,有人在门边探了个头,“张秘书——周院……”

张秘书对她点点头,胡悦敲了一下院长办公室的门,推门而入,“师公好。”

“小胡来了。”

预想中,能让一切简单化的变数并没有出现,周院平平安安地从日本开完交流大会,回到了国内——师主任入狱这件事,至少表面上看,对他的位置并没有太大的冲击,甚至周院本人,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去警方那里做过笔录了事,在警方面前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只当自己从来没有认出爱徒的身份,甚至还反问警方,如何能确定师主任就是师雩。“我记得师舫他太太的身子骨一直不好,也可能是过继到师舫家里的孩子,只是没有对外声张而已,毕竟,当时计划生育政策那么严格,要走收养手续太麻烦了,还不如算做是自己生的。”

这解释居然也可以——而且居然还很站得住脚!关键是,现在死无对证,警方也确实颇感棘手,周院怎么说也是s市的头面人物,要再讯问影响不好,只得把他礼送回来。周院就和没事人一样,对胡悦也还是笑呵呵的,“坐,喝茶吗?”

“我喝花茶就好了。”胡悦并不客气,她自己喝花茶,但还是主动给周院张罗一桌子的茶具,“我来吧,您这都多久没自己泡茶了——”

“还是我来。”周院很坚持,“你们年轻医生的手要好好保护,还是少接触热水,维持敏锐的手感。”

水烧上了,周院先给胡悦的花茶倒了水,“玫瑰花茶,还是师雩从保加利亚带回来的大马士革三号玫瑰——我也不懂,就是爱人喜欢,他就上了心了。买了好几袋子,给我办公室也塞了一袋,说是女同志来了,正好可以招待。”

絮絮叨叨,是说家常的架势,但重点还是在那被随意唤出的名字上,胡悦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还以为周院会和她绕一绕的,但转念一想:如果是这样,又何必见她?

周院,应当已经探视过师雩了。

“我也不懂什么花茶,就是觉得早上喝了两杯咖啡了,不好再摄入咖啡因,就怕下午做手术,手抖那就不好了。”

既然情况对她有利,她也就顺着往下说,就看周院自己愿意透露多少——这表态,也让周院很满意,他笑着指了胡悦一下,“有道理,咖啡其实也喝得有点多了,最近,心里有事,睡眠不好啊?”

“嗯……”胡悦不晓得他打算把事情挑破到哪一步,低下头长长地应一声,摩挲着杯子底,“毕竟,师主任他……”

“他……他是让人没想到,”周院的语气也低沉下来,他有些惋惜,“另外的事情,不说了,就说身份的事情——冒用身份这个罪名一旦确立的话,以他的职业,很可能除了冒用身份罪以外,还有一个非法行医罪。冒用身份罪,这个在国内很冷门,他这个事情,能不能合上不好说,但非法行医一旦确认了,那是要坐牢、吊销执照的。你这个师主任,不论如何,都是个很好的医生啊。”

他的意思已足够明白,隐隐有点解释的味道在——周院是不会出来指认师雩的真实身份的。

其实,以他的权势地位,能如此和颜悦色,已是异数,他还有很多种办法来拿捏胡悦,甚至将他直接开除,胡悦不会因此感激涕零,那太奴性,但她也能感受到周院的诚意,她点了点头,摆出自己的底牌,“其实,这些细枝末节,都无所谓的,我不想报复谁——我只是想要求一个真相而已,一个人,总不能白白这样死了,总是要有人为她寻找答案的。”

“你说得对。”周院看她的眼神更和蔼了,“每个人都想要知道真相——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有这样的念头,更何况是你呢?你当然更有理由了。”

胡悦做感动状,“师公……”

她借机打感情牌,“老爷子去世以前,都和我说了,这些年来,很感激您在背后的照顾……”

“其实我做得不多,”周院慢慢地说,他今天很有点讲古的兴致,“也都是老爷子的吩咐,我和老爷子,我们两家是多年的交情了。以前在医学院,我就是老爷子的学生,后来分配到附属医院,老爷子也是多方照拂。我们两家的宿舍距离不远,当时,我爱人常年在外地读书,我活得和单身汉一样,多亏了老师母给我添衣添被,孩子的教育,也没少烦师舫兄夫妻……”

