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了啊,我们律所专做非诉讼业务的。”元黛放下茶杯。“不上庭,差不多就专为公司和拥有公司的人提供法律解决方案的那种。”

“那你的工作是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很枯燥?”

“枯燥那是好事——如果刺激起来,那多数就是出事了。”元黛说,托腮笑了,“当然没有很多别的行业那么好玩,但做进去了就还不错。”

胡悦做询问状,元黛瞥了她一眼,“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做非诉律师的人当然都是为了钱,这个行业是没有正义什么事的——但这也不是说,你就不能享受这个过程。”

这句话说得当然有道理,元黛大概三十多岁,容光照人,能力过人,正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很少有人能看到她而不心生艳羡,胡悦也的确是羡慕她的——不羡慕她的钱,羡慕她的干脆。

“好吧,”她多少也被元黛的魅力感染,半开玩笑地说,“那么,骆总打算给我开个什么价格?——她就不能一笔付我签字费吗?为什么还要拖着分别给?”

她肯讨价还价,元黛自然开心,她不掩赞赏,眼神一闪一闪的,“如果她真的愿意一笔付给你,胡小姐,你真的收吗?”

胡悦微微一怔,旋即意会:不管去不去上班,挂个名字,发钱总是有个名目,有些体面。真的用签字费换现金,赤裸裸的交易,传到师雩耳朵里,好像有点不好听——或许,骆总倒是希望她想拿一笔签字费呢。

“问问总是好的,”她改了主意,其实胡悦倒真不是想要钱,只是这个股份,当时说要给,轮不到她拒绝,现在要拿回去也是说拿就拿,人总有点脾气。“你回去的票,已经买好了吗?”

没买也要说买好了,元黛当即给她买票,两人谈定了明天火车站见,胡悦回去收拾行李,和老板打过招呼,要提早退房。——衣服叠着叠着,她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一次要回去了,名义上销假开始上班了,骆总还会让她回来吗?这……岂不是有点像是她对付师雩的手法?

但也不对,骆总要留师雩是正常的,留她做什么?应该巴不得她以后再别回J'S才对,接受她回去上班,应该是她无奈之下划的底线,而对元黛来说,这个选项能让她两边讨好,所以成为她游说的第一选择。

是她多疑了……是吗?

想了一会,胡悦甚至有点想直接问师雩,但这么问,牵扯得就深了,他们都不在乎钱,但钱上的事还是办得小心些为好,一亿多的巨款,甚至会让很多巨富都失去理智,她和师雩的关系,没必要因为钱产生误会,变得尴尬。既然他也有点想拿回股份,那就配合点,给他吧。

至于J'S的班,那份白开的工资,她只是问问,没打算要,需要收入,她可以回十六院上班,周院准了她长假,想要收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胡悦是这样想的,也打算这样做,她甚至想要回s市立刻去事务所签协议,但元黛讲解约协议还没拟好,让她第二天到诊所见,她只好从命。第二天踏入J'S的时候,还想着会不会一开门就见到师雩——如果是这样的话,真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了。

倒还好,是骆总和元黛在会议室一起等她,骆总对她笑得挺开心,“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啊。”

一通没营养的寒暄,胡悦看过解约合同,又签了字,骆总接过文件一阵欣喜,她看了只是微笑,起身想要告辞,又被留住。“别急啊,一起泡杯茶——不是说好了回来上班的吗?你不在,老客人都一直问呢!”

就是在这里,胡悦有种感觉,她好像那天依然没看明白——仿佛还是中计了呀。

是哪里想漏了?她边想边问,“是不是还有老客人今天刚好来约疗程,这边喝杯茶,那边人就到了?”

骆总和元黛相视一笑,元黛站起身先走一步,骆总亲自推着她去办公室,“也不求你天天来报道,这不是恰好人来了吗,也念叨着你,就接待一下吧,之后你要是想来呢就和前台说,不想来就在家里休息……”

人都来了,而且还没来得及拒绝骆总的弹性工作制提议,就被推到这一步,胡悦是那种见面三分情的人,不是很要紧的事,她也不想和骆总撕破脸——说实话她也有点好奇,为了留住师雩,骆总选了郭小姐,那么,她给自己选的这个关键病人,是谁呢?

