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笑话,让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当时她不懂,还以为自己无心触怒他了,现在回头看,才知道她大概是巧合说了个曾被他开过的老玩笑,触动了他的心弦。这回忆让骆真心里又酸又苦,含着泪笑,“其实名字不重要,我认识你是谁,你就是谁。”

他看看她,也笑了,笑里终于有了一点超出平常的感情,不是很多,但已经能让骆真心跳加速,“还是很重要的,这个名字,让我错过了很多。”

如果当时她认识的师雩,他们的故事,能不能不一样?——这是他隐晦的回答,他终于印证了她未说出口的询问,承认了这么多年来他的否认。一开始,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如果换个身份,如果没有这么多的秘密,也许他们有机会发展下去。

她好像正在向上飘,飘到云里去,就当是梦,晚点醒,她想忍着不哭,别那么失态,让人看了笑话,她故意这样说,“——唉,其实也差不多,如果你是用师雩的身份过来……可能现在宋太太就不用来给女儿做整形手术了。”

是啊,就算没有那些事,也会有宋晚晴,所以没有什么遗憾的,本来命中就不属于你,又何必惋惜。骆真用洒脱的语气说,“其实能遇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是吗?”他望着她,又笑了。他的笑就像是星夜中的花火,对她来说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哪有这么好呢?”

你就是有这么好啊。她想,可说出口的却是,“这和你好不好没有关系——我什么都有,要是一辈子连个喜欢的人没有,岂不是很无聊?”

是啊,也不是没想过移情,没想过找别人喜欢,这么多年周周转转,为他失眠了多少个夜,却终究还是感谢他出现在她生命里,这么多年才算活过。对他的怨,早被冲淡,能有个这样的结局,她已心满意足。她别过头偷偷地擦眼泪,师雩低下头晃着杯子里的红酒。

“是我运气好,”他说,“遇到你这样的合伙人。”

不是你运气好,是你手段高,你总归要找个有些背景,心地善良,有底线好拿捏的富家女合伙。是你手段高到十二年以后,还能体面结局,叫人恨不起来。她想,她是看透了他,但也恨不起来,有什么事,照旧想要付出一切帮他。

还好也知道感谢,还好还说,剩下这些股份,她想要就送给他——骆总当然不会要,但要的就是这点表示。她说,“你运气不好,你命苦,所以我要多对你好。”

“我命不苦,我命挺好的。”没想到师雩居然否定她的话。“人生中每个阶段,虽然都有打击,但也都有人对我好,你就对我好,周老师也对我好。”

他的笑很温暖,师霁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笑容,他总是冷冰冰的,看起来心事重重,总有一分锐利的阴郁藏在眼角眉梢,现在,他终于可以这样笑了。

骆总看了他很久,想把这张脸烙印下来,她喃喃地说,“我对你好,都是有私心的……”

一个男人要是不想睡你,干嘛对你那么好?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但这句话有些太过了——那个话题,已经讲完了,甚至没开始,大家就都心里有数,也都知道会怎么结束。他如果想要和她在一起,不会这样邀约,他们之间有一个‘如果’,有过吸引,但如果只是如果,吸引也只是曾经,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回不来的。过去和她相遇的师雩,注定不会让任何人走近自己,谈恋爱并不在他的人生规划里,真的谈了,那才是对她的不负责,现在的师雩,终于从阴霾中走出,但让他走出来的也不是她,而是别的人。

都说过,都讲明白了,她再说这一句,就显得‘多’了,师雩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骆真心里门清:还是那么无情,他自己觉得有过交代就够了,想要借机勒索温柔,多一点他都不会再给。

这无情,就更像是哥哥,而不像是那个只存在于别人描述中的弟弟了。骆总笑了笑,倒也不意外,她的酒慢慢醒了,这个年纪,不会喝太多,也就醉不了太久。

“那接下来什么打算?你都说了你是顾问了——顾问又不一定要行医执照的啊。”

话题拉回安全领域,她还是想叫他去上班,但师雩不怎么热衷。“再说吧,先歇会儿,等风头过去。”

“你当然能等了——那么会投资,除了股权,你自己藏了多少钱?急的是客户。”骆总声音提高了,她观察师雩,看了一会,又去看酒瓶,心里大概定了点:除了她喝的那些,师雩自己大概就喝了一杯不到,还是在节制,那就好。

