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苏明和她擦肩而过,眼神和她擦过,他有些无奈——是已经认输的姿态,而她唇边含着冰凉的笑,畅意地注视着他。

这一次,居高临下的,终于换成了她。

“视频——”他低声说,胡悦没搭理他,当听不见。袁苏明又说了一遍,“视频……”

“说什么呢!”警察推了他一下,“还走不走了?”

他真就站着不走了,扭过头有些央求地问,“胡医生,那个视频——”

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她编织出来的谎言吗?

今晚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她的算计吗?

都只是她诱惑他上钩的套?

但——眼见为实——那个视频,可能是假的吗?

他们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复杂的信息,仅凭眼神,却也在瞬间完成交流,她一定也做了一个局来骗他,而他也确实落入了她的计算之中,袁苏明已经认输了,他只是无法忘怀这么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视频,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祖父在他和师雩中,选了师雩吗?

他几乎是央求地、几乎是饥渴地用眼神问,‘视频,是真的吗?’

而她呢?

她宁静地,平静地用眼神回答,用微笑回答,用莫测高深的沉默回答。

‘自己猜啊。’

你骗了我12年,在迷雾中探索了12年,孤独地求索了12年,自我质疑了12年。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追寻真相的滋味,明白求之不得的滋味,明白这种看不清想不明的滋味。

现在,终于轮到你了啊。

第213章相会相背

“所以,你就在身上带着这个麦克风和隐形摄像头,是因为?”

“我对袁苏明的身份很早就有怀疑了,他和我说他是师霁,但是这些事情都还没有搞清楚,我害怕,如果有万一的可能,他才是杀人凶手的话,我会出事,所以我很早就做了报警的准备,也想尽自己可能留下一些证据。结果……他果然是凶手。”

“那天晚上,袁苏明进来偷走照片的时候,你是醒着的吗?”

“我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因为他晚饭的时候想给我喝一杯下了药的水,被我发觉了,我就更害怕了,就联系了我认识的刑警,他叫我先不要表现出来,自己小心。他会把那杯水拿去化验——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有安眠药的成分,但具体是什么药还要问当事人。所以,你发现他进来偷走照片以后,就一直暗地里跟着他?”

“嗯,我没有车,所以还要打车,慢了一步,不过,我猜他是去师雩的房子了,那个房子我有钥匙,我就决定去看一下,我也和刑警说了我的去向。他不赞成,但我还是想去。”

“你有那个房子的钥匙吗?”

“我是师雩的女朋友,他给我的。”

“你之前来过那个房子吗?”

“之前和师雩一起回来探望老人的时候来过。”

“之后就没来过了?”

“没有。”

“那这个u盘也不是你放进去的喽?”

“不是。”

“好。”做笔录的声音似笑非笑,,“胡医生,你知道什么叫钓鱼执法吗?”

“知道啊,警务人员或者行政人员故意诱使犯罪的一种做法——我记得,好像社会群众不是这种行为的主体吧。”

“……就差不多问这些了,你看一下笔录,没问题的话,我打印出来,你签个字就行了。”

“咔——”刑警按掉了录音笔,正式打开摄像头,测试了一下,“师雩,现在可以叫你师雩了吗?”

“可以。”坐在询问桌另一侧的男人淡淡地说,“向政府承认,我就是师雩。”

很少人能在看守所还保持尊严,这里的嫌疑犯‘过堂’的时候,有需求的时候,都要大喊‘报告政府’,这种强权机构,可以很容易地摧毁掉一个人的尊严和傲气,但师医生是个例外,他的‘政府’,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玩笑的味道在里面。

他也剪了寸头,穿着橘红色的囚服,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尊严、城府和心防,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这甚至也包括了他强大的信心。从s市被转移回a市,已证明他的案情正向不利于他的方面滑落,他也并不惊恐,今天被人告知,他失踪多年的兄长已被抓获,并承认了他才是当年那桩杀人案的凶手,师雩也没有喜形于色。这当然让人诧异,但转念一想,也是合情合理——唯有这样的城府,才能在十二年间精心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

作为警察,和嫌疑人斗智斗勇惯了,看到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总是有点不舒服,想要试着打破他的平静,但这念头也只是一转眼——师雩并不是空有傲气,该做关系的时候一样不让人失望,当然,在摄像机面前,所有人都要公事公办,警察也不可能和嫌疑人称兄道弟,这份疏离恰到好处。

“你在a市有一套房子,住址在……是吗?”

