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上去,他现在已经不跑车了,但听说还在车队里有些小小的股份,自己在驾校上班,收入倒是也还不错,不要现金,那可能是为孩子上学的事来问她,胡悦先做出和气的样子,想着总要他开口了才好判断帮不帮,怎么帮。“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又尴尬地沉默了一阵,虽然坐在一起,但却疏远得像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谈吐气质,都很难让人联系在一起。父亲的眼神仔细地在她脸上巡梭,又看向这对他来说气派整洁、透着昂贵的房间,看得胡悦有些不舒服,“你妈的事……要不,你仔细讲讲?你和他们说得,太笼统了。”

居然是这个事?

胡悦难掩讶异,忍不住说了一句,“问这个?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

这句话太刺人,胡师傅脸上一暗,胡悦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又不好意思道歉,她咳嗽了一下,倒是比之前更热情,“事情其实就和报道上说得一样的,大差不差——”

“不应当,报道里都没有你。”胡师傅摇头说,不管和女儿多陌生,这一点他好像倒是很笃定,“你肯定在这里面有事情,我知道你,你肯定找事情。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

说到小时候,他来了兴致,摆弄着手比划讲给胡悦听,“你就这么大,抱在你妈手里,伸手要我抱,你妈逗你,说爸爸难得回来一次,要爸爸不要妈妈是不是,你说不是——你是大孩子了,抱着重了,怕妈妈手酸。”

胡师傅说着笑起来,“三岁不到,这么会讲话!你妈妈开心得不得了!”

笑完了也难免有点黯然,“唉……”

多的话,不必再说了,胡悦也不愿讥刺他,只是低声说,“都过去了。”

“是我没想到好,那个案子的事情,是我没想到好。”他走南闯北,普通话倒还标准,只是遣词造句还有些乡音的味道在里面,胡师傅讲,“我没什么文化,其实,我不是舍不得钱,是我目光短浅——我想你读个别的学校,不要去搞警察,危险得很,又赚不到钱,你一定要读,魔了一样,你不听话我也生气……”

当时实在吵过太多次了,伤人的话也说了许多,胡悦不自觉也带了点乡音,“算了,都过去了,别讲了。”

“不是,总是要解释清楚。”胡师傅和她一样执拗,他坚持地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有钱的,真的,你给我那些我都没有动,都存在卡里,我想小孩子在外面未必能存得到,你给我我也就帮你收着,以后结婚我再给你一点,你拿去买嫁妆……”

他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往胡悦手里塞,“拿去,拿去,不要你的钱,真不要你的钱。”

原来今天磨磨蹭蹭,是想给她这个,胡悦真的吃了一惊,她本能地闪了一下,“不用了,你收着吧——你给我了,回去阿姨要说你的。”

“她说什么?钱又不是她赚的。”

银行卡到底给出去了,胡师傅松一口气,坐姿放松了点,“卡里我也给你添了点,不多,你拿着好了,你妈妈的赔偿金……我也放在里面了。”

当时因为是加班晚归,这算是工伤,公司还是被闹出了一点赔偿的,不多,也就是一二十万,不过这是胡悦现在的看法,对胡师傅来说,这笔钱不小,胡悦更吃惊了,她要推回去,也看出来胡师傅不会接,想想拿起银行卡,“那我也帮你存着吧,以后乐乐要用钱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行吧。”胡师傅二郎腿翘起来了,烟想点,但还是没敢,喝了口茶,声音比之前洪亮,“我是想,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找我的时候,再给你的,但是你……你本事大,我比不了,我真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太多了,胡师傅一点点说给她听,胡悦读书那几年他还在跑车,和家里联系不多,也没人和他说多读一个整容专业,要多花那么多学费,只隐约知道胡悦经济窘迫,还停留在最开始的认知里,以为自己给的已经足够四年学费,是胡悦自己乱花钱。