“她们急什么啊?”师雩笑了,他的态度很暧昧,不想去上班,但也没有很抗拒。骆总猜测他大概还在考虑,也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

现在,杀人案的嫌疑了了,剩下的案子怎么判,对他来说其实都不会伤筋动骨,师雩给自己留的后手,足够他下半辈子躺着吃喝玩乐了,这些都是不会受他的名字改变影响的财产——全在海外呢。骆总现在就怕他想一想,索性浪迹天涯去寻找自我,那就真的连人影都看不到了——可能这样他会快乐,但,她也不是那么好的人,就像是师雩一样,她也有私心。留在眼前,至少还看得到,也许也还能等得到,跑出国那就真的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怎么不急?原来你走了,你的客户都是悦悦维护,她是和你一起接的客户,需求都了解,跟进起来轻轻松松,也还勉强能糊弄过去。现在悦悦也不做了,你们的客户谁来接啊?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客户想啊。”她没好气地说,“好比宋太太,她女儿下一步手术,谁做?求求你,为客户负点责好不好啊。”

说到宋太太,这个是触到师雩软肋了,他僵了一下,“胡悦她……”

骆总期待地看着他,却从师雩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意识到师雩大概是想从她这里探听点消息,她好气又好笑。“她还回不回来我真不知道!我现在连她去哪里了都不知道——美签不是十年吗?她上次去过迈阿密,说不定,现在就跑到夏威夷去野了呢?”

他这么问,是希望胡悦回来接手这些病人,他好跑,还是担心她决定回来上班,她要有回来的意思,他就不回来了?骆总心里猜度着,也不无叹息,当然她不可能希望他们如胶似漆,但是……

如果连胡悦都不能留在他身边,那,师雩也太寂寞了。

但,他们又是这样的情况。除了叹息,还能说什么,规劝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劝和做不到,劝离也觉得过分残忍,骆总满心里都是盘算该怎么把师雩留下来,几乎错过了师雩的笑声。

“夏威夷?她不会去的。”

他说,提到胡悦,表情毕竟不同,笑容在脸上熠熠生辉,语调半点疑问没有,斩钉截铁的陈述。

“她应该回老家去了。”

嗡鸣声中,飞机落地,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出机场,钻进车里,驶向稻田。

“——出来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第219章说给墓碑的话

“避一下啊,鞭炮响喽!”

‘噼里啪啦’,几盘鞭炮响起,给寂静的公墓多添了几分热闹,不是清明冬至,墓园里没什么人,平时来下葬的家属也很少有像今天这批人一样喜笑颜开的。十几人聚在一起,轮流上香祭拜,“妮啊,你可安心了吧,你女儿好出息了呢,大医生了。”

“你在地下放心了吧,案子查好了哩,悦悦去s市查的,可还记得那里啊,东方明珠啊,你小时候带她去过的……”

“悦悦现在可本事了,你安安心心的啊,很快就买大房子,把你牌位接去享福了,晓得啵?”

这些三亲六戚,对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更多的仿佛只是存在于微信中问候的名字,大家分散全国,平时用得上彼此的时候都很少。大家的感情未必多亲密,但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体会到血缘的厚度,不管平时怎么样,今天胡悦父母两边的亲戚,还在老家的都全到齐了,脸上的喜悦和欣慰也的确发自真心。这种时候,就觉得人多还是气氛好些,热闹都是加倍的热闹,不管是不是面子情,至少世上还有这么多人,会因为十二年前早为人遗忘的命案破获而高兴。

“谁能想得到?”

胡悦上了大学就几乎没有回过老家,母亲的坟墓,都是舅舅、父亲这边,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捎带着拔拔草,今天一大早亲戚们就全来了,看着泥水工修葺好坟茔,擦好地、铲了青苔,摆上供品,上了香,又开始燃鞭炮,这是当地习俗,给亡者送信,让他们来享受香火。

亲戚们正好也就借此在一旁的凉亭歇歇脚,免不得就要话当年,“悦悦现在也这么出息了——真是快,是太快了,你两三岁的时候,被你妈妈抱来拜年,穿一件红色的棉袄,就这么高,比门槛稍微高一点点,像一颗球,你还记不记得?”

