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手艺的确没得说,”住院医窃窃赞叹,“身材一下就出来了,完全看不出入狱的时候还是个大胖子……”

手顿了一下,胡悦抬眼打量手术台上光裸的男体:的确,腹部赘肉移除以后,袁苏明的体态已趋于正常,从上往下俯视,已经是一个颇具诱惑力的美男子,他光溜溜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五官沐浴在灯光中,仿佛自带了光晕。

脸的确是没得说。说来也可笑,她看哥哥的裸体倒比较先。

胡医生的眼神又沉到手术部位——为了做腿部赘皮移除,袁苏明什么都没穿,但对医生来说,这些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很多女医生还做yj改造,皮囊只是皮囊而已,按理说,没人比整容医生更清楚这一点。

皮囊是假,灵魂才是真,能造出最好的假,当然也就能看透最珍贵的真。

按道理,是这样不错。

而又有谁比她更能造假呢?做医生,她已能雕琢出这样完美的作品,为人处事,她做的局,以假乱真,连刀下的男人也深信不疑,从开始就坠入她局中,到现在仍是疑神疑鬼,不能肯定视频是否真的存在。

有谁比她更知道‘真’的脆弱,难道连她也要在‘假’中迷失?

口罩上方,眼睫毛扇动了一下,胡医生看了师霁的面庞一眼。

无影灯就是一盏太阳,照耀在每一寸皮肤上,不留一丝阴影,肌肤如玉、眉目如画,他俊朗得就仿佛古希腊神祗,看脸,没人能想到他做过多少的孽。皮囊都是假的。

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又扇了一下,她的眼睛缓缓地沉了下去。

“你现在在哪?”

就像是从长梦中醒来,袁苏明眨了眨眼,“我在哪……我在手术室。”

闷痛传来,钝钝的,很远,这是止痛剂在起作用,他的脸、手、腹、腿都传来强烈的束缚感:负压包扎,当然了,大部分整容手术后的标配。袁苏明示意自己想坐起来,护士把他稍微摇起,他左右张望,“手术成功吗?”

“你可以自己看。”

在床前的是一名陌生的医生,两个警察在旁看护,他们拿一张照片给他看,“这是刚手术完的时候,胡医生给你拍的。”

他的眼神,在照片上再三流连,几乎想要伸出手触摸,只可惜并不能动,“胡医生人呢?”

“回s市了。人家答应给你做手术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要她全程照顾你咋地?”

“手术也给你做了,口供你打算什么时候交?”

“你在看哪里?”

纷杂的人声,无法影响他的思绪,麻醉师手艺不错,术后唤醒后,他的思绪也快速清醒,甚至精神奕奕。袁苏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禁哈哈轻笑——重不得,伤口会痛,但得意之情,依旧不减。

“你笑什么?”警察有点诧异,也颇不满,但不好太过发作——手术都给做了,八拜拜了不差最后一哆嗦,早点拿了口供早点结案。

“她还是在意啊。”

全身裹着绷带,脸上的头面罩,让他看起来早已没了手术台上的耀眼,在冷光灯下甚至有些可怖,但笑声依旧幽幽从面罩中传出,袁苏明往后靠了一下,双眼放松地闭起,“等我拆掉面罩就做视频口供。”

他的态度变得非常配合,“现在有面罩在,没法做视频口供,想要录音口供也随你,反正我不会不认。”

什么在意不在意……他在说什么?警察不是太懂,但仍把握机会——犯罪嫌疑人反悔的太多见了,口供不嫌多,能做就做。

“好,那就现在开始。”

他掏出录音笔,“姓名,籍贯?”

