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七手里的金属环解开了一个,放到桌上,不急不慢地解下一个。

这个时候,范米轻轻地将手摁到她的双手上,化妆镜周边的灯穿透烟雾照在两人之间,等范米移开手,一小叠相片无声无息地躺在龙七的膝盖上。

相片里,龙七站在昨日酒店的门口夹烟打火,宽檐帽遮了半张脸,却有辨识度分明的下半张脸,打火的手法娴熟,一帧一帧都被定了格。

倒数第二张照片,她叼着烟看手机。

最后一张照片,她和靳译肯讲话,靳译肯的身子挡住她半个侧影,镜头没拍到两人的脸,他俩顶上的酒店标志却被拍得十分清晰。

整体像素模糊,但该抓的重点一样没落下,龙七安静地看着,范米安静地抽着烟。

“我向来不相信,进这圈子的能有什么好女孩。”她缓缓说。

老坪平时不准她碰烟还是有点道理的。

“让我想想你家经纪人给你的定位是什么,偶像?年经轻轻就抽着烟和男人开房过夜的偶像?架子摆得可真高,真正上镜就不准这不准那了,拿着学生身份当借口,搞得我以为你家教有多好。”

范米说得直白,口气实打实的居高临下,一副“既然被我捏住了把柄就接受我的侮辱吧”的作势,龙七抬额看了她,范米以同样的眼神盯着她。

“不是我想欺负你,妹妹,歌是我的,我的歌不是写给你的,我不想你出现在我创作的东西里,不管你是以什么方式上位,跟我们那蠢老板勾搭了也好,跟什么投资方的儿子有一腿也好,我要你撤,你不主动,我就让你被动。这会儿我在跟你谈交易,你明白了吗?”

烟雾缭绕,灯光刺眼。

在这么一长串话语后,在长久的对视后,龙七手下咔哒一声响。

范米循声往下瞥一眼,又迅速回到与龙七的对视线上。

龙七这会儿,将第二个铁环解了。

铁环咔地一声放桌上,她斜了斜脑袋,将隐在发丝后的耳机摘下来,仍嚼着糖,淡定地看着范米。

“去啊。”

她说。

“你拍到的又不是我介意的东西,也不是我见不得人的秘密,爱给谁看给谁看。”

“所以去啊,随你。”

范米指间的烟草烧着,龙七的糖嚼着,两人的对视线上,谁也没退下阵来。

前段日子被老坪压着不让她跟范米有正面接触,各种讽刺性的语言也勉强像海绵一样收了,现在还真当她是个好欺负的主,堂而皇之地跨过老坪和她谈交易,殊不知她出了名的硬气,老坪尚且能考虑到大局,她?

撕呗。

范米有那么几秒看得出来是在反应,随后化妆间门口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工作人员来催了,范米随即凑近她压低着声音说:“你不介意可大众介意,网民介意,谁让你红谁介意!”

“身败名裂而已。”

龙七秒回。

几乎是话落的同时,化妆间门开,范米将烟摁进相片堆里,升腾起一股难闻的胶味儿。

她夹带着一股狠劲走了。

与范米擦肩而过的是毫不知情的郝帅,随着门被砰地一声砸上,郝帅双肩一抖,而龙七从糖盒里拿一颗新的软糖,递进嘴里,再将耳机塞回耳朵。

郝帅问发生什么了,要不要给老坪打个电话问问。

她把眼闭着,说:“没什么。”

好一会儿后,再从兜里掏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给靳译肯发过去。

下午,老坪没有打电话来,从这可以看出范米还没找他谈所谓交易,这说明两点可能性,第一,范米不想跟老坪直接对垒,她不想把事情闹大,这事儿她没底。第二,范米是个疯子,打算直接跳过交易就把照片撂网上,让公司在舆论压力下撤下形象受损的龙七。

但这并不一定就能把简宜臻换上去。

换下一个名声大臭的人,又让另一个名声发酸的人顶上,这逻辑有问题,按照老坪的说法,简宜臻现在这咖位怎么着也没法轮到这份工作了,唱片公司是想让MV锦上添花才找龙七,但简宜臻的目的是想靠MV翻盘,那是雪中送炭,这抹炭黑谁肯沾。

范米想送根稻草给她的铁闺蜜,真情可鉴,但大家都不想陪玩儿.

“米姐她是个音乐天才,”拍摄间隙,乐队成员提了这么一茬,“可惜人太执着了。”

龙七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叹息过。

老坪也提过范米这人要是不那么意气用事的话,按她的才能早就大有发展,可惜。

“要是能邀她给你写一首歌就好了。”在刚接到MV邀请时,他还这么设想过。

而到了傍晚拍摄快结束前,简宜臻本尊来了。

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在新闻里见到这名女艺人时,总见她周边一大批记者的长枪短炮镁光灯与十几保镖开道,现如今低调多了,身边只跟一名小助理,包、外套都是搁自己手肘上挂着,挽着头发,戴着墨镜,皮肤很好,妆只化了一个偏深的红唇,带着点浮华过后的虚弥气场。

