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铐当然不会就挂在门口——在进手术室以前,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无菌走廊,走进来的人都必须消毒,手铐这种东西,不消毒是没法带进来的,两个警察穿着手术服站在门口,就算是安保措施了。很松散,也显示出了警方对师主任的信任:多年前的事,尚未定罪,对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夫,很多人的确会下意识地产生好感,更何况,他这一次过来,还是给一个警察做手术。

打开门,两张和手术服格格不入的面庞,会提醒他们,这里不是16院的手术室,而是武警医院,师医生出现在这里,只是以顾问的名义来提供建议,手术的主刀者是胡悦胡医生,但关上门,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方寸之地,任何一间手术室的布局其实都很相似,而胡悦仿佛还是那个执刀的助手,她自然地接过了二把刀的活计,而师雩也很自然地说了一声,“好。”

“她请私家侦探调查我?——刀。”

刀尖划下,血滴沁出,但迅速被电刀的高温止住,烤肉的滋滋声开始回响,很快房间里就飘起了肉香味,胡悦说,“人家喜欢了你那么多年,总要知道自己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的人吧。”

师雩像是笑了一下,对骆总的深情,他一向无动于衷,现在她似乎有些变态了,他也毫无反应。“查出什么了?”

“说了一些你读大学时候的事情。”胡悦讲,“说你非常的皮——一地的水杯,你是做了一晚上的前弯腰啊,插秧吗?”

“噗。”

——这……是绝不会出现在师霁身上的声音,当然了,不是他突然放了个屁,师主任明显是忍不住失笑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重新闪动起了调皮的光——就像是那种会在大雪天麻利地爬上屋顶的男孩子一样,你看他眼睛就知道,错不了,这样的男孩子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他真的很爱玩,生活的中单也无法遏制他恶作剧的冲动,他就是这样有点调皮的小孩子,年龄会增长,可这个小孩子,却依然住在他心底,时不时会在眼神里跑出来露一面——这才是回忆中的那个师雩,在35岁该有的样子。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甚至就连师雩自己像是都忘却了这种放松,很快,他本能地回到了师霁的状态里,“拉钩。”

胡悦拉开手术钩,“他就记得这个?水杯?”

“不然你还希望他记得什么?”

“至少也要记得空衣柜事件啊。”

“什么是空衣柜事件?”

“他一定记得的——啊,这是故意没说吧,”师雩伸手,“构件,先给我2号大小。”

灵巧的手指在红色的血肉、粉色的组织和白色的骨头上空飞舞,师雩比量了一下,“有点小——应该是不想说,你们派去的侦探说不定是个女的。”

“你到底都干嘛了?”胡悦为他递上三号构件,“试试看这个。”

“就这么说好了,晚上十点多,澡堂最后一班客人都快走光了,你打开你的寄存柜,发现里面财物倒是都有,但就是牛仔裤消失了的话……你会怎么办?”师主任说,他忽然又忍不住闷笑起来,还好,手里没拿刀,“我们医科大有个传说,午夜面盆裸男——就是从这出来的。”

张浩确实没提到这件事,胡悦目瞪口呆,她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师雩,但他的开心也依然是一闪即逝,终究,师霁的严谨与孤僻,在多年的扮演后,似乎已刻入了他的骨髓里。

“三号构件正好,现在开始缝合,你先吸血。”

他愉悦开朗的笑声像是有什么魔力,胡悦心里乱糟糟的,慢了一秒才拿起引流器,按下开关,一边吸血一边在‘嗤嗤’声中说,“我们还找了一些别人。”

“比如说?”

“比如说——张迢,你还记得吗?”

师雩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脸被遮住了大半,但胡悦可以感觉到他的诧异是真诚的,“他又是谁?”

她心中一动,“你猜?”

师雩皱了一下眉——这一瞬间流露出的不悦很有师霁的感觉,“不会是刘宇那个案子的又一个嫌疑人什么的吧。”

看来是真不知道,胡悦告诉他,“他应该算是你的远房表舅——亲戚是这么算的吗?他是师舫妻子张程程,也就是你大伯母的堂弟……真不认识?”

