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着铃声朝房外走。

客厅没开灯。

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来到沙发边,发现响的是座机,她叫一声吴姨,没人应,她挨着沙发扶手颓靡地坐,想接,手指在空中悬了两三秒,又收回。

差点忘记这不是她的家。

座机铃声这会儿也消停了。

客厅陷入一片万籁俱寂,抚了抚手臂,把垂在额边的头发往后撩,准备上楼,这时听到一声碰杯响。

玻璃与玻璃相碰,像是高脚杯的杯托与玻璃桌面的碰触,她回头,才发现客厅外头的后院,面向泳池的茶几座旁,坐着人。

别墅内没开灯,但院内泳池旁的灯都亮着,水光照耀,波光粼粼,连芍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坐在藤椅上的背影十分安静,才使龙七一直都没察觉,旁边的圆形茶几上放着一瓶红酒,一盏高脚杯,几分文件,全都沉溺在水波纹中。

看了看沙发旁的落地钟,现在凌晨一点。

她往那边走。

玻璃门咔呲一声拉开,初秋夜晚,丝丝凉风,龙七穿着t恤与短裤,走近后,准备打招呼,但无意往茶几上瞥一眼,看到最上头一份文件,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五字。

正要叫出口的“阿姨”堵在喉咙口。

连芍姿仍穿着白日里的一身套装,唯有红底高跟换成了拖鞋,看上去有一些难得的家居感,她正扣着额头,叠着腿,面向泳池闭目养神着。

第一反应就是现在不适合产生任何谈话,想趁着没被察觉,撤,但身子刚转一半,连芍姿开口:“失眠了?”

头也没回。

龙七的身子顿一下后,又缓缓转回来:“阿姨还没睡啊。”

“床不舒服吗?还是电话吵醒你了?”

“床很舒服,我,”龙七说,“睡得比较浅,听到铃声,就下来看看。”

连芍姿缓缓睁了眼,侧额,和龙七的视线对上。

“喝点?”

肩上围了一条毯子,坐在茶几的另一边,看着高脚杯内晃荡着的葡萄酒液体,“离婚协议书”的文件仍旧毫不避讳地在桌面摊着,甚至成了杯垫般的存在,可能因为龙七又多看了几眼,连芍姿倒完酒,以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姿态靠上椅背:“等他回国签完字,程序就差不多走完了。”

龙七收目光。

半晌,问:“靳译肯知道吗?”

“他知道,他支持。”

但是靳译肯没跟她说过。

一句都没说过,一点情绪都没露过,像个没事人一样,加上之前以她的名义给连芍姿送礼物,小女儿的事,焉文菁的事,等等等等,觉得靳译肯这个人太擅于自我消化这一招,免去了让她动脑筋这一过程,也或者说他根本不觉得她会有心思去搭理这些,所以从来不跟她透露。

“阿姨,路上你忙,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你说,真的特别抱歉,你跟焉,”顿了顿,还是念了全名,“焉文菁的约,被我打断。”

“没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让她劝老靳回国,协议早签也是签,晚签也是签。”

龙七在心内倒吸一口气。

连芍姿这一招听上去又柔又妥协,但搁当事人眼里那是妥妥的尊严稳赢,脑子转过来后,她佩服得简直想鼓掌,但连芍姿没给她时间,紧接着说:“其实你送的烟我挺喜欢的。”

愣三秒。

“其实阿姨,我真没想到他会拿去送您,我当时开玩笑的。”

连芍姿笑笑:“译肯他烟抽得凶,你平时多说说他,我说的他不听。”

“但在我印象里,从他的言语表现里,他很听您的话。”

“表面听而已,当妈和当女朋友不一样,你啊,根本不知道这孩子心思有多活络,他要想做一件事,绝不会逆着我们来,他把我们泡在甜蜜罐儿里,该做什么仍做什么,然后不知不觉的,他这事就做成了。”

对,龙七觉得这形容太对了。

“但唯独你这件事上,”连芍姿慢悠悠地补,“他把他那浑身叛逆劲儿都抖搂出来了,他爸都没办法。”

沉默一阵。

“阿姨对不”

“你别道歉。”连芍姿抿一口红酒,语调平缓,“我知道我儿子和你之间,是他比较要你,他缠着你不放,你是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无言了一会儿后,点头。

要是龙梓仪也这么开明有逻辑就好了。

也算知道她和靳译肯的差别在哪儿,还真是从小教育的天壤之别,微风吹拂,吹动她挽在脑后的发丝,连芍姿放酒杯:“我和虞家也谈判到尾声了,那一份赔偿你的钱,改天会以房子的形式转到你的名下,我会帮你运营出一个好价格,你不用操心。”

说起这,龙七侧头:“今晚吃饭时的碗筷,我额外放在碗柜的第二层了。”

“我看见了,我放回去了。”

“阿姨我还没做血检,还不确定自己是阴性还是阳性。”

