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见了,他去了哪里?

现在是不是已经打电话报警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一直都明白,但感情总是不受理智控制,从小一起长大,血脉相连,他也一直对他很好,他们是在逐渐干涸的水塘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他是天晴,他是天雨,师霁在这世界上,对谁都不在乎也依然但对他好,他们是在雪夜里去公车站等人的感情。

但,师霁就是师霁,一个人的本性是怎么都改不了的,他总是要当第一,他总是有太多责任,他是一定不能进监狱的,肩上还有这样的重担,他不能走,他有他在意的一切,他的形象,名声,这种种的一切——他一定不想进监狱的。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宿舍,他去了哪里?

思绪转动,年轻人忽然拔足狂奔,几乎是仓皇地在宿舍间穿行奔跑,雪夜中,孤凄的冷月投在雪地上,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已经快过年了,大部分学生前几天就走了,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整座校园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回荡、回荡。

他跑进另一座宿舍楼,喘着气推开宿舍门——门没锁。

门居然没锁,一推就开。

他的腿一下就失去力气,靠在门边,好半天才凝聚起开灯的勇气。

屋内很乱,但他并不吃惊,他早已猜到了,年轻人缓缓走进房间,拉开了自己的书桌抽屉。

书桌被人翻动过,有东西被取走了——一样是刀袋,整个包都不见了。

他们是兄弟,他们很熟悉彼此,知道彼此的习惯,也知道彼此的勤勉,手术刀上,当然沾满了年轻人闲来无事把玩时留下的指纹。

他的手伸向电话,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声稳定地响着,但对面一直没接,远处,隐隐传来警笛声——他已经报警了吗?

还真狠啊……

这个年轻的男人在宿舍内来回踱步,他显得忧心忡忡、彷徨无计,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虽然看得穿人心,却远远未能接受,人最悲哀的时期大概就是此时,聪明得足够看穿生活,却远远没有悲悯到可以放下,可以去爱。

“第三段,是我对我亲人的判断,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当我穿过寒夜,回到家里,告诉大伯、伯母、祖父、祖母,我的兄长师霁刚才受到刺激,杀害了一个无辜路人,又畏罪逃走并且栽赃给我的时候。他们在震惊过后,会各自有什么样的反应。”

师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胡悦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视线不自觉地瞥向镜边的相框,她的动作又凝固住了,像是不熟悉镜中的这张脸,像是全世界都让她陌生。

如果师雩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如果他的话是假的呢?

她不禁伸手触摸相片,手指带着水珠,从师家两兄弟脸上划过,让他们的面容更模糊,这张照片已经很老了,一眼看过去,几乎难以分辨出师雩和师霁到底谁又是谁。

月下那张狞笑转头的脸,和师雩脸上仿佛事不关己的淡笑重叠了又分开,她的视线粘着照片,离不开,扯不掉,就像是着了魔,满脑子都响着师雩的声音。

他慢慢的说。

“最悲哀的是,事后回头来看,我的猜测,全都成了真。”

他的笑似乎有种魔力,所有在风刀霜剑中互相扶持、艰难守护的现世静好,在他的笑声里,分崩离析,碎成一片一片,在静止的时光中逐渐分离,只留下他仿佛事不关己的陈述。

“所以,永远不要考验人性,如果人性还没让你失望——”

那只是因为,你拷问得还不够深、不够疼。

第208章慧眼

“胡医生,和我一样鼻子出问题的那个女明星,她……现在修复了没有啊?效果怎么样啊?”

“修复了,效果还可以,和你差不多。”胡悦看了文小姐一眼,“你真还要继续做啊?确定吗?虽然手术费是还有剩,但是,这也只够做一次手术的,如果术后再出意外的话,后续修复手术的钱就不够了哦——而且我也预计不了要花多少钱的。”

“我……我做。”文小姐面上仍有踌躇,但牙一咬还是下了狠心,“我不信我还会那么倒霉,别人都能继续做,我为什么不能?”

可……你是贷款才凑到的手术费吧?