但她真的挺漂亮。

她来时,龙七正靠在拍摄仓库的一根石柱旁看下一场戏的脚本,简宜臻与导演和班卫他们聊了会儿,然后,就到了龙七这儿。

龙七的造型还处于MV中的年少不良阶段,外套落在半肩,整个人吊儿郎当的,看上去不太友好,尽管如此,简宜臻还是主动向她说了第一句话。

“你真好看。”

一个美人,对另一个美人说,你真好看。

龙七往她看一眼,简宜臻的唇边有微微的笑意,接着降下视线看她手中:“是明天的戏本吗?看得这么认真。”

龙七说:“今天的。”

她说:“拍到哪儿了?听说年少阶段的戏份快拍完了。”

“快了。”

她说:“加油。”

这么说着,嘴边的笑没有收。

墨镜也没有摘下来。

“谢谢。”龙七说。

接着貌似结束了对话,但偏偏在龙七收注意力的时候,简宜臻突然摘了墨镜上前一步,伸手扼住龙七的下巴,她的高跟鞋与龙七的靴子仅差半步之遥,龙七本能性后退一步,两人之间的气息相互对冲,旁边两人的助理都惊了一跳。

“我看见你被偷拍的照片了。”她低声说,“你真像以前的我。”

“年轻,漂亮,和骄躁。”

两人在这个无人关注的小角落里毫厘相视,她离龙七越来越近,乃至最后凑到了她的耳边:“米儿想把你的照片公之于众来替我换取角色,但我说算了,我觉得大家不如各退一步,毕竟世上还有这么多两全其美的方法。”

然后,抚着龙七下巴的手缓缓移到龙七的肩上,拍了拍:“加油,合作愉快,小美女。”

简宜臻这么说完一大段悄悄话后,将手上的挎包和外套扑通一声甩到助理怀里,助理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一步,等到简宜臻重新戴起墨镜,助理就忙不迭地跟着主子走了。

走了!

龙七回头问柱子后的郝帅:“她有神经病?”

“你的脸没事吧?”郝帅怕简宜臻的指甲藏毒,故意毁容。

这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龙七的情绪正要炸,郝帅怕是老坪来电,唯唯诺诺地提醒她看,她动作带风地从衣袋里掏手机,低头撂一眼。

而这一眼后,龙七那股略带浮躁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也止住,她盯着屏幕,没有动作,安静无声。

三个小时前,她发给靳译肯一条消息。

——你上回说的简宜臻剩下的半个八卦是什么?

三个小时后,此刻,靳译肯发来两张图片。

这两张图片右下角都标有拍摄日期,显示摄于同一天,只是一个在上午,一个在下午。龙七边看,边将额前的长发往后捋,郝帅问她是什么,她摇着头把手机塞衣兜里,吸了一口气。

这个简宜臻,为了翻盘,都做了些什么啊。

第六十章 循环

没过几天,消息过来了,龙七的戏份拍到年少阶段截至,后头的成年阶段改由简宜臻顶上,换言之,两人平均分配同一角色的不同时期;再换言之,龙七被玩儿了。

老坪出奇的愤怒。

但他表现得出奇淡定,头一回事就是先去把酬金给搞定,由于对方违约在先,龙七照样获得整支MV的酬金,不仅如此还另入一笔违约金,老坪把酬劳这事儿的主动权抓稳后才飙情绪,但也只是关门对龙七说一句:看吧,这圈子就这么没谱,你不牛逼,人家想换就换。

龙七啃着苹果,从化妆镜的反射中看他一眼,化妆师给她卸眼妆,她闭眼。

“妹子,”化妆师说,“你的底子是我见过的女艺人里算好的,好好保养啊,姐看好你,没事儿咱下回再合作。”

化妆师经过几天的相处还挺喜欢龙七的,说她上妆配合,不作不矫情。

“唉,那一位不好伺候吧。”女助理适时搭了一嘴。

谁都晓得“那一位”指谁,化妆师也没当有外人,呵呵笑一声,耸耸肩。

“范姐真把简宜臻带进组了,也是牛。”郝帅也搭了句嘴。

“范姐和那一位一向亲近,两人认识的年头也有十几年了。”化妆师应和。

老坪没参与话题,他在化妆间踱来踱去用手机发消息,等龙七卸完妆,人都下去后,他关上化妆间的门,搬了一张椅子坐到龙七面前。

“知道简宜臻为什么能翻盘吗?”

他问。

龙七透过镜子瞥他一眼。

“知道我为什么占理但没法手撕他们吗?”

她对着镜子拨头发,还是没答,老坪见她不认真,干脆把自个儿的手机撂桌上,手机屏幕里是前几天她和靳译肯的偷拍照。

“在我为你的事情和公司谈判前,范米发我的。”

然后,老坪开始摆出一副慈父教育逆女的苦口婆心口气来:“郝帅说范米事先找你谈过,祖宗,这种事你得告诉我,我心里有谱才能事先周旋,我兜得住,但我就怕你把我当外人,你虽然脾气犟,但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苗子,下次”

老坪没说完,龙七从兜里掏手机,屏幕朝上撂桌上。

他瞥一眼。

而视线刚沾上屏幕里的内容,他的慈父脸一秒就变,刚想伸手拿,手机率先被龙七收走。

“我被换虽然有我的原因,但这原因只占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九你也看见了,这件事情算我栽了,我不打算翻盘,这事咱翻篇儿,下一个工作我全力配合你,你觉得怎么样?”