当时关系也的确闹得很僵,志愿都是胡悦自己偷着写的,被发现了又是一场家庭革命,胡师傅一心想等胡悦念不下去了,或是复读,或是回来找个工作。“我就想,人要活得踏实点,书读不读不重要,唉,我见识少,真的想得少,想得少。”

他还是农村出来的老一辈想法,做长辈的永远不会直接对孩子道歉,歉意都藏在话里,“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有本事,混得有声有色,就记得读初中,老师说你成绩一般,不会读书,女孩子,不要太折腾,大学都可以不要读……我就一直以为你也就是混混,没想到,那件事反而让你走出去了,鲤鱼跃龙门,和我们的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等他知道胡悦还有向亲戚借钱的时候,也就拉不下这张脸,而且当时手里也确实没有钱,都拿去买车了。“我就和他们说,不要讲我说的,借算是你们借,将来她还不了我来还。”

银行卡给了,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最重要女儿一直不出声地在听,胡师傅越讲越舒泰,他不无得意,点根烟叼着含糊地讲,“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姑姑叔叔肯借?真那么大方?你一个小孩子,出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读书!”

胡悦真没想到这一层,又是一愣,“……那亏了啊,我借一还二,给了一倍的利息啊。”

“也应该的,那么多年了。”刚才站在小家庭角度,现在又有点长兄的味道了,胡师傅挥挥手,“你现在赚大钱了,该报答。”

又提醒她,“帮你最多的是二姑,以后她家有事情,该借还是要借。”

这自然,还了钱,没还上情,胡悦也知道有些事逃不脱,她点点头,“知道的。”

终于有点父女的样子了,胡师傅很欣慰,拍了一下胡悦的手背,胡悦吓一跳,手缩回去,他也不觉得尴尬,只讲,“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觉得我无情,那么快就再娶。自己忘记你妈,还不许你考警校去查案子。你也讲过我,薄情寡义,去了一下东北就回来了,都没有闹。”

“这,我怎么讲,你说得也对吧,可能我和你妈感情是淡了点,太难得见面了,其实……她提过好几次离婚,这些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们在外面的事……也都过去了,就不说了。”他说,叹了口气,“我们说实话,结婚就是为了合伙过日子,过日子不过在一起,你说怎么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我也知道她,我那时候和你讲,说你妈泉下有知,也不会支持你去考警校,我知道她,她肯定是真的这样想的。”

如果是十年前,胡悦会争辩,但现在,她已知道父亲也需要发泄,甚至某种程度,她也明白父亲说的未必是假话,胡师傅问她,“如果以后你有孩子了,你会希望她为了你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吗?”

“不管怎么讲,这么倒霉,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做父母的,都不希望儿女被自己的事情影响到,知道吗?我们死了也好,病了也好,怎么倒霉都好,是我们的事情,就在我们这一代就打住,不要给下一代什么影响,以前我就和她说,老了我们自己住,不要妨碍到小的!小孩有小孩的生活,有小孩的事情。你现在有出息了,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就算我现在回去,我也和你讲,不要考警校,想做整容医生就直接去考那个,不要因为父母的事情影响到自己,你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真的不是舍不得学费,我就是希望你能从牛角尖里走出来。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算了,不要想那么多。”

这个男人,曾经和她多次激烈地争吵,对她吝啬又粗暴,甚至可以说是喜怒无常,他根本就不是个能沟通的家长,在胡悦看来当然也不是成功的父亲,可现在,当她看着这张沟壑遍布的脸,望着这双浑浊昏黄的眼睛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这是我自己想做的?如果我有了小孩,我会希望她为我……

“真的不希望被上一代的事情影响吗?”她问,有点挑刺的味道,“哪怕我和凶手结婚呢?也不影响?”

她用的是挑事儿的语气,所以胡师傅没当真,他毫不考虑地说,“那当然不行,而且这怎么可能——”

这会儿,他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夸大其词的新闻——名医弟弟,胡悦也是医生,她始终没有详细解释理由,但是……

胡师傅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这一瞬间确实有些惊讶和迷茫,但很快,他观察着胡悦的表情,合拢嘴断然地一摆手,“不影响!”

