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能看得出来吗?”胡悦一惊,“最开始那段时间过去,吸收掉一点,应该就很自然了啊。”

“其实我也是猜的,你的脸轮廓感比之前强多了。”宋太太笑吟吟地,“一般来讲,这个效果都是打过保妥适——真的打了啊?”

“防老啊。”胡悦说,摸摸脸,不禁也叹了口气,“师雩不也是打出来的冻龄,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老,都是假的。”

“是啊,都是假的。”

细细碎碎的家常,念了半天,真正的感慨谁都没说出来,就像是压在心头的橄榄,太重了,涩味都尝得到,果核却怕是一辈子都吐不出来了。宋太太撑在栏杆上,含着棒棒糖看着下面草坪上的人影,几个外国小孩在玩抛接球,笑声满天,他们个个都很好看。

“我有时候也在想,现在,假的东西太多了,还有什么是真的呢?结婚的时候,我也以为以后的日子是真的,没想到,夫妻情谊,最后还是假的——到最后,我还要帮着我女儿造假,妹妹也会拥有一张假的脸,因为这些跟着来的东西呢?就是真的了吗?”

她讲,大概还是在想着师雩和师霁的事情,也是有感而发,胡悦站在她身边,依旧浅浅在笑,但她的眼神,也跟着一起投向远方,宋太太吐一口长气,回到现实中来。“以后,还见他吗?”

她要比朱小姐聪明点,大概也多了点关心,在朱小姐那些客户来说,师雩回来以前,她不走就够了,宋太太则仍多了一分对她感情生活的关切。胡悦收回眼神,望着脚尖,摇了摇头。“我还没想清楚。”

“你们之间,是太复杂了。”宋太太也只能这样说了,她嘴唇微动,想了一下又不再往下说,但胡悦居然明白她的意思,点头说,“骆总大概也在回来的路上了——案情能澄清,她当然是最高兴的,终于可以回来了。”

隔了一道公权力的铁栅栏,两女一男之间的狗血戏想演都没得演,但现在看起来,也都是细枝末节。就算胡悦和他走到一起,也乐见师雩多一个人关心,毕竟,这对他来说,是再难得不过的温情。宋太太有点道歉的味道,“是我狭隘了。”

对她来说,如今,这些事都隔了一层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不是任何人的问题,从师雩决定向她隐瞒,而她竟一无所觉开始,两人已没了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宋太太是明白的,只是余下的关心仍在,她又问,“那mingo呢?怎么判?”

“还没认罪呢,都没到判刑那步,大使馆给他找了一个还不错的律师——外籍公民啊,得扯皮一段时间的。”

如果说,这个案子要定罪给师雩,还有不连贯的物证的话,那么,要定罪给袁苏明,那就更是一点实质性证据都没有了,完全只能靠袁苏明的口供,甚至在检察院都还有被打回来的可能——他说栽赃就是栽赃,有证据吗?这可别是给弟弟顶罪来的吧?但好在,出狱是不可能的,他绑架胡悦,试图杀人灭口的犯罪事实,可是实打实的,还兼有无法律效应仅供参考的录像为证。宋太太大概了解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禁不住说,“都这样了,还挺着不认?图什么呢?”

“他是一定要坐牢的,不为这个案子,也为我的案子。”胡悦淡然说,“但他一天不认,案子一天不接,师雩就一天不能恢复名誉——这样拖着,他受苦,师雩也好不了,大概是这个心理吧。”

“他还嫌自己把师雩害得不够惨?”

“师雩能救他父亲,但却没救,袁苏明是个孝子,心理又早已扭曲了,在他心里,是有足够理由憎恨师雩的。”胡悦摇摇头,“但是a市那边也不会让他这样拖下去的,事实怎么样,已经很清楚了,命案必破,线索都有了,大活人还能憋死?时间问题而已。”

“这样再拖下去,就真的难看了。”宋太太也认可,她有点纳闷,“以我对师霁的了解,他这个人心高气傲,都这样了,还拖什么呢?——难道,他还想做什么?”