众人都笑起来,胡悦也微笑,“我记得,姑姑说过蛮多次的。”

不说堂的表的,她有三个姑姑,一个伯父,舅舅阿姨也有两三个,好几个远走他乡,和家里联系十分稀少,留在本地的也都是平民百姓,没什么能量。说话的二姑家境也不算太好,不过,当时对胡悦的资助她是出得最多的,高中学费、大学学费生活费,累计下来资助了有三四万,这对普通家庭来说不算个小数目,当时说是计利息,但也没说计多少,胡悦工作以后,所有借款双倍奉还,别的亲戚都收了,只有她只收了本金,所以今天说话最响亮,也就是她话最多。

“你肯定不记得了,那时候到现在,二十五年多了。”姑姑说着也有些唏嘘,“一个世纪也就四个二十五年啊,二十五年,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悦悦也是大姑娘了。以前你被妈妈抱着来,现在,换做你照顾妈妈了。”

众亲戚都在旁笑,他们虽然收了胡悦的利息,但也理直气壮——她上高中那是十二年前了,那时候钱还值钱,大家也都是牙缝里省出来的,支持她读完了医学院,花费是真的高,实习还要贴钱!那时候的500和现在的500,怎么是一个概念?利息收是可以收的,人情也仍在,所以不觉尴尬,只是说话没二姑那么响亮。

“是啊,那么滴滴小的一个球,你小时候很娇气的!一直要你爸爸妈妈抱,你爸说腰都抱断了,要放你下来自己走,你也不肯。”

“最后好说歹说,刚放下来一分钟,你又跑到大姑那里了,‘大姑,抱’!”

回忆往事是最好的话题,大家都笑,胡悦也笑了,“说实话,这些都记不太清了。”

“那三婶的事,你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笑声都停住了,气氛有点尴尬,讲话的女孩子也知道不好,缩了缩脖子,讷讷解释,“就是……我记得你好小就进城来上学,那时候不是周末来我家吗……三婶那时候不就出门去打工了。”

这是表妹,第三代里唯一一个留在本地工作的,比她小了几岁,又在父母身边,性格难免娇纵,胡悦笑了一下,“是啊,记得不清楚了,都是一些很片段的回忆。”

表妹本意不恶,大概只是想表达对她的同情,只是读错了空气,倒搞得长辈们不好回忆往事,二姑清清嗓子,“那个,香也上得差不多了,烧烧纸,下山去吃饭吧,桌子已经订好了,就在你住的那个酒店,你们要上班上学的那几个,自己发短信通知一下。”

大家纷纷都回坟前去,胡悦把矿泉水瓶都收起来——倒不是亲戚们没素质,只是小城没这个风气,这也就是她出门以后观察养成的习惯。不期然就落到最后,有人也留下来帮她,两人眼神相触,胡悦微微一怔,说,“没事,我自己来就行了,你过去烧纸吧——中午把阿姨和弟弟也叫上。”

已经入秋了,正是乱穿衣的时候,年轻人还穿着短袖,中老年人已经穿上了薄夹克,胡爸爸就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夹克,洗得深浅不均,一条廉价西装裤,穿扁了的皮鞋,头是刚洗的,还不油腻,他长相有点奇怪,有点‘阴阳脸’,左脸肤色明显比右脸深,皮肤也更松弛苍老。胡悦一看就知道这是职业病:大货司机很多都这样,靠驾驶窗的一侧总是会受到更多日晒,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阴阳脸,或者说司机脸,这种脸也经常被拿来做光老化的案例参考。

他话一直不多,刚才也很沉默,大家有意无意都忽视了他,倒也不是有什么矛盾,只是今天的主角是胡悦,想要照顾气氛,免得大家难堪。当时为了报志愿读书,胡家父女闹得极不愉快,亲戚们都还记得,祭奠故人的日子,谁也不想当着故人的面吵架。

胡悦当然也不想吵架,其实,现在她也已经不再介意从前的龃龉,只是也说不上迫切想要言归于好。见父亲犹豫再三,还是一语不发,她也不在意,收好瓶子扎了口,走到墓前,“哇,还有这么多。”