以他们通家之好的身份,周院对师霁、师雩两兄弟,自然熟识,这也才有了他南下调动以后,为师家人铺路,想让师雩出去和他闯荡的举动。也正因为如此,对兄弟俩身份的互换,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其实,第一眼确实没有认出来,人的长相是会变化的,尤其是熟人,更可能对他的变化熟视无睹,除非是多年不见,和印象对不上了,才会有比较强烈的感觉。”这些话,周院大概已憋在心里很久了,此时娓娓道来,多少也有点巨细非遗的感觉,“但这个因为多年不见,所以反而也就不会去怀疑什么了。你仔细想想,那些文学作品,发觉替身换人,往往不是从长相发现端倪的,而是从性格、神态……也就是给人的感觉中发觉的不对。我对小狮子,也是如此——他们兄弟一直都长得很像,再次见到的时候,发觉他已经整容了,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和我说,是家里找人算过了,指点他,为了扭转这几年家里的运势,眼睛要更大而有神,所以他开了眼角、割了双眼皮。”

“三庭五眼,一点变化都能对外貌造成很大的改变,我从前没有仔细留意过他的脸,这么一说也觉得很合理,但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不几天,这种感觉就浓烈到我忍不住要问他了——我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以这种世交长辈的看法,师霁,这孩子精明强干,冷漠中有点傲气,师雩呢,开朗活泼,是个很体贴他人的好孩子。一定要比较的话,两兄弟之间,我更喜欢师雩。回去过年的那段时间,听说他失踪了,我心里是很挂念的,但也没想太多,还以为他是去找女朋友了——一直到年后师霁来上海找我,我才知道,他可能是被害了。”

“这种事,可以想象,却很难接受,”周院说,“那几天我心情都很不好,也忙于联系师舫兄,又给老师道节哀,只是这里,新官上任,也不便请假。——对师霁的不妥,我都以为是自己哀痛之下的胡思乱想……但是,小狮子是我徒弟,就在我手底下实习,这种事也瞒不了多久,很快,我就起了疑心,对他稍加试探……”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答案令人很震惊。他告诉我,师雩在a市钢铁厂这个案子上,有扯不清的嫌疑,他只能用师霁这个身份生活下去。这是家里人一致的决定,整容手术,就是师舫兄夫妇做的,老爷子做麻醉师,师舫兄夫妇一个人主刀,一个人做护士。校附属医院空置的手术室多得是,这个手术,不过是拆两个手术包,配点常规药物的事……外人对此一概不知,后续,他还规划了一系列的手术,只有这样,才能改头换面,让人即使翻阅从前的照片,也看不出破绽——他要把自己整成,师霁最终可以成为的最完美的样子。”

“那,您……”

“我当然也很吃惊,也想问师霁去了哪里,他告诉我,他不知道,只有师舫兄夫妇可能会有线索。”周院长有些深思地说,“还有,钢铁厂家属区的那个案子……”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胡,你大概不晓得,当年,师雩和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因为,当时的查案技术,还没那么先进,而且,师雩也的确耽搁不起,不管师霁去了哪里,他终究是走了,那么养家糊口的重担,就落到师雩身上。师家是连一点风险都承受不起了,先不说什么屈打成招,只说要他回去帮助调查,那么这几个月实习期一断,实习工资怎么来?而且,卷进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进不了十六院……这样的想法,确实很自私,但,当时小狮子身上也系了四个老弱病残全部的希望。”

“所以,您就为他化名做了手术——之所以用化名,也是希望淡化手术的痕迹,这样也能降低被识破、被怀疑的概率,是吗?”

“是,不过,那都是要动骨头的手术,之后注射玻尿酸的微调,就无需再这么做了,等到医院系统彻底改革以后,小狮子也有了自己的医院,在那里,他找医生做些微调,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周院长微微喟叹,“以前,师家的两头狮子,大狮子、小狮子,现在只剩一头小狮子,而我也只能在这个名字里,才找到一点往日的痕迹了。”

“那,把我收入十六院……”

“是老院长的嘱托——我也说过了,当年的事,会那样选择,对我们来说是不得已,但对你来说,也的确非常残忍。我想,老院长也是有意弥补——这,其实也侧面说明了,小狮子确实无辜,否则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杯里的茶是正好入口的温度,馥郁芬芳的玫瑰香味儿已经萦绕在鼻端许久,茶水呷在口中却品不出味道,胡悦说,“原来,您也……”