这就非胡悦所知,也不是她能干涉的了,甚至,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后,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现在她对案情有了点漠不关心的意思,就像是炉子里少了炭,现在她空烧的那点火苗,更多地还是来自惯性,她甚至都不在乎袁苏明到底将因为哪桩罪受到法律的惩罚——这些东西,都有点假。

但什么是真的呢?

她也不知道,好多次收紧手心,却什么也抓不住——

胡悦摇摇头,甩掉又爬上来的空虚,端出笑脸,想讲点小姑娘的事情转移话题,不过,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免去她的苦差。

“喂,解大哥——”

因为是解同和打来的电话,宋太太没有给胡悦留出空间,反而颇密切地观察,眉毛也随着胡悦的表情越皱越紧,胡悦才撂下电话,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是有了什么新进展吗?”

“……是袁苏明。”

胡悦注视着自己的右手——刚才,她边讲电话边捏栏杆,有些太用力了,现在手上印满了红痕,一个外科医生,可不能这样对自己的手。

她努力地调适着情绪,奇怪,倒说不上太惊异,大概这一招早躺在潜意识深处,只是被刻意遗忘,没有想起。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他愿意配合招供,什么都说,但是,有一个要求——”

他当然会这样做,这不是他自己心底的夙愿吗?她早该想到。

“他想要做一台整容修复手术,回到原貌……”

胡悦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真的没有惊异或愤怒,只有一片冰凉。

“这台手术,他指名要我来做。”

第215章阳谋

“陈老师,好了吗?”

“好了好了,手铐可以解掉了。”麻醉师让了一下,从帽檐底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医生,“你进去吧——手术做多了,可这手术……也真是奇了。”

奇自然是奇的,给囚犯做整容手术,这本来就是一大奇事,指名要受害者的女儿来做就更奇了,胡医生居然会答应,这是第三奇。本身,此案剧情就足够曲折离奇,可以登上社会新闻,现在的进展也一样突破了常理。知晓了一些内情的人,又怎能不以奇特的眼神,看待即将开始的这台手术?

“第一次配合,麻烦大家多注意一点了。”

按惯例,病人的面部被手术单盖好,还未开始暴露手术视野,胡医生深吸一口气,有条不紊地招呼着她的护士和助手——她的确是异地来做这台手术,不过这在医学界不是什么大事,“今天安排好的流程有这么几项,第一,为患者重建颧骨。”

磨掉颧骨,面部轮廓会有很大的改变,有些女明星忽然从刻薄相变得圆润,就是因为把过高的颧骨磨掉,而那些本来饼脸的女星,忽然间三庭五眼变得更深邃,多数也不是因为单纯的减肥瘦出了轮廓,多少也在颧骨这里有做过加强——这种一般是通过玻尿酸来实现的,倒是没什么后遗症,代谢掉了顶多就是脸重新不那么立体罢了,但削掉颧骨,年纪上去以后,这一块的肉可能有下垂的风险。

患者的颧骨,原本和师雩一样,相当完美,没有手术的必要,他削掉一部分,再加上人胖,肥肉下挂,眼皮也跟着往下掉,仅这一项就可以说得上是面目全非,但现在,他被关押了三个月,三个月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尤其是在监狱那样的地方,他已经瘦得多了。麻醉师对他的体重是有了解的,160斤,患者自称入狱的时候200斤,三个月他瘦了40斤,内分泌好悬没出问题。

据患者所说,他最高体重接近230斤,被捕的时候已经是瘦了不少,一年以内,瘦了70斤,脸还好,看不太出来,身上却有许多赘皮,这是因为减肥太速,皮肤弹性没有恢复,或是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只能切除掉多余的皮肤。胡医生有条不紊地安排,“第二项就是为他重建下颔角,至于第三项,隆鼻,第四项就是切除这些赘皮。”

“他之前也做了缩鼻手术吗?”麻醉师禁不住低声嘟囔,“倒是少见……”

“欧美那边不少见,那边的犹太人很多鼻子都大,很多女孩子的成年礼就是做这个缩鼻手术。”胡医生讲,她的语气很平静,透着大医院带出来的见识,这份职业素养的确叫人佩服。“面部手术就有三样,还有赘皮切除,麻醉时间会很久。也是他的情况特殊,一般来说,这种手术都会至少分两次做的——辛苦陈老师多注意患者情况了。”

