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再上车,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了,一边看路一边倒车,龙七说:“算了,没什么疼的。”

“不行,手掌心还有碎渣,不处理很麻烦。”车头右拐上马路,导航显示离这儿最近的医院需要半小时车程,雨势凶猛,道路前方被水雾覆盖,几乎看不清来往车辆,臧习浦朝着另一个方向看,码头不远处有一座看得见招牌的度假酒店,不多时的考虑后,车头朝着酒店的方向转。

酒店总算有基础用的医药箱。

臧习浦在大堂休息区域帮她挑手掌心内碎渣的时候,前台的服务小姐与大门处的门童都在看,眼眉斜着,都不做声,玻璃墙外的棕榈树叶在风中狂摆,他往外望一眼,不稍两秒,注意力回到她的手掌心:“痛不痛?”

她不作声。

“我跟老坪说过你在我这儿,他放心了,已经回酒店了,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又一股强风刮来,酒店的玻璃大门随风摇摆,发出吱嘎响,被门童及时按住,但摆门口的几盆迎宾盆景一并歪倒,龙七循着声,看外头磅礴的雨势与越来越暗的天色,臧习浦瞅她一眼,从她手掌心挑出第三片碎渣,说:“如果你不太信任我的车技,怕死的话,我们可以在这个酒店住一晚,等明早台风走了再回去。”

良久,她说:“我不想回去见老坪。”

“好。”

低头应着,他从她掌心挑出第四片碎渣。

开了两间房。

臧习浦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他在这件事上几乎没发什么言,一心一意地替她做包扎,只在临走的时候看她一直不出声儿,才留一句:“别瞎想,别去看网上的东西,事情刚刚发生,对谁都是措手不及,我建议你给他一点时间,他在意你,就会在可控范围内尽力联系你。”

而后的长久时光里,龙七独自在窗户前坐着,看酒店前的海,但夜色浓重,除了航标灯与靠码头的渔船灯还能依稀勾勒出这片海的模样外,一片暗色。

怎么回事呢,明明臧习浦的话是倾向靳译肯的安慰,但并没有多好受。

纱布裹着手掌心一道道疼,出神半晌后,她提手机,网上的视频还在,没有像靳译肯以往处理任何一次网络舆论那样迅速被删,而破万的评论里,有一条留言被顶上了热评。

用户58241693578:孩子不是靳家老幺这一点已经确定了,我觉得也不是视频里这女生的,而是龙七的。龙七有个哥哥叫龙信义,以前专门做他这个明星妹妹的生意,只要给够钱就能去他家参观龙七的房间,我朋友去过,结果在人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张B超单,嗯,几个月我就不说了。而且也只有这个原因能让靳家放烟雾弹,否则闲的没事干把孙女认成女儿?

不可能。

早就从龙信义家里搬出来了,那里不可能留关于那件事的任何纸质信息,这账号没有任何身份信息,摆明着是临时挂皮睁眼说瞎话博关注,但龙信义做她生意这回事儿在粉圈人尽皆知,真里掺假就变成了全真,很多围观的人顺着瞎掰的线索就往上爬,再次把这锅往她脑门上结结实实地扣。

但是还没有捋清楚,微博就提示账号异常,她被迫下线,再登,登不上,用头发丝想也知道是老坪采取了措施,他没法远程控制她又怕她瞎冲动,抢登账号改密码,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果然,半分钟都不到,他的电话就往龙七这边打。

她拒接。

而后,拨靳译肯的号码。

——HI,这里是机主的iphone语音信箱,机主现在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如需留言请

没听完,挂了。

半个小时前一场以“骗子”为结束语的声讨电话后,靳译肯向她回拨总共八个电话,但她那时候在气头上,来一个拒接一个,靳译肯的第八个电话打来时,她刚发动老坪那辆车,接了电话让他去死。

去死。

掺着浓重的哽音,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而后他就真没再打来。

此刻深夜十点稍微冷静后向他拨去的第一个电话,又回到了让人厌烦的语音信箱,她已经很累了,没力气再拨第二个,也没力气给他发去什么信息,在沙发椅上出神地坐着,眼睛酸红,看着落地窗外一片漆黑的海。

甚至开始想,靳译肯要是真的给不出什么解释,她要怎么办?