“我是师霁,a市人,护照上的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我不是台湾出生,我就生在本地,生在这间医院里……”

他的声音,传出门外,穿过两名站岗的小干警,在走廊上和笑声混在了一块,“如果不在意,干嘛连我的面都不敢见……”

“哈哈哈哈,如果不在意的话,她干嘛要逃呢……”

第217章堪浮华

“震惊!堂兄弟换身记?堂兄杀人潜逃国外,惧栽赃堂弟改名换姓,顶替堂兄竟成名医”

“十二年沉冤得雪,案情曲折离奇,比小说还小说,揭开这起雪夜杀人案的前世今生”

“日前,我市破获一起十二年前的旧案,犯罪嫌疑人袁某(曾用名:师某)被正式批捕,这起案件也正式宣告了‘三省杀人案’相关报案全数告破,我市警方在各地兄弟单位的大力配合下,甄别是非,梳理逻辑关系,运用最新dna技术,将本案和原‘三省杀人案’区分开来,确认这是一起模仿犯罪,袁某系本地大学生,生活压力沉重,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在回家路上,和受害人发生争吵之后……”

“名医落马?大案背后,受害人的前世今生,谁能拾起因此破碎的一生?”

这么戏剧化的案子,不可能不引起媒体的注意,也不可能不引起广泛的讨论,就算警方再想低调都是不行——更何况,警方也没有必要太过低调,十二年前的命案,一大批告破,这是喜事,袁苏明正式给出口供,本案办结,移交检察院起诉之后,相关的新闻在地方网站发稿,几乎是必然地引起了营销号的注意,不论是犯罪嫌疑人的美色,还是本案刺激离奇的过程,都值得大书特书,哪怕相关报道只专注在袁苏明上,故事只说了两三成,亦足够在互联网上形成小小的热点,引发一波唏嘘与讨论了。

“哎哟哟哟。”申永峰啧啧发声,把网页关掉,“那以后见面,是叫师霁,还是师雩啊?”

“有区别吗?你还不是叫师主任。”戴韶华吐槽道,办公室都笑起来,笑完了又是一阵唏嘘,“唉,以后还见得到师主任吗?”

“不是已经被释放了吗,怎么还没回来上班啊?”

“哪有那么简单,他的执照应该还是哥哥的名字吧,想要换个身份,哪有那么容易,原来师雩的身份证可能都被注销了……”

“问题是,他这个行医执照是改名字,还是重新考啊?如果重新考的话,怎么算啊?他原来没毕业吧?闹这么大的案子,能回来吗?”

“人家还需要回来吗?自己那么大医院开着,不都说了,师主任一直在十六院,还不是因为看老师的面子,现在就算回不来了,怕什么啊,钱赚够了啊。”

“等一下,医院不也用师霁的名字开的吗?这个财产是他的还是哥哥的啊?”

路人议论,就是如此,大家也都是半懂不懂,不是在J'S上班,师主任的去留和他们也就没太大关系,师主任在也不带他们做手术,和他们更没有什么竞争关系——师主任倒了,受影响最大的,当然是……

“悦悦现在是怎么样,也不上班了吗?”都是一批进来的,新人已叫他们老师了,彼此倒还是喜欢叫昵称,戴韶华和胡悦明争暗斗了几年,始终被压得死死的,一开始明着看不起,到后来虚情假意,反过来还要讨好胡悦,做两朵塑料姐妹花,现在师主任前途未卜,胡悦也不来上班了,反倒是爽然若失,说到底,现在胡悦已经是主治医生,晋升序列和她形不成竞争了,再想来,原本看不惯的点也习惯了,剩下的都是她的好处,也不由为她唏嘘,“师主任的事,对她打击是不是很大?”

“其实,要说打击还好吧,师主任一开始出事的时候,她不就在吗?除了请假几天去处理这些事以外,平时不也挺正常的?”申永峰插嘴说,“现在真相出来了,这是好事啊。刚开始被抓的时候不还怀疑他就是凶手,现在结果出来是陷害——你情愿男朋友是凶手,还是更情愿男朋友是被陷害的倒霉人啊?”

“哎,报道出来是这样而已。”新同事不禁也加入讨论,“不是不相信司法,但是这个案子实在是太离奇了,而且只看报道,好多讲不通的事情,那个袁先生,以前还来过我们医院的,好像是个大胖子,现在放出来的照片,长得和师主任几乎一模一样——谁给他做的整容手术啊?他怎么被抓获的呢?警方只讲了抓的时候他再次试图犯罪,这期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啊?就感觉水挺深的,胡老师那段时间不也刚好不在医院吗?谁知道是不是请假去a市了。”

“这什么意思啊。”

“难道你是说,差点被杀的是悦悦吗?”

