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袁苏明餐叙的时候,她就说起了郭小姐,当然,姓名隐去,只是这个案例太典型了,由不得人不发感慨。“说实话,可能一般人不理解,但,某种程度上,我懂她,而且也很同情她。”

“hmm……”袁苏明可能就是不理解的一份子,他从鼻腔发出长长的哼声,“是吗?你也想整容?”

“不是整容,而是……那种花花世界中无依无靠的感觉。”胡悦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戳着盘子里的三文鱼,“她太有钱了,可能也因此接触到了更多的人性,而人性是很复杂的。”

想到了许多许多,她叹了口气,“事实上,是太复杂了,我的这个病人大概就像是迷途的羔羊,只是,整容取代宗教,成了她的信仰。”

“无信者是可怕的。”袁苏明说,显然在引述什么宗教经典,“但信仰异端的人更可怕——没想到,你也是个潜在的信徒。”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信仰马克思!”胡悦笑了,随后又赶紧解释,“不过这个只是说笑啦,大陆这边更多的是泛信仰,和你们那边妖魔化的宣传是不同的,不是那种共产共妻什么的——你小时候应该很经常接触这些吧。”

“是啊,不过那时候年纪小,都不是很记得清楚了,到了美国以后也就知道,都是宣传而已。”袁苏明说,他有点不以为然,“这都是给弱者准备的东西——也许,她就不配拥有这些呢?可能对于有些人来说,太多的金钱反而是坏处,就像是你的这个病人,如果她没有钱,那么根本也就不可能对整容这么昂贵的东西上瘾了。”

“整容很昂贵吗?”

“昂贵——不止是金钱,还有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就像是我的体重。”袁苏明讲,“可能是可以减下来的,但要付出太多时间和意志力了,得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请个私教,系统地练一整年,把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减肥上,甩掉大重量以后,再回来做吸脂手术和冷冻溶脂。我不是没有钱,但是——”

“但是,你没有时间。”胡悦讲,“也没有身处闹市却不享用美食的意志力,是吗?”

他们交换了一个笑容,和袁苏明相处总是很轻松愉快的,这也是她第一时间接受餐叙邀约的原因,最近,她的脑子里塞满了那些事情,胡悦想换换心情,“其实你最近瘦一些了。”

尽管努力调节心情,但主食吃了几口,她也还是难以下咽,索性托腮仔细地观察袁苏明,“真的,不多,但是有一点点——你看你的袖子。上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衬衫袖子还是紧绷绷的,但这一次已经有余量了。”

仔细看的话,袁苏明的下颔轮廓也隐约有一点浮现,不再是和脖子连成一片。他本人颇惊喜,摸着脖子一阵说,“真的吗?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每次坐完飞机我都食欲不振。基数大,少吃点马上就瘦下来了。”

解同和忙,谢芝芝更忙,她很久没有这种只闲话家常的对话了,每一次对话都有目的,都要衡量,胡悦很珍惜和袁苏明相处的时光,还有他颇有分寸的关心——师医生入狱,袁苏明不可能不知道,这对他与J'S的合作可能有严重影响,但整顿饭他都没有问,直到吃餐后甜点的时候,才问她,“现在工作都还好吗?老板换了人的话,可能不比从前方便吧,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地方吗?”

胡悦不由感到一阵暖意。“还好,老板进去了,大老板还在——我们院长是师雩的老师。”

“师yu?”袁苏明对这个陌生的名字表示诧异,看起来,他都没和骆总谈过这件事,这……也不稀奇,骆总现在全副心思都在案子上,差一点就自己跑去a市了,怠慢个小合作伙伴,可能对她来说都是本能反应。

“是啊,”胡悦还以为他已听说,但现在要遮掩就显得有点不地道了,索性简单地说,“其实,师医生一直冒用的是他死去哥哥的身份,他被请去协助调查,大概就和这件事有关吧。”

“死去哥哥?”袁苏明的音量也随之提高,可以理解,人们一般听到社会奇闻都很难不惊呼。“他有哥哥?”