最近她心里有事,工作不能说是应付了事,但的确比从前要更机械,只专注病情,对病人失去探究兴趣,但即使如此,胡悦随便一扫也能看得出来,文小姐的经济情况和以前大概比有了不小的变化:十九层光鲜亮丽的女病人太多了,真殷实还是虚热闹真的很难瞒过人。那些借钱来整容的人,很少有人能装出真正有钱人那种悠然自得的气质,总是情不自禁的紧张焦虑,却又比有钱人更孤注一掷、更喜欢冒险。手术方案宁可风险高一些,也要见效快、收费低——她们常常是会找一些年轻医生做手术的,老医生的手术费更高,她们不愿出,而且也等不了那么久,她们的钱总是飞快地因为各种理由而消失。

一般来说,这样的女客人从事的职业都比较边缘,甚至是越来越边缘,自从做整容医生以来,胡悦已经接触了很多这样的客人,她们在这条路上走得或近或远,最终的结果也各自不一,曾经的于小姐才踏出第一步,她的妈咪白姐大概算是走到了最后几步,栽了,而她安排来组团打针的姐妹们,算是把路走到了一半。想要用美貌赚钱,低级一点就是这样,高级一点,像是朱小姐,服务一个人与服务许多人,归根到底都是一种交易,美丽的长相也是她的工具,只是她更漂亮,用得更好,所以能换到的东西当然也就更多,所以,经济上她会更宽裕,但焦虑和急躁的心态却仍洗不脱。

文小姐这样的病人,胡悦还是第一次见,她用美貌换来的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至少现在没有,否则,她至少不会这么从里到外都露着窘相,那不是衣裳包鞋的细节,而是神态中流露的局促不安、畏畏缩缩……她已经没有上班了,又没有额外的金钱来源,做完修复手术,只怕是已经透支了不少信用卡,现在还要拿余额来做眼睛……她什么也不想换,就是想要变得更漂亮些,宁可把自己的经济搞得崩溃了,心态,恐怕已出了问题。

“是喜欢被人夸奖的感觉吗?”胡悦想问她,“变美,大概也会上瘾吧?”

——但她最终仍没有说出口,换做以前,她会规劝,也许甚至会带她去见见鬼面女,让郭小姐和她说说自己的故事,以及她现在是怎样艰难地才能见到师雩一面。师雩很快就要被提回a市了,文书已经在交接,而她的手术仍遥遥无期,恐怕很难在他走之前打通关节,做一次修复手术。

可现在,胡悦没有这份心劲了,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定要做的话,我给你开住院单,我的手术安排不密,约好床位,看好效果图,明天就能给你做。”

主治医师做了近一年,两年就可以叫资深了,胡悦现在手底下也是管着人的,她把文小姐安排给谢芝芝交接,刚好顺带把效果图甩给她做,“你马上也要做主治了,多学一点是一点。”

谢芝芝的专业其实不是面部结构方向的,不过,将来要是想去私立医院的话,最好是什么都要懂一点,她也有心,当住院总这段时间非常扎实地去学,各方向的案例都有接触,文小姐是要开眼角而已,说是易学难精,但这个手术门槛其实很低,设计个方案不在话下,微信上打过包票,第二天和胡悦吃饭的时候就不断看她,胡悦被她看得奇怪,“怎么啦,我脸上有饭粒吗?——还是我玻尿酸过敏了?”

这是个很可怕的事,对玻尿酸有不良反应的话,有时候自己的脸肿了都还不知道呢,谢芝芝连忙摇摇手,“不是,不是,你脸没事,我就是觉得……”

她有些踌躇,但还是说道,“师主任的事,对你影响好像很大,悦悦,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胡悦知道她是在说自己打针的事情,正要说话,谢芝芝又抢着说,“不止是打针,还有今天你送来那个病人……”

以她们的交情与利益关系,说这话,大概是交浅言深了,因此谢芝芝很犹豫,但却还是忍不住说完了,“如果从前,我觉得你会劝阻她的,她是贷款来做的手术……我看出来了,你不可能没看出来。”

胡悦的确看出来了,她一怔,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芝芝瞧着她,低声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你心里有事……我总感觉你最近情绪很低沉,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劲似的。”

“……是吗?”胡悦心底五味杂陈,只能这样回。

她们算不上是真正的朋友,说话都很讲究分寸,以谢芝芝的为人,会这样说其实是极罕见的表现,因此她也绝不可能再往下讲,转而笑道,“过段时间就会好吧,你也在改变了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你很努力了。”

是已经猜到了,她最近陷入了困境吧……毕竟,保妥适还是找她给打的。胡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停下了筷子,“是这些事……太沉重了,催着自己去改变,去成长,也获得了一些力量,但,仅仅是跨出一小步,就感觉已经抽干了力气,很难往前继续去走了。”