众人纷纷呵斥,都觉荒谬,戴韶华懒得理新人,捅谢芝芝,“哎,你不是和悦悦最好吗?她现在,到底怎么说啊?——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

谢芝芝嗫嚅片刻,她确实一反常态,没有平时那么热衷八卦,但越是这样越是有异,戴韶华看出不对,伙同众人一起逼问,“怎么了,你知道什么,说啊。”

对于一个爱好八卦的人来说,知道内情却不能讲,这是令人极为痛苦的一件事,谢芝芝看起来就很心慌意乱,但最后还是挺住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是想我下午的手术呢——”

“切!”众人半信半疑,只回了一声‘切’,谢芝芝定下神来,扮个鬼脸,笑嘻嘻地说,“上班呢,都少说两句好吧,师主任回不回我是不知道,我就知道张主任下午还给我们开例会呢。”

张主任是谁的人?周院的人,周院是谁的老师?师主任的老师。朝中有人好办事,真给他弄到新执照,回来上班了,还不照样是名医?外面那些患者,哪会在意他到底是师雩还是师霁,他要不回十九层了那才是损失。众人各自回过味来,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万一师副主任以后有一天做了科室主任呢?医院这种单位,很多都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但,表面不讲,私下还是要问的,戴韶华微信逼问谢芝芝,【你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肯定知道点什么,不然早八卦上了】

【真没有……我要去手术室了!】

她已卸任住院总,现在正等缺晋升,也是关系没胡悦那么硬,晋升之间的衔接就没那么紧密了,谢芝芝心里也不是等得不难受,不过,这几天她没想着这些事,总是禁不住在想点别的,今天她下班特别早,病历都不做了,也没应同事的晚饭邀约,自己跑到附近cbd,找了家清静的小饭馆,倒也不在乎价钱了,这顿饭她肯定是没食欲的。

“怎么样啊,这几天。”胡悦坐下来,她就一个劲的观察——瘦了点,精神还好,但是胡悦一向是很会假装的,到底情绪怎么样,看不出来。

“还行吧,你呢?”

“还不就那样……真不回来上班了吗?”

“想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再说。”

对话开始得很家常,谢芝芝也努力做出家常的样子,一些敏感的问题,她尽量不问——其实,她自己也奇怪,这些事胡悦为什么要和她说,她们的关系,若即若离,走得是近,但关系只能说介于同事和朋友之间,之前去问胡悦,只是出于好奇心理想要八卦,她都想过胡悦会怎么把太极打回来,胡悦一五一十把事情全给她说了,谢芝芝反而有点消化不良,几天了她一直没睡好,总琢磨着胡悦的故事,几次想和她说点什么,又咽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废话,那些安慰和鼓励的话,胡悦不需要,她能做到这些,已经再坚强不过,大概她和自己说这些,也就是憋着了想讲讲,并不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安慰。

“不上班的话,房租怎么办啊?”过去不想问,不如问点现实的问题,谢芝芝觉得这样好——人终究还是活得琐碎点最实在,“你这几年存了不少钱是不是?但是也不好坐吃山空啊,这一带房租这么贵……”

“J'S的股份还在我这里呢。”胡悦托腮讲,眼睛一眨一眨的,她微微笑了一下,谢芝芝心中一动,想着她是不是想起了师雩,又猜不准。“师主任进去以前送给我的。”

J'S估值是多少?就算师主任的事影响了生意(是不是影响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大概上亿总还是有的,一半的股份,确实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但谢芝芝并没有大为吃惊艳羡,她是个很世俗的人,但即使是她也不觉得这些东西对现在的胡悦来说很重要。“你就打算收下了啊?”