门开了,坐在办公室里的病人回了一下头,慢慢站起来,“胡医生。”

“啊——”

胡悦确实也惊着了,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人——

居然是钟小姐。

第224章价值

“好久不见了,胡医生。”

“是啊……真的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她们向着彼此笑了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流动,不是私下会联系的关系,但,和钟女士相处的时候,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放松,很难说这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们都多少了解到了对方的本质,却又给彼此保留了足够舒适的空间。

“听说,你老板最近出了点事。”

“是,但现在基本都已经解决了。”胡悦笑笑——虽然报纸上用的都是化名,但有心人还是很容易定位到师雩,钟女士应该是看到报道了。

“还没有全部解决吧。”钟女士皱了一下眉头,“我向一个好朋友打听,他说,师医生的执照还存在一些问题,目前,还没决定是否吊销他的行医执照。”

胡悦挑起眉毛,流露出惊异,钟女士笑了一下,“他是你的老板,我感觉,你好像很看重他。”

钟女士和师雩,直接的接触并不多,以她的性格,何必在乎师雩的死活?这个理由,不是元黛那样的大律师随口拿来卖弄人情,扎扎实实,的确就是因为师雩是她的老板,钟女士才会多问这么一句。

——而且,她向朋友打听……钟女士什么时候,居然有关系这么密切的朋友了?甚至还是可以主动向其打探消息的关系?

据她所知,钟女士受早年经历影响,对人际关系一直淡然,几乎都是被动接受的状态,君子之交淡如水,没有谁能和她成为密友,那么,这个好朋友……

当然,胡悦并没有多问,也没有否认钟女士的猜测,她是看得穿她心底情绪的,而且,在钟女士面前,很奇特的,她不想过分矫情。

“是,他的身份还有些问题,所以,还有被吊销行医执照的可能。目前师医生和一些朋友也在努力斡旋。”她说,顿了一下,又不无别扭地讲,“我也希望……身份的事情,承担什么责任,另一回事了,但,还是希望,他尽量能保留行医执照。”

这话,暗示的味道有点明显,胡悦说完就不好意思了——这毕竟是她的客户。钟女士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像是看穿了这么一丝羞窘,却没有说破,“没关系,我会和他说的。”

顿了一下,又说,“胡医生,你变了。”

胡悦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还是脸红地强辩,“我以前也很乐于助人的。”

她们一前一后,走进手术室,还是那间vip房,钟女士和以前比,好像真开朗了一点,但她依旧不喜欢人群和拥挤。

钟女士浅笑,“但以前,你很得体的。”

是啊,以前,她的确乐于助人,但要求的顶多是在正当职责上稍稍网开一面,或者也都是她力所能及,自己就能办到的事情,去美国说服钟女士,是为了帮解同和,也是想为钟女士拔掉心头的刺,这是她自己付出的额外劳动,但今天,她的暗示,却有些失态了。钟女士是她的客户,照应生意已算殷勤,胡悦本来就因为长期请假,要把她转给别的医师接待而有些理亏,她不应再求恳钟女士什么,却偏偏还是求了。钟女士也并非讥讽她贪得无厌——说出此事,本来就是给她一把梯子,她这是在打趣胡悦:关心则乱,她有些失态了。

胡悦无可辩解,她脸皮其实挺厚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透了红就消不掉,借换衣之便,转身调整了半天,还觉得脸上发烧,正因为被揭穿了,更不好意思,她嗫嚅了半天,“师医生……怎么说也算是我的老师吧。”

“你不用多说了。”钟女士笑了——她今天笑容真比以往多。“我晓得的。”

胡悦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正好,钟女士也换上手术服,她扯开话题,“我看看您这一年恢复得如何。”

师雩的案子,绵延了大半年,案发以前钟女士出国去了,因此,胡悦时间和她有些对不上,算起来也有一整年没接待过她了。她先看了一下就诊记录:“我看看,先看看腿吧……腿恢复得很好啊!”