她没说完,但这意思周院长明白,他清矍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惘然,苦笑着叹了口气,动手又按下了烧水键——光顾着说话,水开了也没泡,这会已经凉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钢铁厂的案子,到底真相是什么,他也并不清楚,从没有细问过,这是周院长为人老道的地方,如此一来,即使面对警方询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声什么都不知道,自始至终,他也就只是给师雩私下做了几次手术而已。只是深心里,也总是忍不住在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狮子的下落,我也问过师舫兄,他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连累我帮忙。而后几年,师舫兄夫妇先后撒手人寰,我还以为,不论如何,大狮子也一定会回来参加葬礼,毕竟,他虽然对外人冷漠,但对家人却极为孝顺护短。”

提到现在下落不明,甚至可以说是生死不明——胡悦还没告诉他师雩对自己的说法——的真师霁,老人脸上是一片如烟似雾的感慨,“师舫兄夫妇性格严谨,君子谦谦醇醇、家有古风,教子一向严厉,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师霁依然很孝顺父母。我心里一直以为,他怎么都会回来一次的……”

“那,小狮子的为人呢?”

水开了,周院提起水壶,仔细地顺着杯身往下冲洗——暖杯,他就势看了胡悦一眼,像是也在探寻胡悦本人对师雩的看法。“小狮子,他……当然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我承认,这个所谓‘扯不开的关系’,竟是dna证据,这让我很吃惊,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相信,他绝对是清白的。”

“但是,有时,我也在想。我爱人一样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可,这些年来,她就从未对小狮子产生半点疑心,该扮演的时候,小狮子他,一直都演得很好。有时候,我免不得在想,当年,我看出来的不对,究竟是我自己慧眼如炬,还是他故意叫我发觉……”

毕竟,师雩总是需要一个人给他做手术的,而这含而不露的试探,更可以让他确认周院长的态度,事先立于主动。

茶叶被投入杯中,又一泡热水冲下,热气升腾中,周院长轻声叹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即使抱定了这宗旨,可他到底也有那么一点难以释怀的疑心:他认识的小狮子,真是那个他以为的那个小狮子吗?

“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胡悦脑海里,“对我而言,有些事,存一分糊涂,也好。”

这大概就是周院长愿意告诉她的全部了——胡悦的身份,如此敏感危险,身负血海深仇,只怕心念不稳,一个转念之下,就可能和警方合作,周院长愿意承担的风险,大概也只有这么多。但胡悦可以感觉到,他所说的歉疚也是真的:这是个典型的文人政客,这些年的宦海生涯,他不乏心计,也没有急公好义到倾全家之力帮助恩师一家度过难关,但,他又充满了知恩图报的心理,对师雩的提携、帮助与隐瞒,以及对她的照拂、愧疚,都基于这人性化的一面。他对她的帮助是真的,今天所说的故事,也包含了‘尽可能的真实’。

这其中有些事情,恐怕周院长的参与度没有这么低,譬如师雩的第一个手术,真是他大伯师舫做的吗?师舫当时已经是个病人了,哪来那么稳定的手,能做好开眼角这么大的手术?很可能这里就有周院长的参与,师舫等人只是打下手而已,他们都有医学经验,这倒很说得通。只是,周院长所说的,他曾怀疑师雩故意露出破绽,试探他的信任这件事,应当是确实发生过,只是他换了个壳子告诉她而已。

这么一来,师雩对周院长和对她的说法,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师霁,他对她说师霁死了,对周院长说自己也不知道师霁的下落,叫周院长去问师舫,这隐隐有种归罪于师霁的感觉,师舫对此,则‘苦笑以报,只说家门不幸’……

难道,是真师霁杀了人,师雩在阻挡他的过程中留下了dna证据,之后……在打斗中误杀了师霁?

这个想法,脑洞大得吓胡悦一跳,但越想又越是合情合理:也只有如此,才可能让师雩必须冒用师霁的身份,无法洗刷自己的杀人嫌疑,因为一旦要澄清此事,说出真相,他一样会因为失手杀死师霁而坐牢——师霁已死,无人再能奉养老人,师雩没法冒这个风险,只能铤而走险,试图掩盖此事,用师霁的身份活下去。

当然,此事也不能告诉周院长真相,但却可以告诉她,毕竟,师霁对周院长来说,是从小看到大的大狮子,但对胡悦来讲,却是杀母仇人。

但,师霁杀人的原因呢……

他们祖母的精神病易感基因……

胡悦有种反胃的感觉,但并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出自极度的亢奋。她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这种涌酸水的感觉,看看手表加快了脚步——下午又是门诊,师主任很多病人,现在都只能由她来维护,因为她最清楚医案,对她来说,工作始终也是要继续。