不是生气,是一种微妙的恐慌,就好像信仰崩塌,当年能够二话不说陪着她下地狱的那个人,怎么就能瞒着她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全身心都该是她的才对,不可能有一刻允许给其他人,这一点他恪守得明明比她还严格。

却偏有万条线索指向他。

这一刻挺孤独的。

老坪的电话再次打进来,在膝盖上不停震动,她抚着额头,按机身右侧关机键。

黑屏。

下了一夜的暴雨。

凌晨五点的时候,这场台风才有撤退的迹象,她还在沙发上坐着,身上披着薄毯子,脑子清醒,眼睛还红,看着渐渐呈深蓝色的天际,也稍微能看到海的颜色了,那时候,房门被叩响,两记,很轻。

“谁?”

“看你这儿的灯一直亮着,”臧习浦的声音隔着门板,徐徐传来,“你要是睡不着,去看看日出怎么样?”

之前隔着玻璃感受不到海风,现在脚踩上湿腻细软的沙子,听到厚重的海浪声,才真正感受到这片海的分量,长发在腥咸的风里扬着,肩头的毯子往下落,她抱着臂,慢慢走在臧习浦后头。

海滩上就他们两人。

远处海面上有一艘缓慢行驶的游轮。

关机一晚后的手机终于重新开机,放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沙滩椅上,她迎风走,没出声,臧习浦的袖口也被风吹得往后斜,说:“来了这里就想看看日出,之前行程忙,一直没时间,现在突然有这么个机会,挺好。”

海平面处,云层深处有红光,渐渐渲染开来,她望着,说:“不好意思臧老师,浪费了你一天行程。”

臧习浦回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眯着眼看海平面,淡淡的光照在他的肩身上。

“他给你回电话了吗?”

“没有。”

抚着手臂,没什么情绪起伏,眼睛内没有波澜,安静地看着金光缓慢穿透云层,臧习浦顿了几秒,迎着风,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来这里的行程,不花在你身上的每一天,才是浪费。”

龙七看他。

他在前方侧着身,步子没有停,按原来的节奏走着:“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点,龙七,你想听听吗?”

她不想问,臧习浦的双手插兜。

“日出之前,如果你和你的男朋友重修于好,那我就会收起心思,依旧把你当晚辈,而如果日出之前他依然没给你任何电话,那么”

红色的朝霞逐渐被日出的金光覆盖,一束一束地穿透云层,龙七看着臧习浦,听他说:“那么我就要没那么客气地追求你了。”

海风吹着耳根的发丝,心口平缓地起伏一下。

“我对你的心思,你也早就知道,对不对?”

或许是早就熟悉她直来直去的性格,臧习浦谈情谈得也特别直,三秒后,她回:“我知道。”

“但是臧老师,”她慢慢说,“我现在整个人,所有的心思都在我的男朋友身上,我花了四个月才跟他复合,没有他的那四个月,我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开心,所以”

他接话:“我在这里的四天行程,每一天都是冲你而来,你这个小朋友把我弄得很没有办法,你说什么我都听,唯独追求你这件事,你不用有任何压力,你只是多了一个爱慕者,再说,我告诉过你,不要以偏概全,多看看。”

她顿了顿。

而日出的光束越发耀眼,照在她和臧习浦的肩身上,海面金光粼粼,长发与披肩在风里狂扬,他朝她注视着。

风越来越大。

披肩差点随风飘那一刻,他突然出手揽住她的腰,留住披风,步子紧接着因他施加的力道往前挪半步,两人的身子在海风里贴近,额头碰到他的下巴,接着碰到他的嘴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臧习浦亲到额头,她继而抬头,与他对视的同时往后退半步,贴近的身子瞬间松开,肩头的披风一路滑到手臂。

遥遥十几米外,传来她的手机来电声。

就是这么“应景”与“扫兴”,两人间的对视不过五秒,她再往沙滩椅的方向退一步:“我去接电话”

遮阳伞下的风比海边稍温和一些,从沙滩椅上拿手机,头发一直在脸颊旁飞,她捋发,看到屏幕上靳译肯的来电。

轻轻呼吸。

但先不接,先退出这个页面,而后果然在短信箱看到运营商发来的未接电话记录,靳译肯从凌晨一点开始,往她的手机前后打过十五通电话,每二十多分钟一通,现在正是第十六通,她又看一眼海滩处的臧习浦,切到来电页面,按绿色接听键,搁耳边:“喂?”