冥币、房、车,要烧的东西很多,足足装了半车斗,胡悦本来也没想办这么大,是亲戚们嚷着要办热闹点,也算是扬眉吐气,她也就随口答应下来,反正她只管出钱,花费也不大。置办的时候还好,现在烧起来真是大工程,胡悦过去的时候刚烧完房子,还有一麻袋黄纸,半麻袋的冥币,就那个浅浅的烧火盆,怕是要烧到下午去。胡悦赶紧安排,“大家都分一分啊,亲朋好友都拿去烧一些,烧完各自回去好了,收拾收拾正好接上孩子去吃饭。”

负责采购这些的是小叔,从前就鸡贼,说不定这也都是早想好的,正好借个便,大家各自分散了去给别的亲朋好友烧纸,也算是没空手来一次。胡悦和他们寒暄几句,渐渐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慢的往盆里撂黄纸,时不时地用捡来的树枝拨拨火。

“好像这是第三次过来,是不是啊?”

闷不做声地烧纸也有点无聊,胡悦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之前要读书,后来,出去了就很少回来了……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也很少。”

“要是有假期的话,还是尽量绕道回来一下好了……”

她说着也觉得有点矫情,其实,胡悦并不相信鬼魂,她终究是很务实的,只有坐在这里的时候,才油然领悟,“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信鬼鬼神神呢,我现在懂了,归根到底,还是无法接受失去啊。”

“这辈子没来得及好好说的道别,总希望将来能有个场合可以尽情地说出口,所以,人会希望有阴间,希望有天堂,希望能在那里和失去的所有重逢。”

“但那都是假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些话,现在不说,等到将来也会慢慢的淡忘掉,就算现在在这里讲,其实也挺尴尬的,追求仪式感,是吧,不管怎么样,你也都听不到了。十二年啦,如果真的有什么阴间阳间,轮回转世的话,你也应该投胎了吧。”

“希望这一次,去了很好的人家,过很好的生活,不要再过这么辛苦的日子了。”

“我已经长大了,能赚钱了,可以带你去很多比东方明珠更好的地方玩了。但是……没机会了啊。”

她说,慢慢地拨着火,低声地说给墓碑上有些褪色的彩照听,那张照片和记忆中的面孔不太像了,但她们本来也就聚少离多,十二年了,再去回想母亲的面貌,已经真的记不清细节了,人的记忆力就是这样残忍,该忘记的,永远都不会迟来。

“挺遗憾的……这辈子,不要再错过了啊。”

黄纸慢慢地落入盆中,泛起红光,在火中扭动着化为黑烟,胡悦出神地凝视着火苗,渐渐地,她忘记了自己正自言自语,说得越来越自然,好像在和谁谈天,说着那些只有亲人才关心的话,“有时候,我觉得很辛苦啊,妈。”

“你走了以后,没人给我打电话了,其实,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就是,没人问的话,感觉挺寂寞的。”

“家里冬天那么冷,以前你都给舅舅说,让他买点中药给我薰脚的,不然脚上就长冻疮,你走了以后,他不记得了,我没有钱,去问爸爸要,他说我乱花钱……他总说我乱花钱,以前生活费都是你给我打的,他不知道读书要花多少钱,一直以为我和大表哥一样,一星期只要几十块生活费。”

“大表哥都是九几年上的大学了,能一样吗,真的挺好笑的,那时候他一个月就给我200,很不够花的,我又要读书,不然我怕考不上那个大学,我一直问解大哥……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办你案子的警官,人挺好的,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小实习生,接到我的电话,没挂,一直很耐心和我说,还被我要到了手机,我们就一直发短信,我考大学的事都是问他的,我想考警校,他说我身高不够,做不了刑警。”

“当时我信以为真了,后来才知道他骗我的,反正就决定考法医学,那所大学录取分数线好高啊,我们学校一年就考走20多个那种档次的学校,也就是说,我要考到校前十才有把握。可我们学校师资力量也就那样,我高二的时候才排一百多名……”

“反正那时候,好窘迫啊,钱不够花,又没时间搞钱,所有心思都放在读书上,钱真的不够,食堂菜都只能打很简单的,有时候我就吃一个馒头,同学很多都笑我穷……人性有时候真的好可怕啊,妈。”

她伸手摸了摸墓碑,“我现在有钱了啊,妈,我很有钱了,我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她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股份的主人,托着腮出了一会神才继续说,“不开玩笑了,我真的有钱了,两百块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了,一顿饭有时候都吃不了两百,以前,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才那么多……哈哈,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很奇妙啊?”

