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万福说:“俗话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咱们也不是妇联,不是给妇女出气的衙门。”

汤小希说:“有什么直说好了。”

柏万福说:“大芳究竟想解决什么问题?要说惨,她是挺惨的,但肯定不是天下最惨的女人,起码她还洋房住着,保姆雇着,吃香的喝辣的。要说老松的背叛,是很可恶,但他对大芳大面上也说得过去。古话说,奸出人命赌出贼,老松并没有想杀了大芳……”

几位女心理师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啊?大芳难道不是痛不欲生?大芳难道愿意局面蔓延下去吗?难道非得闹出人命才要帮助她吗?

柏万福举手投降,说:“我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是让畅所欲言吗?我抛砖引玉。”

讨论进行了很久,砖头砸了一地,玉却久久不曾现身。贺顿说:“大家的意见究竟是怎样呢?大芳马上就要来再次咨询,我跟她说什么?”

沙茵说:“帮助她树立信心,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一个不忠诚的男人身上。”

汤小希说:“干脆,鼓励她离婚。老松这样的男人,地位再高表态再好,也不值得信任。哪怕嫁给一个屠户,也比这样强。”

詹勇说:“如果当事人没提出离婚,我觉得还是不要主动提及这个问题。心理师有一个原则:你永远不要走到当事人的前面,而是要像猎犬一样紧紧跟着他。”

柏万福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是咱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

汤小希说:“不得了,都会说集体无意识这种词了。佩服佩服。不过,我看这不是无意识,是有意识。”

大家又讨论了半天,基本上统一了意见:贺顿要给大芳“补钙”,让她坚强起来。如果老松再不老实,就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让悲剧重演。

同侪讨论结束以后,贺顿很高兴。环绕许久的困惑被集体的智慧所破解。

没想到落了大芳自杀这等结果。

与老松的对谈已到结束时间,老松说:“贺顿治疗师,我以后还会来。”

贺顿拭着头上的冷汗说:“很抱歉,在此次治疗的前半时,我几乎没有把你当成来访者,也许有不规范的地方,请原谅。能不能为你作长期的治疗,我们再做决定。”

老松走后,贺顿陷入巨大的迷惘之中。她已经从大芳的嘴里,听到过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卑劣行径。尽管治疗师应该是中立的,不对来访者进行价值评判,但治疗师不是泥塑,而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贺顿有自己矢志不渝的价值观和人生理念,且立场分明冰炭不容。

说实话,贺顿害怕老松。寡廉鲜耻的男人,披一张道貌岸然的皮,一肚子卑劣下流。贺顿甚至想到了古书里的一个故事,说是某恶少性趣大发,凡家中女宾女客以至仆女“将及淫遍”,和这么一个恶棍对谈下去,贺顿瑟然。

贺顿骨子里不服输。大芳的案例让她寝食难安,这是一座思维的迷宫。在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相究竟怎样?为什么在郑重的同侪督导之后采取的治疗策略,却引起了如此惊涛骇浪的杀身之变?人啊人,你究竟有着怎样风云突变匪夷所思的逻辑?

也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松的建议充满了邪恶的诱惑力。

柏万福得知那位道貌岸然的男子就是老松时,激烈反对贺顿进一步的治疗。

“不要理他!离他远远的!愈远愈好!一个大恶棍!把自己的老婆害得丢了胆剜了肠摘了肾割了胃掐了肺尖,最后又切了腕,这种暴徒十恶不赦不可救药!你千万不要被这个流氓纠缠住!”

正在吃饭,婆婆吓得放下碗说:“贺顿你要和流氓打交道啊?”

贺顿病恹恹地横了柏万福一眼:“工作的事,你不要不分场合乱说。闹得妈都担心。”

婆婆说:“你们这个啥所,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闹不清楚。但流氓怎么回事,我知道。那是万万不能进门的!好歹我是房东,他要来了,我就堵在门口用扫帚把他轰走!”

婆婆一生中,扫帚是最强大的武器。

柏万福说:“妈,要是不说,您认得出谁是流氓吗?”