陈医师连声说‘客气’,他也知道,这种破格手术的事最多就是一次,不可能有后续,所以,这次手术非得做得尽善尽美不可,否则后期崩脸了,想要修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种非必要的修复手术,监狱方是不可能批准在外就医的。

不过,嫌疑人也是太心大了,就没想过自己上了手术台也许下不来吗?要知道,任何医疗手段都是有风险的,甚至包括警方,肯把犯人交到胡医生手上,难道,就不怕……

“先做颧骨。”胡医生说,“掀开手术单,做定位。”

这是一起很特殊的手术,事前没有医患沟通,也不具备沟通的条件,也许,这手术也只有胡医生能做,只有她才最了解患者的整容目标,毕竟,那是和她曾朝夕相处了两三年的同事——甚至是更进一步一些的关系。除非现在还关押在千里之外的那位能重获行医执照,出现在这里,否则,不会有第二个更合适的医生了。在事前没有触诊、效果图和沟通的情况下,裸做手术,嫌疑人的胆量大,胡医生的胆量也不小。

在手术中,麻醉师事情是最少的,只要监护好患者的心肺就好了,他也因此有很多时间偷眼看向胡医生——她的脸有一大半藏在帽子和口罩底下,看不清表情,只隐约能感到她的严肃。看来,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她会用最专业的态度面对这场手术。

话音刚落,胡医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陈医师跟着她的目光看向患者——他倒是不怎么吃惊,毕竟,麻醉以前,他和患者是有过交流的。

手术台上,一张俊朗的脸双目紧闭,出现在胡医生面前,羁押的两个月功夫,失去的40斤体重,也使得这张脸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一米八几的身高,80公斤的体重,不能说瘦,但已不算太胖,这张脸,看起来……和s市的师医生,十成里像足了八成,即使骨骼结构有了改变,但少了赘肉牵引,皮肉回归原位,眉眼间,和远在s市的师雩,一眼望去,几乎难以分辨。

这,本来也就是师雩之所以假扮兄弟最大的依凭,他们两个人,本来就长得很像,陈医师是本地医学院毕业,对这两兄弟印象深刻,连他都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等手术完成以后,恐怕他们两兄弟,将一模一样。

这本来也是患者自己的诉求,既然要让他承担师霁应承担的罪责,那么,他也想要回复到师霁应有的模样。

陈医师偷眼去看胡医生——表情是看不到的,但依稀可见口罩边沿咬紧的肌肉,他往下看一眼她的手指,暗叹了一口气——指尖正轻颤,也在意料之中。

这么大的八卦,即使知道的不是全部,对当事人的冲击也是可以想见的,陈医师设身处地帮胡医生想想,也替她为难,正想劝她几句,胡医生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肩膀一下挺直了,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这一瞬间,她并不高大的身躯爆发出了一股冷冽的气势。

胡医生再伸出手的时候,手指非常的稳定。

她说。“刀。”

“还可以,还可以,看起来,你在这里面日子过得还可以——还长胖了一点!不错不错。”

就在胡医生划下第一刀的时候,千里之外,s市警局门口,周院长仔细地张了张师雩,他的笑多少有些刻意,也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发型,比以前精神,好!好事!”

师雩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白t恤——几经辗转,他入狱时候穿的衣服早已不翼而飞,现在取保候审,穿的还是解同和借给他的衣服。他的笑浅浅的,没到达眼底,“早睡早起,不做手术,养了半年猪,怎么能不胖?”

周院大笑,把师雩拉进车里,送他回家洗尘换衣,他自己在沙发上坐着,左看右看,新鲜得不得了,“你这个家,装修得太特别了。”

又把门卡掏出来还给他,“你师母为你找的清洁公司,有些细节没做到位,还是你自己找你那些贵得要命的什么家政服务吧。”

周师母要上课,今天没来,在冰箱里留了一盒祖名豆腐,叫师雩记得拌点小葱吃,周院偏偏忘记去买小葱,正为难,师雩说不用,“只是取保候审,说不定还要回去的。”

“这也不好说怎么样——如果运气好,可能就夹在那个人的案子里一起办结了。”周院刚好和他说这个事情,“那你就是换张执照的事,档案直接改个名就行了。”

“能这么操作吗?”这么匪夷所思的规划,师雩自己都吃惊。“院里能同意?”