“是的。”

“你是不是把钥匙给了你朋友胡悦?”

“是的,我给了她。”

“你知道你哥哥师霁昨晚试图在那套公寓里杀害胡悦吗?”

“不知道——你们已经确定他是师霁了吗?”

“已经做了dna测试了,”警察咳嗽了一下,“结果显示,他和张程程有血缘关系,而且,他本人也承认了,他就是师霁。我们已经向大使馆发去照会,请他们协助调查‘袁苏明’在美国获得国籍的过程,还有,他在美国是否有不法行为。”

“噢。”师雩依然不动声色。

“你们兄弟俩都用过这个名字,为了不混淆,我们还是叫他袁苏明。你之前和他接触过吗?”

“接触过几次,但时间不长,我没认出他来。”

“他对你朋友胡悦承认了他杀人的全过程,这件事,你知情吗?”

“我当然不知情,我在看守所。”

“那你能说说你的经历吗?”

“好的。”这一次,他很配合,当然也是因为他听过胡悦的笔录,知道他哥哥已经栽了的缘故,既然袁苏明已经被骗出了事发的经过,那么,现在他当然可以实话实说,两边的故事越是严丝合缝,他的嫌疑也就越低。刑警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这对兄弟的事迹,也不得不承认——师家人,的确都很聪明,不论哥哥还是弟弟,在智力上都够问办案人员喝一壶的了。

“……那么,当时你知道哥哥可能杀人后逃跑,你是怎么做的?”

认真听着师雩的供述,他时不时也提出疑问,毕竟有许多事,袁苏明也不清楚,在那份不能被当作证据的录像中并未提到。“你想要报警——但是家里人并不允许?”

“我和我哥哥那天的行踪只能由家里人来证明,如果他们不肯作证,我没法说他事发后没回家。如果我大伯和大伯母为他作伪证呢?当时没有立刻报警,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其实,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我应该马上原路返回的。”

“所以,你是畏惧被陷害,才一直没有报警?可以具体说说你家里人的立场吗。”

“他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师霁杀人了,甚至我刚提出这件事,我奶奶就发病了,闹了一个晚上,根本分不开身,后来第二天早上,警察去了现场,一直联系不上师霁这才开始惊慌,之后家里就一直在争吵,我想报警,我祖母那时候无法接受事实,不能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她的意见可以不列入考虑,祖父大概是中立的吧,他已经老了,还能做什么呢?伯父伯母反对得最激烈,但也拿不出解决方案——我知道师霁一定陷害了我,他有我的血样,拿走了有我指纹的手术刀,当时没有立刻报警,这些事其实已经说不清了,但是如果不报警,他打电话匿名举报证据以后,就会更加说不清,如果要说清,就要扯到师霁,那么我伯父伯母肯定不会帮我作证,这是一个死结。”

“……那,最后是谁决定为你整容成师霁的?”

“是我自己,我决定冒用师霁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把他逼出来对峙。”

“为什么?”

“他要陷害师雩,那么,师雩失踪了,他再举报也没有用了,反而只会激化和我的矛盾,这是一,不过这点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一旦我放弃师雩的身份,我伯父的骨髓移植就没办法继续进行了,那样的话,他只能存活几个月,几个月后必死,我想在这几个月内把师霁逼出来,让他承担应有的刑事责任。他一直很孝顺。”

“那么,你伯父他们同意吗?”