“我可以保证,你妈也一样是这样说的,做父母的,都只希望自己儿女好,她一辈子就盼你好,最不希望你走不出来的人就是她。”

他斩钉截铁又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我和你讲,叫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过你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本事,我只能这样想,不然生活我过不下去,我当你和我一样,也就是这样混混的料子了,所以我叫你也那样过。”

“还好,你没听我的,也很有本事,因祸得福吧,没办法,我就这个层次,眼界也就这样子了——”胡师傅把烟灰抖到缸里,“你已经远远超过我和你妈了……”

“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讲一样的话。”

“别想了,忘了吧,这都已经结束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老一辈的事情,就在老一辈结束就是了。你妈也会这么说的,以后,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你管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想和谁谈恋爱,去谈,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不要再被老一辈影响,知道吗?”

他的话,繁复絮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个中心意思,读书少的人是这样,大概是怕语言没有力量,就会更加唠叨。胡师傅又说了很多才走,不无解释的意思:继母当然也不想给她钱,但还好,以后也不会给她添麻烦,叫胡悦尽管放心,他有事也不会麻烦到她……

说了半天,走的时候胡悦已经没有睡意了,她隔着窗户,望着胡师傅微微佝偻的身影走出大堂,往角落里停着的一辆破破旧旧的桑塔纳而去——他看起来太平凡了,就像是这社会上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一个月小几千块收入,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担让他直不起腰,两鬓也早早有些斑白。

胡悦站了很久,不知为什么,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用电话银行查了一下那张卡的余额——直到听到机械音报出的数字,她五味杂陈地放下手机:居然真的打了几十万在里面……

以前的争执,一幕幕又像是都回到眼前,混合着刚才不以忏悔名之,但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的忏悔,那些怒骂和解释混合在一起,一边历久弥新,历历在目,一边余音绕梁,一样仿佛是掏心掏肺。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想了很久,自失地一笑,却又不无释然——大概,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她读高中的那时候,也是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吧,脾气当然不好,更谈不上理解并支持女儿的选择,毕竟,那花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的东西。但要说他的要求多么的自私,或者也并没有,他只是如他所说的一样,眼界有限,在他看来,女孩子就应该那样活,而她的异想天开当然是值得愤怒的,他从来都没想过,其实有时候,一个平民百姓离‘传说中的生活’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的努力和运气。

但到底,那番话也是真的,在他的迁怒和粗暴之下,也隐藏着他自己的观点,小孩子,不要承担父母的担子,成年了就要开启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成年好久了,往事,也终于了结了,恩怨都已经结清,其实,她在圆的,一直是自己的心结,对母亲来说,也许她的想法的确和父亲一样——每一个母亲的想法都会是这样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她们永远都不希望由儿女来背负。

胡悦徘徊良久,几次拿起手机又慢慢放下,最终,她还是把微信发了出去。

【郭小姐有找你复诊吗?她的下一次手术期快到了,我不在s市,你安排一下吧。】

他当然不会马上回复,按下发送键,胡悦也不禁有点出神,她很难想想这个时候的师雩会在干什么,在记忆里,他几乎总是在工作,永远都在工作。

那么,现在他在做什么,这条信息……他会回复吗?