“……至少在我记忆里,他没登门拜访过,应该电话联系也不多。”师雩问,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口气紧迫起来,“他是?”

“他是f市人,在你伯母的老家生活,专做去美国的蛇头生意。”胡悦告诉他,手里的活暂停下来,静静地观察着师雩的反应。

师雩的瞳孔缩小了,应该也咬紧了牙关,额头有青筋浮现,但这一切都很快很隐蔽,迅速被抚平在了冷漠的面具下,他说了声,“哦,现在还活着吗?”

“几年前去世了。”

“……嗯。”

师雩的语气好像事不关己,他伸出镊子去夹构件,胡悦做了个虚按的动作。

“手。”她用下巴点了一下,两人的眼神一同下落:师雩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镊子也跟着轻颤,这样的状态是不适合做手术的。

他们的眼神又撞到了一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就像是他们遭遇绑架事件,被迫为社会老整容的那时起一样,他们好像天生就能读懂对方的潜台词。

当年的事,师雩一句话都不说,因为他知道胡悦不会信。

胡悦也的确不信,所以她选择自己查,老舍友的回忆是无法作假的,钢铁厂的命案是突发事件,那以后师雩疏远了两兄弟的所有熟人,想要引导都无从引导起,老舍友的回忆,一定是真的。

而经由回忆引发的疑点,也当然是真的,张迢——美国,这条线让师雩很在意,但他不认识张迢,这个点,对他来说是黑暗中失落的拼图,她的询问,似乎也为他解答了当年的一部分疑惑,虽然没有证据,仅存猜测,但对师雩来说,他自己能把这个故事补完就够了。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张迢?

这些疑问和后面的推演,都写在碰撞回响的眼神里,他们对视了一会,又默契地收回了视线,一起望向师雩手中的镊子。

还在颤动,幅度不大,但没有停止。

胡悦伸出手,做了个请示的动作,师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慢慢把镊子放到无菌托盘里,“你来缝合。”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这是一台难度极高的手术中最关键的缝合之一,移植的鼻部构件,将是病人面部的脊梁骨,而且,这个器官不适合多次开刀,必须一次成形,在以往,这样难度的手术,师雩从不会假手他人。

但,他在胡悦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为周院长做高难度手术了。雏鸟,也有高飞的一天。

他们的眼神粘着了一会,渐渐分开,胡悦低声而肯定地说,“我来缝合。”

她拿起镊子,镊住构件,穿上蛋白线,从头到尾,手都一直很稳。

“师霁真的死了吗?”

这场手术很长,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但助手并不多,师雩一丝不苟地拉了三小时手术钩,指挥护士给胡悦擦汗——缝合非常的琐细,而且要很小心。一共植入了三处钛合金构件——这台手术也的确非师雩和胡悦师徒来做不可,从前给李小姐做的颜面重建手术,是钛合金构件移植的第一个案例,也就意味着,除了他们,s市很少有人知道这种手术该怎么做。

胡悦一直都做得很认真,她知道手术并不是她接近师雩的工具,直到手术接近尾声,她才仿佛是闲话家常地随便问起。

师雩缝合表皮的手顿了一下,他又露出了典型的师霁的笑容——冷漠,从眼睛里传递出来的冰冷,“你觉得‘师霁’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这个身份,现在被弟弟占据,他的名字、家人、事业,全都来自另一个人,虽然师雩把自己活成了师霁的样子,但,这对师霁本人来说,也一定是个悲剧,他失去了自己的过去,也没有了以这个名字开展的未来,对于最初的师霁来说,现在,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定是一段死去的生活。

那,是谁‘杀’死的师霁?

“是谁让你整容的?”胡悦低声问,“谁杀死的师霁?”