谢芝芝没有多问,只静静听着,沉默了一会,说道,“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她和胡悦之间,八成以上是利益关系,但这句话,胡悦听得出来,她是基于两成的真情说的。

“我也希望自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她有一点感动,在这样的时刻,哪怕是一点温情都好——就算是参杂着目的都好,谢芝芝想要的东西,对她来说并无关紧要,不像是师霁与师雩这两兄弟,袁苏明给她带来巨大的焦虑,如果她信错了人,杀人凶手将永远都得不到惩罚,而师雩……

师雩给她带来的是更可怕的东西,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可能,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他的生活,他的过去,他的心路,他所承受的那些东西——

如果是别人,胡悦会同情、叹息,甚至也许会罕见地因此落泪,但经受这一切的人是师雩,她——她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那是奔腾呼啸湮没心海的黑色洪流,甚至让人愤懑不公地想要向天怒吼:为什么世间要有这样的不平事,为什么这样的不公非得要师雩承受?他应该多笑,应该永远都是那个开朗又调皮、聪慧却和善的大学生——

但是,另一半的她总是冷静的,她总是也不禁在想,如果师雩没有说实话呢?她被牵动的这些情绪,在他看来是不是很可笑?

就算他说的是实话,在那起案件中,他也一样是隐瞒事实的帮凶,是他,让她在迷茫中整整煎熬了十二年,她本来也可以做一个平平常常的高中生,母亲的死会让胡悦哀痛,但她不会在这种真相无门、无人在意的无助、绝望中浮沉十二年,她无需如此竭尽全力的挣扎,为了靠近真相,每一步都赌上全部——

解同和一样是案中人,他的态度,对师雩和袁苏明的未来也许攸关轻重,她不能让他的担忧加重,解同和已经在怀疑她出于感情,对师雩多有偏向,可胡悦多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哪怕是对着谢芝芝也好——

最后,她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但可惜……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了。”

谢芝芝对她的情绪也有自己的解读,她满怀同情地压低声音,“师主任的案子……真的那么复杂吗?”

“很复杂,复杂到让人想唱歌的地步。”

“唱……歌?”

“是啊。”胡悦撇嘴笑了一下,唱起来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郭小姐扭曲的笑脸——大概还有钟小姐脱衣露出刺青的画面,这些回忆都充满了冲击性,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反而给她传递出一丝洒脱,就好像这一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唱起一首老歌,“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她和谢芝芝相视一笑,谢芝芝细查她神色,夹了一口夫妻肺片放进嘴巴里。

“我又放心点了。”她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你是彻底消沉了呢,现在看起来又不像,你更像是……”

更像是怎么,她也形容不出来,纠结了好一会,胡悦帮她讲,“更像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对对对,”谢芝芝也不知道是否真同意,还是觉得没必要再讲下去,拼命点头。“你说得对,你好像需要沉淀一下。”

需要的是沉淀吗?胡悦笑笑,却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啊,想休息一段时间了……师主任下周会被转移回a市。”

这是她第一次在十六院说起师雩的案情进展,转移回a市,看起来是个不妙的消息,谢芝芝咽下食物,“啊……”

“我也想休个年假,做完文小姐的手术,我大概就走了。”胡悦说,她是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中间要是有病人联系复诊的话,你帮我挡一挡——”

看了一下谢芝芝的表情,她笑了,“放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什么浪迹天涯,没有的,最多两星期,我就回来了。”

“事情顺利的话,”她的眼神闪了一下,“也许会比两星期更快。”

谢芝芝凝视她很久,眼睛拼命地眨,终于忍不住问,“悦悦……”

“这骆总……势力已经蔓延到a市了?你……该不会是要和她合谋劫狱吧?”

合谋劫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师雩要转移回a市继续调查,这不是骆总所能阻止的,她也无法继续参与此事,甚至连送别师雩都不能——事实上,任何人都不能送别师雩,最多只能看到一辆挂着东北牌照的警车开进公安局,过一两个小时再开出来:从s市开车去a市,1000公里,全程高速大概也就是十一二个小时,带两个司机轮流开车,比坐飞机要更方便一点。

胡悦就在街角的一辆轿车里注视着警车开走,过了一会,她才询问地看了看驾驶座上的司机。“我们也该走了吧?”