才正这样想着,嘀的一声,师雩就回了信息来。

【这么巧?】

他说,【你猜现在谁在我办公室?】

第221章省略号(上)

【这么巧?】

【你猜现在谁在我办公室?】

发完了信息,师雩放下手机,重新打量起了面前这张扭曲的面孔——在一般人来看,郭小姐的脸有点儿恐怖片的感觉,透着假脸感,像是被捏过的塑胶玩偶,但,在专业的整容医生来看,这张脸则像是破碎的面具,钢钉、断骨、被截去的软骨,填充在软组织中的玻尿酸,不属于这个部位的脂肪……各种各样的元素,杂乱地浮现在骨骼框架上,好像摔碎了的杯子,想要一片一片拼好,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都是不可能的挑战。

‘做整容医生,当然是安全的手术最赚钱——但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其实就喜欢这些超高难度的前沿手术,这是你的性格’

曾有人这样对他说过,当时他嗤之以鼻,并不显出一点认同,现在,师雩又漫不经心地想起了她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在扶手上敲着手指,当然了,之前,他看过她的照片和ct片,甚至是3d头模,也做过手术计划,但这些怎么都比不上看到真人来得直观。当时他设计的方案也更趋保守,这是考虑到他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亲自给她做手术,更多的还是要让那些名医接受到他的手术方案。

是谁给骆总支的招?第一个安排上门的病人就是郭小姐——这些都是他没法完全移交的‘债’,除了他,患者在国内找不到别的医生接手,师雩就算再想休息,再想静一静,他现在是保释出来的,人必须就住在s市,胡悦不在,别人找上门了,能不管吗?

没有合适的诊疗场所,执照的事,说法也还没出来?

没事,这都不是问题,J'S多得是办公室,没有执照,用医学顾问的名义就好。求真心切的患者,更不屑于这些规矩,郭小姐第一个就来约,她的下巴已经过了恢复期,看起来自然多了,现在正急于开展下一步手术。——他本以为第一个求到骆真这里的会是宋晚晴,现在看来,骆真确实比想象中了解他,这个案例,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师医生……”郭小姐闭着眼,语气谦卑地细声提醒,师雩这才回过神:她已经这样闭着眼,任他打量了十几分钟了。

“你可以睁眼了。”他说,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胡悦回了个【谁??郭小姐??】,他也回了声,【嗯】。

胡悦发来一串句号,跟着就没回应了,师雩把手机放下:门诊的时候不发私人消息,这是职业道德,再说,病人也会因此不快。

如果是公立医院,可能这份不快早已溢于言表,但现在,郭小姐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师雩,等待他的下文。毕竟,现在谁占据主动再明显不过,师雩有太多的理由可以不接这个病人,但离了师雩,郭小姐可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医生了。

她脸上的卑微、祈求和患得患失,没有任何造作的痕迹,全是内心喷涌而出的焦虑,师雩不是易被打动的性格,但也不至于居高临下地评判什么,他沉思再三,慢慢说,“你的脸,要完全恢复原貌,很难。”

郭小姐脸色顿时一暗,师雩继续说,“但是,想要比现在自然一点,可以办得到。”

郭小姐就像是坐过山车,脸色又亮了起来,“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做手术,师医生?”

“话还没说完呢。”师雩说,他顿了一下,有些啼笑皆非:真跌坑里了。这个案例接下来,还谈什么转行?

话没说完,郭小姐就等他说,迟迟等不到下文,她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满是央求,看着就恨不得给师雩跪下了。“师主任,我知道你现在情况不方便——我可以等的,师主任,我是真的无路可走了,除了你,谁能收我呢?”

说得是实在话,这个案子太难了,就算是他出面联系,恐怕也没有太多医生愿意接——除非师雩来做手术方案,别的医生执刀,用丰厚的车马费来打动人,这还有点可能。只是,若他连手术方案都做了,这长达数年的修复周期,伴随地肯定是和患者不断地接触……那他还能去哪里?郭小姐的手术,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她的脸几乎都已经碎了,现在拼回来了,过了几年,软组织老了,可放进脸上的人造体可不会变,每过几年是一定要调整的,这样一个终身客户,接下来了,难道又半路丢开?