她是双关的问法,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师雩当然完全听得懂,这一点他们已无需再次确认,他的眼神和胡悦的碰了一下,平静无波。

“是我杀的。”

他说,“整个整容计划,是我强烈要求——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这实在匪夷所思,胡悦不禁愕然——但有一部分的她却又仿佛隐隐觉得,这样才说得通,她有一点模糊的灵感,好像张迢的出现,和师雩的这句话,就像是黑夜中放出的烟火,第一次,在灿烂的火花里,她看清了自己身处的这张巨网大致的轮廓,只是却还表达不出来,在脑海中,这张网越来越清晰,其中盘根错节的线索越来越明确,一个能把一切疑点串在一起的猜想,渐渐的浮现,但是——

但是如果这是真的的话——

光是想,她的手也不自觉地跟着轻颤起来,胡悦把手背到身后,咬着下唇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扫了师雩一眼,想看一看,他是否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但从他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最近有空吗?在国内吗?】

走出医院,她发了一条微信,【要不要一起约个晚饭?】

第201章试探

“医生,你有没有被人骗过?”

“啊?”

“我第一次去韩国的时候就被骗过,医生给我看金喜善的照片,说金喜善就是在他们那里做的。”郭小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麻醉师还没来,胡悦今天有一点时间,先到病房里来看望她——这么特殊的病人,怕她手术之前心态会崩。

平躺着的时候,她的脸看起来更非人类了,就像是被随意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一样,充满了似人而又不似人的恐怖感,过大的眼睛、过小的眼距,畸形且巨大的‘法老下巴’,被拉过皮,因此显得特别细微不自然的表情……很少有人能注视着这样一张脸还能毫无波动,从她沙哑的声音中诉说出的任何故事,好像都带上了寓言一样哲学的色彩。

“那家医院的名字……我有点不记得了,去过太多医院了,”郭小姐笑了起来,她的脸庞一阵扭曲,因此显得更加可怖。“但我还记得那个医生的脸,他和我说,用蹩脚的英文讲,‘我们给金做过,金喜善,你知道吗?’”

“他的牙齿有点黄,我那时候就在想,他应该去做一下牙齿美白的。”

“后来想一下,其实他们的骗局真的很明显,那个接待我的医生就是给我做手术的医生,他们的办公室也真的很小……他给我削的颧骨——还想削下巴,他给我看那些患者在他们医院留下来的骨头,全都是下巴角,好多年代久远,都泛黄了……一整盘都是。摆在那里很好笑的,就收在那种展示柜里,他一转身就能看得到。”

“他长什么样,我不记得了,医院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但是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和牙齿,牙齿是因为发黄,黄得就像是盘子里的骨头,眼睛……眼睛是因为我记得他戴着眼镜的反光,带着眼镜向我俯身过来……然后我就睡着了。”

郭小姐慢慢的闭上眼睛,她脸上没有过于悲痛的表情,一切都是这样平平淡淡——因为,因为她已经没有了表达太复杂情绪的能力,拉过皮的人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和鼻子也经过太多次手术,肌肉、神经也许也因此而受损。“那是我最满怀期待的一次,我以为,睡醒起来我就能变好了,变得更好看,更美……我被骗了。”

“他的手术做得不好,伤到了我的神经,有半年,我以为我要面瘫一辈子了,那半年,我的眼睛是往下耷拉的,眼皮不怎么抬得起来,医生说,这是因为这条神经是从颧骨这里往上走了,他弄伤了,那块肌肉就不听话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骗,但不是最后一次,我一直都在被骗。”

护士来了,麻醉师已到位,她们推着病床往手术室走,郭小姐的声音被淹没在磷磷的车轮声里,“每一次被骗完,都会觉得自己很愚蠢,那么小的医院,怎么可能给金喜善做整容手术呢?为什么拉了皮就会让鼻子更自然?每一个医生好像都在骗我,韩国的,日本的,美国的,国内的……到后来,甚至我走进医院的时候,就觉得最后结果也一定让人失望,明知道我会被骗。”

“——但,即使明知道会被骗,也还是愿意被欺骗,在他们说手术的时候,多离谱的方案我都会去相信,每一次躺下来的时候,我都想,醒来的时候,我会比之前好一些。”郭小姐的眼神落到胡悦身上,她不再像是喃喃自语,“还是忍不住有一点信任医生,我是不是很傻?”