什么叫他有哥哥,既然师医生真名是师雩,冒用了师霁的身份,那么师霁毫无疑问就是他的哥哥啊。胡悦有点好笑,袁苏明这是呆住了,他平时没有这么笨的。“师霁就是他哥哥——不是亲的,堂哥。”

“这……已经死了,是被他杀的吗?警察又是怎么查出来冒用的呢?”

再问下去,就要扯到她母亲的事情了,胡悦简单搪塞,“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杀的,警察都没说,怎么查出来的……好像是dna吧?现在还在局子里呢,可能得等他出来了才知道。”

“什么!”袁苏明更吃惊了。“这……杀了人还能出来?”

“他可能并没有杀他哥哥。”

胡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师雩辩解这一句,她顿了一下,找回掌控,仿佛局外人一般地说道,“而且,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警方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啊,师主任请了一支很强力的律师团队,可能检察院最后都会不予起诉吧——这种事,证据不足不起诉的话,只能放出来的,最多是重点监视调查喽。”

“这……”

袁苏明对大陆的刑诉体系很陌生,不禁瞠目结舌,问了不少白痴的问题,诸如dna证据怎么会证明不了师雩冒用身份,胡悦也不想多过解释,只好一律以‘不清楚’搪塞,这顿饭刚开始吃得放松,到后来以糟心收尾——也怪不得袁苏明,骆总不理他,和胡悦关系到了,总难免多问几句。只是胡悦还想多聊几句郭小姐的,话憋在心里,总是不爽。

吃完饭出来,回家打开ipad,查看邮箱里存下来的郭小姐照片,这个病人,她想接却不知能不能接,来来回回反复拉着她的鬼面照,以医者心态,便忘了恐惧,只记得细节,胡悦看了很久,忽然兴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咬着下唇只沉思了一会,便用不知哪来的勇气做了决定,打开电话,找到解同和的号码拨了过去。

“解大哥,是这样,关于张警官的治疗方案,其实我这边还有点问题不能太肯定……”

第197章真实的面貌

“可能是因为平时体能锻炼多,新陈代谢快,他的植皮还是蛮好做的,头雕我也带过来了,配件在这里,要是没有问题的话,回去就可以安排下一次手术。”

“能有什么问题?这个案子不会比那个李小姐的案子更难。”

确实,面部重建,难度最高、过程最波折的手术,也就是李小姐的那桩案例了,跟过这个,现在对张警官的面部修复就不会太慌乱,毕竟张警官的情况要稍好一些,难点在于和烧伤修复的协调会诊。胡悦说,“难是不难,但整形修复那边没人跟过李小姐的案子,刘医师职级不够,现在没人肯牵头,毕竟……”

毕竟,这是师主任接下来的案子,到底情况又复杂,张警官被爆炸波冲击到的并不止表皮,内脏也因此受伤,有内出血现象,别的医生接下来,是要花心思的,而现在十六院也还不清楚师主任到底是为什么被请进局子里的,他的事情一天没明白,别的大医师就不可能太热心接手,否则,万一把方案吃透了,手术要做的时候,师主任回来了,那到时候病人又该怎么算?

这些事,一点即透,胡悦用不着明说师雩也能懂,他笑了一下,“那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这是在非法征询意见啊。”

——他是用师霁的身份证考的医师资格,冒用身份的事实经过查明的话,医师资格证是肯定要被吊销的,也就意味着胡悦亦不能向他征询医疗意见,这在管理条例中也属于非法。胡悦说,“你的身份现在不是还没查明么——法律层面上,谁能证明你不是师霁?”

这也意味着,她确实并未向警方告发师雩的身份,上一次的对话,如果她有录音的话,直接证据不说,至少是侧面佐证,师雩的眼睫毛略微垂下,似乎是在沉思,这是个很好看的表情,随后,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法在铐着手铐的情况下提供法律意见。

在旁看守着的小警员看了胡悦一眼,胡悦点点头,他便掏出钥匙,上前打开手铐。师雩扭了扭手,修长的手指端起头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下,“增生情况怎么样?”

“还好,肉芽长得还不错,很多身上的伤口已经不用考虑植皮了,毕竟以前是特警,身体素质好,应该可以靠皮肤的自愈能力。”

“没发烧、没感染?”

