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虽如此,可当手机微震时,他走过来的脚步,还是比往常要快些。

——胡悦应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她也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是继续说那被拖延了许久的正事,还是问一问,眼饱了,肚子呢?‘你吃晚饭了吗?’

也许,她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回复过来的,只是一段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

第222章省略号(下)

【。。。。。。。。。】

怎么还没吃饭啊?是工作做到这时候?但也并不像,中间他回信息的频率,明显不是在会诊,也不是在和人聊天,反倒像是开车回家的路上,遇到红灯了就回个信息。

但他不是通常都在外面吃晚饭的吗?这是怎么,转性了?还是外出受到限制,只能在医院和住家两地行动?这是不打算叫外卖,还想撒娇了?

胡悦皱了一下眉,回出省略号,放下手机把夹到碗里的牛肉吃了,“多吃点啊,乐乐。”

银行卡,胡师傅给了,她也收了,这件事大概继母也知道了,她算是会做面子,晚上比中午要自在得多,推了一下儿子,“乐乐,听到姐姐说的话了?要多吃点才会长高,多吃点蔬菜才会变聪明。”

乐乐一边用筷子挑着米粒,一边渴望地偷窥着胡悦的手机,胡悦索性把苹果手机收起来,“以后孩子还是少玩手机,简单买个低端机用,越是玩不了游戏越好,等考上大学再买不迟。”

“听到没,乐乐。”继母立刻喝骂儿子,胡师傅咬着烟头,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实在不会读书就算了,出去送外卖那也是他的命。”

有乐乐在,她不好边吃边回,吃完晚上这餐,又和亲戚们应酬了一下,讲定了明早走,无须送站。亲戚们还有些恋恋不舍,都说她回来时间太短,胡悦只得邀他们到了s市必到家里做客,这才算完。她回房简单梳洗了一下,想洗澡,可心里又有事,想想到底还是掏出手机,往床上一倒,先发消息,【现在呢?吃了吧】

师雩倒是依然回得很快,如果不是她一向很实际,简直要以为他这一两个小时心里也总惦记着微信,胡悦叫自己别想多了:可能是电脑版,他正写手术方案呢,看到跳消息,当然回得快。

【吃了】

就这两个字,又像是有点情绪在里面,是等得太久了?胡悦忍不住在想,师雩现在到底都在想什么,他弯弯绕绕,这么久不说正事,到底想干什么——但,他的心思又一向是很难猜的。就算是她,也说不上十拿九稳。

【吃什么了?】

他发了一张截屏来,倒是很快,不像是临时拿起手机现找的,看来,刚才不在电脑版上,是随时可以拿手机的状态,那,他在做什么?看电视?玩游戏?师雩会娱乐吗?

胡悦想了一下,才看截屏:吃得是无聊的粤餐厅外卖,豉油蒸鱼、清炒油麦菜,师雩附上注解,【很讨厌叫外卖】

【为什么?】

【吃不完还要收拾盒子,油淋淋的,而且,食物被闷过,不好吃了】

行,很师雩的理由,胡悦笑了,【那么,你可以考虑请个保姆了,之前给我找的那个就不错】

【哦,原来你还记得我的恩情?】

这说的是她腿脚不便时候的事情了,她当然印象深刻,难为是他也记得清楚,她一点就想起来,胡悦撑着下巴笑了一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莫名有些高兴,【怎么不记得,那个厨师做菜挺好吃的】

师雩发了个撇嘴的表情过来,【你做饭也挺好吃的】

这……什么意思啊,叫她去充任厨娘?

胡悦有点好笑了,她把消息来回读了几遍:他这是……在撩?

这么说……师雩,是不是……也已经不太不介意从前的往事了?