但是靳译肯那边没有说话。

隐约有海浪声,但又像是十几米外遥遥传来的,她抚着臂,淡淡问:“靳译肯?”

海面处的游轮“笛——”一声长鸣。

循声回头,看船,与此同时,电话里也传出同样的声音,伴着海浪与呼啸的风声,她捋发的手指头一顿,再念一句:“靳译肯?”

沙滩椅后成排的棕榈树随风而动,相互交错的叶片散开又合拢,淅淅沥沥响,她看过去。

一边看,一边下意识地朝里走,穿过三四层树干,到达最里一层靠近酒店楼时,握着手机的手指骨节轻微抖,听着海声,受着风吹,看着面前靠墙的白色铁艺椅上,一个安安静静坐着的靳译肯。

一个凌晨之前还在两千公里外,凌晨之后却随着台风一起出现在这座海岛城市的,靳译肯。

他就像垮过一次。

手肘抵着膝盖,肩身上留有淋过一夜雨的水渍,拿着与她通话的手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眼睛分明是红的,就跟她凌晨那会儿一样红,无声地对视着,爱,恨,妒交杂,想说什么,但好像说什么都是浪费,最后只揉成一句:“到头来,你还是老样子。”

握着手机的手渐渐从她耳边垂到身下。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icloud账号密码,查找iphone功能。”

他慢慢往后靠椅背,说完这两串词,脸色已经换一副,眼睛还红,但偏偏无声地笑笑:“我到底还要原谅你多少次?“

这句话里,是含有“准备原谅她”的意思的。

他这么问,她就听出来了,是只要她稍微道歉他就能再次妥协的意思,是他现在很生气,但因为太喜欢她所以还要继续自作自受,给他一个台阶就依旧能原谅她的意思,她都听出来了。

但是她说:“你别原谅我了,永远恨我吧。”

靳译肯看着她。

转身走的时候,他果然起了身,手腕一下子被拽着往后,人回到他面前,力气特别大,完全没有挣开的可能性,他这时候的表情是真的阴沉,也是真的不太信她能说出刚才的话,问她想干嘛。

“想杀人!”她大声回。

甩开手,瞪着他的眼睛说:“该你解释的时候你不解释,现在后院都摆平了才找我,谁知道你嘴里几句真!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你和白艾庭就想杀人,不管你和她到底有没有事都气得想杀你!”

“我跟她没有半点事,”脸被靳译肯猛地捏住,他一手直指向海滩,“那你他妈的跟那个人有没有事!”

“那白艾庭的孩子是谁的?”

“孩子不是她的!”

“那么是谁的!”

眼睛仍死死地瞪着他,偏要问出来,而靳译肯一步步逼近她:“你说我是不是被你耍得跟个弱智一样,两天坐三次飞机,一次陪你看电影一次为了当面和你解释事情,你在电话里喊我骗子让我去死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要来找你,三个小时的飞机我就像坐了三天三夜!结果你在干吗?”

他大声问:“你在干嘛!”

“扯平了啊!”

海滩处,臧习浦循声看过来。

而她此刻的眼里都是火,心口起伏,靳译肯听完这句话,手从她的脸捏到她颈部,扣着她的后颈,两人通红着眼对视。

“为什么你每一次都要这样?”

“靳译肯,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关于白艾庭的事。”

“每一次都要在我以为能和你好好过的时候给我一耳光,凭仗我喜欢你,一次次做底线外的事情,有恃无恐,死脾气永远改不了,永远朝三暮四。”

“孩子是谁的?”

“你到底是学不会爱人还是根本不爱我!”靳译肯吼出这句话的同时,一拳击在她身侧的墙壁上,她的背紧紧抵着墙,肩膀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暴力而一颤,眼睛仍盯着他,呼吸潮湿。

“靳译肯,我爱你的前提基于你是不是对我坦诚,你明知道我现在最想知道什么,凭什么不告诉我,我被你逼得拔了身上一层层皮,把一个全透明的自己送到你面前,你凭什么就可以有秘密?”

“你现在一心想知道这个,是不是?”

“是。”

“就懒得想我的感受,是不是?”

“我现在就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但你听完我跟你就结束了,你还听不听?”