婆婆不乐意了:“看你说的,以为我真是老眼昏花,连个流氓也认不出来了?吊儿郎当油嘴滑舌头发锃亮游手好闲的就没错!”

柏万福和贺顿相视一笑,除了头发锃亮这一条以外,老松和其他特征都不靠谱。

再次召开会议,贺顿和大家商量。

端庄的沙茵说:“我的天!这个魔头居然来了,吓死人了。贺顿,赶快收起你的好奇心,这是个变态狂!拒之千里!要不然,后患无穷!”

男心理师詹勇说:“贺顿,你胆子够大的,居然和他周旋许久。小心,他也许会在心理室里奸了你!”

贺顿迟疑道:“有那么毛骨悚然吗?”

担任记录的文果停了手中的笔,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和他面谈,我建议在心理室的沙发角落里,添置一个设备。”

贺顿不解,说:“什么设备?”

文果说:“匕首。”

贺顿说:“干什么用?”

文果说:“关键时刻,不成功则成仁。以保全女心理师的清白名节。”

贺顿说:“我可不在乎什么清白名节。”

柏万福说:“那你总在乎大局吧?”

贺顿不解道:“什么是大局?”

汤小希说:“这还听不出来?就是你的性命哇!”

贺顿稍显困惑地说:“你觉得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汤小希吐出午饭时嵌进牙缝的肉丝,说:“谁晓得你会不会因公殉职?”

詹勇深思熟虑地说:“贺顿老师,你收下这个来访者,有经济上的考虑吗?多一个人咨询,毕竟会给所里带来一份固定收益。”

贺顿说:“并无经济因素,你们知道现在等候者很多,几乎算是门庭若市呢!”

詹勇说:“那我的意见就不要接下这个案例。因为,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我以为这个男人是有人格缺陷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极为顽固和冰冷的核。而人格缺陷是最难根治的,你用多少热量才能融化这个冰核儿?在同样的投入下,我们不如去帮助那些比较容易看到改变的人。”

这一次同侪督导,不了了之。

百般无奈之下,贺顿去电台主播钱开逸家。钱开逸看到贺顿来了,十分高兴,用像薄荷一样清凉的嗓音说:“我一直在等你。”

贺顿脱了鞋子,在钱开逸家中花纹纷杂的波斯地毯上盘腿坐下,说:“等我来还钱,是吧?”

钱开逸说:“你总把人想得那么坏。”

贺顿说:“人其实比我想的还要坏得多。”

钱开逸说:“我是更想见到你。”

贺顿开始脱衣服,说:“这就是比想到钱更坏的地方。”

钱开逸说:“错了。这是因为爱。”

两个人就在地毯上缠绵,贺顿并不感到快乐,那无往不在的半身寒冷也不曾丝毫消退。好在一种充满了疲惫的放松,也让人渴望。

钱开逸抱着贺顿说:“你为什么当初不嫁给我呢?”

贺顿说:“嫁给了你,我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爱情更重要的人。”

钱开逸说:“这么绝对?”

贺顿说:“不说这些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有这样一个来访者,我接还是不接?”

贺顿就把大芳和老松的故事约略讲了一下。当然了,很多具体的带有特征性的地方都敷衍了过去,这样,就算钱开逸在人群中遇到大芳和老松,也无法辨认出他们。

钱开逸听完了,久久不吱声。贺顿说:“你也拿不定主意了?如果你要反对,就别说话了。我听到的反对意见够多了。”

钱开逸说:“比如?”

“小心他在心理室奸了你!”

钱开逸说:“不至于吧?”

贺顿说:“我也很怕访谈的过程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

钱开逸说:“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既然来找你咨询,就说明他也在谋求答案和改变。如果要奸杀你,躲在犄角旮旯就把你办了,何必要现身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要给你交咨询费。天下有这样的谋杀者么?”

贺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说完,穿上衣服,掏出钱包,开始给钱开逸点钱。

钱开逸说:“这是付给我的咨询费吗?我给你指点了迷津,劳有所得。在你们的行话里,这好像叫督导。”

贺顿说:“这不是劳务费,是付给你的欠款本息。再有两次,咱们就两清了。”

钱开逸伸着懒腰说:“你们还有没有二期工程了?或是续集?”