“你这一走,十九层人手更分派不过来了,就看在业绩的份上,公安那边能搞定,院里为什么不同意?”周院也说得很实在,“关键是看这案子怎么判——你和小胡,总是要留一个的,要是两个都走了,我不依的。”

彼此还有很多事没说,但大概有些也已经心照,师雩微怔,但没接话,周院看在眼里,已经知道他大概已有考虑不再从事医疗行业,甚至不再在s市生活。他微微发急,说道,“别的不说,你自己的病人,你总要负责的,小胡年限还轻,能力有限,很多手术,她就算做得了也没法独立做,最近这段时间,都是她在辛苦为你维护。”

这句话大概是说进师雩心里了,他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搭在一起,清瘦面容微低——周院说他发胖,是捡喜庆话说,实则还是消瘦了,“我知道,她……为我做了很多。”

现在,人在a市做手术,为的不也是袁苏明能配合招供,把师雩从这个案子里彻底摘出来吗?否则物证全都指向他,s市这边怎么敢让他取保候审,就是因为十二年前的案子已经算是快办结,他现在身上的事并不大,起码说不上什么社会危害性,背后又有人力保,这才得以出狱休息不是?

周院先不悦,有几分维护地说了句,“你也很照顾她啊——”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你祖父没有看错人。”

提到老爷子,气氛有些低沉——过去的事,过去了,就别再提起,他们已经这样心照不宣地瞒了12年,有太多的事谈也谈不出结果,只能让时光把它消化。可是伤痕留了下来,现在仍在流血,无法无视,却也安慰不了:该怎么说?

“怪他吗?”沉默许久,周院问。

师雩笑了,“以前怪的。”

“后来呢?”

“后来,他去世的时候,看着他也就不是很怪了。”师雩给周院倒一杯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他没说为什么不支持我报警,后来我也猜出来了,不怪他,确实只有我一面之词。”

“毕竟两个都是他孙子。”周院长叹了一口气,“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人心就像是明镜,总被玷污,你们两个都是他的亲人,你一个说辞,儿子媳妇私底下一个说辞,该相信谁?不是谁都能有慧眼如炬,看穿真相的,后来,等他信你的时候,为时已晚。”

“不止如此,他心里对我始终也还有一丝怀疑——他又想完全信了我,又不敢完全信了我,若是全信了,又该怎么面对哥哥呢?”师雩笑了,眉眼一片淡然,“他唯一能完全相信的,就是那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他知道,不管是哪个孙子犯的罪,师家都对不起那个女孩子……”

“她想要真相,也就有权来追寻这个真相。”周院为他说完,顿了一顿,又加上,“她也真的找到了真相,她真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女孩子。”

“是,”师雩的语调也沉了下去,他像是掩饰性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这世上真没有人比她更配得到幸福了。”

“有时候,幸福也要两个人创造啊。”周院暗戳戳地说,看了看师雩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经过这一番历练,师雩又沉稳了,惊涛骇浪拍过,他自云淡风轻,也许,内心并不平静,但只要他不想,这些情绪,都可以牢牢锁住,至少不是他能看出端倪的。

他又自己心虚,举手缓颊,“也不是这个意思,唉,就是——”

“这个事情,您不用再说了,我不会有任何表示的。”师雩倒爽气,现在他不用再扮演师霁,可师霁的说一不二也洗不脱了。“我不可能去逼她。”

周院长唯唯诺诺,又还是忍不住说,“感情的事,怎么能说是逼呢……”

“就讲一句话——如果你的男朋友长得和你的杀母仇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呢?”师雩反问,“你能接受吗?”

真的有人能不介意吗?