“一开始是不想同意的,这是谈判后的结果——如果不做整容手术,我必死,两个人之间,总要死一个。我和伯父说,如果他不想死,那就和我一起去警局把一切说明白。”

“他说什么?”

师雩忽然犹豫了一下,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这是整个讯问期间,他唯一一次感情波动。

“他说,如果去报警,师霁一辈子就完了,如果警方不相信师霁,怀疑是我,那么,我一辈子也就完了。他想要我们两个都平安无事……也想要再见师霁一面,他相信,如果师霁知道自己的身份被冒用了,知道父亲做不了移植手术了,会出来和我们见面的,会说清楚一切的。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有隐情,师霁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这么说,他们一直都没有联系上你哥哥了?”

“没有,至少他没有。”

“你的意思是……”

“我想,大概伯母是私下联系过儿子了,”师雩忽然露出冰冷的笑意,“我和师霁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的亲戚关系,我没有理由不知道,师霁不可能自己跑去福建,应该是伯母,和她的亲戚联系,安排儿子偷渡去了美国。”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是陈年往事,刑警仍不禁动容。

“意味着她要看着丈夫因为无法移植骨髓去世,”师雩帮他说完。“是啊,意味着她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去死,意味着,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信,但其实,内心早已经相信了,她的好儿子确实杀了人。”

“……那么,这一切,你伯父和祖父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有意义吗?”师雩反问。

他虽然理了平头,但姿容不减,反而比之前多了一股锐气,这个问题挟多年的冤屈问出来,刑警居然无法回答,还是他自问自答。

“我想,我伯父应该是猜到了一点,只是也选择了沉默吧……他本来也就活不长久了,可能,他觉得用自己的命换另一条年轻的生命,并不亏。”

是啊,做父亲的,怎么也不会乐见自己的儿子在牢里度过余生,用老人的命去换年轻人的命,对父亲来说这选择也很自然,但,同样年轻的师雩呢?他的人生,有人曾为他考虑吗?

刑警不禁问,“那么,你还为他们……治病送终吗?”

“我捡起了师霁的名字,自然就要做师霁的事情,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师雩说,此刻他的冷嘲,早已难分到底是属于哥哥,还是已融入到了自己的骨血里,“别在意,你就当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吧。”

“……好的。”

再问了几个问题,刑警关上电脑,“12年前的案子,案情和证据,我们会进一步整理,如果袁苏明配合口供的话,你……也还不能出去——你在a市还有案子没结束,冒用身份罪可能是跑不掉的,还有非法行医罪这个是否成立,还得看检察院的决定,不过,那是a市管的,所以可能还得把你移交过去。”

这些进展,按理是不能和犯罪嫌疑人通气的,会这样说,已证明他心里是有了自己的判断。师雩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刑警摆摆手,又忍不住说,“唉,其实,你真的应该马上转身回去的。”

只是因为带了醉意,或是因为当时仍还青涩,受惊过度,一念之差,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又有谁能想到?师雩笑了一下,只简单地回答,“是啊。”

“你的律师今天会过来,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稍后,会带你来见他。”刑警说,为他打开连接桌面的手铐,“对了……”

他欲言又止,想了一下,又说,“算了,不问了——”

但还是分明想问的,走了几步,仍是问道,“那个……你知道袁苏明看的视频……是真的吗?”

这视频到底是真是假?他想问的是这个——但却不能问,人民群众当然不存在所谓的钓鱼执法,袁苏明在客观上的确对胡悦实施了拘禁绑架的行为,并有杀害她的意图,仅从这一点讲,他至少被控绑架罪,也可能构成故意杀人未遂,予以刑事拘留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和他有关的另一起案件,则还不能说是尘埃落定,只能说是为警方提供了新的办案思路。

不过,人民群众不可能钓鱼执法,所以,警方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只是收到胡悦报警,并及时出警,解救了受害群众而已——至少,笔录上要这样体现,在办案中,也得这么处理。既然她说自己不知道u盘是怎么放进去的,那么,在胡悦本人没推翻口供之前,这张照片上的字,就不能确定到底是老院长写的,还是她写上去的诱敌之计,视频本身的真假,就算大家心里都有猜测,当然也无从询问胡悦本人。有些事,本来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师雩笑了,“你们去银行找保险柜了吗?”