司机欣然按下手刹。

“好啊。”袁苏明说,他已经瘦了不少——不然,这辆轿车的驾驶座是容不下他的。面部轮廓摆脱了脂肪渐渐浮现,不能说如师雩一样英俊,但到底,底子还在,可以说是五官端正,只是鼻子扁了,让人有种为他垫高的冲动。

他踩下油门,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现在过去,应该刚好能赶上飞机。”

第209章雪崩

“在美国的时候,会想念这里吗?——十二年了,该不会在上次以前,都没回来过吧?”

师雩乘警车去a市,自然没有他们直接飞去a市更快,袁苏明租了辆车,旅馆也是早预定好的,胡悦问他想不想回老爷子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居住的新房看看,被他回绝了,车先开到陵园,袁苏明买了些纸钱香烛,他已没那么胖了,但在六名长辈的墓前逐一上香,仍是不小的工程,累得满脸是汗。胡悦站在一旁,人来了也不跟着拜,只有在师雩父母墓前跟着合十下跪,上了一炷香。

距离上次来给老爷子下葬时间不久,这一块没什么要打扫的地方,上完香,等纸钱烧完了,袁苏明累得扶着大腿喘气,下台阶时腿都在颤抖,表情却很满足,他呼哧呼哧地说,“没有,一个陌生人,回来做什么?我没有回来的身份。”

“其实,照料老爷子生活的刘阿姨什么都不知道,你假扮成当年的学生的话……”胡悦讲。

袁苏明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和祖父说的,如果……祖父深信是我做的这一切呢?”

是啊,如果连老爷子的‘他这些年过得很苦’,都是被欺骗的产物呢?这两兄弟对事实的叙述,现在回来复盘,关于案发现场,都说当时只有三个人,艺人行凶、一人被害、一人旁观。事实真相,现在只有行凶者和旁观者心里清楚,别人的观点,也有可能是被误导,毕竟这两兄弟都不可小视。袁苏明的顾虑似乎也不无道理,如果师雩真的说服了家人,很可能他的出现,会被老爷子认定是让师雩恢复身份的契机,可能性不大,但这个险他不能冒。

“其实现在想想,从一开始你也没有怎么骗我。”胡悦说,他们一起顺着刚发出新叶的行道树往停车场走,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冬日的萧瑟尚未完全褪去。“人没有根就没有真正的自我,离开了a市,用了新的名字,从那天起,你就不算真正地活着。你只有回到这里,拿回自己的名字,才能重新找到你的根……这就是你的寻根之旅。”

人没有根不行吗?其实并非如此,只是袁苏明不行罢了,他的眼睛又红了,就像是刚才祭拜亲人一样强压着情绪,“你说得对,有了钱才知道,其实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决定一个人的,是他的过去……”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回到车上也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沉默了很久,才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不愿意看到他进去。我想要的……也不是这个现在。”

现在的‘师霁’,什么都有了,却也孤单,袁苏明能拿回身份,也就说明师雩证据确凿,即将受到法律的惩罚,他将失去这个弟弟,但他想要的是家人团圆的过去,“过去虽然我们很穷,但至少家是齐全的,没有这样互相防备、互相算计,我们兄弟的心永远都在一起。”

他的鼻音渐渐浓重,“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的话……”

看得出来,他的想法是发自内心,甚至已忘记了说话的场合——胡悦就是受害人的女儿,这话,以亲人的立场来说,政治不正确,但可以理解,可对胡悦说出来那就是真的激动了。胡悦没有生气,她冷眼旁观:也许他们两人曾经长得很像,但气质真是截然不同,袁苏明要比师雩更容易激动,师雩被关进去那么久,手术刀被发现以后更是处于全面不利的状态,可他从未有一次失去冷静,总是那么自持。

哪种更可怕?情绪激动下表露出来的东西造不了假,但始终冷静的人,说出来的话可未必是真的。胡悦一言不发,等袁苏明缓过来了,自己也感到不对,回头对她道歉,“其实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他叹了口气,“从他杀人开始,就回不去了,犯下那样的罪行,就算不被发现,也只是粉饰太平。”

因为刘宇案还在侦破,没有公布进展,袁苏明到现在都还以为师雩是一系列凶杀案的凶手,钢铁厂只是一桩案子而已。胡悦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说实话,她说,“是啊,不管事情真相怎么样,你们都是回不去的了。”

她的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对这两兄弟的哪一个都不怎么信任,但也因此,这断语更有说服力,袁苏明看了看她,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失落地说,“你说得没错,除了这个身份,我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但,即使如此,也依然是想要找回来的,他们开车去酒店,车内沉默了许久,袁苏明问,“你很了解他,你觉得……去年冬天,我跟骆总一起过来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有所感觉了。”

是因为有所感觉了,才不让他参加葬礼?