“以前,只能吃馒头,肚子里没油水,真的很饿的,怎么办呢?我就找借口去二姑家里,说是看奶奶,每次都饭点去,混饭吃。有时候也去舅舅那里,到饭馆找他。”

“其实他们对我都挺不错的,他们也难,我都理解,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谁顾得上我呢。奶奶也不怎么喜欢我,我是女孩子嘛。她叫我好好读书,没必要经常过去。”

“她那样讲的时候,我记得表妹在边上,她什么也没说,就是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她其实是看出来了,其实都懂,就是没说破……那时候我心里好难过啊,妈。我就想,生活怎么这么不容易呢?”

她抿了一下嘴,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梁,“不过我当时也没说什么,我也对他们笑,我还记得你说的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女孩子要多笑,笑起来才可爱……我要可爱一点,才能多蹭一点,你说对吧。”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我的想法,其实他们谁都不赞同我的想法,你死了,他们就觉得我倒霉,倒霉就倒霉了呗,也只能认了……我知道他们会觉得我异想天开,谁不是这样呢,连我自己都知道,希望其实很渺茫的,解警官一直劝我,他结束实习,去s市了,他说,不要一时意气就去学法医,女孩子学这个,会后悔的。”

“可我没有听他的,我就是想,不努力一下怎么知道做不到?我一直就觉得很多事,试过了做不到,那就算了,试都不试你就不能说自己做不到。”她忽然有点自豪地讲,“我就是要去做,扑进全力去做,摸爬滚打去做,我不要脸,不要命我也要做,我就要证明给他们看,我可以做到。”

她也真的做到了,付出了整整十二年,亲戚们都在好奇地盘问细节,她只是笑,什么都不讲,这些事,只会是他们口中的谈资,传扬过去,也许会给帮过她的人惹来麻烦,她只有在这里能讲讲,她觉得只有母亲真的在乎。“后来,我真的考上了,法医学,我考试成绩进去是第一。你看,我想做的事,好像都做到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自夸了几句,她又自己笑了起来,“算了,有什么厉害的,就是个小人物,想做的事又不难,又不是要办什么跨国时尚公司,当特工上山下海,什么制霸好莱坞……其实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是,我也吓了解警官一跳,我给他说,我考上大学了,他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我真的读了法医学,我和他说我是认真的,将来毕业以后我想分配到a市去,虽然茫茫人海,但,只要在a市,总是会有证据……”

“他可能也被我吓到了吧,后来,过了几天,他和我说,其实,这几年,陆陆续续,案情也有进展,现场复原和证据分析一直在做,他们有怀疑对象了,是一个叫师雩的大学生,只是侦破要保密,没进展他就一直没和我说。”

“他还说,他一直怀疑师雩和他家里人还有联系,他有一个哥哥叫师霁,现在就在s市十六院工作,他觉得,师霁知道弟弟的下落……他说,比起去a市试图重启案件,还不如接近师霁,他一直觉得师霁会是这个案件的突破口,但是,他太狡猾了,他们自己平时事情也多,好几次都被师霁周旋过去了,可能没时间和他磨。”

“那就转专业呗,他应该不会骗我,但是我假装不相信他,我说要看到案卷才信……其实我是在讹诈他,我也知道,就是在利用他的良心呗,我挺坏的,我知道……但是他对我却很好。”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胡悦有些茫然地说,“其实我运气也不错,一直都有人帮我,都有人对我很好。有时候我也觉得,人生的结果是不是注定是黑暗的,所有的冤屈都不会被查明,发生过的事情,就是这样了,悲剧就是悲剧,你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

“但是,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帮我,他们好像在对我说,‘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有奇迹的,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有希望的’。”

“我相信了啊,我相信人心还是善良的啊,后来解警官来看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尽量打扮得体面点,可是他看到我还是很吃惊,他没说什么,我看出来了。”

