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问的郭小姐,但其实也是自问,郭小姐看出来了,她笑了一下,“你是犹豫该不该相信师医生吗,胡医生?”

胡悦没说话,这也等于是默认,郭小姐说,“那你真的就是问道于盲了啊——我要知道还能被坑这么惨吗?”

从见面到现在,她第一次得到了少许主动,胡悦被问得无话可说,郭小姐开心地笑了一下,不过不敢用力,她的刀口现在还没完全长好,“其实,怎么说呢,可能,我也一直想找到值得信任的医生吧,其实我以前有找到过的,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帮我……因为我的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她失落了片刻,又打起精神,“但,路都是自己走的,承担得起后果就好,可能我这个人情绪比较容易走极端吧,有时候我也在想,不如死了算了……”

见胡悦表情变化,她失笑说,“但也只是想想,活是不想活了,但我这个人,死也不敢死的。”

一个向往美丽的女孩子,最终拥有了一张鬼面,心理不出问题才奇怪了,在做第一个决定的瞬间是什么心情,可能现在都忘了,但当时的后悔却永远都不会忘,那之后,为了纠正这个错误,一步一步走得更远,直到今日也无法肯定自己正在好的医生医治之下,中间不是没自暴自弃过,也因此把自己搞得更糟,但她至少没有就此放弃,依然在不停尝试。

“其实每次去医院以前我都很挣扎的,有时候情绪也会崩溃,我就想,医生都是坏人,都在坑我,我甚至想要报复一下医生这个群体……其实挺变态的,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就是会有那种冲动会这样想。”郭小姐笑了一下,“甚至会在脑子里幻想那种画面,觉得很过瘾……但是,这就和自杀一样,没有自杀的魄力,这种事当然也做不出来。所以后来我每次都这样想,还是要信医生,不管怎么样都要信,因为,真正的强者,即使伤痕累累,也不会失去相信的勇气的——输得起,就不会怕。”

这句话,从郭小姐的嘴里说出来,一点鸡汤的效果都没有,甚至还显得讽刺——正是因为她每次都如此轻信,缺少分辨真伪的能力,才会一次次被无良医生欺骗,最终陷入了自我催眠的循环里。这鬼面女的现在,可以说正是鸡汤喝多了的后果,但胡悦依然听住了,她内心中的一部分正在冷笑,仿佛对自己也能冷眼旁观:人总是对中听的话特别的入耳,问她这些,不就是因为你终究想要相信?还是被感情打动了,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

但依然有一部分的她禁不住在继续问,“但是……如果相信不相信,牵涉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呢?”

“如果这是个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如果错了这一次,可能被骗一辈子呢?”

“如果,你的相信,事关他人的生死呢……你,还能去相信吗?”

郭小姐一阵愕然,这表情在她脸上特别的夸张,因为开眼角做得不好,眼珠四面不接眼眶,所以一瞪眼就像是漫画人物一样,更显惊愕,她说,“医生啊,你看看我的脸,我哪一次不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啊?”

“如果做错了不能挽回……那不就是我配不上对的结果吗?是我笨,我傻啊……愿赌就要服输啊——倒是可以不赌。”

她的四白眼直直地望着胡悦,像是药物过量导致瞳孔过度收缩,自带了异常的气氛,郭小姐有些取笑地说,“但看你的表现……你做得到吗?”

胡悦竟也没有被问得生气,而是跟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是吗?”

她轻轻自问,“是我怂了吗?”

“死人……毕竟已经死了啊,不能承担的重量,其实……还是自己的执念吗?”

“啊?”

她的话太小声,郭小姐不禁追问了一声,但胡医生摇了摇头,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含笑说,“既然你恢复得不错,那,我们现在就可以一起去见一下张主任……”

“悦悦,刚才来找你的那个……是不是最近那个什么剧,什么剧的女明星来着?”

快下班时间,谢芝芝跑过来好奇地问,“是我看错了还是就那个人啊?是不是姓朱,叫什么——”

到底不是大明星,主演的电视剧也没上档,只是刚开始宣传,名字记不住也是理所当然,胡悦微笑着说,“是啊,她来做ct的,找我开个条子——”

她摸了一下鼻子,谢芝芝心领神会,“噢——做坏了?”

“看一下恢复的情况。”胡悦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又埋怨,“叫你来不是为了八卦的呀。”

“那是要干嘛啊?”谢芝芝笑问,“你今晚要陪我一起值班?”