贺顿说:“什么意思?”

钱开逸说:“我继续投资啊。不然的话,我生怕你还完了贷款,就不理我了。”

贺顿说:“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愿意听你这样说。”

贺顿力排众议,约下了和老松再次访谈的时间。

老松和他的妻子有一点很相似,都非常守时。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出现在佛德门前。看看表,时间还早,就同一位白发苍苍警惕地注视着街面手拿长把笤帚的老人搭讪起来。他微笑着问:“您住在这里啊?”

老人说:“是啊。老街坊了。”

老松说:“晒太阳啊?”

老人说:“站岗呢。”

老松不禁好笑,这样弱不禁风的老太太,给谁家站岗呢?如同风干的黄色洋葱,虽然形态还可疑地保持着圆状,但皮肤菲薄细脆,一触即破,纷披倒下。

老松打趣道:“防火防盗啊?”

老人说:“不是。防流氓。”

老松说:“你们这儿流氓多啊?”

老人说:“以前不多,最近听说要来。”

“为什么呀?”老松纳闷,此处乏善可陈。

“都是我儿媳妇招来的。”老人直撇嘴。

老松心想别看楼房不起眼,还藏掖国色天香。对老太太说:“儿媳妇漂亮好啊,生个孙子也不难看。”

老太太说:“丑。还不肯生孙子。”

老松一看话不投机,赶紧转移方向,说:“若是流氓来了,就您这个身子骨,也不是对手啊。”

老太太挥舞着笤帚说:“我不跟他动手,轰跑了就完。”

老松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说:“您老保重,我走了。”

老人说:“去哪儿啊?”

老松说:“佛德。”

老人说:“我告诉你怎么走,进门,往……”

老松说:“谢谢啦,我来过,认识。”

老人说:“你这个人好,知书达理,慢走啊。”然后依旧痴痴守卫。

头发因为高级摩丝的保养闪着钢蓝色光泽的老松进了心理室。贺顿已然端坐,说:“开始吧。”

老松说:“咱们从哪里开始呢?”

贺顿说:“可以从任何话题开始。”

老松说:“别人是从白纸开始,我是从一张涂抹了五颜六色的废纸上开始,也许,还是一张涂抹了污秽的大便纸。”

贺顿说:“不是废纸,是一张已经掀过去的纸。如果硬说这张纸是不存在的,我想你也不信。我们依然从白纸开始。”

老松说:“不管白纸黑纸了,只要你认真听我讲故事就行。”

贺顿说:“好吧。就从你往水塘里丢那些包着石头的糖纸说起吧。”

老松愣怔了一下,说:“你知道这些?”

贺顿说:“是的,我知道。”

老松悲哀地长叹一声说:“她怎么可以这样说?那是一些真的糖,甜滋滋香喷喷,绝不是包着糖纸的石头。”

贺顿惊讶道:“真的是糖?”

老松非常肯定地说:“当然是糖,大白兔奶糖。后来,我还常常去喝那个池塘的水,心想溶解了这么多奶糖的池水,应该也是香甜的吧?”老松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中有着真挚的回忆和眷恋。

贺顿糊涂了,说:“可是大芳说你承认过,那些都是假的,是你用糖纸包的石子。”

老松说:“可见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张白纸。你说可以掀过去,其实是掀不过去的。”

贺顿说:“请原谅。但是,我希望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老松说:“我相信这是大芳对你亲口说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把自己的一些想象说得和真的一样。她曾经多次要我承认那些糖是假的,否则就不依不饶。我说,是否我说了那些糖是假的,你就不会再这样纠缠我?她说,是的。我只好按照她的意思说。”

贺顿堕入五里雾中。这是一件小事,在整个八卦阵中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它是一个令人十分不安的征兆。像一块基石,整个大厦建造其上。现在,卵石滑动。

贺顿迅速整理思绪,定能生慧。她不应把大芳所说的一切和老松一一核对,她要遵守职业道德。但她必须最大限度地迫近事实的真相,没有真相,一切讨论和当事人的改变都是沙上建塔。

尽管她不喜欢老松,尽管重听故事是非常乏味和折磨人的过程,但是,她必须从这里开始。

决心和方向一旦确定,贺顿反倒安静了下来。她很诚恳地对老松说:“一切,按照你记忆中的真实描述吧。”

老松说:“谢谢!”