如果师雩是杀人犯,袁苏明是目睹了现场仓皇逃窜的证人,师雩为什么恨他恨到这地步,不应该是诱惑他来葬礼,然后找机会做掉他吗?没了目击证人,这案子被破获的概率可就又低了。

“他就是不喜欢被陌生人靠得太近,”胡悦摇头说,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如果有想法,我也没察觉到吧,其实,骆总还是我叫去的。若我不说,恐怕师医生连骆总都不会通知。”

不是刻意针对,那就是命该如此了,袁苏明一阵黯然,他对家人的感情的确很深,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其实很多也不会回国,至少不会因为回国的可能,长期一直保持超重状态,这对袁苏明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也许比定期健身,维持六块腹肌更难。

胖子总让人觉得好像没什么自制力,但袁苏明说减肥就真的很快,多年重履故土,他忍得住不去吃本地菜馆,在酒店吃了点沙拉就算是一顿,精力还很不错,吃过饭就和胡悦出去逛,“这里就是当时的公车站……”

公车站现在倒还在,只是报刊亭已消失无踪,袁苏明说,“我还记得,张叔,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的电话经常在他那代充值,有时候联系外地的医生,还到他那里打长途电话……那年冬天有一次,小雨喝醉了,下了车站差点就倒路上了,是他赶紧扶住给我打的电话……”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所以那天我想去接他,那次的事都没敢和家里人说,就怕他们担心……”

天色渐渐晚了,他们抄小路去家属区,这条小路还和从前一样昏暗,天气渐暖,但行人却没有变多:校区搬迁,老校区都已经开始拆了,当然再也没有学生会出入于此。

这是个平平常常、破破旧旧的小区,处处都可见人间烟火,刚过晚饭时分,不知道谁家开了窗户,油锅刺拉拉的响在小区上空,胡悦到这里开始走走停停,袁苏明不强迫她,在电线杆边止住了脚步,关切地问,“要不……先回去吧?”

上次,她和师雩一起过来的时候,并未到过案发现场,只是在学校看了一眼通过去的路口——那是个小十字路口,大门通向风雨操场的大路组成纵轴,横轴则是连接了学校家属区和钢铁厂家属区的干道,他们站在大路上,往左往右都看了一眼,随后继续前行。胡悦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望过案发现场,但现在她仿佛升到了半空,俯瞰着十二年前的雪夜,又一下从这里转过了弯角,穿过了现在冷清无人的小门,望见去年站在这里的自己。

‘吱——呀’,是雪花破碎的声音,有人踏着新雪,和她擦身而过,吃惊地在她身侧站住了脚,望向远处,有人从家属区一路走来,在小门处停住脚步,在她的幻觉里,两个少年逐渐前行,都走到了凶案发生的地方,相对而立,又都扭头看向了她——

胡悦忽然惊醒,摸了一下脸颊,湿漉漉的,袁苏明正关心地看着她,华灯初上,路灯在他脸上洒下温暖的光,让他的诚恳更加动人,这是个可靠的人,他想要照顾她,更为她歉疚难受,感同身受——很多话是不用说出来的,但她可以感受得到。

“我看过很多现场的照片。”胡悦断断续续地说,“但、但是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我……我刚才一直在想,当天晚上的情景……”

她不想哭,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胡悦说,“但我想象不出师雩的脸,我从来没有见过师雩……我想象不出他的脸。”

是的,在她的幻想里,那两个少年,长的都是师霁的脸。当他们站在一起,谁能分辨?