“是这个。”胡悦从抽屉里掏出两支针剂给她看,“帮我打。”

“什么!”

十九层的医生护士,很少有没打过针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方面她们打便宜,自己懂行效果也好,另一方面,也有很多沾光的机会,譬如新医生来培训打针的时候,便会有免费的注射机会。谢芝芝戴韶华她们,多多少少都微调过,唯独胡悦,来了两三年一直没有打过针,倒是和她老师形成鲜明对比——认识师主任的内行人,大概都看得出来他绝对有定期微整容的习惯,只是大部分人没想到其中的原因罢了。

一个从来不打针的人,现在忽然想要尝鲜,谢芝芝自然大惊小怪,“你是不是——嗯??有了新动静——”

“别闹了,”胡悦把她缠上来的手推开,笑骂道,“就是突然想试试看。”

“试试看什么,整容的感觉?”谢芝芝是真的跟不上了。

“也不是吧,就是……想试试看……我也不知道……”

几番犹豫,却依旧描述不清,胡悦歉然一笑,“就是想试试看了,芝芝你到底打不打嘛?”

“打,我当然打,打哪里?”玻尿酸、保妥适而已,路边野鸡医院都会打,谢芝芝科班出身有什么不敢打的?她熟练地挽起袖子,端详着胡悦的脸庞,手指跟着上来,这里按按那里戳戳,“嗯,法令纹,咬肌都可以调整……哎,悦悦,你真不是有新对象了?”

诊治过的病人多了,这还是胡悦第一次作为整容对象被检查,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只是打一针保妥适而已,就算打得部位不好,几个月也就自然失效,后果非常轻微,而且谢芝芝也不可能在这么简单的注射上出错。但是——即使如此——

那种万般不适的感觉,让她发自内心的抵触,可能医生对接受治疗的态度就是如此两极化,不是过分热衷,就是很难适应角色的调换,胡悦强行让自己忍着,双手紧握成拳,话也因此少了几分思虑,“什么新对象啊,这前男友才刚被抓进去没几个月……”

“已经是前男友了?”

师主任‘进去’的事,十九层影影绰绰是有传言的,但周院人还坐镇在上头,也不敢传得太过火,谢芝芝识看眉眼,再好奇也不会贸然地问,但胡悦自己露出话口也就怪不得她了,“这么说,师主任他……犯的事很大?”

胡悦苦笑了一下,“你都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和他弟弟有关,”谢芝芝看来也是真的好奇,一边拆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一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他弟弟是连环杀人犯……师主任也是共犯……”

“共犯,这不至于,”胡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的反应也比平时大,这多数是因为内心太紧张了——她的眼神离不开那尖锐的针头,现在开始冒水珠了——“他们两兄弟……”

他们两兄弟都盼着对方死呢。

他们两兄弟总有一个在说谎呢。

不管是谁,他们两兄弟总有一个是杀了人,而另一个也为了自己的安全,更换身份,隐瞒了十二年的事实。

“他们两兄弟……也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轻声说,望着谢芝芝手持针管,逐步靠近,情不自禁地说出惊悚内容,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止步——

谢芝芝也的确止步了,因为这着实是个大八卦,“真的?!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真的啊。”

这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谈起这桩案子,尽管依旧是半遮半露,但即使如此,胡悦依然感到一阵荒谬的轻松,好像借用谢芝芝这纯粹局外人的视角,她忽然能冷静地看待着一团乱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

“但是?”

“但是他们都确实非常的厉害,也都非常的聪明,更对自己非常的狠。”

胡悦轻声说,“都是强者啊。”

“所以,想从他们手里赢下这局游戏……我也只能变得更狠,更强。”

“什么?”

这句话,谢芝芝也一样没有听清,她一边问,一边举起酒精棉团,开始给胡悦的皮肤消毒,胡悦深吸一口气,在心底默念着‘更狠、更强’,对抗着叫停的冲动,心惊胆战地注视着针尖靠近自己的皮肤,她想要尖叫,但这是无谓的恐惧,她就是要对抗这份恐惧——

但是——

“等、等等——”

这句话,含在嘴里,像是随时都要迸发出来,又随时都可能被捏在虎口的指甲给掐断——

第206章罗生门之师雩(上)

“你打保妥适了?”

“见面机会不多,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你觉得合适吗?”