往事,可以涵盖太多东西,并不止是她隐瞒身份,和他互相试探的一整段相处,也有他长达十二年的梦魇,那场凶案,破碎的并不止两个家庭,对她和师雩来说,这并不是原谅不原谅彼此的事情,可能,他也早已原谅了,就和她一样,早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怨恨什么。但看到彼此的时候,却也总难免被勾起那些并不愉快的回忆。

她会不会这样?胡悦不知道,即使她不会,也不能保证师雩不会,微信说点工作,是很好的开始,不过,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这终究是一件目的性不太强的事,而且,你会很想要揣摩对面的心情,以此来决定自己的行止。

她托腮想了一会,手指无意识地点出几个表情回过去,都是无意识的吐舌和略略略,回过神以后,也觉得很适合自己现在的心情,做饭什么的,想得也太美了吧。

【是的,这说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回复鼓励,【你学一学也就能自己做出一桌好菜了,努力,我等着吃】

师雩也回了个沉吟的表情,胡悦在想他会不会接这个翎子,她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大概他不接,她会失落,他接了她又不知该怎么回。

这可能是她十二年来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和人交往,她有种很不适应的感觉,破天荒第一次,胡悦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看到师雩的‘正在输入中’,她第一次没等他回,而是径自往下问,【说真的,郭小姐那边的手术方案,你做了没有?打算怎么办】

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件事了,师雩那边输入状态持续了一会,但回得很简短,【没做】

看来是删掉了之前的回复,胡悦一阵心痒,她想偷看到师雩的手机,他就不用发出来了。【还是不打算接吗?】

【现在没有做手术方案的身份】

【这都是借口】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

微讽的语气,听起来好像都有声音——其实,胡悦是一直很反感别人直接发语音消息的,有时候并没有听的环境,而且,和捞一眼就能看清楚的文字比,语音更耗费时间也更难反复揣摩潜台词,师雩也有类似的习惯,他要求别人给他发文字消息,语音一般是不停的,当然,给别人的信息,也一般都是文字。但这时候这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缺点,她有点想听到想象中的声音化为现实,微凉的音色,带讽的语气,有一点点挑起来的眉尾,师雩的气质一直是很严肃凛冽的,所以他的嘲讽就特别有杀伤力,一下就能让人局促不安,也因此,能在他的嘲讽下安之若素的人,往往就有了应对他的心理优势。不过,这也只是她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胡悦一向不觉得自己怂,不过现在——她大概还是想从心吧,从心从心。

【你是还没想好要不要留在这行当里吗?】她的言辞倒是一点没暴露心态,还是那么大胆,直指本质,【就怕接了,脱不了身?】

她应该是猜对了,师雩过了一会才回复,【这只会是不得不接的第一个】

【你也一样吧?】

他也说对了,一如既往,一样会猜她的底细。胡悦很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在他眼里,她的很多行动都是在表演吧,他又是抱着什么心态看待这些呢?那些靠近的时刻,他都在想些什么?

但她并没有问,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只想把它和纸钱一起烧掉,【是啊,你手里脱不了的案件,实在太多了】

【如果你想回来,都可以交给你】

【但我并不想回来】

有点卡着了,胡悦注视着对话框,缓缓输入,她的消息几乎和师雩的同时出现。

【看来,我们俩有一个得做替死鬼了】

【看来现在是一个互相逼迫的僵局了】

意思几乎也差不多,胡悦又气又好笑,是有一点无奈的,【喂!你的病人啊!】

【你给我接的啊】

互相推诿着,推来推去,人人称羡的整容医生职位,他们当成苦差似的,师雩打字嫌烦了,【语音说?】

【不用了!】

刚才还想听声音呢,现在本能却是这样回复,胡悦顿了一下,有点不自然,【我在一边看着电视呢,剧情正精彩】

拙劣的借口,但他也没拆穿,而是说道,【我可以不接,我有钱,可你终究还是要有一门谋生的手艺,我劝你现实点,胡悦】

都现实了他妈十二年了还不够?胡悦本能地回了个‘哼’地表情包,想说我有你的股份,但鬼使神差,又想着这个话题可以慢一点再讲——处理完郭小姐,下一次,她也不知道拿什么来问他了。这股份的处理,倒是个很正当的话题。

【我最近就恰好不想活得现实】,她仍倔强地回,【我就不是个现实的人】

有点杠起来的意思,但奇怪地,氛围倒是不差,大概都知道对方没有因此生气,只是在借机说些想说的话,说些只能对彼此说的话——不是不可以对别人说,但是,只有他们一起经手了这三年的病人,在这一行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也只有他们彼此最懂。