确实,腿恢复得是让人有些吃惊的好:原本层层叠叠、凹凸发红的伤痕,现在已肉眼可见地平整了不少,颜色也消褪许多,从正面看,隔了一米,几乎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些不正常的肤色,要靠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纵横交错的鞭痕——就算已经不再泛红了,这种程度的伤痕,肤色也是长期不均衡的,但程度已比之前减轻了不少。

“涂点身体粉底,以后,你真的可以穿半裙了。”

胡悦本来是转移话题,现在倒是真心高兴,她仔细查看钟女士的大腿:恢复得也不错,这地方肉多,脂肪层厚,不过伤痕相应也多,没能做到完全平整,还是有几条疤,顽固地在嫩白色的皮肤上扭曲着,给人以狰狞可怖的感觉——但,讲道理,钟女士刚来的时候,这几条疤根本就不显眼,当你全身都是疤痕的时候,谁还能看得出哪几条特别可怕呢?

“是真的恢复了。”胡悦高兴地讲,“一次一次,恐怕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感觉,一整年不见,水滴石穿,变化真的太大了!”

疗程都会去做,但恢复得如何,还是要看个人体质,甚至每个人身上不同的部位效果都会不同,钟女士腿恢复得最好,手臂差一点,背部最不敏感,只能看出有所改善,胡悦不自觉就说,“之后可以多做几次背部,不要着急,慢慢来,每个部位新陈代谢的速度可能都不一样。”

说完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坠入套路:之后的疗程都安排上了,岂不是自然而然,按部就班,又要重新开始进入执业的节奏?

“是以前伤最重的就是背。”钟女士讲,还好,她没注意到她微微的不自在,微闭着眼,很安然的样子,回忆起往事也不畏缩,“鞭子、刀、蜡烛,往伤口里滴蜡,也不清洗,直接上点伤药,我左边肩胛骨下面那块圆形的疤,就是这样,感染了,土医生进来,挖掉一块肉,大把大把吃抗生素……肉没了,左右两片背,再也不能对称了,内衣的肩带,两边都不一样松紧。”

说着又笑了笑,“这么重的伤疤,可能一辈子都祛不了了。”

这一次她本来就要做背,说话间,胡悦已给她上好麻醉,算着时间去敷好下一条腿,她把机器拉过来,“背还有感觉吗,我在按——不试试看,不知道的,也许,很多觉得一辈子都消不掉的痕迹,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呢?——你的腿,也是做了三年才出的效果。”

“都三年啦?”钟女士摇摇头,示意背部已无知觉,她有些诧异地偏过头,想想又笑了,喃喃自语。“是啊,都三年了,真快啊……”

“不要动了。”胡悦戴上眼睛,打开机器,伴随着一阵极其细微的嗡鸣声,钟女士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但却依然维持着姿势,“疼吗?”

麻药也有耐受性的,胡悦刚才就在想,会不会敷得还不够久,毕竟,以前钟女士可是那种不动如山的类型,疼痛不超过某个阈值的话,她应该根本不会有反应。“是不是比原来要更疼?”

“没有,都差不多。”钟女士讲,“没关系的,可以忍。”

做激光肯定是有点痛的,这无法避免,既然她这样说,胡悦也就不再多问,她有意多说点话分散钟女士的注意力,“我前几天回家了,吃了家里的特色牛肉面,牛肉面还是我们家的好吃啊。”

“牛肉面不是西北的特产吗?”

“全国各地都有的,湖南那边也有。”胡悦说,“早上我最喜欢吃面了,w市的热干面也很好吃,我是在车站转车的时候吃的,高铁车站有一个蔡林记……”

做完了背部,腿部敷料也生效了,她按按腿,“有感觉吗?”