接下来的日子,贺顿进入了分裂过程。她既盼着老松来,又本能地逃避这个日子。老松很健谈,智商超拔逻辑性很强,加之记忆力优等,细节的描述周到,让你有亲临现场之感。他和大芳述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各自的描述却有着有天壤之别。

疑问如同暴雨之前的蛙鸣,鼓噪不已,此起彼伏。贺顿不能说,也不能问,她只有倾听。长久地倾听,让她陷入了混乱和交叉。就像面对一个化为齑粉的器皿,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你它是黑的,马上又有人斩钉截铁地告知你它是白的。在黑与白的旋涡中摇摆,你要不头晕眼花才见鬼!

贺顿以前很少做记录,她认为心理师的脑袋瓜应该是最好的录音机。如果它重要,你一定会记住。如果它不重要,你自然会忘记。人脑是天然筛,多快好省美不胜收,任何人为的记录都是床上架屋多此一举。

现在,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脑子被虫嗑出了洞,四处漏风。回归传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亦步亦趋地把老松的话记下来,和大芳的回忆相对照。

叙述跨越时代,儿女情长琐碎繁复。这些,贺顿倒还能容忍,谁让她干的就是这份活儿呢?打铁的人就要有臂力,潜海拣珍珠的人就要能憋得住长气。做心理师的人练就一门功夫——听人说话。

叫人困惑的是真相扑朔迷离,比真正的凶杀案还让人如坠雾中。案子是有现场的,有血迹或是凶器。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和人证物证,你可以展开大规模的调查和悬赏,可以利用一切高科技的侦查和破译技术。对于心理医生来说,所有的设备就是一对耳朵两只眼睛,当然,还有一颗心。你听到的描述,时间是一样的,人物是一样的,但动机不同,细节不同,结论不同……

在所有的叙述中,老松都把自己描述成一个顾家的男子。政绩上努力清白,生活中对妻子无微不至,如果有什么照料不到的地方,那是他工作太忙,而绝非心有旁骛。对于妻子一次又一次的生病手术,老松解释为她身体素质娇弱,常年在家中调养,接触人和事物的面都比较狭窄,因此敏感,很容易想入非非。

贺顿老禅入定般看着这个男人。一身质量上乘剪裁合体的纯毛薄花呢西服,是被称为高级灰的那种非常纯正的灰色,没有闪光和暗格,代表着简明高贵的修养和风范。他说到关键处,会轻捷但是有力地打出幅度不大的手势,这使得他的双手经常在贺顿面前挥动,贺顿注意到老松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圆润,缝隙里没有一丝污垢。只有营养极为均衡,并且基本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中年男子,才有这种闪着婴儿般粉红色光泽的指甲。那些手势像强有力的注脚,镶嵌在老松的述说中,让人对它们的准确性不敢质疑。老松的目光坦诚地注视着贺顿,与贺顿的目光相撞时并不回避,只是有礼貌地上扬一下,掠过贺顿的发梢再降落下来,得体而有分寸。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是一个仪表堂堂八面来风的正面人物。

如果是一般人,一定会被老松骗过。但是,贺顿不是一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贺顿原本是个一般人,但是心理学这门科学武装了她,再加上不懈的工作和努力,已经让她具备了某种程度的火眼金睛。她看出了老松的色厉内荏。比如那些手势。当克林顿总统面对大法官的质询,也曾有力地打出过类似的手势。他曾一字一顿地对美国公众说:“我没有和莱温斯基小姐发生过性关系……”在这些话语之间,克林顿都打出了刀剁斧劈一样坚定的手势,但事实怎样呢?克林顿撒了谎。遗憾的是,贺顿的功夫还远未臻至炉火纯青,她的思维时而清晰时而混乱,更多的时候变成了大芳和老松的公共垃圾桶,纷杂而不洁。

如果是审讯,可以把几个人的口供串在一起分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诈可以唬,可以虚张声势盘根问底。作为一个心理师,这些都是不允许的。

贺顿被真相的奥秘逼得快疯了。她决定抛出一些材料,看看老松的反应。

“茶小姐,你认识吗?”