“就是要还,也得等他拿回身份再还啊。”胡悦讲,“不过钱其实没关系的,我在J'S那边赚了不少,而且,我这个人其实物欲很低的。”

谢芝芝的眼神不由就落到她拿的那个爱马仕上,胡悦也跟着看过去,她笑了,“这也是师主任送的,出门的时候没想那么多,随便拿的。”

那看起来……对师主任好像还好,没有特别回避。

谢芝芝心里嘀咕,胡悦像是看穿了她的念头,笑了,“哎呀,你以为是电视剧啊,什么此生一别再不相见什么的,不可能的啊,大家工作关系都在这里,辞职交接也少不了碰面的是不是?还有股份转移呢,没那么多drama的。”

饭没吃几口就饱了,她用筷子慢慢地挑着碗里的米粒,“我不上班不是因为他,他现在没来上班,也不是我的关系——报道没说,但是,他杀人的嫌疑是洗清了,可冒用身份这个事怎么了解,还得等官方那边决定,再说,就算是判了无罪,给他恢复身份,他可能也不会回来吧,不是因为我,就是可能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说不定干脆都不会再做这一行了。”

一个故事千头万绪,胡悦也不是什么都说明白的,股份和师雩的现状,都是今天想到了讲起,谢芝芝点点头,她知道现在自己做个听众就好了,“那你呢,也是在考虑要不要换个环境吗?”

“我可能不止考虑换个环境吧,”胡悦放下筷子,“其实,我和他的职业,都不是自己选的——师雩选择整容医生,是因为这个来钱快,他一直在十六院做,名气越来越大,是方便他哥哥能找到他,将一切了结。而我……”

“你选了整容,是因为师主任选了整容。”谢芝芝帮他说完,“你的前半辈子,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活的,这个职业,虽然你做得很好,但可能不合你的心意,你并不喜欢。”

“要说明确的好恶,其实也没有啦。”胡悦讲,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这个职业蛮不错的,光鲜亮丽、收入又高,越老越值钱,很多人羡慕都来不及呢,这都是很现实的优势,没有必要否认啊,我又不是那种不知民间疾苦的人,还有谁比我更知道没钱的滋味啊?”

“就是忙了点。”谢芝芝当然也是很赞同的。

“是啊,就是有点忙,”胡悦深有同感,点点头,又低声说,“而且……有时候我觉得它让我很迷惑。”

迷惑什么呢?

“过去十二年,我都是为了‘求真’而活的,这个目标很大,大到几乎吞噬了我的所有,”胡悦慢慢地说,她说得有点艰难,谢芝芝听得也有些不安,“我没有私人生活,没有爱好,当然也没有朋友——我的秘密这么大,大到我没有余力去结交朋友,结交朋友,是要付出真心的,但我没有真心,我想要求得真相,所以我对外付出的全是虚假。”

她看看谢芝芝,有些自嘲地笑了,“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因为,有些话,我不想和那些知道内情的人讨论,我只想和我的朋友说的时候,我发现,我真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其实我觉得,和你说也不是太好,有些事情对你来说太沉重了——可我又真的很想和另一个人说说。‘求真’,我求到了,这真相让我意外,我并不是后悔我做过的一切,可现在,我除了真相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理医生和我说,过去那些时间里,我上班时候感觉到的不适,是因为我的目标和我的行为之间的矛盾,我想要求真,可我一直在造假,我做这行这么得心应手,大概也因为我本来就是造假的行家,甚至这个真相,也是我用谎言骗出来的。我太会说谎了,我说出来的话是假的,我手底下造的脸是假的。”

她随便指着商场对过的大幅海报,朱小姐正在上头神秘微笑,“你看,这张脸在现实中本来很美,但不上镜,所以我给她做了假,你说,什么是美?是眼见的是美吗,还是镜头前的是美?这世界什么东西都是可以被扭曲的,你造多了假,那对你来说,什么是真呢?”