“都没有,这是昨天拍摄的照片,还有检查单都在这里,没有炎症反应。”

“那这个案例后续的难点不是太大,没有增生或者增生不严重的话,构件就不用调整了,哦,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构件的小尺寸定下来。”

“嗯,我翻了你的方案,做了三个尺寸配比,师主任可以看一下,患者的左右脸不对称还是较严重的,解剖学上,不能简单地做左脸翻转,不过还好,这一次损伤的是鼻部和颧骨,还有耳朵,耳廓这块是不是已经可以做软骨培养进行修复呢?”

“他听力恢复好了吗?”

“左耳应该是永久受损了,但没有全聋。”

要解决张警官的这些小问题,其实并非只能求到师雩一个人头上,他的伤情没有什么钱不能解决的部分,周院长给张主任一句话,找个接受的医生并不难,不过,这一次‘探监’是警方特批,包括会面时打开手铐的待遇,也是出自警界同胞的袍泽之情,胡悦还是多问了几句,确认小警员已经开始走神,这才自然地抽出了另一叠资料,“这个,是郭小姐的案子,也请你一并看一下。”

前面的交流多少都有点铺垫的意思,师雩不是没感觉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配合着,接过文件夹,他对她抬了抬眉毛,胡悦有点不自然:今天他们的对话,实在是太正常、太日常了,仿佛一回到医疗的情境下,什么事都没发生,默契也仍在。

“这个人……她网名是不是叫白飞飞啊?”

出人意料,低头看了几页资料,师雩居然认出了郭小姐。胡悦很吃惊,“你知道她?”

“她之前来J'S挂过号,但是被拒绝了,那样的修复手术,J'S没有资格做,而且,风险也太大了,她出不起这个价钱。”师雩随口地说起了往事,“大概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她的照片,我看过一眼——好像是那之后又整过了吧?当时还不是现在这样的,但是也已经看出来不行了,她最早是在韩国做的手术,没找到好医生,第一次手术做差了,以后只能越做越怪异。”

资料拿过来了,胡悦的意思很明显,“你想给她做修复?”

他的语气不无质疑的意思,像是在嘲笑她不知深浅,胡悦也不否认自己的能力的确不足,她说,“只是在想,她还能不能做修复手术?郭小姐现在已经很后悔了,她只想要一张尽量接近正常人的脸,这个样子,她没有办法生活的。”

小警员大概已意识到他们没在说张警官的事情,他伸长脖子,好奇地望着桌上的照片,又悄悄地伸了一下舌头,没有出声。师雩看了她一眼,拿起照片看了一会,胡悦看得出来,他正饶富兴致地考虑着郭小姐的手术方案——有一些医生,他们是只喜欢做一些低难度手术的,收入丰厚、风险也小,但师雩不一样,他表面做出功利性选择病人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总是忍不住对这种超高难度的创新性手术感到心动。否则,就算有她推波助澜,他又怎么回收下李小姐?

“想要变成美女,肯定是没戏了,”他又去看检查报告,“下巴拍片子了吗?怎么会长成这样的?”

“以前是玻尿酸填充,后来是打了生长因子,可能剂量没打好,或者玻尿酸有杂质,双方起反应了,里面一直长肉芽,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试着割除过,但还是会再长。”

“这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是长了再割掉,不过还行,这种不可能长一辈子,总是会慢慢代谢掉的。”

“鼻子的话,整个都要再造了,她现在这样还能正常呼吸吗?”

“经常发炎化脓,得坐姿才能睡,或者用嘴巴呼吸,所以其实她还有一点口呼吸面容的。”

郭小姐确实是整形修复医师所能遇到的最大难题,也是最有意思的案例,她的脸动了太多次刀,现在面部情况简直过分复杂,对她的手术设计,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要仔细考虑轻重缓急,先以恢复功能性为主,再来处理能修复的问题,“如果换鼻骨,做鼻中隔重建的话,她的眼距就会过窄了。”

“都快开成四白眼了,不戴美瞳根本没法见人的,摘了隐形眼镜就呈惊恐状,这个不修复本来也很不美观。”

“但这个怎么修复?很难修复啊,双眼皮和眼角都是开了以后很难复原的。”

“这也不是不能做,看医生有没有这个手艺罢了。我知道有医生就可以做。”

“谁?”胡悦听得入神,不禁就问。

师雩嘲笑地扫了她一眼,没有作声,胡悦忽然明白过来,“可——”

等等,这一说,她也想起来了,之前给师雩整理病历的时候,的确他曾做过眼部修复——面部结构,脸上沾边的都能做,以前就算是十六院也没有把方向太细分的。“这个——你还怎么做啊?”