这句话,能让任何人语塞,周院长再成功也是凡夫俗子,他默然许久,才低声说,“那一个已经要求做修复手术了……”

“我不会做的,”师雩摇了摇头,“没有意义,她在意的话,就是做了修复,也还是有八成像——她在意的话,就算只有1%,也还是能让她想起来。”

是这个理,从袁苏明要求做修复手术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实际上已明朗化,前尘不论,胡悦是否能原谅他的隐瞒,这都是细枝末节,但,她真的能不在意吗?如果说在她心里,杀人凶手仍是袁苏明肥胖时面目全非的模样的话,那么,他恢复原貌以后呢?

“其实,手术效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答应下来以后,在心底设计手术方案,用的是谁的参考照片?只可能是我的。”师雩的语气依旧很冷静,他在看守所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想清楚,到底,最了解哥哥的还是弟弟。“她要把那个人复原到20岁,不可能,她要想那个人变老12岁的样子,那就是我。”

她要亲手把杀母仇人整成心上人的样子,在胡悦心里,这二者不能不联系在一起,袁苏明不需要再使任何诡计,甚至胡悦也清楚他在算计什么,就像是师雩一样,一听就能明白,这是他堂堂正正的阳谋——他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要这样离间你们。

但,明知如此,真能不在意吗?

“他什么都没有了,也想让我什么都没有,在他心里,我们的情分,不是毁在他陷害我的那一刻,而是毁在了我任由伯父去世——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

师雩的语气,就像是冰一样寒凉,周院的眉头紧皱起来,他有些不堪承受这个话题,就像是老爷子也不愿面对两个孙子可能的阴暗面,师舫也是他的故人,但他已去世了,和周院互相扶持十二年的是师雩。

“其实,她也未必要把那个人整成你的样子……”他低声说,这话当然大声不了,“这是整形手术……”

手术,都是有意外的。

“那她就会失去医生的尊严和底线。”师雩说,他的眼神投向落地窗,窗外是一片蓝天,万里无云,他和这绝对的自由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胡悦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点,袁苏明清楚,师雩也明白,周院长亦有感触,但他和胡悦接触不多,了解不如他们深。

“谁又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呢……”他嘀咕着,多少带了点希望,“说不定,她就……”

“等等,不好了——胡医生,你先暂停一下,患者心跳下降,血氧饱和度也在降低。”

a市,手术室内,手术已经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一半,陈医师也不禁暗暗佩服胡医师的专业素养,这是一台流程较长,难点很多的修复手术,以胡医师的年纪,她应该也是第一次独立主刀,但不论是植入还是缝合,活都做得很俏,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手术之前的天人交战,似乎并未影响到她的专业。他正在心底饶有兴致地评估着十六院和a市医科大附属医院的水平差距,偶然一眼瞥到监视器,语气顿时紧绷了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减重太过了,心脏可能受不了——”

正在安放假体的胡医生手停在了半空,但并未让开陈医师上前查看患者的情况,陈医师急了,“让我看看——”

他的语气,忽然一顿,多少有那么一丝狐疑地看了胡医生,又看了看患者——

患者依旧双目紧闭,安详地躺在手术台上,生命的流失有时候是很安静的,表面上看不出多少端倪。

胡医生依旧站着不动,她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似乎有进入污染区的趋势。

许许多多复杂的前情流进陈医师脑海内,这个突发情况可能引发的种种后果,患者的,医生的,麻醉师的,也逐一铺陈开来。——人当然是不会死也不能死的,但是,主刀医师的手,按照职业习惯,全程都会保持在无菌区,这也是为什么换刀换针都是护士来做的缘故,执刀的手一旦进入可能被污染的区域——

人应该不会死,但脸……是可以烂的。

他的眼睛跟着胡医生,也跟着她的手,时间仿佛都慢了,看着这双被蓝色手套包裹的手一点一点的下垂,也看着她沉凝的双眼,逐渐下沉的眼帘——

第216章真假

“嘀——”

单调的报警声在手术室并不罕见,有时也往往并不意味着极端险情,但在此刻更加渲染了紧张的气氛:患者心跳下降到危险区间的时候,监测仪会发出报警声,患者的心肺确实是出问题了。

胡悦伸出手拍了一下呼吸器,“活瓣卡住了吧?”