这个话题,玄之又玄,不是谢芝芝能回答得了的,胡悦也不再说,甚至笑着自嘲,“骂我矫情好了,这些问题何必去钻牛角尖,哪有钱重要。”

“不是这样说。”谢芝芝赶快讲,“可能对于我们一般人来说,这些问题的确没有钱重要——我们中间很多人,光是活明白都很费力了,像我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对你来讲,对你这种毅力和才智都超过常人,经历也超过常人的人来说……”

她组织了一会语言,“我觉得对你来说,内心的平静才是最重要的……想清楚自己想怎么活,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太谦虚了。”胡悦笑了,说她,“你哪里是那些人——会说出这些话,那你就不是一般人。”“我们当然不是一般人,”谢芝芝看她好像比之前开心点了,就说点别的来逗她笑,“能考上医学院,毕业出来在十六院工作,已经是前5%的精英了好吧,你就是精英中的精英,你有这份毅力,做什么不成?

“过奖了好吧。”

她们不再讲太沉重的话题,也不说师雩和她的感情问题,之前发生的事,让十二年的错位回到正轨,三个人的人生都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许对他们来说,感情不是第一顺位要想的问题,十二年了,师雩和胡悦终于都从那个雪夜走了出来,他们终于可以开始考虑,以后想要做什么,而不是以后必须要做什么。

这之后能不能在一起,这也许要看两人的路该怎么走了吧,谢芝芝想,这几天她一想到这个故事就心情沉重,不知怎么,聊了几句,沉甸甸的心反而轻了一点:也许这也好,在暗夜中,他们互相提防,互相猜疑,却也一起扶持,一起前行,为对方舔舐着伤口,现在,天色已明,相忘于江湖,也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分开了,过往就真的是过往了,在一起的话……真的能不在意吗?

吃过饭,她们在商场门口分手,车都来了,谢芝芝还是踟躇不去,胡悦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了?”

谢芝芝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低声说,“其实,悦悦——不管你留不留在这一行——我都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有点害羞,大概这样肉麻的话,不走心的讲多了,发自内心去讲的时候,反而羞涩,说完了就像个小兔子一样,转身溜走,跑到自己的车面前,才回头对她挥挥手,胡悦目送她钻进车里,禁不住扑哧一笑。“这个芝芝!”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甜甜一笑——随后,又自失地摸了摸嘴角:这是不是她第一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发自内心的笑?

这样的笑,感觉真好,她又试着笑了几声,才吩咐司机,“走吧,师傅,去机场。”

“好嘞——飞机几点起飞啊?小姑娘,赶不赶得及?”

“来得及的,还有四小时呢,晚班机……”

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最近,她聊天的兴致很浓,胡悦趴在车窗边上望着深蓝色的天幕,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师主任……现在在做什么呢?”

“你喝什么酒?”

这时候,师雩放下菜单,问他今晚的客人。骆总又惊又喜又有些不安,她说,“你不是不喝酒的吗,daniel……”

第218章了结

“你不是不喝酒的吗,daniel?”

“偶然也可以破例的。”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为了她破例——其实,也不是为了她,只是破例的时候她刚好在旁边而已。骆总的心一下就酥了,她总是这样,商场打拼这么多年,盔甲早已无懈可击,可师雩根本用不着攻克这些,他本来就活在她心里面。——其实也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本能反应,还是先甜一下,才能理性看待,泛起不安。

“别啊,”她强行开个玩笑,“这么宝贵的机会,还是留到更重要的场合啊——什么时候和最大金主一起吃饭的时候再喝好了。”

做诊所当然也要接触投资人,不过J'S业绩好,是投资商追着跑,也因此,师雩很恃才傲物,之前从来不出席这种场合,都是骆总出面周全。这话骆总想了好几种师雩可能回的话,没想到他会这样接,“那就到时候再开一瓶就是了。”

医生当然不是不可以喝酒,如果你没有职业追求的话,夜夜笙歌都ok,但是师雩以往一直非常自律,连带得他徒弟都跟着滴酒不沾,其实,在骆总看,胡悦是颇有酒量的长相。和她吃饭喝一点助兴,可能是刚出来心情不同往常,可连投资人的饭局都喝,这……

骆总心里跳了一下,她微微一笑,不纠缠了——什么投资人饭局,猴年马月的事,还不是她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你想喝什么?”她反问,有点调笑的味道,“对酒有研究吗?”