这一次,郭小姐能约到这间办公室,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只要他接了这个客户,回归旧生活也就是一步接一步往下走去,师雩只是在想,这高人除了骆真以外,是不是也有点胡悦的影子。之前留下的病人,除了他以外也就只有她能接手了,如果她想要改行,当然最负责的还是把这些病人交到他手上。

怎么整得和溺死鬼互相找替身一样了?他又有点好笑,大概那微信真的只是巧合。师雩先不想那么多,他叫郭小姐起来,“能做手术的人并不少,你等我才是浪费时间,我以后未必能做手术。最多是给你出个手术方案,但那也最多只能管五年,如果行医执照被注销,一个外科医生远离一线五年,知识就会过期,你最稳妥的办法不是在这里求我,而是找一下有没有能给你做手术的另一个医生。”

见招拆招,郭小姐本待苦求,被师雩一分析,眼泪慢慢干了,她眨巴着眼想了一会,不确定地问,“真能找到另一个医生吗?”

旋即又警醒过来,大概是之前被警戒过了,“可,在找到之前,还不是只能指望您吗?——还不如您先管五年呢!”

“那五年以后呢?”师雩不动声色。

“五年以后……胡医生不就成长起来了?”郭小姐眨巴着眼,这画面不算太好看,但师雩已可以熟视无睹,他看过太多人性的丑恶,尽管制造出太多美丽,对人面反而不那么敏感。

“在这儿等着呢?”他笑了,“你就这么肯定,胡医生五年以后还在做这一行吗?”

也许是见他笑得轻松,郭小姐打蛇随杆上,“劝了您,我自然也能劝胡医生的,而且——我是她接下来的医生,她得对我负责……”

这有一点无赖了,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语气仍坚定——是那种受过指点的坚定,师雩端详她一会,忍不住笑出声,现在,他不用再强忍这些情绪了:好呀,以疑难杂症诱惑,又佐以胡悦的事来加码,一层一层、从容不迫,看来,骆真是真的很想让他留下来。

她有没有其余心思呢?他不知道,这时候,师雩又有一点像哥哥了,他终究不像是十二年以前那样心软,于他,话已经说明白了,就不会再想太多,只当骆总是不愿J'S失去一株摇钱树,这些医疗诉求,是她有意引导过来,但也至少说明有这么多病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他是师雩还是师霁,甚至不在乎他有没有杀过人,只要他能继续做整容手术。

这是在隐晦地给他信心啊……

“唉,你们啊。”

他仍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接下这个案子,口开了,可就由不得自己了。师雩的语气很和气,因为他也没下定决心拒绝,发发感慨拖延时间,“现在求人做修复的劲头,用在当时找人做手术的时候不好吗?”

这在他来说,是正当的感慨,但却正戳中郭小姐的痛处:自进办公室以来,她的情绪一直恰到好处,明显是带有策略性的,直到此刻才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诚的伤痛。

“正是因为我从前没有这样的智慧,现在才要付出百倍的毅力啊。”

她低沉地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谁喜欢这样求人呢?这样低声下气地等待着一个并不情愿的医生,这还不是因为,没有其余办法了吗?还不是因为,虽然过去做了很多错事,虽然现状极其糟糕,但到底,还抱有微小的希望,还想让明天好一点,所以才抛弃了尊严,这样苦苦地等候着吗?

有些错不是轻易能犯的,后果太重,重到承担不了,可,就是发生了,那该怎么办呢?

谁不是背着过去的枷锁,沉重地前行呢?

师雩忽然有些后悔——倒不是被她打动,只是她的语气,让他不知联想到了谁,他叹了口气,“是啊,也做不了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你的情况,我还要研究一下,我现在无法为你手术,具体的手术日程,也得商议后才能告诉你。”

虽然仍未明确接下,但这已是不错的进展,郭小姐不敢贪心,连声道谢,亦不敢再纠结求什么保证,戴上口罩墨镜,拿起包——其实,遮住脸,她的身材窈窕,体态优雅,气质仍夺目,可以想见,在手术以前,怎么也能称一声清秀小美女。

“师医生。”