胡悦能说什么?若是说她傻,郭小姐又何必信任接下来的手术?但如果说她不傻……在她的求医过程中,大概本人的责任,和无良医生的责任,也能占到五五开吧。

“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她只好这样说,“而且,医患之间,的确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你没有甄别能力,其实并不能说是你太傻。”

“谁能分辨?”郭小姐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胡悦,她似乎不像仅仅在问这么一点,更像是在问整个世界,“真真假假,谁能分辨?”

谁都不能,人和人之间,心脏隔了30cm的距离,灵魂却有关山之远,脸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什么都可以演出来,还有什么是真的?证据都已灰飞烟灭,什么是真的?

这还该如何去相信?有什么力量去相信?

胡悦想要安慰她,但说不出话,她有一种很难过的感觉,像是看着自己胸膛里很重要的东西,随时间和际遇一点点流逝,刚来到s市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满心的坚信。现在,凶手进了监狱,她什么都有了,什么夙愿都已经实现,但却……

如此举棋不定、彷徨无计,在这重重的云雾中,茫然不知归处。

“就是分辨不了,该怎么办呢?”她低声地问,没有强装出安慰的样子,反而被问得勾动了心事。

但,这却让郭小姐的眼神似乎稍微温暖了点,她仰着脸,笑得比哭难看,对身边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取下口罩,被这样推着在走廊里走,对她来说,无异于是一次公开羞辱。所有人都禁不住惊讶地看着她,而郭小姐像是已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自己这崩溃的人生,她只是淡淡地说着。

“只能去相信啊,虽然被骗了那么多次,但,每一次被推进去的时候,我都还是相信的。”

“手术,你随便做做就好了,胡医生,不要紧的,就算做出来很差也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其实,我这么积极的做手术,可能也因为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候吧。”

她被换下推车,坐上了手术台,护士往她身上挂上各式各样的零件,郭小姐依然望着胡悦,这是她的第一次手术——移除下巴里那些过度生长肉芽。“这短短的时间,我真的很相信,从手术台下来的时候,我会变得更好的。”

就算明知道是自我欺骗,就算明知道这医院,这医生不值得信任,却也依旧禁不住对这满怀希望的感觉上瘾,她在花花世界迷了路,手心里攥着的只有这么一点,所以,就算明知结果会越来越差,还是忍不住执迷。

可怜也可悲,但,谁能说自己和她不是一样?胡悦站在那里看着郭小姐,止不住的心惊,她好像看到了一点点自己。她想和郭小姐说,‘你可以信任我’——但又怕说了也没有用,郭小姐应该听过太多,早已不信,她那么配合的躺上手术台,但其实,她心里是不信的。

她没问,郭小姐倒是问了,摘下美瞳,她的眼白过多,普通睁眼已有些惊恐,只有这一刻,当眼睫低垂时,仿佛还能看出一丝原本的动人。

“我能相信你吗?”

这一声,像是自问,又似叹息,没等她回答,麻醉生效,郭小姐已安然睡去。

“我刚做了一台很难受的手术。”

“看得出来。”袁苏明说,体贴地为胡悦斟满了苏打水,胸有成竹地对侍者说,“战斧牛排做五成熟就好,你们可以上菜以后,再切走一部分,烹饪成七成熟,这位女士喜欢吃七成熟——下班有一段时间了,还魂不守舍,手术不顺利?”

“不,挺顺利的。”胡悦也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间有点多了,她露出歉意的微笑,“就是……唉,她的病情,让我想到了师主任。”

她拿起苏打水喝了一口,有些苦恼地说,“这个病人,其实只有师主任是有把握诊治的,但,他偏偏又还没被放出来。”

“daniel这是——还没洗刷掉身上的嫌疑吗?”

