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打断。

平静地抬眼看向臧思明,臧思明在呼吸,他继续说:“要叫数,她觉得像做数学一样,不肯学,你怎么说得顺其自然,连个教她的过程都没有?”

“她可能看几眼就会了,我看她跟别人交流过。”

“她死也不会玩这个。”

臧思明的双手握在膝盖前,听完这句,手指略微发着抖,摊开来:“你怀疑我?话里下套?我把我知道的事实陈述给你而已,你就那么肯定龙七不玩?那她怀孕你知道吗?”

话落,连十步之外的方璇都以为一场干架一触即发,马上循声看这儿,邬嘉葵低言一句“臧思明你想干嘛”,而靳译肯没炸。

他看着臧思明。

看着他的眼睛,和他发抖的指头,一字一句地说:“你也知道我怀疑你,所以,好好对一下你心里的口供,接下来只要她没醒,我就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问你,对清楚了,前后别有矛盾,别有纰漏,别丢逻辑,或者现在就把用不着编的那个版本告诉我,她没醒之前,还来得及。”

语气低沉,藏着威胁。

臧思明粗声呼吸着,两人对视。

但就在这个时候,宁静而微妙的剑拔弩张时刻,廊道口突然传出动静,邬嘉葵侧头看,吴尔一直在廊道口打电话,这会儿突然朝转角口招手,臧习浦的身影紧接着过来,吴尔问一句怎么才到,臧习浦朝这儿揪眉探一眼,嘴型似说“去了趟机场”,随后回身朝转角口看,手朝里作请,似在接人,臧思明起身喊一声“叔”,靳译肯侧头。

与此同时,老坪紧跟着臧习浦出现在转角口,也与臧习浦一样朝后接人,俩女士的身影紧随其后,龙梓仪与卢子牧,龙梓仪步伐迅速,走路带风,满额的汗与风雨欲来的面部表情,他认出人的下一秒,立刻起身。

“拉我女儿上船的那人呢?那个男孩子呢!”

她边走边质问,完全不顾卢子牧与老坪,邬嘉葵跟着起身,叫一声“阿姨”,龙梓仪没搭理,唯有经过靳译肯时快速撂他一眼,近乎瞪目,他无声受着,视线相交不过一秒后,龙梓仪转而直指向臧思明:“是不是你?你拉我女儿上船的?”

“梓仪!也是他救的七七,他是藏先生的侄子。”

卢子牧拉了一把手,劝,但很快被龙梓仪甩,她揪臧思明的领口:“你在船上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啊?把她弄成那个样子!你们都在船上干什么!”

“阿姨我什么都没干!她喝多了跳海,我救的她!”

“她喝多能跳海?当她三岁孩子?我女儿脾气冲但不傻!你们这群小兔崽子都在船上干什么勾当!”

“阿姨我真是我真的没骗”

“您先冷静,这事儿我们慢慢盘。”

臧习浦赶上,及时在两人中间调节,龙梓仪不听,在众人规劝之下仍抬手指着臧思明,非要他给一个说法,直到手术室门咔一声开,才稍微止住她近乎爆发的情绪,靳译肯立刻看过去,医生问一声家属在否,龙梓仪先于他应:“在!”

他慢一步,走在龙梓仪后头。

“您是?”

“我是她妈妈,我女儿情况怎么样大夫?她刚才溺水不是抢救过来了吗,为什么还要抢救这么久?”

“您先冷静,听我慢慢说。”医生抬手压了压空气,与龙梓仪往僻静处走一步,“溺水问题不大,但您的女儿外伤性流产,失血过多,目前虽然已经脱险,但生命体征微弱,需要”

“她怀孕了?”

龙梓仪反问。

医生顿了顿,回过头,视线透过龙梓仪看向原本做过家属登记的靳译肯,他也听见那段话,在半垮的边缘,抓着重点词,反问一句:“外伤性流产?”