“去了。”

“找到了吗?”

“……没有。”

“那就是假的了呗。”他语气轻松地说。

“但是……”刑警有点小纠结,“那可是视频啊……”

“视频就不能造假了吗?”师雩反问,他似笑非笑,“那只能说,你对这世界还不够了解——这世上有太多能造假的东西了,或者应该这么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真的呢?”

他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注脚。阳光映在师雩完美无瑕的脸上,这张脸,隐约和师霁的陈年证件照重叠,他性感的薄唇张开了,微笑着说,“她是我教出来的,我们整容医生,真的都很会造假。”

那……还有什么真的留下来呢?

有一瞬间,刑警似也要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很快又忍住了,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时候,大概只有假的才合情理,才更容易接受。”他说,“真相,总是让人失望。”

是啊,祖父为被冤枉的孙子留下证据,生前不愿见到骨肉互相指证,死后总想还最委屈的一个孙子公道,总想给这个承担了最多,最后甚至还照料了伯父伯母身前身后最后一段时间的小孙子,留一点清白的证据——连受害人家属都能想到,连凶手本人都会相信的设想,最后,还是假的,真相是,老院长根本就没留下这样的证据,他留下的,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门打开了,师雩被带出去,或许是巧合,另一名犯人被警察带来,两人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不知是谁先站住了脚,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彼此凝视,他们一个瘦,一个胖,一个人身姿挺拔,一个人步履蹒跚,一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另一个人站在了墙壁投下的长长阴影里。

“你瘦了。”袁苏明说。

“你也瘦了。”师雩对他露出微笑,客套的、礼貌的,带了点蔑视的,经过精确计算的,就是为了气人的笑容。

袁苏明也笑了,“视频?”

他们的对话,当然无需太多的前言后语,师雩客客气气地扬起眉毛,好像自己很诧异似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不是不明白,这是故意装的不明白,他一定知道,但却不想告诉他,袁苏明没有生气,只是透了口气,低声说,“骨髓移植,该做的。”

是该做的,其实也可以做,想做,也许都找得到办法,师雩告诉他,“是该做的——你应该让他做的。”

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各有各的情绪,袁苏明的恨意更明显些,杀人的罪,他已认了,但家事终究是家事,有些恩怨,到底是谁的责任,各执一词,是永远扯不清了。摆在眼前的,只有铁一样的事实,他杀了人,师雩夺了他的身份,十二年间,亲人凋零,现在,各归其位,这一切,该结束了。师雩,终于等到了他的天晴。

他们耽搁太久了,警察搡了袁苏明一下,打碎了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对白,师雩往前举步,袁苏明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表情凝固着,这讳莫如深如谜的情绪,一瞬间,竟和师雩有些神似——竟仿佛是那个用着师霁名字的男人,脸上曾出现过的表情,在这一刻,再无掩饰,他们的血缘关系,纠缠浮现,不论是恨是仇,依旧存在着。

“还没有结束。”他也笑了,复制了师雩刚才的笑容——那本来也就是属于师霁的笑容,开朗活泼的师雩,曾经,是没有这种表情的。

师雩脚步一顿,但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前行,袁苏明也扭过头,迈开脚步,他放大了音量。

“我不是个不体面的输家。”

在长廊中,他们相背而行,一个向阳,一个向着黑暗洞开的门扉而去,走向深渊的那个人客客气气,礼貌地笑着,仿佛胜券在握。

“但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你真的应该做那个移植手术的,师雩。”

第214章后招

“胡医生,师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啊?”