【就这么讨厌整容吗?还是,以后都不想做医生了?】

师雩的发问,水到渠成,这是在给她创造倾诉的机会,胡悦想说,却觉得说不出来,她对这个职业,有太多复杂的感受了,远非简单的排斥或喜爱能道尽。

【你呢?你真的喜欢做整容医师吗?】最终,她还是反问,【你能从给客户动脸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吗?】

【我本来的专业是整容修复,所以大概,没什么差吧】

【你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吧】,胡悦毫不留情地拆穿,【这怎么能一样呢?整容修复是治愈,整形美容是奢侈消费,我想,这一行更像是服务业,没有谁比我们更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服务过多少本无整形必要的客人?胡悦思绪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其实,很多客户都已经很漂亮了,却还是要继续动手术,追求完美,但那注定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没有人的脸是真正完美,在追逐完美的过程中,她们反而会变得更脆弱,保质期更短,将要一次一次地重新回到这里,以后,想离开都不行。】

【其实——我们的好多客户,都是郭小姐,只是她们的运气要比郭小姐好些】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个被制造出来的需求,就像是奢侈品,你需要,只是因为你被告知你需要,有时候我想,这也是消费主义的一部分,消费主义越流行,人就会越把自己当作消费品,打造得更精心,这样才好把自己推销出去,去交换更多的东西】

【美貌就能拥有特权,天公地道,所以我要变得更漂亮……我们接待过太多这样的客人了,也接待过太多因此而伤痕累累的客人,所以,有时候这份工作的确让我不快乐,就像是看到一群傻子,排着队跳进漩涡里去】

【她们也不会因为你不做这一行就不往里跳的】

师雩对她的感慨,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有时则回以一针见血的点评。【你只是服务的提供者,服务本身是无害的】

的确,以前她会有负罪感,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却不能阻止,仿佛也是帮凶,但现在,这样的想法早消失了,胡悦想她大概也是学着自私了一点,她说,【我当然知道不能怪我,只是,目睹这一切还是很不舒服,君子远庖厨啊……】

君子远庖厨,因为看了以后就不忍心了,这一行,距离浮华很近,距离浮华之下的绞肉机更近。血肉模糊,看久了的确容易失去食欲。

【你说得有理。】

师雩居然没和她唱反调,而是干脆利落地赞同,这让胡悦很不习惯,【你的经历,会让你更喜欢那些能修复创伤的行业,可能你转去做整容修复,虽然收入下降蛮多,但会更快乐】

是因为她一直在致力修复十二年前的创伤吗?胡悦愣了一下,目前为止,她还没想过要不要去做整容修复,对未来,她没考虑得那么细。

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整容修复像是颇具吸引力,但仍有很多现实的考虑,她在s市是想要有个家的,可若是做了整容修复,这辈子大概是别想了……但,她真的想要在s市生活下去吗?如果能出国的话……

种种思虑,涌入脑海,她下意识地杠了一句,【你又知道我的心理了?】

【我知道】,师雩却恢复得很快,很平静,【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想法,其实,最赚钱的永远都是心脏外科或者牙外科,但是,当时我选了整容修复,这并不是因为预见到整形美容会是未来的金矿】

【我选这个专业,是因为,我曾经见到过我父母的遗容】

【他们是车祸去世,并不好看】

【大概,在潜意识里,我也想要弥补这份遗憾吧】

啊……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师雩的口吻,聊起他真正的往事,师雩的语气很平和,胡悦有些尴尬,不知该表示同情,还是云淡风轻。

她想了想自己,以己及人,终究还是没流露出惋惜的情绪,【那,你以后还会做整形修复吗?】

【这就是你不愿重新开始接案例的原因吗?】

【我的情况和你不同,还需要等别人决定】师雩也回得平和,对他们来说,这伤痕早就成了伴生在心头的一道疤痕,不可能一触就痛。【但你不同,你已经完全自由,所以,你不必因责任心勉强自己,郭小姐,你不想接就别问了,玩去吧。】