内眼角修复确实不算热门,而且没什么医生能做好,师雩做了个表情,没有接她的话,“这些应该够你做个初步手术方案了吧?”

胡悦差一点就接一句,‘这一两天就弄好给你,师主任’,又醒觉了,忙咬着下唇——但即使没说出口,师雩想必也是看出来了。

气氛有些尴尬,因为温情是并不适合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但它又确实因为共同的回忆而发生——胡悦从一个住院医师成长到主治,其中有多少技巧是师雩冷言冷语地教出来的?而,她也是师雩这十二年来唯一的一个学生,这在正常的副主任医师身上绝不常见。这些关系,也并不会因为师雩身负的重大嫌疑而被一笔抹杀。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胡悦开始收拾资料,她低着头没看师雩,但语气也没有矫枉过正的冷淡。“如果……没有这些事的话,你还会做整形医师吗?”

“你是说什么事?”师雩也楞了一下,但他回答的语气也还算好。

“就所有事,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你们家没人生病,家庭和睦的话,你还会做整容医生吗?”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家没人生病,没有人意外身故……”师雩慢慢地重复她说的话,他的眼神一时有些悠远,好像也在心里描绘着胡悦的设问,在这一瞬间,他显得如此的放松、柔软与向往,双眼甚至闪着淡淡的光彩……

但很快,这光彩熄灭了,师雩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说。“我从来不想这么美的事。”

这答案,当然也不言自明了。胡悦有点不开心,“试着想想啊。”

“那你觉得我会选这一行吗?”师雩反问她。

胡悦想了一下,摇摇头,“我觉得不会的,你可能更喜欢做整容修复。”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挑战。胡悦沉思着想,其实你是个很喜欢冒险的人。

但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笑了笑,合上文件夹,“张警官的案例,有进展了我会再过来。”

说的是张警官,但其实指的是郭小姐,师雩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看起来,拘禁的日子也让他颇为无聊,能多点案例打发时间,也好。

胡悦在门口回了一下头,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又各自挪开,都有些沉思:比起真刀真枪的当面对质,现在,好像又回到了那熟悉的节奏里,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们反而都感到对方比从前要更真实。

“胡医生,张副队的手术很困难吗?”

小警员带她出去的时候,多少有些好奇的问,“是不是能做手术的医生很少啊?”

“也还好。”她这一次探视,得到警方不少方便,都是看在张警官的份上,有这样的推测当然合情合理,胡悦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当然是最开始经手的医生最懂得来龙去脉,而且,师医生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行家。”

“哦,那就是他是最好的选择呗?”小警察听得半懂不懂。

胡悦笑笑,算是默认了。小警察想想,“那,这个手术,其实也可以请他去做啊,我们系统也有医院的,把人带过去,做完再带回来就行了,跑肯定跑不了的。”

犯人也有动手术的权利和相应的病房,给人做手术的可行性当然有,胡悦微微一怔,“这……可以吗?医院可到处都是利器呢。”

“这个,按规定肯定是不可以的,但是……”小警察摸了一下后脑勺,“可以试着提一提吧,其实我们这里对师医生印象都挺好的,要不是他,兄弟的脸就救不回来了,所以给他都是挺好的待遇,也不许人欺负他,都让住单间呢,搞得和政治犯似的……”

胡悦若有所思,“我回去问问……当然,一定得给张副队最好的治疗……”

张副队、郭小姐,她一路想着病人的事情,走到接待处把手机领回来,就发现骆总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

【收邮件!】其实事情已经在微信上先说完了。【去a市的第一批人调查的资料已经发回来了!】

第198章录音(1)

“师霁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能不能问问你,他怎么了?我好像在群里看到说他出事了——这是真的?”