随后看向臧思明,手快揪到臧思明衣领的同时,胳臂突然被回过身的龙梓仪一拉,狠厉的视线来不及与臧思明对上,肩身受龙梓仪的包一记甩:“你怎么能让她怀孕!”

包上的金属链子刮到他,他别头,侧颈处一道红痕,邬嘉葵上前,卢子牧也立刻扯着她的手臂,按下她抓包的手:“冷静点,梓仪。”

“她才多大,自己都顾不好!原来跟我说好一天的行程,为什么在这鬼地方待了三天!你拐她到这儿的?“

“阿姨。”

但是龙梓仪不听劝,不听他此刻比谁都疲惫的嗓音,用力地往他身上推:“她今天要是有半点事,你和那群小兔崽子都给她陪葬!”

这话撂下了。

声嘶力竭的半小时后,身心交瘁。

他在长廊转角的椅子上独身坐着,低着头,听医生说她身上每一处外伤,听医生说她接下来可能会度过三天的昏迷期,也可能度不过,度不过是什么意思,医生没说,他全都听着,一言不发。

斜对的ICU病房内,隔着墙玻璃,龙七在里头睡。

她从出手术室的时候,手腕上就扎着各种管子,脸上无血色,也无唇色,闭着眼,罩着呼吸机,保持深度睡眠的状态孱弱地呼吸,但他偏知道“睡”这个字用得太好听,她更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精气神,剩下一副壳子在病床上残喘,他的虎口还有被她的指甲抠痛的触感,他还记得她瞪红的眼睛,记得她肌肤上冰冰冷冷的潮湿,那些残留的感觉与画面在脑袋里轮番回放,他看长廊的另一处,臧习浦正扣着臧思明了解情况,臧思明感受到注视,透过臧习浦朝他这儿看,看了一秒,躲闪,臧习浦随之回头,视线隔着冗长的医院长廊,与靳译肯无声地对上。

十来岁的年龄差距,一处沉敛一处轻狂,像不怒自威的狮对上年轻嗜血的狼,要绞杀的猎物在眼里清清楚楚地摆着,臧思明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臧习浦则收回注意力。

他往臧思明肩部沉沉拍两下后,走向隔壁座的龙梓仪。龙梓仪一声不吭地守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撑着额头,头发往下垂,遮住半张脸,半小时前针对靳译肯的一场发飙耗光了她的力气,臧习浦俯身说话,劝慰,她没反应,身旁的卢子牧替她点头及回应。

此刻夜里八点。

龙七的手机在手心转,只剩百分之二十电量,良久,他低头滑锁,继续执着地在密码栏按数字,输入她的身份证后六位。

机身震动。

密码错误。

输入她的银行账户密码。

震动,密码错误。

单手揉脸,回想她之前开机时的手势,输入计算得出的数字。

震动,仍旧错误。

密码多次错误,iphone停用一分钟。

用力反握住手机,背往后靠,邬嘉葵这时拎着医院楼外买的速食餐走来,还没开口,听到前头十米外的动静,看过去,靳译肯也眯眼看过去,龙梓仪打破长久的消沉,终于朝靠近这儿的水房走。

他反应快,在龙梓仪到达之前就起身到水箱处接温水,等龙梓仪到,刚好递。

但是她视若无睹。

低头拿了新的杯子,接新的水,他在旁侧耐心添一句:“阿姨,我帮你们订了酒店,就在医院旁边,你们晚饭吃点”

“不用,那位臧先生安排好了。”

声音无起伏,走了两步,又回身。

看他。

说:“要是没出这茬,你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但就是出了这茬。”

后面没说,心知肚明,龙梓仪往病房看,看躺在床上的龙七,捋一把头发,再看向他:“摊开了说吧,我女儿这回要是度过了,你俩我不会管,该领证去领证,该结婚就结婚,但她要是度不过”

靳译肯看着她。

龙梓仪也盯着他,嗓音带哽,慢慢说:“那你就别想再见她,她的骨灰你都分不到一分一毫。”