上回见面,对师雩被收押的事情,袁苏明展露出得体的风度,除了胡悦分享的部分以外,并没有问得太细,胡悦也不想多说,虽然当时她有九成把握,师雩就是钢铁厂杀人案的凶手,但案情未破,总是本能地不想说太多。这一次,她的态度当然也不会变得很快,照例是有一些遮掩,必须是吞吞吐吐、半含半露,“哪有那么容易,那可是杀人案……”

已经一个多月了,师雩一直没出来,那么出来的可能性也许就不是那么大了,原本忠心的徒弟开始动摇,开始有了说八卦的兴致,这是可以理解的。胡悦讲给他听,“……现在老板雇了一堆私家侦探到处在找证据,在那里嗅来嗅去,要证明他的无辜,律师团也找好了,dna证据可能因为合法性的关系,没法作为决定性的定罪证据,如果形成不了证据链的话,那他可能就可以出来了,这样,还能赶得上给张小姐做第二次手术。”

“这样。”袁苏明当然听得聚精会神,毕竟这样曲折离奇的案子并不多见,“那还要希望daniel能快点从这件事里脱身了——这种事,很影响医院的形象的,早点出来,J'S受到的影响也会更小……”

非常得体的回答,非常的‘袁苏明’,他吐露的信息,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废话,没有自己的态度,但倒是很擅长套取感兴趣的消息。

是她多心,还是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疏漏?胡悦托腮望着袁苏明笑,看起来是捺下了满腔的心事,想要讲点家常,她说,“你好像瘦了——食量也降低了哦,以前战斧牛排都是独享的,现在要和我合吃一份了?”

战斧牛排一般都是三人量,袁苏明原本的食量可见一斑,他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可以减肥,就是最近东奔西跑,食欲下降,你知道,我们这种胖子,只要稍微减少食量,一下就会瘦下来的。”

这是身体的自我调节机能,确实不假,大胖子是很容易瘦的,会到一个平台期才放缓减肥的速度。胡悦点点头。“对了,你要不要来我们医院拍个片子啊?最近有一种减肥的新疗法,可以通过扫描你的脂肪层,推算出你的顽固脂肪都在什么部位,可以在减肥期间更科学的指导你的饮食……其实都是骗贵妇的,但是,你是合作方,应该可以免费体验一下。”

胡悦伸伸舌头,笑了起来,“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咯——”

她冲袁苏明挤挤眼,“怎么样,来不来?”

袁苏明看着她,他的笑容,温和又泰然,眼神深邃而镇静,就像是两泓安静的海,倒映出了她的所有用意。

“好。”但他却还是答应得毫不犹豫。“什么时候方便?”

第202章花花世界

“怎么忽然想到要做颜面复原——你拿来的ct图是什么意思?有了ct图,怎么还没有真人照片吗?”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电话里,胡悦的声音有点小,语气因呼呼的风声而显得模糊,“有了ct图,没有真人照片,这很奇怪吗?”

“……那是,毕竟换身份的事都能发生,”解同和也没话说了,“但你要复原他干嘛?很急吗?——别嫌我问太多,人家面部复原专家很忙的,你这个一没案件,二不是正经递上去的,人家放在那几个月都未必想得起来给你做。”

他抽出一根烟,望着面前老旧又眼熟的成片建筑,有一瞬间百感交集,像是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十年以前,正值隆冬,他一冬天也就穿了一件警服棉袄,在这里忙忙地东奔西走,汗水没淌出来,化成一团团的白雾,摘下帽子的那一刻,捂在头皮上的汗珠全都结成了冰……

“怎么一直不说啊?”他催促着,直到胡悦懂得他的言外之意:得说明白,自己才能掂量着该使多大的劲。

“……我不想你带着偏见去看事情。”电话那头,胡悦的语调有点无奈。

解同和吃惊了,“什么偏见?保证没有——就算我有,做颜面复原的专家也不会有,现在,一切都规范化了,专家按道理都是不知道案情的,也是怕先入为主,影响了自己的专业判断。”