这一次,钟女士很明显是犹豫了一下——倒不像是麻醉没生效,感觉上更像是对之后的疗程心怀畏惧,就像是不想拔牙的小孩一样,怕疼。

“……嗯,没什么感觉。”但,她是成年人了,这样的踌躇,即使是片刻其实也都显得过分孩子气,钟女士很快克服掉不理智的情绪,“开始吧。”

给腿做疗程的时候,她的眉头皱得很厉害:疤痕组织厚,血管和皮下组织就埋藏得深,所以背部并不会疼痛,但腿部就不同了,那里已经接近康复,所以痛感会更明显,而且之后的恢复期也会更脆弱。即使技术再好,也无法避免,这是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蔡林记的热干面,我听说过,但没吃过。”

还好,她的语气仍和缓,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胡悦聊天,“国内,我反而去得很少,从家乡出来,就来了s市。”

“海外的城市去过很多,国内倒是没走几个,我总觉得很不安全……在陌生的城市无法安心,索性到了国外,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又还好。”

“以后有机会可以去尝尝,我听说,w市的早餐的确不错,豆皮也很好吃,还有什么……糊汤粉?这是w市的吗?”

这好像是钟女士第一次提到外出旅游的意向,胡悦想想,自从钟女士和她相识以来,除了那次逃去美国以外,还有就是在去年去了一次国外,其余时间,她好像都在s市自己的房子里隐居,没有太多和外界接触的动力。

看来,随着疤痕转好,心态终究也在一步一步出现变化。会想要出去旅游了,会觉得激光祛疤有点疼了……这些转变虽然细微,也让钟女士似乎少了几分脱俗,但,在胡悦看来,却总比最开始那个对疼痛麻木不仁的客户要好。

她心情不错,收机器时噙着微笑,和钟女士确定下一次疗程的时间,“最好是一个半月以后,给一些恢复的时间,而且,因为这一次做的是背,你最好趴着睡,所以要等背好一些了再做前胸。”

钟女士却显得有些犹豫,这在她也是罕见的情绪,胡悦有些诧异,不再查看日历,“是下个月有出门的打算吗?”

“不,”钟女士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是……我想把剩下的疗程换掉,换成全身保养类的就好了。这个祛疤手术,术后太不便,我想放弃了。”

当时没开始做以前,胡悦就警告过她,以钟女士的情况,想要祛疤,必然会比一般患者要更痛,病程进展也更缓慢,术后的不便她也做过详细说明:不能刺激,不能日晒,可能红肿,可能有灼烧感和刺痛……当时,钟女士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也的确对种种不适置之度外,在当时,还不能肯定治疗效果的时候都能坚持,为什么现在,治疗已经初见成效的时候反而放弃?

胡悦当然很不解,从前她不怎么赞成,现在反而有点半途而废的惋惜,“可——”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胡医生。”

刚做完疗程,麻药也未全退,需要再休息一下,皮肤还很脆弱,钟女士罗衫半解,掩去了层层叠叠的伤疤,碎发滑落,姣好的面容竟有风情万种,她也有了些羞涩——这,在从前是几乎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情绪。

“就是我刚才和你提到的那个。”

“没和别人提起过,但我想告诉你,这个新朋友……他还不错。”

“我的过去,他都知道,但他不是很在意,年纪大了,在一起只是说说话,也挺好的。更何况,我们一起去过海边……他并不在意我身上的疤痕。”

钟女士环住膝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以前,不是没人接触过我,但我只想一个人过日子,最好世界上谁都不认识我,只认识我的钱。”

“这心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改变。”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终于进了监狱吧……”她轻声说,“这些事,发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

“以前想祛疤,不在乎疼,是因为我很在意。但现在,看开了,反而就觉得,这样也不错,不在意了,这些疤痕也就和不存在一样,钱我不在乎,但,我不愿再为了消磨掉这些过去的痕迹而吃苦了。”

种种异样,都有了解释,钟女士对她粲然一笑,胡悦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还不算老,甚至可以说还很年轻。

“人生太苦了,还是要及时行乐。”她讲,“曾经我不信,就算是逃出来了,就算是有钱了,可我总觉得我还困在什么地方,永远都不会安全。但现在,我信了,我居然真的信了——什么事,都会慢慢变好的。”

什么样的伤痕,也都会有痊愈的一天的。

“你说是不是呢,胡医生?”