“这个人,嗯,怎么说呢,师霁吧,从小性格就有点独,可能是家庭条件太好,他有点傲气,对同学不是说不和气,就是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的事情,其实我们也都是不太了解,因为我们这块的男孩子,初高中的时候都挺社会的,爱打架,其实如果你很会读书的话呢,就有可能被别人看不顺眼,被欺负,是吧?但是师霁他们兄弟俩不一样,他们成绩都挺好的,长得也确实好看,但在我们高中就愣是没有人找他们麻烦,为什么呢?家里人有关系,这是一个,还有就是他们以后都是要做医生的,家长心里都挺有数的,都叫孩子把关系处好点,人活一辈子,有谁能不求到医生头上呢?”

“所以,他们两兄弟一直都挺校园王子的,这在我们这种地方也算是异数了。师雩呢,我对他印象深,他人挺好,感觉和谁都能说上话,对我们这些坏学生也不歧视,当时的校园,说血性也血性,但是说现实吧也现实,我记得我们好多同学的家长都在他爷爷那个医院工作,老领导的孙子什么的,他也从来不摆架子,不像是别的官二代,臭架子老高,当时我们这些小混子私底下其实都挺服气他的,就说一件事——当时那个打篮球,踢足球什么的,师霁从来不参加,师雩不一样,经常可以看到他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的,问他哥为什么不打呢?说是理由很简单,以后要当医生,所以任何会伤手的运动都不去做的。说实话医生多了去了,和他一样讲究的还真不多见。”

“但要说他人多坏呢,那也没有,就那样吧,不好不坏,就是特别的完美主义者,他一直都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直接保送进的医学院,没一点悬念的,听说在医学院也是年级第一,拿的国家奖学金。”

“他的家庭……这个真不清楚,但我记得那个谁,那个刘强他好像去过师家,我给你个微信名片——”

“师霁啊,对,我熟的!我们俩高中时候特别要好……哈哈,说是特别要好,也有点夸张吧,不过师霁那个性格,你们应该也了解了,你说他专心致志也好,目无下尘也好,反正,他特别喜欢读书,就学什么都特别专注特别来劲,一般不太搭理人。但我们俩不一样,当时我们是同桌,总说得上几句话,而且成绩都不错,所以走得还挺近的,我去过他家几次。”

“他家的氛围……还行吧,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要说有的话,就是他弟和他住在一起的,因为师雩家里好像挺不幸的,爸妈去世得早,说是车祸什么的,所以他们家就等于是个大家庭,师霁爸妈养两个儿子。对,好像他们爷爷奶奶也住在一块,就在医学院家属区那里,离中学不远,其实a市也就这么大,市中心去哪都不远。”

“觉得师霁爸妈偏心吗……这个真不了解,我们那个年纪,看到家长就跑的。而且他们俩都是好学生啊,家里也富裕,至少比我们当时好多了,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我们一般家庭不一样,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气息,家里书特别多,就特别整洁,怎么说呢,和医院似的,没什么家的感觉。”

“还有……也想不出来了,还有就是他爸妈特别看重学习吧,听说每次成绩退步了都得去解释原因,师霁也特别看重成绩,我在他家看过一张表格,特别有意思,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压在玻璃板下面,写了好几排,都是分数,第一排是他的,这个我记得,我们同桌嘛,而且他的成绩都在榜上的,有些特别的数字,什么666啊,印象就很深。还有一排写的是什么我就觉得特奇怪,因为分数不是很一样,和师霁的分差特别的大,我问他呢,他也不肯说,后面是我自己有一次经过高二年段,忽然间就看到那个数字,我就想起来了——这个是他弟弟在月考的分数!”

“也就是说,师霁把自己去年的成绩贴在那里,月考的、半期考什么的,然后每一次师雩也考过了那一次考试,他就会去把师雩的分数抄回来,写在表格里进行对比……你说,这是亲兄弟啊,而且这都不是一年的考卷了,还要比呢?”