龙七这么一套套的,反倒让老坪不信,他说:“别啊,你收得太快了,我还没看清。”

“你看清了。”

老坪这才换一副讳莫如深的口气:“简宜臻这把柄,可不小。”

“我跟她半斤八两。”

“你真不打算清算清算?”

“不打算,我原本就嫌工作量大,现在工作量减半还照拿钱,何乐而不为,各自抓着各自的把柄安安分分过日子。”

“再说了,”龙七补充,“她一旦接这个盘,范米和她,早晚有一个人会崩。”

靳译肯给她发来的两张照片内容很直白。

第一张是简宜臻和唱片公司老总在地下停车库同车出行的画面,现场无第三人,双方举止亲昵;第二张是简宜臻和范米同进某大厦电梯的画面,简宜臻的手挽着范米的肘,她在亲范米的脸颊。

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靳译肯的信息后头附着一段话:想要多的就去问司柏林,他不止做学校生意。

所以简宜臻和范米不是铁闺蜜。

是爱侣。

凭着靳译肯早前一句“她想钓我爸”,龙七就隐约猜到这些照片是因何而抓取的,也由此知道范米为什么一心要从自己这儿抢角色,这就像当初自己对董西一样。可惜范米对简宜臻一往情深,简宜臻却不安分,攀了这个又攀那个,恐怕范米本身也只是因为在音乐圈的影响力而被简宜臻攀附利用。

可怜的范米。

“行吧,”老坪也死了心,收起原本打算长篇大论教育人的论调,抽椅起身,“刚把一个杂志旅拍的行程提前了,你这几天准备准备,其他后续工作我来做。”

“老坪,”龙七在他埋头进手机进行线上工作前,叫他一声,“谢谢你啊。”

老坪算是某种意义上第一个认可她并赋予她社会价值的人士,虽然与切身利益相关,虽然俗气。

MV的拍摄工作告一段落,龙七在简宜臻进组的那一天退组了,之后接的大多是杂志拍摄任务,老本行,只不过从以往的内页模特升级为封面Girl,随着杂志出镜率增加,一些时尚类博主开始对她加以关注,作为开年红起来的新人,经过小半年的积蕴,她的关注度在暑假愈发高涨起来。

那几天,高考的成绩也出来了,龙七的分数险上一本线,能不能被靳译肯替她择选的几个重点大学录取两说,倒是那时老坪要求她填的一些戏剧专业相关的院校都发来了录取通知,她考虑之后,选了坐标在本市的那所。

她在这方面问过靳译肯的想法,但靳译肯的回复在她做完决定的一天后才迟迟发来,说随她。

当时她刚拍完一套棚内写真,休息间隙从助理那儿拿了手机看到信息,八月末的气温直达三十多度,棚内更烤得人焦灼,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按,一字一字地打“你最近忙什么”,指腹在发送键上稍微迟疑后,又逐字删除。

转而登陆校园网,退出自己的账号,登上郝帅的账号,在关注栏点击白艾庭的头像。

不同以往的是,白艾庭的主页一片空白。

刷新了两次,两次都是一样的页面,全空。

她叫了一声郝帅,问他是不是账号出问题,郝帅反问她:“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郝帅话语一顿。

龙七让他说。

他这才摇摇头:“额,这几天校论坛都讨论地沸沸扬扬的要不你自己去看吧。”

“不看,你说。”

于是郝帅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气说:“她前几天账号异常,所以干脆清空了主页。”

“就这样?”

“嗯。”

龙七把手机递给助理,手塞外衣兜里:“那这有什么好讨论的?”

“因为她传了几张照片”郝帅说,“虽然不到半天删了,但从浏览量来看,扩散度挺大的。”

“什么照片?”

郝帅支吾不语,龙七就直接拿过他的手机,按着他一副对于八卦的敏感度肯定当下就截图保存了,接着,果然在相册里翻到疑似照片,她初看时没认出来,一划而过,郝帅提醒:“就,就刚才那张。”

她再划回去。

眉头皱了皱。

白艾庭的这张照片,背景在卫浴间,且不说一看就喝高了的晕红脸颊和半湿不干的头发,光是精神状态就让人乍舌。她屈膝坐在浴缸的边沿,吊带落了肩膀,后背几乎全裸,浴缸边儿放着香烟盒和啤酒瓶子,两手指间正夹着一根烟往墙上摁,脸上有仿佛欢.愉过后的残笑,眼神里也透着一股子自甘堕落的意味,尺度堪比以往龙七不良巅峰时的照片。

照片上传的日期是龙七生日往后的第三天。没有文字,但浏览量高于白艾庭以往任何一条相片状态,且还只是她发出照片的两分钟后。好学生的自弃比坏学生的浪子回头更引人关注,这早就被验证的现象,如今又来演了一次。

龙七淡淡问:“网上还有吗?”

“没有,二次传播的都被删了。”

这句话,她就知道靳译肯在管这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