“后来,他问我,家里人是不是不支持我上学,我说是,学费都是借亲戚的,不过我有申请助学金和助学贷款,还够活,只是要读书,没什么时间打工,所以挺窘迫。”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资助我,只是我装着不知道和他说了那些,后来他就要给我钱,我推辞了,说只能算借的,我知道他也挺难的,唉……其实做这些事我心里都很难受,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我心机真的很重。”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我真的很没钱啊,妈,读医挺花钱的,私下买材料练习也要钱啊,手术刀、线,还有练习的材料,都是钱。解警官帮我转专业到了整容医美,用的是双学位的名义,不然是不允许转专业的,其实,背后也有人在帮我,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双学位的学费贵,一年要四万多,还有住宿费,杂费,加在一起,我读了八年书,花了好多好多钱。亲戚借了二十多万,爸爸出了五万,剩下的助学金给的,贷款贷的,出来实习的时候我身上背了巨债,那时候真的觉得很多钱啊,害怕自己一辈子都还不起。有时候我吃饭,一想到欠的钱就没胃口——欠的还不上,到交学费的时候又要去陪着笑脸再借,亲戚的脸色真的不好看的,他们一直和我说,‘女孩子别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其实挺有用的啊,”她窃窃地笑起来,压低嗓门,“我去年赚了100多万啊,妈,100多万,这还只是一年,我现在真的挺有钱的了,等户口下来,我甚至可以想想怎么在s市买房了欸——那是s市欸!”

“你看我穿的衣服,迪奥的,一件就要两万块……哈哈哈,其实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哪有那么傻,是别人送的……”

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那个人……他对我其实挺好的,我知道,他也很苦的。”

“他很小就没了爸妈,也是在别人家里寄人篱下长大的,说是亲如一家,其实……都是假的,你懂的对吧,不是亲生的,就是不是亲生的,小孩自己心里也有感觉的。”

“但是,他还是挺好的,一直也对伯父伯母很亲,其实我觉得那时候的他大概和我很像吧,都受过打击,也都相信其实世界还是会好的,只要你好好对别人,别人也会好好对你……”

“是后来,他身上发生了很荒谬又很可怕的事,打击太多也太重了,他才变了个人,可是,我能感觉到,其实,他说着不相信人性,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想要去相信的。他那样说,只是不想给自己太多希望,免得最后又是失望……”

她垂下头,把黄纸慢慢地放进盆里去,“我也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我偏偏就会被他吸引呢,他偏偏就对我特别呢?我们都知道,太不适合了,他……后来也猜出来了吧,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他也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呢?”

“我想,大概因为,我们都是孤零零的人吧,我们都一样,这些话,只能说给墓碑听,别人没有谁会在意。我们就这样,怀着悲惨的过去,在拥挤的人群里,孤零零地活着。”

“有时候,我梦到你的时候,醒来我真的觉得很憋屈,想要大叫,想要发疯,我和他走得越近就越压抑,但是,这些情绪,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梦到你……去世的样子,我也不会这么难受,后来我想,其实我是不想明白,其实我清楚得很,那是个我不该喜欢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可,我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我不该喜欢他,可我不喜欢他的话,就是在欺骗他的感情……那些事情,我不想做的,我自己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能力有限,世界上没有一条好走的路通向我想要的终点,我顾不了,只能那样往前走,不管不顾……难受得发了疯也装着和没事人一样,有时候我看着病人,心里会很烦,我觉得她们好多人是在给自己找烦恼,好日子不过,非得要折腾自己。”

不愉快的事说太多了,她忽然有些担心,赶忙神色正一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苦惯了也就习惯了,是吧,而且人要往好处看,比我惨的人还有好多呢,你看师雩,他心里肯定就比我苦,比我更压抑啊。”

她不厚道地笑了,“这有对比就又觉得还好了,是不是?”