她说,像是要验证她的话,气阀发出尖锐的通气声,麻醉师从她身边挤进来,一拍大腿,“怎么这台机器也出问题了——还一点声音都没有。”

麻醉期间的险情,若不是患者自己身体撑不住,出现过敏或是器官衰竭,一般来讲,情况都出现在麻醉呼吸循环系统的故障上,这个型号的呼吸机,年限久了管路内的活瓣容易出问题,大家都不是第一次遇到,也是陈医师自己胡思乱想,有点大惊小怪了,胡悦说,“一般我们院好像都是两三年就换一套新的。”

“毕竟是s市大医院,有钱啊。”护士们都很羡慕,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这工资有时候都拖欠,还给换机器呢,没门。”

问题找到了就好,气阀出问题,被拍一下暂时好了,但当然也不能继续用,保持人工按压,随后换台呼吸机就行了,陈医师流着汗上前操作,精神紧张,动作却熟悉,果然,换好呼吸机,袁苏明呼吸畅通,血氧饱和度和心跳渐渐恢复,胡悦回到手术台边继续执刀,取过软骨进行缝合。

“颧骨用软骨填充,会不会有被吸收的可能?这样,几年以后,效果恐怕不如遗忘吧?胡老师不考虑用钛合金构件吗?我读过你上个月发的论文,你们在s市给患者做的手术就大量采用了钛合金构件。”

“如果是面部重建,钛合金会更好,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过敏,也不会被吸收,这是其余任何人造材料都无可比拟的优势。但是,我们是在做整容修复,他的颧骨并非因为意外事故受创,当时整容的时候,是将突出处磨平,改动的地方只有一点,结合脂肪才造成极大的视觉效果改变,磨去的哪一点,构件做不出来的,用一层软骨雕琢就足够了。”

“那么,鼻部这边——”

“鼻部就要用膨体了,鼻尖垫一片软骨就行,他在做手术的时候已经考虑好,给将来留出了修复的余地,下颔要用构件。”

取软骨现场雕刻,这是最考验功力的手活,要快、准、稳,缝合却不能着急,各种动作的快慢轻重和节奏感,非数年不能熟练,而操作全程,手部必须保持在无菌区,当地医院提供的助手问了两句,声音渐渐都小下来,胡悦像是臻入某种玄妙的至境,好像什么都没在想,注视着的鼻子就是鼻子,眼就是眼,手术准备中无数次揣摩过的局部特写不断在眼前浮现,挺拔的鼻部曲线,折角分明的下颔棱角分明,圆润的颧骨,这一切构成了极符合人类普遍审美的面部轮廓,脂肪、血管、神经、皮肤……

“胡悦,你出来一下。”

“哦。”

无影灯光辉照耀,淡蓝色的手术单把光芒全都吸收,如果躺在台上仰视天花板,反而会看到扭曲的光芒倒影,淡淡的就像人影。那个穿着简朴的少女往外走去,肚内空空,一无所有,只有即将到来的坏消息。“你家里人有人找。”

她低头缝合软骨,镊子来回穿梭,复杂的结成型。一片又一片浮现的记忆也无法让她的手指颤抖。

“你是不是有病?”扇在脸上的耳光,热度好像还在,“不要闹了!不要不识趣!死了就死了,你要我怎么样,我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她拉紧线头,力道恰好,不紧缝不住,太紧的话,软骨可能会被勒断,这是在几百块千层糕上练出的手艺。

“我是没有钱给你念什么警校!你去念师范——师范还给生活费呢!”书包和行李袋一起被丢到地上,“衣服你自己拿回去宿舍洗——志愿按我说的报!”

换针线,开始缝合,从里到外,一层一层,组织、肌肉、皮肤。

“小妹妹,真的不要再打电话了,你这是骚扰你知道吗,案子我们在查,我们一直在查!你要是觉得警察没用,要不然你自己来找线索?”