“那谁分数高……这……不记得了,考卷不一样分数怎么好比?不过师雩好像也经常拿第一的,他们两兄弟的名字都挂红榜上,很少下来。师雩朋友多啊,他的事你可以问很多人。”

“师霁的事还能问谁?这个……真……真不知道,怎么说呢,师霁给人感觉就是,人不错,但就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隔膜吧。其实他为人没什么问题,不是那种不正常的感觉,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就觉得隔了一层,好像这个人有时候和你想得不一样……”

‘沙沙’声响过,这段录音结束了,胡悦伸了个懒腰,和骆总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看得出来,她们俩现在想的都是一件事:“师主任,他……表演得还真好啊。”

“如果不是天赋异禀、观察入微的那种人,大部分人其实是靠气质来认人的,”骆总苦笑了一下,“但没想到他还真能把师霁的气质还原得这么好……”

格格不入、说不出的隔膜,总觉得隔了一层,好像这个人的想法和你不一样……这说的不就是她们认识的师霁吗?虽然已经知道了互换身份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了,但仿佛直到现在,听着老同学口中谈论着的师霁和师雩,才对师雩的改变有真切的体会——从那个活泼爱笑,朋友多到不知道该从谁介绍起的师雩,变成孤高冷漠,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师霁……她们认识的、熟悉的那个师医生,到底是这个演出来的师霁,还是那个只活在回忆里的师雩。

“你和他见了几次面……”骆总征询地看了胡悦一眼,没说完,但胡悦已经知道她的意思,她摇了摇头。

“性格……可能比平时坦率点吧,但,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没什么秘密好隐瞒的了。”

也是,经过这么多,那个开朗爱笑的师雩,可能早已死在了过去——就算师医生私底下真的是这个性格,骆总……又怎能轻易接受呢,脸可以变,但她爱上的可是哥哥的性格,如果一定要把一个人拆解成几要素,她爱的,到底是师霁的脸,还是师霁的性格,还是,那虚无缥缈的,师雩的灵魂呢?

她是纠结的,看得出来,只是还能撑住,转开话题就事论事,“这也就是弟弟来假扮哥哥了,朋友少,如果反过来,行不通的。”

亲戚少,父母的朋友见面机会不多,同学生疏,且很快四散实习,正是因为师霁是这样孤独的性格,所以才方便假扮,才这么久都没露出破绽,如果是一个社交活动频繁的男孩子,早就被看出不对劲了,胡悦一手托着腮,手指顶着鼻尖,漫不经心地琢磨着刘强的话:格格不入、隔膜、这个人和我不一样……这位刘强先生,当年考入北京名校,毕业后顺利在外企谋得职位,现在自行创业,已经是身价颇丰的刘总了。他回忆中的细节,也侧面证明了她的观察力与记忆力,这样的一个聪明人,他对师霁的看法是值得重视的,这其中也许就掩盖了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东西,格格不入、隔膜,一般人很少会这样形容朋友,更多地是会形容成内向、内敛……

“好了,收收心吧。”骆总拍掌唤回她的注意力。“下面的录音会更重要一些。”

和警察比,私家侦探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们专注而且耐心,可以长时间地对师家兄弟身边的社会关系进行走访和调查,骆总叮嘱,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地收集师家兄弟的生活琐事,而不是钢铁厂家属区的细节,她有个理论,胡悦觉得很有道理:人们对凶案现场总是充满了想象,可能才转过头,就在脑补中增添了无数细节,甚至自己都信以为真。十年以后,这些细节不存在什么参考价值。但,一个人对另一个的印象,却可以记忆多年还仍旧精准。知人知面也知心,人际交往中,有许多小事,往往就掩藏了一个家庭的真相。

“——不是说师雩朋友多吗?确实是这样,”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录音听多了,有一丝异样的苍白。“这份录音挺重要的,是师雩的舍友谈的,说的,就是事情发生以前师家的一些小细节——”

第199章录音(下)

“师雩……很久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还真有点……唉……我还记得他和我说的他的名字,师雩,雩读yu,是求雨的意思,我们都叫他大雨——他哥哥的名字没那么冷僻,师霁,雨过天晴,哈哈,挺有意思的。一下就记住了这两兄弟,不过,其实大雨要比他哥哥开朗多了,他真是个小太阳。”

“很调皮,非常喜欢开玩笑,有点多动症的感觉,我们宿舍那时候贼闹,其实条件很艰苦的,和现在的大学生不一样,但是也特别开心,每天都想方设法整蛊舍友,记得特清楚,有一次师雩起特别早,在我们醒来以前把整个宿舍的地面都摆满了那种塑料的一次性杯子,里面装满了水——这不是找打吗!根本就没法下床!我们三个得撅着屁股一个个捡起来,然后把水倒桶里,这样一路收拾出去,等我们冲到教室都快迟到了,当晚大雨就给我们狠狠收拾了一遍,哼哼,还请我们吃了烤串!——哎,说起来,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能想得到,这样的大雨居然会……”

“你相信他是杀人犯吗?”