胡悦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厉害过,她的眼泪停不下来,说不出为什么而哭,也说不出是在宣泄什么情绪,她不断擦着眼泪,袁苏明想接触她却被甩开,她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耳边反复不断地回响着师雩和师霁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其实也越来越像了,袁苏明一定一直在接受声带注射,现在药效过去,他的声音也回来了,他慢慢地回来了。

“十二年了。”

他也艰难又笨拙地蹲了下来,递给她他的手帕,胡悦不接,她一个劲地对他说,“十二年了,我的人生,十二年了——”

“我也一样。”他的声音里怀着同样的悲痛,周遭有人经过,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但他们谁都没有在意。“我明白,我也一样。”

“我真的不想接受,”胡悦反反复复地说,“他真的对我挺好。”

但是,会这样说,就说明她已经在慢慢地接受事实,袁苏明宽慰她,叫她别那么快下决定,“时间会给出答案的——会的。”

胡悦拼命地摇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她用手背拭去泪水,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擤鼻涕,渐渐恢复冷静,“上次,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不肯带我到现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谁——他心虚了。”

“他告诉我的故事,破绽再多其实我都想要信,但是……他心虚了。”

有时候,击倒信任的不是逻辑,而是一种感觉,袁苏明带她重回现场,其实,他无求于她,她也帮不上他什么,要恢复身份,这是他和a市警察的事,解同和帮不上忙的话,她的人脉也就用不上了,但是,他仍愿意应她的邀约,故地重游。

“但是你可以带我回来,”胡悦的眼神逐渐清明,她对上袁苏明,并不亲近,恨意犹存——师雩是凶手,也不意味着袁苏明就无辜了,他还欠她十二年的真相,他们兄弟怎么都欠他的。“你就敢带我回来这里,其实,你不必的。”

比起师雩,她肯定更希望袁苏明是凶手,毕竟,她曾和师雩有过感情,这想法也许不公平,但可以理解,袁苏明不在意她隐隐的失落,他低声说,“我想要补偿你……其实我觉得,他也想补偿你,我想,他不是故意的,不管当时他是什么心理……他真的也不想伤害到别人。”

胡悦苦笑起来。

“是吗?”她说,垂下头望着脚尖,“我又何尝不想原谅他呢,我又何尝不希望他不是凶手呢……不然,我干嘛还坚持来这里?”

“但是有些事是骗不了人的,来了你就知道,你迟早得面对现实……”

她再也不敢看向那片空地,凶案发生在一单元一楼住户的窗前,十二年前的事,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现在,温暖的光正从窗户里投到水泥地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吧,”她转身低落的说,“明天再陪你去问恢复身份的事。”

袁苏明默然无语,陪在她身边,等他们在房间门口的时候,他才说,“我会补偿你的。”

他的语气不煽情,表情也是淡淡的,但说出来的话就是让人想要相信,袁苏明没有那么帅,但这一刻,他看起来非常可靠。

“小雨做不到的,我来做,他亏欠的,我来补,我会补偿你的。”

胡悦望着他,又苦笑了一下,她有点不情愿——看得出来,“再说吧。”

但这个不情愿,也只是有一点而已,她终究已经开始接受现实了,这一切,大概是尘埃正在落定时的不甘。袁苏明笑了一下,举起手想要拍她的肩膀,但看了看胡悦的表情,还是收了回来。“早点休息。”

“嗯。”

胡悦转身回房,机械地打开行李箱,拾掇好行李,到浴室洗漱——她看了很久镜子里的自己,才脱掉外衣。

脱裤子的时候,衣料摩擦过大腿,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左右张望了一会,抽出一张纸沾湿了,慢慢地擦掉大腿上的血迹——蹲下来的时候,她的指甲深陷在肉里,隔了一层布料都还是抓破了皮,有几处抓痕流了一点血。

这种程度的小伤,吹吹拍拍也就是了,胡悦处理了一下,打开热水草草洗个澡,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当然也不会自言自语,因为她不肯定袁苏明会不会找人在这里装上隐形摄像头,一个非法移民在美国赚了那么多钱,他一定很有办法,她一点都不会小看他,宁可把他往高深莫测去想。

但也不会一味的神化,如果真的有胆量,他当年就不会逃了——如果真的那么聪明的话,他今晚应该会处理得再仔细一点。

在他的故事里,他是从学校家属区出发,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看到的凶杀案,如果他想要带她重现当年的场景,袁苏明应该要从学校大门进去,自学校的那道小门走进家属区,在那里才是他的第一现场,他的观察点。

而在师雩的故事里,师雩从公交车站出发,在前往学校家属区的路上看到了凶案现场,他把细节说得很清楚,他就停在电线杆下。

这个小区已经很老了,从大门到案发地点,就一根电线杆。胡悦一路上走走停停,基本是靠袁苏明勉强地带着她往前走,在电线杆下,他们先后停住了脚步——

是袁苏明先停下,她才跟着停。

胡悦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她的双眸宁定无波,好像两泓潭水,瞳孔中,又倒映出了那个雪夜,几个人影在漫天大雪间就像是黑色的小点,聚了又散。