每个理由都被击破,胡悦没法再糊弄了,她的叹气有一点无奈,“我说了你不准怪我。”

“不怪——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是……你在哪啊,怎么这么吵。”

这是嫌环境嘈杂,事情说不清楚了,看来此事的确有蹊跷,解同和掐灭了手里的烟,钻进车里摇上玻璃窗,“我在路上呢,这有人搬家,车多人多。现在好了,听得见,说吧。”

“是……你还记得我和师雩一起曾救过的一个人吗?当时也上了新闻的,在citymall超市救下的一个外国华侨。”

“这……不是很记得了,是他有事想找人帮忙?”

“你相信缘分吗?”

今天的胡悦神叨叨的,解同和的眉头皱紧了——她的情绪,自然和师雩的案子脱不了关系。

“信也不信,你呢?”他捺下性子,先给个万金油的答案,让她把话往下说完。

“我也一样,信也不信,”胡悦说,“巧合我只信一次,多了就成套路了——也许会表现得很自然,但,网依旧是网。”

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我就在一张……不,两张网里,现在,两个渔夫都开始收网了。”

“哈?”解同和完全被迷惑了,“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喝了酒?你不是说医生都不喝酒的吗?”

“我没喝酒。”话虽然混乱,但胡悦的语气还是清醒的,“你知道吗,人的语言习惯是改不了的。”

“哈?”解同和成了复读机,“什么?”

“口音是可以改的,就像你和师雩,你们的普通话很标准,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口音了。但,语言习惯是改不了的,师雩会说‘备不住’,你说的是‘讲不定’,山东人说‘得劲’,江浙沪一带就喜欢用‘搞七捻三’,一个台湾人,他发‘和’字一定会下意识的发成‘han’,就算他知道这是大陆,应该要改,但是总该有疏忽的时候,台湾腔是在骨子里的——其实,移民也有腔调,但这些语言习惯,学不来的。”

胡悦像是想要一口气把所有话都说完,她的语气就像是瀑布一样,没头没脑地往下倒,信息量又跳脱又磅礴,“我只信一次巧合,宋晚晴为什么会认识他,一个回国寻找投资机会的天使投资人——他在美国的事业是什么,有什么成功的投资?他想让我去他的公司,为什么不向我展示他成功的投资案例,这样我也能多点信心。”

“如果他在citymall没有晕倒,那么又会怎么认识我?其实是没有差别的——他只要来十六院挂号就可以了。十六院的胖子那么多,我有没有见过他?在认识之前,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一个候诊的患者,但想要接近我,他有太多的机会。他认识宋晚晴,他很有钱,可以做J'S的客户,他是天使投资人,有太多药物可以引发窒息——甚至,你知道吗?支气管痉挛是没有任何办法复现的偶发性现象,只要你憋一口气,对别人说你呼吸不上来,送到医院,你也可以得支气管痉挛。”

解同和彻底糊涂了,但他没打断胡悦,而是静静听着她的呓语,“他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但为什么一直没有减肥?吃得多也可以减肥,他的工作有忙到让他上不了健身房吗?没有,天使投资人有很多的钱也有很多的时间,他可以做手术,也可以请私人教练打造食谱,是什么让他对自己的体重困扰到请我咨询,因此渐渐熟稔,却依旧一步减重的尝试都不肯迈出?他想要和我做朋友,做到了,他想要和J'S合作,做到了,袁先生什么都做不到,可他为什么做不到减掉一点点重量——一直一直都做不到,直到师雩被捕,他们再也没有了打照面的机会,他才忽然间开始‘食欲不振’,掉了不少肉?从前,他也经常飞来飞去,可没有因此‘食欲不振’。”

“他为什么要去a市,却不参加葬礼,为什么宋晚晴在某一瞬间对他露出了一种疑惑的表情,我留意到了,但从来没有想歪——大概我也像是十二年前的宋晚晴一样,从来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师雩呢,师雩发觉了没有?他和我们的生活关系密切,却又总是若即若离,很少和师雩正面打交道,只是侧面迂回地出现在他生活的边缘里,他在怕什么?他想要知道什么?”