胡医生说——她想想钟女士的经历,想想她曾经的恐惧,想想她被埋葬的青春,她嗓子眼有点发干,鼻子有点发酸,但心头却暖得发胀,这可能是她做医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当然。”她说,“什么事,都会慢慢变好的,你给点时间就行了。”

“是。”钟女士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都会变好的,都会过去的,我逃了三次,第一次,从淫窟里逃出来,第二次,从恐惧里逃出来,这一次,我终于从回忆里逃出来了。”

没有眼泪,只有藏不住的一点笑,她望着胡悦,轻声说,“谢谢你,胡医生,这一切,缘起于你,你是我的福星。”

胡医生说,“也谢谢你,钟小姐,我接过很多病人,有一些客人让我觉得很惋惜——”

“但是,你却让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价值。”

她有点无奈(到底还是坠入了骆总的套路),却又确实很满足地想,我做医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服务你这样的人。

阳光洒入窗口,照旧是那个夕阳,照旧是两个女人,一医一患。

这一次,她们不再凝视远方,而是在温暖的阳光中,相视而笑。

第225章无常

“胡医生,你和师医生见面了没有啊?——和好了哇?”

“本来就没吵架,为什么要说和好呢?”

“那么,见面了没有呢?”郭小姐穷追不舍,她对胡悦要更‘赖’一点,“见面了哇?应该见面了吧?”

“你急什么啊。”胡悦啼笑皆非,“再耐心等等好吧,郭小姐,耽误不了你的治疗的,就算将来,师医生不接你的案子,我也一样会给你找到好医生的,只要他肯出方案就可以了——我人都回来上班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的确,人都收假回十六院上班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没辞职,来十六院总能找到人,郭小姐虽然心急,但也知道现在至少要比只能去J'S偷偷找师雩要有着落得多。她嘀嘀咕咕,又抬起头让胡悦检查,“怎么样,有没有金字塔……不,法老,是不是又法老起来了?”

生长因子注射不当,手术取出以后肉芽还是会再长,当然不可能几个月就手术一次,一般都是先注射控制,如果控制得好,那就等复发之后再周而复始,控制不住了再考虑又一次手术。郭小姐距离上次手术也有几个月了,按道理快到复发期,她倒是一点不畏惧手术和注射,对疼痛更是视如家常便饭,胡悦给她捏下巴确认增生组织,手劲很大,可能很多人都会疼得喊出声,但她出声的原因居然是,“轻一点,别扯啊胡医生,我怕我鼻子的假体被扯歪了——还有玻尿酸呢,给我扯错位了怎么办?”

“以前错位过吗?”说实话,胡悦都没接触过揪点肉就能揪移位的玻尿酸——假体倒是有可能,这种事是看概率的,但玻尿酸注射进去以后,会和组织结合,按说是不存在移位这一说的,只有扩散范围的区别。

“错位过的。”但在病人这里,她们不懂这么多,各有各的玄学,“我以前在鼻基底打的感觉就移位过,其实我已经很小心了,但是后来鼻子还是整个歪掉,我感觉就是有一天我洗脸的时候太用力了,手挫了一下……”

其实,玻尿酸扩散效率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导致鼻基底两边的支撑力不同,鼻尖有歪这个是不可避免的,这和患者本人做了什么基本没有关系,甚至和医生的手艺都不能说有直接关系,有些患者要求多打几针玻尿酸,医生衡量着也在安全范围内,就给打了,结果体质原因,一边扩散得快,另一边扩散得慢,这都不是医生能预计得到的。但是郭小姐这样想也没办法,大概要有个理由,她心里才舒服点。

“还好。”胡悦松开手,“又长出了一些。过来打一个疗程的针就好了,能不手术还是尽量不手术。”

她让身边的住院医师也捏一下,“增生组织和正常的皮下组织手感是不一样的,你轻一点捏,感受到就好了。”

“是的,摸起来是有颗粒感的,不像是原本的组织那么平滑。”郭小姐居然都能参与讨论,“——我以前受不了的时候,经常狠狠地扯下巴,想着要是能把它扯下来就好了。”

因此,对组织的手感很熟悉吗?住院医不像是胡悦一样老道,脸上难免露出骇然之色,“不疼吗?”