【那你不接吗?】

【即使我不接,也会为她再转介绍医生的】,师雩居然第一次把这种麻烦事揽在身上,【再说,她的条件可能也不能再继续做了,你多关心也是无用,这件事,归我处理了。】

结束话题的意思很明显了,而且也确实解放了胡悦——郭小姐的事,她是有点牵挂的,她的手术,胡悦没资格设计,说实话也做不了,她现在的基础条件太差了,必须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拼凑好那张破掉的脸。也正是知道她快到了第二次手术期,师雩现在又不是能接手术的状态,责任感才让她感觉自己必须有个交代,现在,师雩把它揽下,她也应该释然了。

【噢,那我去休息了】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说不出的不情愿,【明天一早还赶车呢。】

【回s市上班吗?】师雩不温不火地回,看似关心,又像是只随口问问。

【不是,想去旅个游。】胡悦讲,【找个小镇住一段时间,静一静,反正请了长假】

她发完了又忍不住说,【其实我觉得,她还是可以做的——骨水泥外加钛合金构件,可以给她重新做出颧骨来,不会掉的】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回来给她做?】

师雩有点不耐烦了,也有理,缠了一晚上,她不想做,又忍不住给建议,确实招人烦。

胡悦也知道,这是个不错的下台阶,回一句‘如果你一定要我帮着做……’,大概她也就回去了,但是——

怪她优柔吧,或者也和职业选择没有太大关系,阻碍她这么答话的,除了她真的还没想明白以后做什么以外,还有另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要是回去开始工作,接下郭小姐,那就免不得要和师雩碰面了吧?

这……就……有一点……

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畏惧——分明聊天还是她主动撩的,但胡悦确实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原因可能很复杂,她自己都分析不出来。只好匆匆回了个擦汗的表情,道了声晚安,便关上了微信。

辗转反侧了一会,忽然很想抓起手机最后说两句:其实下颔也可以这样做的,脸先撑起来,骨水泥加固一下本来钢钉固定的骨头,下颔角也不是不能再造出来,只是手术过程也许会很痛苦……

但,最终又还是忍住了,手指在输入框悬了半天,又转而去拉聊天记录,自己的话,没什么好看的,师雩的发言,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但也没抱着钻研的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刷着刷着,刷着又笑了——

她不知道,在星海的那一头,有一个人也正注视着她那一闪而逝的‘正在输入中’。

师雩慢慢放下手机,他想,她大概是真的不想做整容这行了,也可以理解,她总是有点救世主情结,有这样情意结的人,一般都不是为了钱来当医生。胡悦现在,大概也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吧,还没下定决心,还在犹豫——就像是他一样。

正因为他也在犹豫,所以,可以体会到她的心情,对她来说,最好的做法,大概就是别干涉,不参与,让她自己静静想清楚。就如同他自己,也还没下什么决定,更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干涉。

胡悦会怎么选呢?他不知道,只能猜——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可能,等她去到那些清静的地方,那些远离s市的地方,当她洗净浮华以后,或许会重新开始,她可以去别的地方,做更想做的工作,也获得不菲的收入,体面的生活,对她这样的女孩子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

为了她好,他不应该干涉,应当由她自己去想,自己去选。

师雩慢慢地把手机放下,望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三十多岁,他的脸依然英俊无瑕,现在,比从前更多了几许历尽千帆的从容淡定,好像不管怎样,都能云淡风轻、随遇而安地生活下去。

但,如果他真的这么与世无争的话,早就死在堂兄的诡计之下,早就被亲情吞没,被道德绑架,早就死在那个温情脉脉的家里了。

师雩想:这大概是写在基因里的,只是哥哥遗传得多,我遗传得少。

他是个受害者——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很纯洁,其实,他很自私的,而且,有时候也有一点小邪恶。

他又拿起手机,打出一通电话。

“有一件事我想你帮我办,”他说,“是关于我之前让渡出去的股份。”

“现在,这笔财产,我想要回来了……”

第223章忽悠

“已经赠与的财产还可以用这种形式收回的吗?”