下意识地,袁苏明已经泄漏了自己的一丝隐秘——那里,也是他记忆中,师雩的目击地点。

有时候,击溃信任的不是逻辑,而是一种感觉,就像是雪崩,让天崩,让地裂,所有轰动的最开始,也不过,一片雪花而已。

第210章关心则乱

“只能说有困难吧,这,想要证明自己是某个人,其实和想要证明他不是一样困难啊。”

a市警察局,小民警认认真真地听完了群众的诉求,又认认真真地考虑了很久,还认认真真地跑到里头办公室问了一圈队长,回来给胡悦认认真真地讲,“首先,法律上说,其实证明你是你,最直接的就是,出生证、身份证、档案……这些信息如果和你人能对上,那你就是你,最简单的,现在办身份证和办护照都要采集指纹了,就是为了便于快速确认身份。”

“出生证、身份证这些一切都没有了,又是国外的护照,那你就要拿出你的移民申报材料啊,你是怎么从国内去的——如果你是合法出国的话,你肯定有一本护照的啊,这个护照上的名字,如果和你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一样的,那可能还能进入程序吧,接下来怎么给你恢复身份,还需要一系列手续的,特别麻烦,可能得申报到省里,而且需要很多材料,可能还得做dna鉴定。”

“那……要是亲人都没有了呢?”

“亲人都没有了,还干嘛要找回原来的身份证啊?”小民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脆生生地说,“这种想拿国内身份证的,不都是早年移民出去,现在反悔了,想在国内也搞个身份,弄双重国籍吗?”

这操作当然是非法的,中国不允许双重国籍存在,他把话说得这么透,理由和她刚开始认真地打听一样——自然都是有人打了招呼,而且她和这个打招呼的人关系非同凡响的缘故。小刑警在一边认真地点着头,“姐,这个现在老严格了,劝你朋友还是死心吧,不像是以前那么好办了,查出来可能还要被罚款呢。”

“就是,人家聪明的都是在国外悄悄入籍,你这种当时注销了的、报失踪了的,想要恢复原籍基本是办不到的,我听说,以后连回国都难——以后可能要是移民到国外的,想回国必须拿出合法护照和出入境证明,不然,中国签证都不给。”小姑娘瞟着袁苏明,似乎是被他满脸的失落打动了,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听说的,反正,这种事,除非是特事特办,从底下要往上打通,真的太麻烦了,我看,关系不到省,真的办不下来。”

袁苏明在国外可能成就不小,但回到a市,他殷实的身家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特殊待遇,胡悦带着他,谢过小姑娘,客套了几句过几天请你们贤伉俪吃饭,又留小刑警和他女朋友讲讲私房话,自己和袁苏明先走到派出所外面的院子里等。

“不出所料,”她低声说,又问,“要不然……还是告诉他们?”

想要取回被一个人长期窃据的身份,这真不是说得那么简单的,尤其是在袁苏明本人已增肥并整容,而师主任目前在法律上还处于薛定谔状态,既是师雩又是师霁的情况下,袁苏明想要证明自己是师霁,不仅需要dna检测,而且还需要师主任本人在法律上被判定为师雩,他才能着手启动流程。以胡悦的判断,如果没有一点关系,是决计无法打通关卡的,毕竟,当时他是偷渡出去的,如果要深究的话,甚至连他的美国护照可能都有麻烦——他的护照上,出生地写的可是台湾,要是他声称自己是师霁的事情,被公安局照会给美国大使馆,移民局的反应是难以预料的,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撤销国籍、遣送回国,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在申报国籍中有不实申报,这是移民诈骗的一种了。

当然,对袁苏明来说,美国国籍,他并不眷恋,这一点可以不理,相应的法律责任他也愿意承担,那理性看待,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向公安机关自首,以师霁的身份指证弟弟,为证据链添上一环人证。这样把自己囊括进案件侦办中,也能在最大程度的谅解中说明原委,这样等师主任被定罪以后,袁苏明再请办案中结识的关系从中疏通,运气好的话,他可以以很小的代价恢复身份,从此以师霁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但,如果证词未获认可师主任的案子因为证据不足被判定无罪释放的话,袁苏明就很尴尬了,弄不好可能连美国身份也一起失去,那就真的变成没身份、没国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