“师霁的远房舅舅是大蛇头,专做去美国的航线,他的ct片,骨头有手术痕迹——他磨过颧骨,还有鼻子,可能还垫了额头,你知道吗,填充物可以极大的改变一个人的面部轮廓——想要面目全非,最简单的办法,其实就是发胖。”

“他的身高是185,有一点驼背,师霁的身高也是185。”

“师雩说,他哥哥已经死了,是他决定杀了他哥哥,这是肉体上的消灭,还是身份上的取代?”

就算是再迟钝,现在大概也听清了胡悦的意思,解同和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担心越来越浓,思量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胡悦就像是听出了他的心思。

“但是,如果你用这样的怀疑去衡量每一个人,”她几乎是梦呓一样的自言自语,“谁能禁得住你的挑剔?当你对世界完全失去信任的时候,又有谁,看起来不像是个凶手?”

她的语气里有一点焦虑,淡淡的,并不是太明显,却透出了自我怀疑与那么一点点绝望,解同和拧了一下眉心,低声说,“悦悦……你是不是很想帮师雩洗脱嫌疑?”

他很小心地处理着疑问的浓度,因为这猜测一不小心就会滑向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承受的方向——爱上杀母仇人,这是极其严重的指控,严重到只要是朋友就不能轻易提起的程度。但——过去毕竟就摆在那里,而胡悦的表现也确实——解同和不想说‘盼望’,但,胡悦似乎的确因为私人感情,极其盼望为这个案子,找出第二个凶手。

身处亲情与爱情之间,这种被分裂撕扯的感觉肯定是极其难受的,即使清楚他是杀人凶手,但付出的感情,也许还没那么容易收得回,胡悦的痛苦他可以想象,她今天这表现,感觉都快精神分裂了——

解同和这一次出门,并没有告诉胡悦,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很对,重点当然不在于用一张ct去做颜面重建,而是胡悦的经历确实太特殊了,朝夕相处的男友是追寻已久的嫌犯本身,这种事是可以让脆弱一点的人世界观崩溃,他缓了一口气,在心底回想着靠谱的心理医生,是不是不该让她再去探望师雩了,但如果完全不让他们见面,恐怕会适得其反……

车外忽然爆发出一阵轰动,他挪开眼看了一下,“你等会——我这好像有点情况,先挂一下,一会回拨。”

把手机扣到胸口,解同和下车走了几步,“咋回事啊,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私人行程,他穿的是便服,一开始无人搭理,掏了警官证待遇有所不同,人群散开给他让了个地儿:家属院本来萧条已久,前几天拆迁的事情终于定下来了,大部分不打算做钉子户的住户都开始陆续收拾搬走,这几天格外热闹,事情就正发生在解同和很熟悉的一座房子里。一群人围着一口破碎的大花盆指指点点,“这不是前几个月过去的那个,他们家留下来的老物件吗——”

“都别动,别破坏现场,给警方打电话。”解同和掏出工作手机,先拍了几张照片,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拎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布包,慢慢地打开——

数分钟后,他给胡悦拨了个电话。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电话一接通他就说,语气尽量放得严肃,也希望这样能稳住胡悦的心情,“我现在人正在a市——”

“我知道,你在医科大的老家属区。”出人意料的,胡悦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诧异,她打断解同和,“骆总的侦探看见你了——老院长的老宅里发现了什么?”

没等解同和回答,她又问,“是不是,一把沾了血迹和指纹的手术刀?”

解同和不禁愕然,为她的前知,也为她话里如刀一样的冷锐——胡悦没有一点诧异,甚至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也是那个私人侦探看到的?”

“不,是我猜到的。”胡悦的声音又冷又尖锐,“既然袁先生愿意做那个ct,那,我想它也应该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