“我有常识,龙七,我只是担心译肯跟你的接触太过亲密,但我不会介意我本人和你相处,简而言之,我想管的,只是我儿子的下半身。”

还真是直白。

而后,连芍姿的额头又侧了侧:“也谢谢你,帮我留住了我的体面。”

茶几上的红酒瓶旁,她所指的位置,放着一枚从指上摘除的蓝锥石戒。

龙七没说别的。

也没多问,沉静一阵后,喝一口红酒,等酒下肚,本就空虚的胃里头又有一阵抽痛感,她面上没作声,手往肚子摁了一下。

“吴姨做的鱼胶汤,你尝了吗?”连芍姿问。

龙七侧头。

“嗯,很好喝。”

连芍姿的指头扣着侧额:“自从小女儿出生后,老靳的那些朋友天天往这送东西,这个厨房都快有鱼腥味了。”

“吴姨做的一点鱼腥都没有,很鲜。”

“是吗?”

连芍姿这么问着,放高脚杯,撩开膝盖上的毯子:“那我准备尝一下了。”

龙七看着她进屋,自个儿也放下酒杯起身,客厅与厨房的灯陆续开,一片亮堂,照着她的脸,连芍姿走到厨房门口时又留话:“你也来一碗吧,龙七,吴姨还做剩半锅,我一起热了。”

“好”

她应。

汤很浓,很香。

没坐餐桌上,连芍姿将汤盛进小碗,递给龙七,她靠着厨台,用温热的碗身暖着手,连芍姿也往厨台靠,尝一口后,说:“吴姨口味重,做咸了,下回我给你做,我的手艺比吴姨好。”

龙七笑。

也跟着喝一口,温热的汤下肚,总算把空虚的胃整舒服了一点,连芍姿看着她喝,缓缓说:“我的手机,被推送了关于你的新闻。”

抬起的汤勺在半空一顿,一滴汤汁往碗里落。

一两秒后,继续喝汤,眼内没有情绪,没应话,连芍姿也继续盛汤,说:“我刚进职场时,遇到过一些不如意的事,艰难程度不亚于你现在,孩子,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渡过的吗?”

“喝红酒吗?”

连芍姿笑:“相比当时,我现在的日子好太多了。”

龙七往她看。

“我当时只做了一件事,就把所有情绪都整理完毕了,”她也看龙七,额头朝楼上一指,“在我喜欢的人的房间,泡一场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电闪

浴室水气氤氲。

彻彻底底地放空大脑,泡了二十分钟,睫毛湿,鼻息湿,头发也湿,她闻着水汽中男士沐浴露的味道,胸口轻微起伏,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有点效果。

连芍姿不骗小孩。

泡到指腹发皱,觉着差不多得了,就让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心理建设做完,围上浴巾出浴室,她边擦着半湿半干的头发,边用脚挪开靳译肯的衣物间门,往里挑晚上睡觉穿的t恤。

她懒得开行李箱。

挑着挑着,就这件也想要,那件也想要,靳译肯的衣服穿她身上是oversize,不少牌子的男款设计感强,所以从高中时候就是她动不动就“收为己用”的重灾区,她把看中的都挑出来,然后又去巡视他那些排了满满一墙的鞋,还真是从高中时候就每天一双不重样穿的潮boy,要不是码不一样,一墙半数的潮鞋也能被她搜罗走,看着看着就想起这个时间点靳译肯下课了,也该开机了。

靠着衣物间中央的柜子,手机刚开机,老坪的数通未接来电就跳出来了,还有班卫的,方璇的舒萌的,震个不停,心里头反倒暖,然后准点准时,靳译肯的视频连线也杀过来了。

铁定都知道了。

接,在他说话之前,首先堵一句:“好了我没事。”

然后将镜头一转,转向放在柜子上的那些个衣服,说第二句:“这些我想要。”

这样子靳译肯就懵住了。

他坐着,问:“这哪儿?”

再问:“这什么?”

“你的房间,你的衣服。”镜头再转回来,她撑脸,“你的女朋友。”

靳译肯又静了两三秒,但她都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那正高速运转的大脑,主动说:“别瞎想了,我被你妈收留了。”

“你再说一遍?”

她再次转镜头,拍向他的卧室,跟着人也坐到床上:“我这还是头一回一个人睡这张床,你有什么经验给我?”

但靳译肯却一脸“落招”的样子,他的左手手指在右手手背上敲了一下,像在思考,龙七就反应过来,把镜头拿近一点,听到他那边略微嘈杂的机场音:“你在哪里来着?”

“机场。”

“哪国的?”

“还没飞。”

“你别回来,”立刻说,“国内这点小事我解决得了,再说我这会儿在你家扣着呢,你要是回来,既见不着人也回不了家,惨不惨。”

“这样,”他改主意,“你现在就收拾,我帮你买票,你来我这儿。”

“为什么,我在你家有吃有喝的。”

“你来我这儿也有吃有喝。”

“英国没有鱼胶汤,也没红烧狮子头。”

“我家就有了?”