“这个不好说啊。”

“不是说,人都已经回a市了吗?”朱小姐对她拼命眨眼,比着自己的苹果肌,“案子都已经结束得差不多了吧,外面还有好多患者嗷嗷待哺,等着他出来拯救呢——”

她的声音拉得很长,似在暗示自己出力不少,不过胡悦知道这其实只是顺水推舟卖的假人情,借关系见面做做手术是一回事,干预司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师雩现在人的确是回s市了,但关于他冒用身份、非法行医的事情,s市这边还没开始走程序,一切还得等a市的杀人案正式移交起诉,师雩正式被警方确认从杀人案中撇出去,s市这里才能单纯地处置余下的违法事由。移送回s市,只是因为有了新的嫌疑人以后,羁押期限也将满,有律师在,警方都很小心,这才把皮球踢回给了s市。

“鼻子才恢复没多久,这就要做苹果肌了?”但胡悦也并没有拆穿朱小姐,她调出pdf看了一下,“在当时的计划里,苹果肌要放在眼睛之后调整的,因为你鼻子的关系,眼睛已经推后了,现在是想要先做苹果肌吗?”

“哎,我也想先做眼睛的,但是计划不是赶不上变化吗?”朱小姐也有点无奈,“下部戏的导演说,我的脸哪里都好,就是苹果肌不够饱满,他们想要更甜美一点的效果。”

入了行,脸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资本的拼图,胡悦退后一步,仔细审视朱小姐的面孔,“但我还是建议你做一下眼睛,或者,这可以和苹果肌的调整一起进行,否则,我怕出来效果也不好,苹果肌饱满,在视觉效果上会让眼睛相形变小……”

现在,她已能冷静地判断出怎样让一张脸变得更符合客户审美中的‘更好’,甚至能对大众的审美发表自己的见解,“我理解导演的想法,他还是觉得你的丹凤眼太有攻击力,最近我在家的时候,看了一些现在的古偶,确实,你原本的脸太有气势了,这不是苹果肌能解决的问题,我给你看一下最近流行的小花她们的脸……”

朱小姐只是来复诊而已,结果却在办公室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和胡悦商定了好几种手术方案,效果图现场做出来看,到最后也没能定下来,但朱小姐却很满意,也有点好奇,“胡医生今天这么有时间啊?要是往常,早就要去下一个预约了吧,后续都只能微信说。”

“微信说,怎么比得上当面沟通效率高呢?”胡悦说,又笑笑,“是最近不接新预约了,所以时间比以前多。”

“是……因为师医生的事情吗?”朱小姐也有自己的猜测,压低了声音,“以后不打算在这里做了?”

师霁大概要换个名字的事,现在外界已经有风声了,J'S这边,早传起了风言风语,原本的合作商进去了,老总之一也进去了,之二最近都很少来公司,被派到欧洲去‘处理点家里的事’,纸包不住火,这些事,不传也难,传出去就不知道怎么瞎编了。胡悦无奈地一笑,“这个,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确实不是人们想得那样,师雩的股权,是通过海外公司代持,现在已转到她这里不说,就算她不接受这份馈赠,实际掌控人其实也不会因为师雩在中国身份的变迁而改变。这份财产,袁苏明也没想过要,骆总更没想过强取豪夺——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圈子里,什么故事好像都和钱有关,但偏偏就是这个案子,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金钱,也算异数。某种程度,好像也能让人对这世界多了几分信心,终究,这世上真正重要的东西,和生老病死有关的事情,并不是金钱能左右的。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客户们,朱小姐们,用术中的痛苦、术后的焦虑去换取的,大概也都只是一场虚幻。这念头掠过脑海,但很快又被胡悦止住,大概是闲空多了,最近她总喜欢胡思乱想。

“师主任怎么样,我不知道,”不多说师雩的事情,她讲自己,“我这边的话,是想休息一段时间,有些老客户实在是丢不下,所以没有彻底放手——也没法放,很多都是师主任那里接过来的,这时候丢开,是对她们的不负责。”