“毫无研究。”daniel一如既往的实际,“对我都是无效信息。”

骆总举起菜单掩住笑容,“文盲。”

在故事被揭穿以前,别人看师医生,当然都是带着光环的,事业不多说了,全中国比他更会赚钱的同龄人都没多少个,大概就算有,也没有他这样帅,三十多岁的年纪,专业过硬,装束有品位,长相好,兴趣广博,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以一个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来说,人设简直就是完美。但内情只有自己人知道——daniel要做手术,要发论文,有点空余时间最多吃吃美食,他不怎么旅游,对音乐美酒一无所知,什么高尔夫、骑马这些上流社会的运动,知识储备一样不多,话题扯到这上面大部分蒙混过关,骆总也不知道为他打了多少次掩护,营造博学形象。这是他们间小小的内部笑话,这时候说出来,师雩也不免一笑,“抱歉,不是博士。”

这又是另一个笑话了,师雩读出来是硕士学位,的确不是八年制的博士,出身没那么纯血,骆总讲,“没关系,你这个doctor比博士值钱。”

她点了酒,又本能地安排了一桌恰当的菜,“很久没这样一起吃饭了。”

“在一起吃的饭还不够多?”

“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的,一起吃的饭局是够多了,但那不算是共餐,只能说是共事,真正坐在一起吃饭,多的还是在筚路蓝缕一起创业的年代,等师雩做完最后一床手术,经常夜已深了,那时候骆总也刚好下班,两个人一起走到巷子口正好夜宵,一家老什么兴,师医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馄饨包得还不错,“有点吃头。”

“是老同兴吧。”骆总其实记得清清楚楚,故意装糊涂。

“不是,不是那种连锁店,是贴了连锁店名头的老什么兴。”师雩说,他也笑了,“那时候也经常谈谈天,吐槽一下极品客人的。”

“那时候有没有吐槽这个词?”

“有了吧,刚进来,年轻人里面很流行,不像是现在这么大众就是了。”

“那时候我们也还是年轻人啊。”骆总笑着说了一句。师雩不以为然,“难道你觉得现在已经老了吗?”

他说话一向是这个样子,噎人,脾气不好,对话进行不下去,骆总想讲,‘以前还以为你特别不喜欢我,后来看了悦悦才知道,其实你对谁都这样’。

——但毕竟又忍住了,只是作势拍他手背一下,“敢暗示我老?”

他们对视一眼,都笑起来,骆总说,“是老吴兴,弄堂子里的小店,前阵子路过的时候我还找了一下,关门了——清退违规小店,那一片现在冷清清的,不是从前了。”

“s市这样的地方,城头变换大王旗,哪有什么店能永远经营啊?”师雩没她那么多愁善感,“新陈代谢,正常的。”

是啊,在s市这样的地方,十字路口的一家店,一年内能换四个门楣,这个城市哪有什么永远不变,变才是正常,师霁变成了师雩,股东也从师霁变成了胡悦,骆总心里一阵阵发慌,手在玻璃杯上收紧:这是要摊牌了吗?

师雩找她吃饭,有感谢的意思在,骆总知道,但她也有些不敢赴约——帮人帮到底,是扶上马还要送一程,可案情进展对师雩最不利的时候,她被家里派到国外去了,这扶上马,终究没有扶到位,现在想要送一程也使不上力了,杀人罪名一去,余下的冒用身份罪,师雩自有律师团和公安斡旋,能不能保住行医执照,也有周院长为他疏通,骆总的帮助是锦上添花,雪中她抱炭送过,但最后点火照亮夜空的,还是胡悦。

自然,她心中有愧,可师雩却不会这样想,她了解他,这一次饭局,他是要表达感谢,可是不是也有道别的意思?股份已经给了胡悦,现在待罪之身,也不便用写着师霁名字的行医执照继续执业,他和J'S的关系,也是不是到了切割清楚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大部分持股都给了胡悦,剩下的那些呢?是早想好了吗,要留给她……

这种可能性,让骆总芳心惴惴,也自嘲戏多,但她足够了解师雩,知道这很可能是他的计划,更不知道自己对这计划是喜是怒——钱,她当然不在乎,但师雩到底心里还想着她,她怎能不感动?