“哦,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给你说呢。”

她就絮絮叨叨地一边烧纸一边把事情说全了,“……后来我们去看他爷爷,他爷爷临终以前对我说……”

“那张照片,然后我就……”

“这才知道,其实师雩说的是真话,凶手是哥哥,他只是真的很倒霉,和你一样……错的时间,遇到了一个错误的人。如果他当时马上回头报警,马上指证兄弟,他没事的。如果你就那样走掉,没有和他争执的话,你也……”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胡悦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她微张着嘴,像是在出神地遐想着‘如果’之后的生活,好半晌才收回手,把黄纸放下去。

“现在都好了,没事儿了,案件解决了,师霁认罪了,我也挺好的。有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而且也走出来了——我们都走出来了。他没有怪我骗他,我也……我其实也没有怪他骗我,他也很不容易,妈,你别怪我,真的,他也挺不容易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人性,我也不是圣人,所以我……我没怪他。”

她小心翼翼的语气,好像犯了错的小孩在偷看家长,“你……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其实……我其实也都没有很恨袁苏明,就觉得,终于解决了,我想要他把什么都说出来,接受法律的惩罚,就是这样而已。”

她的眉宇暗下来,忽然仿佛又有点倔强,“我想要的就是这样而已——最基本的权利,这不是痴心妄想,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事,从头到尾,这都不非分。你说是不是,妈?”

黄纸在火里打着旋儿,融成飞灰,向着天空旋转而去,一整个大麻袋都空了——那巨量的黄纸居然真能烧完。胡悦怔怔地凝视着墓碑,把最后一叠黄纸放下去。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妈?”

她低声问,“妈,我和他……”

第220章了结

“小姨,你哭了啊?”

“啊,没有啊,刚才烟那么大,眼睛被熏红了吧。”

城市小就是好,公墓回来,还可以各回各家稍事洗漱,再带上要上学的小孩,不适合去公墓的老人一起,到酒店集合。两桌人坐得满满当当,胡悦进来,好几个小辈被长辈带来打招呼,有个小外甥奶声奶气地问,“真的吗?被烟熏眼睛也会红吗?”

“真的呀——你要不要试试看呢?”胡悦说,笑眯眯地逗孩子,几个长辈对视一眼,都出言打岔,“吃饭了,说这些干嘛呢。”

她这次回来,处处都做得妥帖,但也表面,没有那种衣锦还乡,动情话当年的环节,这当然是好——大概也就免去了亲戚们痛哭流涕表示后悔的难堪,但也因此,双方的关系就显得疏远,二姑和小叔有点焦虑,整顿饭都想营造气氛,“接下来要在家住一段时间吗?”

“也不能总住酒店,这里毕竟是家里,要不明天就把房间退掉,到家里来住。”

“是啊,你爸爸那边有弟弟不方便,就住奶奶的老房间好了,还是自己亲戚家里住得自在点。”

是吗?胡悦很想回一句,“算了,奶奶以前其实不怎么喜欢我去看她”——但终究又忍住了,她想了一下,讲,“明天就回去,最近请太多假了,也不好让主任太难做。再说,也有很多重要的客户,不能耽搁的。”

“是的是的,那的确是的。”这一招很好用,众人顿时肃然起敬,连连称是,又忍不住好奇,“重要的客户……都有多重要啊?”

“你们诊所有没有接待明星啊?”

“有的,都有的,明星很少不做微整容的,”案情的事情不想讲,这些事情吹吹逼不在话下,胡悦给他们讲诊所的收费,“做这行,读书的时候费钱,实习的时候贴钱,但是真的做出来,没有不赚钱的,现在很多医院非常缺医生,如果能从公立医院跳出去,自己做得好的话,收入很丰厚的。因为做有些微整容真的很贵,尤其是明星来做。”

“有多贵?什么明星来做?”

“你们收入一般多少?”

“真的做出来很赚钱吗?入行容不容易啊?”

好几只耳朵顿时竖起来了,大家关心的话题各有不同,胡悦就知道话题已被成功引开,她随便讲了些事情,“我的收入还好,是主任的收入最高了,一般都能年入好几百万吧,如果做到主任的话,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贵的话也很贵啊,明星做的冷冻疗程什么的,一个疗程一般都要好几十万的……”

“入行还好,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难,只是很少有高中生和家长知道这一行赚钱就是了,我也是机缘巧合吧,不然我也不知道会这么赚。”

她虽然不肯说自己的收入,但这行业就这么赚钱了,两个家族都过的是普通小市民的生活,毫无疑问,胡悦肯定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亲戚们想讨好,甚至是想要从她身上沾点光也正常,只是胡悦油盐不进,一直都淡淡的,希望逐渐消失,现在注意力自然也就被转移,更注重能看得见的好处,那就是胡悦开阔的眼界能带来的商机,几个小孩读初高中的姑姑叔叔都听得入神,也都问得热衷,更是啧啧称奇,“所以这人真的是,就是要走出去,见识才会广阔,坐在小县城里,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赚钱的门道?”