下班以后可以约宋太太出来吃个饭,这么早的案子,线索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采用‘马普尔小姐’探案法了……

脑海里转悠的都是这些念头,胡悦时而在想着新思路,时而又忍不住想起周院长的叹息,‘白首相知犹按剑,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按下叫号器,“33号病人。”

“胡医生,你好。”

进来的女病人戴着口罩,她没怎么在意,很多来就医的患者都戴着口罩。“下午好,你是来咨询——”

“我是来咨询面部修复的。”女病人的声音有点含糊。

“面部修复的话,可能我们这里是不做的,我们这里是整形美容。”

“对,我也有美容的诉求——”女病人犹豫了一下,“我是看到新闻报道来找你的,我觉得,我的情况,最适合找你们这种横跨两个领域的医生。”

她做了个征询意见的手势,见胡悦点头,便小心地摘下了一边口罩。

而胡悦,虽然早已猜到她的脸不会很好看,但此时依旧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甚至——从业以来第一次,竟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

第196章万花筒

“怎么会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呢?”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整成这个样子了。”

郭小姐的声音,摘了口罩也不清晰,这是因为她的鼻梁就像是融化了的蜡一样,歪歪扭扭地贴在鼻骨上——可能是存在严重的鼻中隔问题,所以她呼吸不畅,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就像是在水下似的,呼哧呼哧带着喘息,“在我们论坛,我有个外号,叫白飞飞——不是因为我以前长得像那个演员,是因为那部电视剧里,白飞飞还有一个身份,叫鬼面女。”

她是担得上这个外号的,郭小姐现在又把口罩戴上了,胡悦心里其实暗暗感谢她这一点,这个长相不太像是一般整容过度给人的感觉,除了审美真正畸形的那种以外,大部分整容过度的面孔,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是因为坠入了‘似人而非人’的恐怖谷区间,潜意识很难把那种脸识别给同类,所以出现了违和感,而大部分整容后遗症的脸,也只是颜值下降而已,一般看过去的时候,最多感觉是看到一个丑女,不会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给人强烈的不适感。而郭小姐的脸,就已经俨然不能用恐怖谷来形容了,她的鼻子、下巴和额头、眼睛、嘴唇……无不让人害怕,这绝不是正常能长成的样子,就像是一张纸,被随意地团了太多次,再也展不开了,攒在一起,看多了简直有点魔性。

“你们还有论坛?”

“嗯,有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是进来看看不说话,我们有个规定,动过三次以上手术的,才能进我们的板块,现在很多人,开个双眼皮也要发一两千字的帖子,那些帖子,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们那个板块,基本都是到国外去做手术的朋友内部交流的。”

郭小姐的家境当然很好,她应该也是国内最早一批出国动手术的顾客,“都说国内的医生技术好,是去韩国拜师学的,就想,干嘛不自己去韩国找医生做呢?我脸上加在一起,可能动过四十多次,大部分都是在韩国做的,后来去过日本,后来,亚洲找不到医生做了,就去美国。你知道‘猫女’吗?”

猫女也不是电影里容色美艳的猫耳女郎,而是美国一位知名的整容女名流,身价数十亿美元,她的家产多数来自有钱的丈夫,当年老色衰时,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灵机一动,照着丈夫宠爱的丛林猫模样,通过拉皮手术,让眼尾往上斜挑,仿佛猫眼,更多次进行丰唇手术,她的面孔也颇不似人形,在美国知名度很高。

“这样的手术,国内没有医生做的,但美国的医生不同,只要有钱,什么都给你做。”郭小姐说,她的脸,骇人程度还在猫女之上。“所以,后来也去美国做过几次,当时就像是着了魔。——胡医生,你相信吗,整容到了后面,有瘾的。”

胡医生当然相信,事实上,她也见过很多整容有瘾的客户,只是程度不如郭小姐这么严重——下巴明显是增生了,也就是俗称的‘法老下巴’,可能是注射生长因子,剂量没掌握好,下巴里密密麻麻长的都是肉芽,鼻子不多说,隆鼻后各种修复和调整手术做多了,组织挛缩。嘴巴做了丰唇,而且没做好,歪了,双眼明显割过双眼皮,开了眼角。当然了,下颔也无需多言,去过韩国人的医院,怎么可能不削下巴——这些都还是不可逆的改变,至于那些可逆的玻尿酸填充,就更不必说了。

“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呢?”