确实如此,那些一次性的手术不算,朱小姐算是她这边较少见的长期客户,方案已做好,她身份也敏感,不是说交就交的,还有郭小姐——鬼面女的手术,下一步还要等师雩出狱操刀是最好,如果他行医执照被吊销,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张警官的一期修复做完了,三四个月功夫,可以做第二次植皮,上一次修复,他有了一张完整的脸,至少皮肤能把面部全覆盖,缺损的鼻子也被补上,这一次要做额头,胡悦做不了,师雩不做,她就要帮张警官跑医生。

宋太太家的小姑娘,美国也去了,二手方案已准备好——如果师雩能出来,如果他能手术,当然最好还是他做,如果事有不谐,她还要陪着去美国,这个局,入了以后哪有那么容易出来?负责一点的医生就做不了甩手掌柜,就算病人体谅,自己也放不开手。

“好在运气还是不错。”宋太太讲,“其实按计划,本来也就是七八个月以后再做下一步的。他要出来得快一点,刚刚好。”

她用慈爱的眼神望着伏在桌上做作业的小姑娘,手拢了一下她的发丝,“我们妹妹到底还是有点运气。”

这是胡悦第一次造访宋太太的住处,房间里有点乱,几个牛皮纸箱还放在角落,看得到的几个房间,大概只打理好了一间卧室,床上一大一小的被子随便地窝着,宋太太跟着她的眼神一起看过去,胡悦微觉失礼,宋太太却摇头浅笑,没被冒犯到。

“还没签协议,大家冷静一下。”她说,“放心好了,妹妹的手术费,他还是会出的。”

她按了一下女儿的肩头,和胡悦走到阳台上看风景,这是个很高档的小区,在s市中心还有大片的绿荫,四五月份,天气刚刚好,吹吹风晒晒太阳,很惬意的。“胡医生,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也就这个样子了?”

“怎么会这样想?”胡悦当然不可能承认。

“太多证明了啊,”宋太太去摸口袋,又自失地一笑,“——已经戒几天了,不知道第几次下的决心——你看我戒烟也晓得,我这个人,大概是有点半吊子的。”

她当时给孩子整容,为的就是要把家产牢牢握在掌心,叫先生别动小心思。现在孩子还要继续整,但婚姻居然已无法继续,看起来,好像还是宋太太主动,确实是有点半途而废的意思,胡悦也知道,她说的不止这么一件事,从前没认出师雩,已经是一大打击,和袁苏明来往过几次,也不是没有过一点不对的感觉,但却没往下深究,反而成为袁苏明了解师雩的管道,宋太太心里,大概是很难释怀的。

“不是你半吊子。”胡悦说,她也有点感慨,“是这社会太复杂,变化太快,我们谁不是载沉载浮?”

她们眼神相触,都知道对方想到了那个人,宋太太又别开头,手不自觉去摸口袋,摸来摸去,手心被塞进一个圆圆的东西——却是胡悦从兜里掏了根棒棒糖给她。

“我们诊所门口放的,便宜货。”她讲,宋太太不在意,冲她感激地笑一笑,慢慢解开糖纸,含住棒棒糖,她吃得很仔细也很珍惜。

“他怎么样?”

“不知道,”胡悦摇摇头,“没见过他了,反正……等吧,大局已定,接下来的事情,也只能等了。”

“非法行医……”

“冒用身份,肯定是违法了,但是,行医执照是他冒用身份以后得到的,他也确实受过完整的医学教育,这期间,也的确履行了医生的义务,所以怎么处理,还要看检察院那边的意见——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区域了。”胡悦讲得很保守,有点暗示性,她确实插不了手,只能靠解同和得到点消息,至于别人,她不好说,就看她们自己的发挥了。

宋太太也会意,浅笑说,“那就等吧,这种事,确实着急不了的,还好,妹妹这边也不着急,距离放暑假还有点时间的。”

她又摸了摸脸,“怎么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