“刀。”

再开口,还在发际线边沿,这里的切口最小,皮肤被掀开,皮相被揭掉,露出活生生的血肉,这画面,足以让一般人作呕,而她视而不见,没有丝毫不适,只有手术区。

“那个,胡悦,我们宿舍今天聚餐——要不,你也来呗,你这份我们帮你出了。”

“胡悦你怎么会想到读这个啊,以后是赚得多,但是实习期间很苦的,而且现在工作那么难找——”

“还来借?胡悦,你命苦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但是我们能力也有限的,你已经25岁了,还要借钱读书?你看看你堂弟,23岁已经工作两年了!命苦就别读书!”

软骨,雕刻,缝合。

“这个人不适合在我手底下——太丑。”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个男人……”

“喂、那谁、那个实习生,胡悦,胡悦,胡悦——小师娘——”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永远也不要考验人性,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

结打好了,开始逐层缝合,患者的心跳还平稳吗?面部手术马上做好……

胡悦忽然醒觉——有人在叫她,“你们刚才说什么?”

“我们说,胡老师,您辛苦了,要不,缝合我们来吧?”几个住院医年纪不比她小,但口吻却很谦逊,a市很少有这么特殊的整容修复案例,事实上,这也是胡悦第一次独立主刀这么复杂的手术,长达数小时低头作业,她的脖子也开始发酸,手亦比刚开始要更沉重。

“一会身上赘皮给你们缝合吧,脸部的缝合比较重要,还是我来。”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缝合,“有两个开口都在口腔内部,不好缝——吸血。”

负压管很快移来,吸走积血,胡悦逐层缝合上口腔内的开口,就如同她刚才缝合好发际线内的切口一样仔细。她缝完最后一针,倒退一步,仔细地审视着这张安详的面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做完手术,填充还没开始血肿,这正是最接近最终效果的一刻,袁苏明的脸经过修复,和师——师医生,几乎一模一样。就如同她想得一样,师雩的确是个极有天分的医生,12年前,他为自己设计的整容蓝图,正是12年以后的师霁,应有的模样。

而她的手艺也并不差,袁苏明要的效果,她也分毫不差地予以还原,他被削去的骨骼,未留照片,但她以师雩的面部为参照,设计的构件尺寸,确实和他吻合。这是她独立执刀的第一台大手术,这样的效果,堪称完美。

她做到了。

“给他拍照。”她说,无视眼前的虚影,在耳边低语的轻声,“手术单遮盖好,稍后要给压力包扎的,现在开始切除赘皮。”

这是个相对简单的手术,似乎因此幻觉也显得更严重,她做过的那么多噩梦,受过的苦,放不下的心结,全都回到身边,母亲的血泊环绕着她,这是她放不开的画面,其实,她也只看过一眼照片,更多的是基于文字叙述的想象,这是她跨不过的心魔。

手术刀从空荡荡的皮肤中划过,划不去一张张重叠的笑脸,师霁还是师雩?她分不清,高傲的、冷淡的、愤世嫉俗的,他很少开朗大笑,总是那样的阴郁与孤僻,和气的、优雅的、得体的、狰狞的,在脑海里,好像现在的袁苏明,都拥有了一张师霁的脸。

这就是他想要的,是吗?袁苏明终究不是完全失去人性,他想补偿她,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是她同时也是师雩的恋人,所以也就成为了他报复师雩的工具,师雩夺走了他的一切,所以他也要师雩一无所有,至于亲手给杀母仇人动手术,这对她来说有多残忍,袁苏明并不在意,他还没有完全失去人性——但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怒火当然泛起,她还没修到佛一样的涵养,但胡悦很快克制住——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报复凶手,不是她多伟大,而是她早已想明白,以牙还牙,这是把自己拉低到了凶手的层次,她所求的一直都只是把他移交法办,法律自然会给他裁决。就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也只是对他的谋算报以轻嗤——一样的脸,又怎样?师雩是师雩,师霁是师霁,这两兄弟的灵魂根本就不一样。

但是——但是——

赘皮被切去,一块一块被护士丢入托盘,鲜红得好像刚割下来的猪肉,直接拿到市场上售卖可能都不会引来怀疑。血管被不断结扎,建立新的流通循环,减肥70斤留下的赘皮还算好,自重也就10斤左右,切掉腹部松松垮垮的皮肉,大目标已完成,接下来是双臂、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