朱小姐扭头左右看来看去,突然扑哧一笑,她有点意味深长地讲,“哎呀,师主任,听说你出事,我真的一直都很担心的——不过现在听你们这么说话,我心里倒是安心多了。”

正在羁押期间的犯罪嫌疑人能不能给别人提供医疗服务?从规定来说,当然是不可以,但是,法理不外乎人情,什么时候都不乏特事特办的例子,端看背后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在推动,有一些诉求,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可以顺带着表达出来,比如说——干警需要手术,而师主任的技术最好,没有理由让因公受伤的干警在医疗上继续受到耽搁,所以,出诊手术可以安排,方案讨论也可以安排,朱小姐因此顺大便可以被师主任看看鼻子,胡悦,当然也就有了和师雩见面的机会。

相应衍生出的好处,还有很多,比如说,师主任在看守所的待遇也因此一直都非常不错,但胡悦一直也想,这背后大概是解同和的照拂,人情世故就像是一张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动机,对这些,她天生如鱼得水——是个玩家,正因为她懂,所以对师霁、师雩两兄弟,她才有这么大的戒心,这两兄弟,说不定都比她要更懂。

她这一次来,带的是朱小姐,谈吐中也可猜出来,骆总那边,或者是暂时使不上劲,又或者是新证据出来以后,也对他灰了心。这些事情,师雩不会没判断,但他有放在心上吗?任谁都看不出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你打保妥适了’。

胡悦的确打了保妥适,打在颈阔肌上——很多娃娃脸的女星,年过三十依然面部饱满,同时下颔线条依旧清晰,这并非是她们天赋异禀,而是颈阔肌在注射保妥适之后,对面部肌肉的拉扯会有所减少,这也是‘防老式’注射最普遍的手段之一。她今年已经快30岁了,岁月不会对她特别温柔,从前可爱的娃娃脸,现在渐渐地,笑起来法令纹越来越深,除了保妥适以外,还有水光针、埋线等手段,这一次她打了水光针。

这样的变化,外人根本是看不出来,甚至就连受术者自己,都不是第一时间能够感受到变化,师雩的确是整容这行的专家,胡悦再不情愿也有一丝佩服,她说,“是芝芝给我打的——注射得不对吗?”

水光针和保妥适都是最初级的注射内容,不可能出错,师雩没有挑刺,但脸上也没有什么赞赏的表情,“你的脸,缺点太多了,想要改进的话,这点根本不够——建议你从鼻综合开始,颧骨、下颔还有太阳穴都要做手术,还有发际线整形、眉形纹绣,嗯,唇形最好也要通过玻尿酸修改。现在你的脸已经有点过宽了,婴儿肥在30岁以后往往化成老态……”

朱小姐大概对他们的关系也有点怀疑,此时不禁对师雩这详尽的手术方案,以及话中透出的嫌弃瞠目结舌,胡悦倒是听惯了,眉毛都没有多抬一下,师雩一边说一边看片子,又去捏朱小姐的鼻子,“唔……”

她的鼻子是朱小姐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也不会请‘男朋友’大费周章,疏通这一层关系,此时听到一声‘唔’,立刻大为紧张,“师主任,这,是不是……”

“腔隙恢复得不好,还是有轻微的滑动感,你休息的时候多戴一下保持带,看看能不能长好。”

术后半年都还在恢复期,师雩叮嘱,“千万不能再刺激到鼻子了,不然很可能需要第三次手术。”

朱小姐的大女主剧已经拍好,和男朋友的感情,越来越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男朋友打通关系,只是为了进来得这么一句复诊的。付出这么多,人生正在起飞前夕,只有这个鼻子是她完美中唯一的不完美,也因此是她最放不下的心病,这几句话听得她花容失色,手里的爱马仕好像都没了光辉——但到底也是能起飞的人,做事颇有分寸,问过几句,看看表,说了声“我去个洗手间”,便钻出了门诊室。

这一次来,名义上是为了讨论手术方案,但下一次手术什么时候安排,师雩是否仍有主刀的机会,这是不可知的事情,干警在外看守,复诊一结束师雩就要被带回去收押,两人能独处的时间很有限。师雩想必也心知肚明,她安排这次会面不会没有目的,但他仍是问道,“你打针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做点新的尝试,想试试看突破舒适区的感觉。”没有矜持和迂回的时间,胡悦坦白地说。