不是没想过股份要还回去,事实上,胡悦当时签署协议,收下了转让的股份,完全只是因为考虑到原本的公司可能属于师霁这个名字,她怕若师雩真的无辜,阴差阳错之下,倒让真凶有了染指这份财产的可能。但现在这操作,她觉得有点秀的——师雩想要拿回股份,怎么不自己和她说?让律师来找她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已经转让给您了,您有疑虑这也正常。”来的还是元黛,她带了合同来,“不过,当时合同里也有相应的条款,是明确了赠与人的任意撤销权的,在财产转移实际发生以前,师先生随时可以反悔。”

她笑眯眯地,“而公司注册地在海外,转让手续需要时间,现在还处于公示期间,从法律角度来说,师先生可以单方撤销赠与,而无需您的同意。”

大概好律师就是这样子的,对当事人来说,是让他们绝处逢生的哆啦a梦,总能从百宝袋里掏出适用于他们的法律条款,但对别人来说,这群人真让人头疼。胡悦其实并不想要这笔财产,但也有点不服气——她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个好律师了,否则这股份就是拿到手里也不安全,谁知道元黛这种人能不能一眨眼间就找出许多漏洞,让她在法律上一下变得很被动。

目前来说,她的法律知识和元黛当然有壁,在这种海外公司转让上更是毫无经验,胡悦已是准备妥协了,但还想挑点刺。“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不是无需我的同意吗?”

“那是极不愉快的情况,”元黛讲,“师先生还是希望能不伤和气地把这件事解决,您回s市的时候,大家一起签一份解约协议就行了,这样,合规合法,将来也不至于有任何首尾,也是我们比较推荐的做法。”

“师先生怎么不自己来和我说?”

“和钱有关的事,还是第三人开口比较不伤和气……”元黛说了,自己笑起来,“其实,也不是如此,师先生今年花了不少律师费,股份不回到他手里的话——”

她压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讲,“我们怕他付不出律师费,跑了。”

说完了,自己哈哈大笑,胡悦是不情愿被逗笑的,但她的笑容颇富感染力,不由也跟着露出微笑,“别卖可怜了,说得好像他离开这些股份就揭不开锅一样。”

“这真不是说胡话,我们的服务很贵的——到现在,律师团还在为他准备s市这边可能的指控呢。”元黛一本正经地讲,但又对她眨眨眼睛,“而且,我也是J'S的服务律师,也要照顾到其余大股东的意愿。”

这是个干练又漂亮的职业女性,而且很有趣,虽然谈的是公事,但来了古镇就很应景,穿了一身波西米亚的长裙,但她没有文青病,双眸澄澈,一望即知人情练达,是个‘场面’上的人,同时谈吐中又给人以思维敏捷的感觉,胡悦和她接触不多,但印象不差,她眨了一下眼睛,有点明白了:“你来找我签这个合同……师先生真的知道吗?”

“师先生不好反对。”元黛回答得很含蓄。

不反对,也就是说提出收回股份的并非师雩本人,不好反对,也就是说,师雩碍于情面,不得不同意这要求——这就很有意思了,胡悦想想,笑了,“那我要是不想还呢?”

“师先生说,您要是不想还那就留着,想还那就还给他。”

这和最开始的说法好像不是一个意思,但仔细想想,刚才元黛说的是‘可以单方撤销赠与’,没有说‘已经单方撤销赠与’,言语上一点漏洞都没有,胡悦讲,“真真姐有点急了啊。”

元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也是病急乱投医。”

师雩到现在还没开始重新执业,也和她一样,没想明白前路,骆总想为他要回股份,更多地还是想多一些把他留下来的联系,倒不一定是在防范胡悦什么,元黛之前帮师雩转移股份,或多或少,已得罪了这另一个大客户,那么现在,在师雩并不明确表示反对的情况下,先试图促成交易,这在她大概是正常的工作技巧——等胡悦问到点子上,她回答得也是实话,又为骆真讲几句好话,“她对你其实没什么意见,只是,J'S现在也离不开师主任,仓促间,她去哪里再找一个总顾问?再说,按照合同规定,师先生把股份直接转让给你,其实也是违背了和她的约定。”