他当时没应话。

但是龙梓仪走后的长达五分钟,他都伫立在病房门口,邬嘉葵轻轻地喊一声他,他不应,整整站了十分钟,看病房内的龙七看了十分钟,第十一分钟才低头,无声地拨电话,搁耳边,等对方接通,压着嗓子喊一声:“爸。”

“我想跟你那边的医生朋友聊聊,林叔,江叔他们我女朋友出了点事。”

“我在岩吉海湾。”

“是,”他低声应,“我回国了。”

“江叔带团队明早班机到?今晚行不行?“

“好,谢爸。”

挂电话。

往休憩椅上坐着,撑额头,良久后,滑开龙七的手机,密码栏已更新,他的手机再次搁到耳边,拨第二个电话。

嘟——

嘟——

嘟——

咔。

对方接,轻轻一声:“喂?”

“喂,”他低着头,“董西。”

接近五秒的沉静后,似是听出他声音,董西说:“我看见新闻了,她现在怎么样?”

“还没醒。”他回,拇指指腹摩挲着龙七手机的机身一侧,“我想问问,你的生日是多少?”

“三月十七。”

“九八?”

“嗯。”

在屏幕上输入“980317”,但是机身依然震动,密码错误,iphone停用五分钟。

“还有其他数字吗?和龙七有关的。”他轻声说,“一些纪念日,一些时间点,或者门牌号,或者学号。”

“我能来看看她吗?”

董西问。

像询问又像乞求,淌着水,潮湿地问出口,重复一句:“可以吗?”

第一百零八章 野狼

买不到当晚的机票,赶最早一趟航班,上午九点到医院,越过医院门口候满的记者车,进5号楼的二楼,到那里的时候,长廊内的光线半明半暗,有人在靠墙的休憩椅上睡着,有人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窗口旁靠着,有人在中央缓慢地踱步,董西的外衣因快速行走而滑肩一半,心口起伏,长发微凌,看ICU病房的牌子,再看十步之外的人。

靳译肯在那儿。

在三四名白发苍苍的白褂医生中央站着,在看资料,听分析,看到他强撑了一天一夜的身板,也看到他近乎消沉的精神状态,始终半低头,看不清阴影之下的表情。

医生在空气中比划医学手势。

他听不完整句话,提一个又一个问题,却被一次又一次地拍肩,他每次被拍肩的时候,那股沉沉的力道,就好像感同身受地拍在她的肩上。

钝痛。

她往ICU病房的窗口走。

班卫在,班卫就靠在窗口旁,循着动静看见她,不确认是她,喊一声:“董西?”

靠墙休憩椅上,撑着额头的女人轻轻地抬额。而她不闻不应,手慢慢地覆上玻璃,看着躺在里头的人,没有声响地咬住下嘴唇,心口一下,一下地起伏,玻璃面上捂出一片雾气,无息消散。

龙七的床被三名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围着。

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床侧,她那只被数根管子缠着的手腕。

那截手腕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截手腕以前搭过她的手腕,校服的白衬衫总是挽到中间,系着每周都不重复的绳链;那截手腕还帮她戴过围巾,碰触过她的耳根与颈部。

不是现在这样。

眼睛酸,听见旁侧淡淡一声:“你是我女儿的同学吗?”

侧头,与刚刚站起身的女人对上眼,她的身上围着一条薄毯子,握着保温瓶走到窗玻璃旁,发丝不甚整齐,眼内有轻微血丝,打量她,平和地问:“还是朋友?同事?”

董西不答,董西的眼睛很红。

班卫说:“这是龙七的妈妈,龙阿姨。”

“阿姨好。”

“应该是朋友了,”龙梓仪说,往病房内没有力度地一指,“我这女儿跟我一样,认脸,就爱跟长得好看的交朋友你来看她?”

点头。

“你是本地人吗?”