师雩当然也在观察她,他们的对话倒是前所未有的直截了当,又短又急促,透了点快问快答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

“很虚弱……”胡悦说,她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反射性地按了一下颈侧,那里现在还隐隐发疼,“感觉失去了很多……但是,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没那么不同。”

大概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师雩点头不语,胡悦知道,这大概是他有兴致主动开口问的唯一一个问题了——他问得太多就会丧失主动,其实,她都不知道,他问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J'S有个合作商,mingo袁,也就是我们在citymall救下的那个支气管痉挛患者,和我一起吃过饭——一起买过化妆品的那个朋友。”

总觉得袁苏明和他的生活充满了交集,但细数之下,其实也就是寥寥三数次碰面,其余更多的是走廊中的擦肩而过,师雩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后似是从胡悦的表情中找到线索,转为恍然——惊讶倒是不多,更多的是了悟。

“原来是他。”

他先说了一句,双唇紧闭,沉思了片刻,又讲,“那他整了不少,骨头大动过了。”

“也胖了很多。”胡悦说。

“体重的改变是必须的,否则,步态就足以让熟悉的人分辨出不对了。”师雩明显在紧张的思考,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他走了以后,我练习过很多次,对着镜子回忆他走路的样子……”

他突然醒觉,自己好似正被套话,眼神和胡悦碰了一下,又各自分开,师雩这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不然,我怕我的朋友从步态上认出我来。”

这是对的,但描述的情景让人毛骨悚然,稍事想象都觉得残忍,胡悦禁不住颤了一下,才把情绪按下,点了点头,“你该知道案情的新进展了吧?”

“知道,凶器出现了,他们倒是没说在哪,但是,从问的问题来看,大概是在家属区的老房子里发现的线索。”

师雩唇边又浮现了那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那种很师霁的笑容,大概,扮演得太久,师霁的那些性格,终究已成了他的一部分。“是藏在哪?”

胡悦踌躇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自然是在你留下来的东西里。”

“留下……”师雩眉头微皱,“我怎么可能会留下任何东西?如果留下了,搬家不就彻底失去意义?”

果然……搬家的一部分目的,也在于可以合情合理地处理掉老物件……如果他是被袁苏明陷害,那么,陷害他的线索必定是藏在老房子里,找不到,那就干脆全部丢掉,如果是他陷害了袁苏明,而物证被大伯父藏起,同样的处理方式也一样是最优选。

“是……门?不,墙?”师雩也不介意她的沉默,他径自低声自语,飞快地排除和回忆,“盆栽……盆栽,对,我留下了一株发财树!”

他想起来了,“花圃里有一株发财树,种很久了,买家特别喜欢,而且,虽然是盆养,但盆半埋地下,很难带走,我也不想带走……是那株发财树吧?”

胡悦不说,是不想妨碍调查,但他自己猜出来这就没法说了,她点了点头,“你疏忽了。”

“我疏忽了吗?”师雩喃喃反问,忽然乐了——在这一瞬间,他的笑又有点师雩的样子了,年轻、没心没肺,有点儿小痞气,都这样了,却还是有些无奈地乐着,“我会疏忽吗?”

他的意思是……

还好,师雩现在不打算打哑谜了,他很快揭晓了答案,“我翻空了那个家的全部,又怎么会忘记那么大的花盆?——那个大花盆里的土,我早就全都换过了。”

……意料之中。

不过,就算这样想,胡悦的心跳也不禁有些加快,她暗自掐了一下虎口,仍是冷漠的语气,“证人呢?”

“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证人?——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也是情理之中,胡悦看了看表,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既然如此,你还不说吗?”她催促,“他已经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你的版本呢?”

“我的版本?”

这一次,师雩没有考虑很久,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我的版本?”