双眼在10cm不到的距离对视,她不答,他此刻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往日那些冷静和成熟都崩裂了,带着一份赌气,瞪着她,她的颈部略微发抖,回:“听。”

放出的话如刀子,一刀往她身上扎,两刀往他心上扎。

他缓慢点头。

后颈猛地受力,被拉得近他一步,额头相抵,他斜到她耳边说:“你住的那套房子不是司柏林的,是司柏林他姐,我住的那套房子是我爸的,你想想,为什么那么巧就是上下楼?”

侧头,看他。

仿佛看到她眼里的疑问,他紧跟着说:“你真以为是我跟你说的那理由?哪门子的风水压制是这么算的,你在那房子里找到的钻戒,我妈也有一个。”

“司柏林有个姐姐?”

“司柏林有个姐姐,七年前因为和我爸的事情被她家发配到法国,就像我因为你被我家发配到英国一样,你想想,七年前,有谁在这个圈里位处巅峰,然后突然退圈销声匿迹。”

“司柏林的姐姐是圈里人?”

“狗仔要跟拍的大佛不是我妈,是他姐姐,要生子的也不是我妈,是他姐姐,白艾庭刚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个地方,她在英国闹得整个留学圈都以为你是小三,被看不下去的我妈接到法国日夜看护。狗仔放视频是为了像司柏林的姐姐勒索一千万,你和我都是这场勒索案里的烟雾弹,现在司家要护女儿,我家要护股市,孩子的生母一旦泄露出去两败俱伤,我没在手机里告诉你是因为我的手机已经被窃听,我也是个受害者,而你呢?”

“你只会一味发泄情绪,没有一刻愿意停下来想一想所有的事情,白艾庭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信过我没有?”

“龙七。”这个时候,旁侧突然出声,臧习浦穿过棕榈树林,来到两人三米外的距离。

她侧头,靳译肯也侧头。

但情绪还没稳下来,还没回话,就被靳译肯拽住手臂,背后一个推力,他做这些的动作和反应那么快,几乎没有考虑,生生地把她“扔”到臧习浦身侧,伴着一句万念俱灰的:“你就这样跟别人活一辈子吧。”

臧习浦快手扶住她,龙七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两颗,上一秒的力道还在手臂隐隐作痛,被他推走的那一霎那整个脑袋是空的,臧习浦马上出声:“你知不知道刚才的行为对她来说意味什么?”

“不要了,给你了。”

靳译肯回得很快。

他往后退,转身走,龙七马上冲着他喊:“我活成这样怎么了!”

“龙七。”

她不管臧习浦,甩他手,全身发抖情绪炸裂:“就你的付出是付出,就你他妈的高风亮节!我爱你爱得跟个傻逼一样结果你说不算就不算!稍微有一点不对就被你全盘否定,你除了会玩消失还会什么!你当初有本事就别招惹我,我按照我的活法能比你好过一辈子!”

靳译肯在五米外通红着眼回:“那你最好当心点,因为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会竭尽所能地弄你,烧钱也好烧人脉也好,你别想过得比我好!”

“人渣!!”

最后一句话喊得撕心裂肺,臧习浦把她紧抱住才没让她往下瘫,从没吵过这么厉害的一架,整个人像脱水一样虚,但骨子里还想杀人,最后变成郁结难舒的一口气,在靳译肯彻底走后,抓着铁艺椅的扶手悲怆地哭一声,日出,金光穿过棕榈树叶,零零落落洒在她和臧习浦的身上。

朝阳了。

第九十七章 论燥

台风离岛了。

臧习浦把她送去老坪那儿的时候,网上的视频已经删除了,或许是某些幕后的谈判有了结果,也或许是别的什么操作,龙七不知道。

她现在整个人处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老坪那边订了回程机票,急着找她,所以臧习浦直接送她去的机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唯独下车的时候,他突然握住她的手,龙七的身子刚出车厢一半,回头看他。

“吴尔那个本子,你要是有意向了,就联系我。”他说,“我早上对你说的话,想你现在也没什么心思考虑,但是龙七,有件事你得知道。”

“一个人过得好坏,是由自己而非他人定义的,你以前是什么样,之后大可以照着那样活,要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

宁静的两秒后,她开口:“臧老师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去年十二月份,开机仪式。”

手轻轻地从他手心抽开,她缓慢地捋头发:“我高中时候为了赚生活费做过不少按时薪算的商业活动,那时候缺钱,什么活动都跑,其中有一场是一个车展,一整天不吃东西从早站到晚,临下班前还被一个小老板摸了一把,我把人车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