她二姑又去推嫂子,“哎,我记得你侄女不是刚上高一吗?可得回去说说,挺好的,要能做个整容医生可不赚大钱了——还有乐乐,以后和姐姐学习啊,等你读完大学,姐姐的医院都开起来了,你刚好进去当医生!”

一顿饭吃得都还算热闹,只有这一角特别寂静,二姑的话,也不知有意无意,说得角落里三个人都面露尴尬,胡悦的继母垂下头摆摆手,“乐乐笨的很,笨的很,没姐姐那么聪明,当不了医生。”

“哎,你这个……”

气氛有点尴尬,二姑恨铁不成钢,附耳和她嘀嘀咕咕,众人都看着胡悦,见她只笑不说话,大概也都知道意思,纷纷说点别的把话题岔过去:胡悦和继母的关系是很疏远,她父亲第二年就再婚了,儿子今年十岁,基本没见过姐姐几次。胡悦读书,父亲不是没钱,但就给出了几万块,还没亲戚出得多,这里面肯定也有说道。现在胡悦出息了,她倒也有骨气,大概也知道继女厉害,过来吃饭无非面子上怕太过不去,倒是没想过来蹭点什么好处。

这个结,继母的确是有亏欠,胡悦也不想解,更没人能倚老卖老出来说话,气氛是有点尴尬的,这顿饭因此也就吃得不久,胡悦适时露出点倦色,“喜晚上都来啊,下午休息会,这一早忙里忙外的,都辛苦了。”

晚上还有一顿,可以继续培养感情,众人散得很干脆,胡悦有意慢了一步——她父亲也没走,他有话想说,她看出来了。

对父亲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毕竟是留守儿童,父亲一直都在外打拼,做的还是货车司机这样流动性大的行业,只记得极小的时候也曾被牵着去过超市,逢年过节也收过他给的新衣,嘴里被塞了一根棒棒糖,“好东西,甜甜你的嘴。”

再之后,就没什么特别的回忆了,这种家庭关系在留守儿童和父母之间很常见,感情深厚是例外,相对无言才是现实。就像现在,服务员来收桌子了,他们俩还相对着,沉默着,好像谁都想不出什么能对彼此说的话。

“要不要去我房里泡泡茶?”最后还是胡悦主动开口,老一辈人,没读过什么书,虽然走南闯北见识广,但思想上还是老一套,在亲生女儿面前,这个长辈的面子放不下来。

“……行。”她爸爸也松一口气,只是语气仍不自然。“坐坐。”

他一路好奇地看着装潢,进了房有点局促不安——现在经济是好了,县城也都至少有一间说得过去的酒店,软件不行,硬件一般都够得上四星标准。

“这么大……多少钱一晚啊?”

开门进去,发觉是套房,他更有点坐不住了,胡悦倒漫不经心,“几百块,也还好,反正就住几个晚上,你坐啊。”

这对她来说的确不算大开销,如今胡悦的奢侈已上升到一线大牌级别,其余一两千的消费,花了就花了,不会特意记在心上,也不会忌讳着后续麻烦,刻意藏着什么,她承认自己终究是有点虚荣心的,在其余亲戚面前,还是藏一藏,但她有点想要父亲知道自己过得多好。

胡爸爸双腿并拢在一起,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看胡悦忙里忙外地烧水,屁股抬了一下,又坐好,下意识地拿出一支烟,火机没掏,又收回去了,胡悦都看在眼里,她有些诧异: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货车司机走南闯北,也不是老实巴交的性格,何至于局促如此?

估计是想要钱了,她想,倒也不吃惊,只是一早上体力活,挺累的,想好好睡一觉,烧上水一边擦手一边坐下,主动问,“这几年你家里还好吧?”

“还行,就那样。”父亲说,他嘴唇蠕动了一下,眼神直看着她的外套,床尾随便撂着的包,“钱也够花,人也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