她在门口又停了下来,手握着门把,待说不说的样子,师雩嗯了一声,做询问状。

“有人和我说,”大概刚才的踌躇,是在想,这被安排好的话要不要说吧,郭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了,“师医生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因为这不是你最开始想做的分支,可能,你觉得这一行不是你做医生的初衷,医者救死扶伤,你还是喜欢做颜面修复。”

虽然戴着墨镜和口罩,她的表情也不能被看到,但郭小姐依然没有勇气完全转过身,她半侧着身子,低声说,“可能我说这样的话,很奇怪吧,但是……我真的不觉得这个分支没有意义,我想要变美,所以才去做的手术,遇到了不负责任的医生,一步接着一步,最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我很愚蠢,但是,一个人想要变美的心,应该没有错吧?”

她低声而气弱地说,“如果像是师医生你这样的好医生,都去做别的科室了,那么,留在这个行业里的,不就只剩下为了钱来的医生了吗?到那时候,被这些医生毁掉的病人,该找谁呢?”

“可能有很多人来做手术,是为了把美丽变现,所以想要改造自己的脸,但也有很多人,单纯只是想要更美一点,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吧。”

“我觉得,师医生你做的工作也很伟大啊,一点都不比别的工作差。”

她扭过头,想要拉下口罩,动作之前犹豫了许久,这才终于拉了下来。

“我和胡医生说过,每一次躺进手术室里的时候,我心里都是相信的,其实,那句话,我没有说完,到后来,其实,我心里的相信,是相信到最后,事情总会变糟,我的脸会变得更难看。可能每一次,我去做手术的时候,只是想看看,我能让自己更痛苦,更糟到什么地步而已。是她和你,让我第一次相信,可能,我的脸能回到从前,回到人应有的样子。”

那张破碎的面具,努力地对他做出微笑的样子,却更坠入了恐怖谷,显得更加扭曲、更加非人,郭小姐说,“我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了真的希望——好得几乎让我觉得那是假的。”

“如果……到最后也被证实,确实是假的,可能我也不会吃惊,只会有点点小失落吧。”

她对他浅浅鞠了一躬,“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师医生。”

“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是快乐的,我可以去试着想想,如果我恢复正常的话,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解下口罩,在人群中微笑的话……”

她又戴上面具,遮住了那过尖的下巴,过削的下颔,往下掉的面部组织,过高过窄的鼻子,填充过度的人中……

郭小姐走了,留下师雩坐在人体工学椅上,长长久久地陷入沉思。

“呵。”半晌,他才动了一下,“真是高明啊。”

戏假情真,照样动人,更何况,对郭小姐来说,戏也是真的,骆总确实安排得好,拿准了他必然看穿,但看穿了以后——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又看看胡悦当时主笔的手术方案,是她的风格,用词精准客观,没有废话,不是每个医生的医案都如此简洁的,一点口语化的用词都没有,分析骨骼结构,就像是把医案当验尸报告来写——有点法医味儿,这个女孩子,表面看着对谁都笑嘻嘻的,其实,她真正的性格,早就从文字里流露出来。

【她走了吗?】

她确实是不知情的,之前的沉默,只是知道他在门诊中不便聊天而已,师雩想了一下,有点恶作剧心理地回,【走了,你知道她下一个攻坚对象是你吗?】

【?????】那边回了一串问号过来,过了几秒,又在输入中,【骆总?】

【想留你?】

【你让她找我?嫁祸?】

【??????】

师雩又笑了,闷笑,藏在嗓子里的气音,反应倒是挺快的。

【给你一块钱。】

他说,发了个红包过去,胡悦接了,但还是回了个‘狗比’的表情包,【你的想法就这么廉价吗?】

【从有这典故开始,这都是行情价】

师雩讲,他想发一个表情包回去,噎死她,但找了半天,没有合适的,从前,他的手机从没有多余的表情包,因为师霁并不是会用表情包的性格,他只存过胡悦发过的几个,但那些并不足以用来噎人。【表情包都是在哪里下的?】