“当然不信了!当时学校不都说吗,其实他也可能被害了,就是警方找个人来顶缸而已,当时我们都出去实习去了,想帮忙也不行,后来回学校领毕业证的时候,我特意去他家坐了一下,安慰老人家。以前我常去大雨家找他的,和他爷爷见过几次,老人家很有风度,那时候他们家挺难的,可他还是成天乐呵呵的,看了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可是那次我去,就觉得,老爷子眼里,没有光彩了……”

“可能是我家里也有兄弟姐妹,比较懂事吧,大雨在我们宿舍里,属于和我聊得比较多的,其实,他心里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烦恼。那时候大家经济普遍都困难,他家里有三个病人,就靠退休工资,日子很紧巴的,虽然上学不花钱,学校也尽量照顾着给奖学金什么的,老人看病好像也能报销,但是,他们两兄弟要跑医院、陪床,还有他们要拿奖学金,当然成绩也不可能差,人前光鲜,人后压力其实挺大的。大雨对外都笑嘻嘻的,什么也不说,但是我就觉得,他很不容易,其实他哥哥也是,都说他比较孤僻,大雨说,他哥哥也不是不想交朋友,但是觉得太浪费时间了,他们每天上完课都要轮流去医院陪护的。奶奶老糊涂了,有肾病,要定期去透析,每一次都必须一个人搀着上下楼梯,然后他大伯,白血病,伯母好像是癌症,做了化疗倒是暂时没复发,但是身体很虚弱,也是要定期复查,就怕哪天查出转移了。这都是师霁的亲爸妈,虽然说大雨也和亲生的没两样,但是他哥哥还是有心气,就觉得自己得多承担点责任,所以心里也是挺苦的,我们读的还都是医科大学,没法出去打工贴补家用——其实那时候,外面也根本都没有工作……”

“就算是这样,日子也还是得过,大雨常和我说,这些苦难就像是雨一样,总有一天,会雨过天晴。唉……其实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会杀人吗?”

“因为那时候,正是日子开始出现曙光的时候,他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师雩的一个长辈要带他去南方实习,说是实习开始就能挣高工资,这一下,他们家就缓开了,不然的话,医生实习都要自己贴生活费的,岂不是更捉襟见肘?他们还得在本地照顾老人,都没法走远。现在带走一个就好多了,而且师雩要转行做整形美容的话,听说来钱特别快,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偷偷有点眼馋,想让他入行以后跟着带我们,他说当然没问题,还说好了哥几个合伙开个美容诊所,就不愁认识不到美女了……”

“后来,听说师霁去了南边,唉。他也没联系我们,老四问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我说还是算了,他和大雨不一样……”

“不是说师霁不能去南边吗?他们家的老人——”

“当时不能去,好像主要是大雨他大伯要做手术,这其实也是当时觉得挺柳暗花明的好事儿,就是当时财政好像松动点了,市里重新上调了报销标准,他们去活动了一下,他大伯的手术费就可以财政全报销,所以他们两兄弟,包括老爷子都赶紧去做配型,合上了就能移植骨髓啊,当时大雨经常跑医院去抽血什么的,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们特别开心,说好像是配上了也不怎么地,那段时间事太多了,都集中发生在那么一两个星期,有点记不清了。”

“配上了?那该准备捐献了吧?”

“对,不过那时候还在等个新机器的,就是那前后,捐献造血干细胞不用抽骨髓了,用分离机就行,因为手术最好是在本市做才能报销,所以也争取在本市的血站采集吧,还要看师雩的情况,因为那时候快考试了,他要拿奖学金就必须不能延考,然后这个得打动员针什么的,那个要住院,打动员针以前还必须体检,就是一天天的跑医院什么的,后来都怕了,实在没空复习,他还想叫师霁给他代考呢,和我说过,被我骂了,我说这怎么可能不被识破嘛!”