“你家好东西多着呢。”

这对话把靳译肯绕蒙圈了,紧接着撂一句:“我妈这是治我,你别落招。”

“挺好啊给了我一避风港。”

“爷才是你的避风港。”

“我觉得你妈比较有安全感。”

屏幕一阵晃,他把手机滑到了桌上,带着一股子气劲儿,不差三秒又拿回来,揉着脸,服输似的:“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身子一下子软,她往枕头上躺,星火燎原。

“我也想你,靳译肯,但你妈妈收留我,对我来说是一次挺有意义的相处,别太急,再等我几周,等我拿到血检报告。”

他看她。

“考虑好了?”

“嗯,”她回,“你快回去,太晚了,我想睡觉了,明天还要跟老坪商量事情,你好好上课,我的事都有老坪呢,他才是我正经经纪人。”

他一副“你看我听不听你”的表情,就猜不着又在打什么鬼点子,龙七在枕上撑着脸:“你妈妈够心累的了,我们就少让她操心,她说要煲汤给我喝呢。”

“她说的?”他的注意力回来。

“她说的。”

靳译肯的手肘抵着椅子扶手,撑着脸,半晌,回:“早点睡,衣服都是你的。”

“行,你也别背着我做事。”她指了一下他。

他敷衍地点头。

好在网上消息只说了她得艾滋这事儿,没说她跟葛因泞那茬,但挂了电话,隐隐觉得靳译肯仍旧会淌这趟浑水,而且会淌得神不知鬼不觉,让她只看结果看不到过程,葛因泞好歹也是邵国桉的“皇亲国戚”,她就怕两个圈子碰撞,对靳译肯日后事业发展不利,于是又回拨电话,想再跟他好好聊聊。

语音提示,他正在通话中。

算了。

然后一睡,直接睡到隔天下午三点。

卧室的遮光太好,要不是看了手机上的时间,还以为是早上六点天没亮,手机临睡前搁的静音,所以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电话都没有打扰到睡眠,她的下巴埋在被子里,开微博,热搜第一是两个关键词:龙七

艾滋。

看来老坪还是抵不住奚静团队的砸钱攻势,经过一个日夜,发酵得越来越厉害,此刻的网上一片热血沸腾,和她有合作关系的男艺人都殃及池鱼地跟着上了热搜,三个月前的游艇事件也被顶了上去,像一场病态的舆论大狂欢,几家坐不住的工作室紧赶着发了声明,周以聪的经纪人反应最快,《冷蝉》电影还没上呢,已经把和她的关系否认了一波,还带了把节奏,一句“周以聪先生向来不喜捆绑作品行炒作之事”,把舆论朝着“炒作”的方向引,对比原来的“艾滋”话题,真不知道是落井下石还是捞了她一把,藏习浦的工作室没回应,班卫排在热搜第三,因为他在风尖浪口专门点赞了一条她的日常微博,靳译肯没有社交账号,但他那些旧照又被轮了一波,日常上热搜。

班内人恐怕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这种“名人效应”带来的负影响她们第一次见识,辅导员在班群内发消息警告不准参与散播舆论之事,她们一个一个说着网络暴力太可怕,但谁又知道那些在网上说得眉飞色舞的id是否也在这个班群中,换副面孔应和着这一切。

不过龙七知道葛因泞确实没有参与“散播”。

准确来说,葛因泞只负责在一个人多的地方扒下她的脸皮,然后就退得销声匿迹,她也有一条演艺路要走,她还是个半出道的艺人,知道所谓“黑点”的可怕,龙七已经跟“艾滋”粘上关系了,葛因泞要是再把傅宇敖那些破事情放大化,迟早会被舆论反噬,葛因泞在这方面还算有点脑子。

她代言的那些品牌官博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围观洗礼。

对老坪来说,这才是最严重的事。

信息发来了,说各个品牌商都非常重视这次的形象受损问题,他已经向他们严词否认了有关艾滋的传闻,让她最近不要去医院,以防任何人捕风捉影。

现在倒是她想血检,却被拦着了,窗帘遮得严实,房内只有手机上的屏幕光微弱亮着,她锁屏,无声叹出一口气。

洗漱完出房间,环着手臂没精打采地走,正要下楼梯时听到一声奶音,朝不远处的婴儿房看去,停顿两秒,龙七慢慢朝那儿走。

房内,奶妈坐在婴儿床边,正轻轻抚拍着睁着眼睛扑蹬着小腿的婴儿,闻声看到她来,想起身,她作了声嘘,与奶妈打招呼般笑了笑,往床边走近,探眼看里头躺着的小婴儿。

穿着粉蓝色的小衣服,眼睛很大,很可爱,特别亮,看她时,她的大眼睛也看过来,小嘴巴一张一合,小腿蹬着。

“太太在楼下。”奶妈轻声说。

“嗯。”

龙七收视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