郭小姐看了他一眼,胡悦也跟着看了一眼,只不说什么,郭小姐也不觉得被冒犯到,大概已习惯他的语气,“疼,我习惯了,以前做手术的时候,麻药打得不够多,做到一半,知觉恢复了一点,感觉医生在从我骨头上硬生生地把肉往下扯。”

小住院医吓得后退一步,捂着脸龇牙咧嘴,郭小姐乐得大笑,她的脸更丑得可怖了,但她也并不掩藏,反而似乎刻意吓唬男医生,往他那边靠过去,“这就吓着啦?黄医生?”

“你去开点奥曲肽来,我现在就给你打。”胡悦开好了药,把卡还给郭小姐,打发走了她,才教育助理。“对病人要以平常心视之,不要用猎奇审丑的态度去看人家,她来医院是寻求帮助的,又不是被你看热闹的。”

“明白了。”小助理先低头认错,又有点不甘心,喃喃说,“我……我也没看热闹啊……”

还嘴硬?虽然话是没有说错什么,但态度大家都能感觉出来,郭小姐只是用一种异样的手段来维护自尊而已,她确实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但也轮不到非亲非故的医生来指指点点。

胡悦瞪了黄医师一眼,但也不为己甚,“你是幸好跟了我,要是跟到师主任组里,我看你能熬过一星期?”

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主治医师,现在十九层很少有人不知道,胡悦的关系是一直通到院长那里的,属于周院的嫡系,只是,两人的级别差得有点多,中间还少了个承上启下的主任医师,这难免让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小虾米心怀顾虑,一说到师雩,黄医生就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向她打听,“师主任要回来上班了吗?什么时候?”

“目前还不知道,”胡悦摇摇头。

“那……”黄医生看起来是很想问刚才郭小姐一样的问题,也是欺负胡悦脾气好,被胡悦瞪了一眼才知道闭嘴,还有点不甘心,低声说,“那……师主任可要快点啊,张警官都快出院了,院里安排了人来跟拍纪录片的,这么好的机会……而且……明明手术方案就是师主任做的……”

这么快,三期手术就做完了?胡悦吃了一惊,但屈指算算,也确实一年多了,差不多治疗也算是到了尾声,这又是一起值得宣传的高难度手术,十六院在这其中也起到了积极作用,就看在减免的医疗费上,部署一个纪录片也是在情在理,总不能出钱出力,到最后没什么人知道。她想了一下,笑着说,“怕什么,这肯定是宣传办那边管的事情,是谁的功劳,别人抢不走。”

周院的嫡传弟子,就算师雩现在地位尴尬,那也不是别人能随便过来欺负的,周院授意拍这部片子,说不定也和对上争取保住师雩的行医执照有关。胡悦对黄医生当然装作十拿九稳,自己私下却是再三推敲,中饭都吃得没着没落的,谢芝芝看出她有心事。“怎么了?好久没回来上班,手生了?”

“你别说,还真有点。”胡悦说,“今天要给病人打奥曲肽,画那个注射范围,我真的画了好久,一边画一边捏,感觉手感都要没有了。”

“奥曲肽,这不是抑制生长吗?——那个鬼面女郎又来啦?”谢芝芝的注意力被短暂拉开一会,“不是说,她去找师主任了吗,师主任不接她?”

“还在考虑。”这里面有些话,不好和熟人讲,胡悦犹豫了下,想到上次见面,谢芝芝最后隔着窗子说的话,还是低声说,“下一步是大手术,我没资格做的,他……你也知道,要是出事了,麻烦就大了。”

要是没出事,当然是千好万好,若出了事,就算郭小姐自认倒霉,医院都心虚得不行,这里的讲究谢芝芝是明白的,她也赞成,“是,还是谨慎点好……等等,你和师主任,见面了?”

她是知道来龙去脉的,所以问得不像是以往一样暧昧而八卦,反而有点五味杂陈,欲言又止。胡悦望着她笑了笑,摇摇头,“没有,但是有微信联系——那么多公事往来呢,怎么可能完全断绝联系。”

也是,谢芝芝这才释然,随即又扭捏起来,“那……那……”

她做作了半晌,还是问出口,“他没有约你见面吗?”