“后来考试成绩怎么样?”

“还是第一名……但是他不知道了,考完以后宿舍一起吃了个年夜饭,我们就都回家了,他说他应该住院打完动员针抽完血,等他伯父手术做完了,就去s市实习,下次见面可能就是毕业典礼,但是,后来……”

“那,他伯父的移植手术……”

“人都没了,怎么做啊,还没打动员针就失踪了……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走得很快,他没了……其实倒也是解放了他们兄弟,师霁就可以南下去赚钱了,找了一及时雨,没办法,赶紧去实习了,最要照顾的病人走了,剩下的都还可以拖一拖,后来听说没多久,伯母也走了,癌症复发……再后来师霁怎么样,就没听说了,他好像开了个美容诊所是吧?——哎,说起来,他是不是进去了?”

录音到此,有价值的信息都透露得差不多,接下来的对话,是侦探对如今事态进展的敷衍。胡悦摸着下巴,似听非听陷入了沉思:师雩的朋友多,线索确实不少,白血病、动员针的事情,警方就从未调查得这么仔细,当然,可能这也是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这是多重要的信息。

“动员针都没有打……”骆总也被录音深深吸引,她轻轻地自言自语,“这是……为了这一次身份互换,直接付出了生命啊……”

配型合适的人‘失踪’了,干细胞移植没了供体自然也就没了下文,确实,师舫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竟不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知道内情的老院长,又怎么可能还保持着那困境中的乐观?而明知道自己的造血干细胞可以拯救伯父,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撒手长辞……

胡悦忽然说,“师雩这个名字,真的没起好,求雨求雨,总盼着雨过天晴,可这辈子,他的世界一直都在下雨。”

这句话顿时把骆总的眼睛说红了,她擦了一下眼眶,鼻音浓重地说,“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师霁真的死了吗?”

师霁已死,这是师雩自己承认的事实,而且似乎也给他的罪犯身份敲砖钉脚,所以骆总当然也会想方设法地推翻这个假设,胡悦是很了解她的心态的,她直接说,“你这是又找到什么证据了吗,真真姐?”

对这个称呼,骆总不怎么买账,哼了一声,像是在表示自己还未完全原谅她对师雩的怀疑,摆了一会架子,才在ipad上点开几张文档叫她看。

“张程程,师霁的母亲,父母早已经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看似在世上已经举目无亲,由于远嫁a市,和老家联系也的确不多——”

“但是,”她强调地说道,“她并非完全没有亲缘联系,张程程老家f省f市,这地方的人有个特色,非常喜欢往外移民,因此也衍生出了一条很成熟的产业链,张程程的一个远房表兄,郑迢,在当地很有名气,据说‘非常有办法’,当地的江湖一直到现在都有他的传说,据说,十几年前,从f省这边开往美国的远洋轮船,十条里有八条都有他安排的货柜,里面装的不是货,是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a市和f市,相隔何止千里?这的确是胡悦完全没想到的线索,她浑身一震——这个线头,立刻扯出了数不清的推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那,他人呢?录音呢?”

“死了。”骆总宣布了个坏消息,“这种事干多了,没有好结果的,听说是仇家火并,好几年前就不在了。”

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胡悦有些沮丧,但不过火,这程度的打击,她已习惯,她星眸沉沉,已是陷入沉思,许多崭新的问题涌现:师霁到底死了没有?如果钢铁厂家属区的案子的确是师雩做的,那么,难道师霁会为了保住弟弟的自由,不惜牺牲自己父亲的性命?

这并不合理——

但是……

难道……

第200章杀人

“你还记得张浩吗?”

“……老大?”师医生一边戴手套一边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藏在口罩下,很安全,这一点似乎让他和胡悦都感到放松。“怎么会提到他。”

“骆总请的私家侦探去调查你以前的事。”胡悦戴好口罩,低头检视手术包,护士抖开手术单,盖在张警官身上,“我开始清点构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