可,股份要都分了,他去哪里?他以后会做什么?是不是像一只鸟,分离了现在的生活,就再不会回来了?

心里想问的问题太多了,却不知道怎么问也不敢问,思来想去,耽搁的时间已经过长,眼看他就要诧异,骆总冲口而出,却是忍不住直接问了,“诊所,不打算回来了吗?”

这一问,和他刚才的话根本搭不上噶,师霁眉毛一挑,又放平了,他笑了,依旧是那样英俊,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光。

“多心了,”他也是懂的,无需言语就明白了她的解读和心路,“没想那么多,不是暗示,就是在说门头换得快。”

但对骆总的猜测,他也没给出否定的态度,“诊所的事,再说吧,现在名字还没换过来,新身份证都没出,更不要说行医执照了。”

他肯谈的时候,就不会这么尖锐,骆总打蛇随棍上,“身份证换过来了,股份就能跟着回来吗——你和她谈好了?”

其实,她不怀疑胡悦,只是问要这样问,才能诈出更多。

师雩愣了一下,看看她,讲,“我去要,她肯定会还给我,不过,她要,我也可以给她。”

这和他们之间的感情无关,这是一定要给的,事到如今,骆总终于能够理解,也不再那样不平,只是还为师雩担心,“都给她了,你剩什么?”

“我不是还给自己留了一点股份吗,你不要,我就还留给自己啊。”他宽慰她,“再说,我不还有个总顾问的头衔吗——难道,你要炒掉我?”

“当然不会要你的了——当然不会炒掉你了——”她急切地抬头为自己辩白,“我怎么可能炒掉你——”

迎上他含笑的眼神,她咬住唇不说话了,忽然有点委屈,芥兰炒牛肉,牛肉又鲜又嫩,可吃在骆总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就不能给我一句准话吗?”

师雩对她是要比从前温和了,可能是再无需假装了,现在,他没什么秘密了。他柔和地说,“我也还没定,要我怎么说呢?”

曾经她有点怨怼,感情的事不能强求,但她跟了他十二年,等了他十二年,这一切开始于……并不是开始于她的一厢情愿,的确他什么准话都没给,可一开始的时候,她是能感觉到他的兴趣的,这种事,瞒不了女孩子。有时候她也会想,师雩是不是看上了她家背后的背景,当时是有意花她的——钱上,他没亏待过她,这是一次成功的合作,可回头想起来,她总觉得,多多少少,这是有点利用的味道在里面。

可她也说不出口,这些话是不好说的,他连始乱都没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感觉罢了,藏在他的笑里,落不到实处,也就谈不上终弃,更何况,他身边从来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骆总感觉到他移情别恋。

胡悦大概是最靠近的一个,但……

关于她的事情,骆总现在不想多想,她对这个女孩子已经没有什么负面情绪了,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师雩对她的特别,一开始并不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她是她母亲的女儿。那她该怎么说?一切只能说是命数。

“如果,如果没有这一切。”酒过三巡,她的脸红了,话也说得不假思索,不再斟酌再三,“你还会来s市,还会开诊所吗?”

“会的吧,”师雩今晚又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她的感情没那么浓烈,表露得也没那么明显,所以他们的交流也要更自然随意,不像后来,牵扯的利益多了,他回避,她也想藏,交流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隐晦,“可能对你来说,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们还是会在那天遇见,只是我换了个名字,但也没差,反正你都叫我daniel。”

“是啊,对我来说,你反正都是daniel。”骆总笑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点点想哭,只是还能藏得很好。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这么叫的,”他说,“我和师霁都没有英文名字——你知道的,这个英文名字是怎么起的。”

是他们一起起的,起于设计诊所将来时随口吹的牛,她说将来做大以后,名牌底下要烫金上英文名字才气派,师雩告诉她,他没有英文名字,除了以前学校起的英文名,但他也不用,所以早忘了。

‘那外国人叫什么?’

‘他们可以叫我的名字啊,就直接叫。’

‘霁师吗?’当时她因为这个笑话咯咯地笑,‘技师,哈哈哈,技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