所以,骆总想要回股份,师雩不好反对,仔细想想,师雩在J'S,更多地还是起顾问作用,他有没有行医执照,其实都不妨碍他履行职务,骆总想要回股份这在她是正常考量。元黛又投放糖果,“本身,医院有严格的撤出协议,股份在你手上也不可能变现,要说分红,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多,毕竟现在还在扩张期——而且,是盈是亏……”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所以,失落感也不必太强,你真真姐说,欢迎你随时回去上班,酬劳照旧,工作时间都好商量的。你爱来上班就来上班,想休息就休息,收入不会降低多少,甚至还会更多。”

钱是个很现实的因素,骆总想要为师雩收回价值上亿的股份,给点好处也正常。胡悦不否认她是喜欢钱的,这条件也的确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她说,“讲都是这样讲的。”

但,到时候股份还了,骆总会不会履约这可就不好说了。她不用明说元黛也能明白,“这你放心好了,你和她接触不少,骆总说话还是算数的。”

确实,骆总在钱上并不小气,其实,错开她们的冲突点,骆总为人并不差,胡悦沉吟片刻,“一定要我回去签吗?我还想在这里多住一会。”

“说是工作时间随意,但也不能一整个月不露面吧。”元黛失笑,“还是回s市为好,你的很多老客户都想要你来服务呢——师先生以后可能真的不能执业了,J'S也需要一个嫡系的医生,骆总是真的很希望你能回去帮忙的。”

她说得很诚恳,胡悦端详元大律师一会,“我怎么就不敢全信呢?”

元黛扑哧一声,笑了,她不再推销自己的方案,而是若有所思地举起茶杯,眺望着古街上来往的行人。长街另一侧是一条小河,烟柳迷蒙,石板路蜿蜒曲折,她在街边坐着,捧茶沉思,长发披肩,风姿楚楚,这是一副很美的画面,来往行人不由都报以欣赏的目光。

“你在这里住了几天了?”但元黛本人好像不怎么享受。

“三四天吧。”

元律师撇撇嘴,“不觉得无聊吗?”

“你平时应该很忙吧,难得来一次这样的地方,不觉得清静吗?”

“不觉得。”元黛倒很实在,“这都贩卖的假象罢了,你也是小城出来的,应该知道小镇真实的样子是怎样。我倒更喜欢大城市,至少大家的欲望都很诚恳,不用遮遮掩掩的,用什么世外桃源来粉饰。”

胡悦想说其实也并非如此,她感受到了难得的清静,休养生息云云,总之是人们来这种江南古镇小住的套话,但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想了一会摇摇头,“不无聊,但也不好玩。习惯了从早忙到晚,现在彻底闲了,反而觉得有点茫然。”

“所以说喽,”元黛一摊手,“还是回去先赚点钱好——”

她又殷勤地压低嗓门,“你不用担心尴尬,师先生去J'S机会也不多,你们时间排一排,碰不到面的。”

她和师雩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元黛,不过在她这里有一样好,元律师大概是见多了,见怪不怪,语气很平常,胡悦听了都有点想笑,“好像我怕见到他一样。”

“真不怕?”

胡悦只是笑,但不说话——这个大律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怎么可能和她说心事?

元黛也看出她的意思,并不勉强,只是劝道,“都是小地方出来的女人,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十年前的自己,有句话听我的劝——我们和那些什么都有的人不一样,人别和钱过不去,拿不到的别多想,可以拿的,为什么不拿?”

这句话她说得很诚恳,是有点触动人心的,胡悦没想到元黛也是小地方出身,她低头喝了几口水,笑着说,“你还不够有钱吗?元律师,今年从师雩身上,你都赚了多少了。”

“和师先生比,也只能说是薄有身家。”元黛说,冲她眨眨眼,“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事业也才刚起步呢。”

现在,她当然什么都有了,这种金牌大状,财富只在于规模大小,但工作也辛苦,大客户一句话,她就放下工作跑到小城来,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挖着坑等人往里跳,胡悦忽然有点好奇,“元律师,你具体是做什么业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