他投来的目光,深不可测,甚至有些威严,其中的刺探和考校之意并未隐瞒——他当然想要知道,袁苏明的故事,她信了几分,她来见他,是不是已被他捏在了手心。

而胡悦尽可能地维持着她的冷漠和冷硬,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主动,“是啊,你的版本——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都是你欠我的。”

是受害人之一,为了自保隐瞒事实也好,是凶手也好,他们都亏欠着那具无辜的冰冷尸体,这一点,是无可驳斥的事实,也正是这个事实,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冰冷的天堑,提到这点,师雩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像是有一些隐形的期望,如今也被重新提醒——那太不切实际,所以他很快回到了现实,“他一定给你讲了一个很长很动人的故事,但我的故事没那么动人。”

“我只用三段就可以讲完。”

“第一段,其实,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你的心里是很清楚的,但很可惜,感情总是不受控制,可能你知道他的本性,却还是忍不住爱他……但是,你也不会因为爱他,就扭曲了对他的认识。”

“第二段,那一年,我们学校的实验室经常有实验动物失踪,这点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一直想找我哥哥谈谈,但没有合适的机会。那天,我和同学聚会,回来得比以前晚了点,手机也没电了,我怕他联系不上我,就到车站来接我,下车以后就四处找了找,还问了一下车站旁边的报刊亭老板,他说我哥哥刚走不久,所以,我就走得很快,我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也赶紧跟了过去……”

第207章罗生门之师雩(下)

十二年前雪夜

“哎,张叔叔,给我一根大板——您看见我哥了吗?”

报刊亭老板打开了棉被——这是给冰棍保暖的,怕冻得太瓷实了,“这一身酒气的,怎么还没吃饱呢?——你哥刚来问过我了,我说我没见着你,他又回了,你赶紧追一追吧。”

“好嘞,那再给我拿一根吧。”

这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天气冷,他捂得严严实实,但捂不住口罩下含糊的笑意,即使灯光黯淡,他的眼睛也依旧很亮,永远仿佛是笑微微的表情,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对他好一些,张老板给他装了个小塑料袋,犹豫一下,又从电烤炉里掏了个红薯给他,“快关门了,拿上吧,送你的。下次别喝那么多了,上一次,要不是我给你哥打电话,你要醉在地上,人就没了!”

“哎,知道啦,谢谢张叔叔。”

冰棍是到家在暖气房里和哥哥一起咬的,拎在手上,红薯揣在怀里,就像是暖暖贴,他从口罩下哼着歌,脚步轻快,从公车站往前走了一段,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那时候,一般人是不敢走进这种小路的,照明不好,出了事怎么说?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这条路看着是又暗又深的高楼夹缝,其实从前并没有如此狭窄,是两边逐渐建起了商铺,这一片曾为人称羡的家属宿舍区,也就成为了被掩盖在繁华表象之后的伤痕。

夏天的时候,这里要热闹得多,两侧不少卖水果、烧烤的小贩,那时候天长,晚上七八点天都不黑,大学生络绎不绝地从这里穿过去回学校,这里距离他的宿舍区比学校正门还近,小区居民抗议过,嫌嘈杂,但很多学生也在这里租住,这扇通往学校的门也就一直都关不起来。

冬天好一点,在冬天,这条路只有很胆大的男学生才会走,天短,照明成问题,这几年a市的治安越来越不好,这种租户居多的地方更乱,不是他这样熟门熟路的地头蛇,这时候宁可走大路。就算是男生,走了一段也觉得有点毛毛的——最近他心里总有点不宁,也许是因为传闻实在太多,什么连环杀手、教学楼闹鬼,得找人来跳大神……

他猛地一回头,塑料袋甩起来打着了腿——总觉得有人跟着,但身后又空无一人,男生眯起眼打量了一下黑暗,又自失地一笑:天气实在太冷了,时间又晚,谁会在外面游荡?可能是最近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也实在是太倒霉了,一直都怕什么来什么,时间久了,都快形成心理定势了,才开始担忧,就怕成了真。

但是得快点了,哥一个人出来接他,没接到人心情肯定不好,是给他添了麻烦——这么冷的天,还担心他喝醉了出事,得出来问,也是手机太差,天气一冷掉电就快……治安不好,他危险哥也危险,要是出什么事就不好了,还是得快找到他,两兄弟一起会合——

从大路拐进来,一路都是黑的,进了小区,朦胧的灯照亮了雪地,让环境光明亮了一点点,男生抬起头,无意识地扫视着前方,忽然脚步一顿,反射性地揪紧了手里的塑料袋。

还余下的一点酒气,像是随着呼气全都化成白雾吹了出去,冷风随抽气灌进胃里,心脏也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头皮发炸,浑身发麻,无数念头参差不齐地掠过脑海: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死了,血溅出来了——动脉割到了,还在捅——杀人了——

天气太冷,一旦站住不动,寒气就止不住地从脚底往上钻,他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几乎和路灯的影子化为一体:是不是哥哥被袭击了?不是,看身量不是,好像是个矮个子,不是哥哥,不是哥哥,还好,还好,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得走,当然所有人都想着要走,没人想和杀人凶手搏斗,尤其他手上还拿着凶器……他拿着什么?——看不清,是手术刀吗?那个人——等等——那个人——

隔了那么远,但凶手却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他忽然扭过头注视着男生的方向,露出狞笑——明明是隔了好远,但面容却意外地清楚,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啊!”