“开始当然都很单纯,只是想变得更美……”郭小姐在口罩底下发出了含含糊糊的笑声,“唉,所有故事的开始都很简单的。”

确实是这样,刚开始,只是家里有钱,她也想要变美——变美了,就更方便和更有钱的人来往,人的欲望总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拥有得已足够多。郭小姐讲,“后来,就当作是一种心灵寄托吧。我觉得这个世界让我很失望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去整容。可是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整就越是得不到想要的那些东西。”

想要什么呢?想要家人的关心,想要真心的恋情,想要和金钱无关,真挚的友情,这些都得不到的话,那就想要钱,越多越好,想要别人的羡慕,想要别人眼中完美无瑕的人生,她介意自己的脸,不算好看,就总想努力用钱去买来美丽。男朋友分手了,想来做手术,和家里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想做手术,总相信这一次手术结束以后,会比上次更好。

“可能,他们都觉得我很幸福,从小家里就很富裕,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些产业,怎么都是我的。”郭小姐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红,但没有眼泪,她说眼睛做了太多次手术,一次手术破坏了泪腺,那以后再也没有医生敢为眼睛动刀,她要靠人工泪液来润滑眼部,不然,怕很早就会瞎掉。“但其实不是的,”她说,“这个世界……太多东西了,你站得越高,就看得越多,它们会迷惑你,每一次你都觉得,这一次是真的,这一次遇到对的人了,然后,失望以后,就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一点付钱就可以得到的什么。”

不是奢侈品,这些东西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当你买得起的那瞬间,它便一文不值,不是财产,不是那些和她的身体无关的东西,人类的本能还停留在原始人阶段,当她孑然一身躺在别墅里的时候,郭小姐不因自己占有了多少而满足,那些都是虚无。

“被迷惑久了,到最后,你会忘记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美丑……你忘掉的东西会比想象得还多。”

她的故事,可能比想象得还复杂,为什么和家人关系不好,怎么被男友欺骗,这些郭小姐都没有讲,但胡悦能懂得她在说什么,在这浮华的人世间,又有谁能真的勘破真相,谁能读懂人心,想要抓住真相的人,最后手心留下的,只有自己的灰烬。

“世界是个万花筒,我看花了眼……”她喃喃地说,又问,“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现在也没有全想起来,但要比以前明白了一点——”郭小姐说,她又苦涩地笑了,“也是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现在,连美国的医生都不肯给我做手术了。”

钱还是有的,而且还越来越多,郭小姐一开始想要找个更有钱的男朋友,整过第一次容,也交了一个,最后却发现对方没打算结婚。后来开始找真爱,越找、越整,对方越是只看上她的钱,到最后索性直接找特殊服务,一个月几十万,叫小狼狗伺候自己,玩腻了就踢,但踢走一个也还是想整一次。每一次出来,都比之前更讨厌自己,却又更想进手术室,“每一次躺下去的时候我都在想,希望出来以后,这一次的改变可以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变得好看……”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越失望就越想通过手术弥补,她不信这世上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一直到上个月,合作惯了的妈妈桑和她讲要提价,“可能姐你的模样,对年轻男孩来说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郭小姐忽然间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想要这些东西,美貌、金钱、陪伴,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要最开始的自己,十几年以前的我,比现在胖一点——但是,什么手术都没有动过,还拥有很多很多的可能。”

但现在,可能逐一被拿走了,剩下的屈指可数,她只能再试着用钱来买一次。

“收多少手术费,我都可以接受,要进行几次手术,我完全可以配合,我很能忍痛的——以前在韩国做手术,麻药打得不好,刀伸到鼻子里来割肉,我都有感觉的,就那样锯我的骨头,咯吱、咯吱……”

但是,她的案子,不是一般人敢接的,手术费用是很次要的问题,她的脸动过太多次手术,想要‘恢复正常’,没有面部修复的经验做不好手术方案,没有整形美容的思路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毕竟,一般面部修复科的医生只管功能性问题,郭小姐最多试着修复泪腺,但别的器官并没有功能性问题,也并未缺损,这种术后修复,一般还是找整形美容科医生来的。

“不知道该不该接,我和她说我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