“没有。”胡悦有点好笑,还是大方回答。

“那……你不想见他吗?”

“还好,没什么感觉。”

“那……你们微信都聊什么啊?除了公事,就什么都不说了?”

“就说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的话啊,拉点家常,没什么特别的。”

谢芝芝绕来绕去,吞吞吐吐,终于问到了重点,“那……这样的话……要是他回来上班的话,你们就,真的当无事发生了啊?”

“那就要看他是怎么想的咯。”胡悦笑了,“如果他能做到的话……那我也没问题啊。”

但,问题是,师雩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下午没门诊,乘着午休时段最后一点时间,胡悦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躺倒搓肚皮,拿出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回顾着她和师雩的微信——大多数,的确都是公事,偶然师雩会拍些自己吃到的菜品给她看,她也偶尔礼尚往来,话倒是聊得不多。毕竟一个正常上班的医生,是绝对不会有很多时间聊微信的,要门诊、要手术,下了班还要看论文,微信不能做到即时回的话,聊是聊不起来的,因为你也不能确定,自己回复的时间对方是否有事,一天这样隔空聊上十数句,差不多算是‘没什么关系的关系’的极限了。

要怎么样的关系才能聊得多呢?那自然是值得分配整块时间来交流的关系了。胡悦一直在想,回s市签合同和钟小姐的门诊,实在是巧,而骆总本人又绝没有这个动机,是不是师雩在背后有点影子……但也不像,她回来了,他也没因此更积极一些。这让她隐约有些失落,却又松了口气:被骗了十二年,她是真的受够了这些。如今虽然已经开始上班,但多少还有些不情愿,仿佛这不是她的自由意志,这种隐隐被操纵的感觉,如果和师雩有关,她……

倒不会吃惊,因为他好像就是这样的人,但可能是就会有一点生气和失望的。

是不是因为这点怀疑,所以不想见他呢?

她也说不清,重新忙起来以后,好像又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就这样慢慢地淡了联系,一切随缘大概也不错。想见面的心,从刚开始的期待又抗拒,到现在反而看淡了,只有关心是仍在的,就算知道纪录片的事,大概周院都会和他说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想掏出手机通风报信。

胡悦纠结了很一会儿,这才放下手机去做手术——她一回来,原本的客户都纷纷上门,也算是彻底从师雩那里独立出来,有了自己的客户群。

“胡医生,这是我男朋友。”

病床前,文小姐看着她直笑,把床边的男孩子介绍给她认识,“之前门诊他有事,没陪我过来——今天他陪床,有什么事你和他说好了,你可要照顾好我啊。”

最后一句话,是仰着脸对男朋友说的,她男朋友胖乎乎的,一看脾气就好,摸着后脑勺笑,“知道啦,全麻手术我常做的啊,很精通的,半个行家了。”

他就是不说这句话,胡悦都觉得他眼熟,这一说更感到经常和他碰面,不免多看了几眼,文小姐笑着说,“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他经常来这里住院的啊,做抽脂。”

“啊!”这一说,胡悦顿时释然:是了,感觉是在抽脂组那边见到过很多次类似的脸。

“那次我来找你复诊,出来以后,心情很低落,就坐在楼梯间抹眼泪,刚好被他撞见,我很不好意思,没想到他还来安慰我。”文小姐说着,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她是不愿讲自己为什么复诊出来以后心情低落,胡悦却是不记得了,这期间发生过太多事,愕然了一会,才想起来,最后一次复诊,自己对她的态度大概是很粗暴。

为什么会粗暴?不就是因为文小姐情愿耗干积蓄,甚至借贷,也要继续做整容手术吗?她是不赞成的,只是也不便干涉,所以态度特别冷漠。文小姐大概也有所感觉,甚至有些动摇,所以走出去以后,才会忍不住要哭。

至于现在,怎么欢欢喜喜地来做手术了……那,还不好理解吗?一次抽脂手术也不便宜,在中国这个体重压力并不太大的国度,男生持之以恒地来做抽脂手术,家境不可能差。胡悦随便一扫男孩子的穿着,就认出两三件名牌,她暗自点头,“挺好的,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