胡悦打了个机灵,坐起来半天才回过神——她做过很多噩梦,但……这还是最新的一种,几分钟心跳才渐渐地缓下来,又禁不住去回味梦中最后看到的那张脸:人在梦里,总是为所欲为,想着什么,梦里就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梦里那人的长相,到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含糊的认知,‘那是师霁的脸’。

但,到底是十二年前的师霁,还是十二年以后的师霁?

她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爬下床机械地走进洗手间,一边刷牙,一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很久才眨一下眼睛——但眼皮一闭,各种意向还是纷至沓来:烤红薯,大冷天的冰棍,还有路灯下反复戳刺的身影,受害人已经必死,但他还是多戳了很多刀,精神状态当时一定存在问题……师家人的压力都太大了,受到强烈刺激,宣泄出来的时候不可能太正常。

“其实,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你的心里是很清楚的,但很可惜,感情总是不受控制,可能你知道他的本性,却还是忍不住爱他……但是,你也不会因为爱他,就扭曲了对他的认识。”

师雩的声音,又在她脑中响起,淡淡的,像是梦的回响,“那一年,我们学校的实验室经常有实验动物失踪……我一直想找我哥哥谈谈……”

如果说袁苏明能一个人在国外闯下偌大的天地,是个令人畏惧的狠角色,那么师雩也绝不会逊色,谈到他哥哥,他的语气中透出带了疲倦的轻蔑,他一早就看透了兄弟的本性,师霁的精神,受遗传与压力的双重影响,早已不再稳定。

“我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也赶紧跟了过去,”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淡,却自带了生动画面,“在小区一角,我看到了整个行凶现场,认出了我哥哥,并且很快弄明白他做了什么事——他失控了,这一次,身边没有小动物,他杀人了。”

“我应该报警,但,他是我哥,我迟疑了。所以,之后遇到的一切,大概也可以说是我的报应。”

“在我迟疑踌躇、藏身暗处的时候,他恢复了冷静,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他做了一件事,我当时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我迟钝了——他蹲下来查看了很久尸体,而且不断地从怀里掏出东西,好像在做什么,我看不清,当时,我以为他想救一下被害人,我迟钝了。”

“但我想明白得很快,因为我毕竟是很了解他的。当我猜到他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也惊慌了,所以,我做了不明智的决定。”

“大伯,我回来了——哥呢,回来了吗?”

“还没呢,他说出去接你,你们俩不是走岔道了吧?”

“我没……没看见他,说不定他又先回宿舍去了,对了大伯,我下午抽的血样呢,就是明天要带去医院的那瓶,哥拿回来了吗?我看冰箱里没有啊。”

“没啊,他没嘱咐我,你倒是提醒我了,可能就是回宿舍去取这个了吧,这个是得拿回来,不然太误事了——哎,你去哪啊?”

“我……我去宿舍找他拿一下,一会和他一起回来。”

“何必费这个事?小雨?小雨?——你好歹先给他打个电话啊?”

“哎,师霁,你怎么没关门啊?”

“啊——我——”

“宿舍怎么这么乱啊?你闹啥呢?”

“我……没什么,你拎个箱子,这是——”

“嗨!我忘带车票了!在车站把我急得,赶紧回来取!”

宿舍楼已经很老了,昏暗灯光下,舍友着急忙慌地开抽屉取了火车票,“走之前收一下啊,那啥,毕业典礼见了啊!”

“好……”

站在床边的年轻男人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明年见了……老祝。”

‘老祝’对他呲牙咧嘴地一笑,转身随手合上门,拖着行李箱辚辚地走远了,边走还边哼起了歌,歌声传得很远,在走廊里来回折射,绕梁不绝。

门内,年轻人站在书桌前,久久地动也不动,注视着凌乱的房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抽屉里放着刀套,里面是师霁用来练习的手术刀,有两个空格,刀不见了……两把。

血样也不见了,小冰箱里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