摇头:“今早的飞机。”

“赶航班来的啊,”龙梓仪应,又往病房内看,等收回视线,眼内也红,沙着嗓子笑一声,“她这德行还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我真没想到。”

是这句话崩了心态,摧了一早赶路的疲惫,与半个青春的坚强。

眼眶红,眼泪无声地往外落,龙梓仪看着,说:“没事的没事她没事。”

“你在念书,给学校请假过来的吧。她脾气大,你能忍,你能想到来看看她,阿姨挺欣慰。”

“阿姨平时挺少管她的,什么也不知道。”

“来回的机票多少?给你报销吧,你给阿姨说”

一下子上前抱住她的妈妈,龙梓仪的步子猝不及防地往后退半步,董西的下巴埋在她的肩上,轻哽一声,一句也没回答,龙梓仪的肢体顿半秒后,将手中的保温瓶递向班卫,而后轻轻抚她的后肩:“没事,她就动个小手术。”

不应声,心内的情绪涌得越来越厉害,咬着下唇压着哽咽,无怨,无恨,只揽紧她妈妈的肩膀,紧紧揽着,眼泪在掉,龙梓仪徐徐地拍着她的肩,真当她是自己女儿的朋友,反复地安慰与抚拍,最后,像是透彻,也像随口,叹一声:“看来我女儿,没少让人受委屈。”

局内的人,局外的人。

良久,收拾情绪,在休憩椅上坐,围着披肩低着头,长发夹在耳后,盖住半边脸。

龙七的妈妈留守一夜,被身旁的人劝着回酒店休息了。

一罐温的奶咖递到手上,抬头看的时候,靳译肯落座在隔壁,手中拿着另一罐咖啡,在场的人都疲惫,他恰恰是最不打算休息的人,还有精神,但精神也所剩无几,他坐下的同时,往对面座椅上的班卫递一句:“你别守了,回去休息吧。”

班卫看他,他斜了斜额,言语之外又给了班卫一个肢体上的劝告,班卫原本不动,后来轻微点头:“那行嘉葵说她十点来轮班,等她到了你回酒店休息休息,至少睡一会儿,没人撑得过几个日夜的。”

他不应声。

班卫接着同他一样,手肘抵向膝盖,身子朝这边倾,眼睛则警觉地朝长廊另一侧探去,董西顺着视线看,看见东边长廊转角处站着的几个人,一个精神萎靡的男生,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认出前者是新闻视频画面中救起龙七的人,后者是与龙七有电影合作的臧习浦,男生的对面又站着两个正在问话做笔录的人,像警察,班卫的视线探回来,看靳译肯:“他怎么办?让他留这?还是我带着回酒店继续盯着?我觉得他叔迟早管这事。”

“他叔不走,他就不敢走。”

没回关于留不留的问题,他淡淡说这句,班卫沉思两三秒,点头:“我照你说的,已经找人把监控里出现过的人脸和在场人员名单对应,那个监控器的角度其实有死角,不一定录了每个人,但,反正,试试。”

顿了顿,又说:“按照目前几个人的供词和监控里的情况,差不多和臧思明说的属实,但有一个时间点有些奇怪,出事前十分钟,本来一楼还算空旷,但突然之间好像所有人都聚到甲板,很拥挤,我问了,简宜臻说那个时候看见了海豚,所以大家才会下来,她手机里还录了当时拍的海豚”

“你在场的时候,”他打断,“有没有看见游艇上的服务生?”

班卫一怔:“游艇上有服务生?”

“查没查过海上急救的快艇派了几艘?”

班卫没答上来。

靳译肯看着他的反应,没再说别的,斜额:“你别想这些了,回去睡一觉。”

班卫收神,点头,起身,向董西眼神告别了一下,董西目视他走,等人折过转弯口后,她的手心抚着温热的奶咖罐,轻问:“怎么回事?”

他的手肘撑着膝盖,食指与拇指摁着眉心处的鼻梁,闭着眼。

“在查。”

“密码,你试出来了吗?”

“没有。”

“手机里有什么东西吗?”

朝东边长廊处看几眼,而后,手中的咖啡拉环“咔哒”一声起:“我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