【你是想找图回击吗?】

她现在应该闲着,回得挺快的,又发了个‘略略略’的表情包过来,师雩回,【这个,什么意思?】

【拟声词,就是为了气人发出的声音】

【不懂】

【就是日漫那些女主角或者小孩子在气人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

胡悦先回了,又迅速反应过来,【你装傻?】

师雩已经在搜索表情包导入了,这其中的确有些梗是他不懂的,他的微博以前只关注了一些行业权威,他选了些搞笑的图,打开网页版黏贴过去,其中有一张就是不同版本的‘略略略’。

【……】胡悦发了个中指表情包来,【说真的,她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啊?】

师雩不想理,还是拼命给她发表情包,什么暴漫脸、萌猫翻滚、猫咪光剑,全都发个遍,胡悦一开始还快速回复省略号,后来也彻底进入斗图模式,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狂发了十几分钟,师雩问她,【你不吃晚饭吗,这么闲?】

下午五点多,小城市已经吃晚饭了,s市这里,人们才刚刚开始下班,胡悦发了个惊呼的表情,【我晚上亲戚聚餐!我下去了!】

按照他们手术时的习惯,放下手机以后,再次联系应该是在事情办完以后,师雩放下手机也就去车库取车了,骆总很识相,没有出来刺探什么,否则冷言冷语怕是要捱上几句的。走到一半,手机又响了,【郭小姐你别想全推给我,我做不了。】

师雩脚步顿了一下,【你不是吃饭吗?】

【吃饭也可以发微信啊】,胡悦过了一会,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那种常见的圆桌,上头摆了一桌的锅盆,最近的是一整碗红通通的煲,【这个牛腩煲好辣】

【。】

师雩边走边回她,【你吃这么辣?】他记得她平时自己做饭,口味通常都偏清淡原味。

【其实我胃不好……但这个太香了】

【作死】

【滚】

他坐进车里,却没有马上发动引擎,又聊了一会,这才忽然惊觉自己有点傻,坐在车里按手机,说不定嘴角还露着猥琐的笑容,师雩摸了摸嘴角,又照了一下后视镜——还好,并没有。他想了一下,又自失地一笑,放下手机,一路开车回家。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照旧是那一览无遗的大平层,智能家居,让他回家时已有温暖的灯光迎接,极佳的隔音,更保证了室内的安静——

是啊,室内真的很安静,这一片寂静,无边无际地拓展出去,从窗口往外,飞向一片灯海,仿佛要和数十公里外的太平洋连成一片,师雩在玄关站了很久,拿着钥匙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霓虹,从那里可以看到外滩威斯汀,那朵莲花屋顶,以前是外滩的地标天际线,12年过去,现在,它已显得老旧,已不那么起眼。

很多事都变了,以前,这寂静让他感到安全,他的秘密,只有在这一眼全看见的寂静里,才感到安全。

现在,这寂静却让他有些窒息,空气像是都变得浓了,让他有些不适,有些想要逃离。

也许,该养只宠物了。他想,漫不经心地,回家的时候,会有生物跑过来迎接你,这不失为一种趣致。

——但又很快打消了这冲动,买了宠物,人就被绑在家里了,猫或狗,往往是‘家’的象征,因为,如果你不打算在一座城市久居的话,你就不会选择养宠物,这更像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他当然可以买最名贵的猫狗,但至少,这想法并不适合现阶段的他。

有些饿了,他平时下班都会解决晚饭再回来,毕竟这里门禁复杂,拿外卖麻烦,师雩有一瞬间晃神,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打破惯例回了家,记起缘由以后,不知怎么,平白有几分委屈。

他打开微信。【再发几张菜来看看】

【?】对面回得不快不慢,【怎么?】

【抵个眼饱】

他回得很含蓄,对她,话从来不用说得太明,师雩盯着手机界面,呼吸顿了一会,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做什么,不禁一阵可笑,把手机丢开,起身去换家居服。

——多少年了?就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过屏息盯着手机,等女孩子回短信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