“哪位茶小姐?”老松作出思索回忆的样子。他的眸子向左上方瞟去,这说明他真的进入了寻索的过程,而不仅仅是敷衍。

“我不记得了。”老松回答。

“你不是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吗?”一不做二不休,贺顿索性揭开盖子。

“和一个卖茶的小姑娘?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老松矢口否认。

“那么,阿枫你总是认识的啦?”贺顿决定在不出卖大芳的前提下,把事实有限度地核对一下。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起码是她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方法。

“你是说很久以前我曾经用过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吗?我当然是认识的了,一个官员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办公室主任。不但我认识她,全机关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办公室的工作就是面向所有职能部门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老松睁大无辜的眼睛。

“你和阿枫有过超出一般上下级关系的关系吗?”贺顿这样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纪律检查部门的干部。

“没有。”老松矢口否认。

贺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是侦察刑讯,可以举重若轻地说,“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就在你们家的客房中,时间是……”

她没有资格这样说,但也不会轻言撤离。贺顿按照自己的方针继续下去。

“那么,你认识易湾吧?”

“我不认识。”这一次,老松的眼眸没有向任何方向旋转,干脆否认。

“易湾是一个女博士。”贺顿启发诱导,特别强调了“博士”二字。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很多个女博士。以前女博士比较稀罕,如今也像黄瓜西红柿一样,论堆儿撮了。”老松也针锋相对地加重了“博士”二字。

贺顿傻眼了。

如果说茶小姐和阿枫的故事,可能因为年代久远,老松有所遗忘的话,这易湾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如何就能矢口否认?

柏万福对老松也很感兴趣,问了几次进展如何,贺顿都说:“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呢?因为完全理不出头绪。对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听到不同的描述,南辕北辙。那么,谁有可能是真的呢?对别的来访者,贺顿在合上卷宗的时候,把烦恼和忧愁也隔绝在密闭的塑料袋中。下次来访之前,再拿出来温习一下,便进入情况攻防自如了。贺顿在这些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挖出一条防火带。那里是不毛之地,不生长同情也不生长思考,借以保持自己的道德中立和精神安宁。这一次,火焰烧过了隔离墙,浓烟滚进了贺顿的生活。

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对大芳的引导是否正确?同侪督导的结果是正还是负?这对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离婚吗?大芳是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受虐狂呢?问号折磨着贺顿,走投无路当中,她孤注一掷地问过老松:“你真的没有和其他的女子发生过性关系吗?”

老松愤然道:“没有!你这个念头如果来自我妻子那里,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这是她无中生有!她在你这里放了毒,我就要来消毒!”

老松、大芳,还有一个就是贺顿本人,三人当中,必有一个,撒了谎!也许是两个!最可怕的,可能是三个!贺顿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贺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细菌培养皿,充满了毒素。她开始失眠,不停地转动着“真的?假的?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的涡轮,直到百骸剧痛。早上起来,她神情恍惚,无法按部就班地看书和学习。甚至在书写其他病人的记录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老松和大芳的故事写进去。最要命的是,她在为别的来访者咨询的时候,恍恍惚惚地开小差,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样了?她还会再一次自杀吗?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毁了他们?

如果说大芳所言都是假的,她就可能是自莎士比亚和曹雪芹之后最可叹服的平民作家了。她能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勾勒得金戈铁马滴水不漏,她能创造出诸多可以乱真的情节和细节,她能把事情的起承转合结构得水到渠成,令人叹为观止。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贺顿就是天下最傻的心理师,或者说,贺顿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师。她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还懵懂不知。贺顿啊贺顿,你还打算拯救别人呢,先来拯救你泥沙俱下狼藉一片的大脑吧!

也许,谁都没有病,有病的是贺顿自己。她太想救他人出苦海了,结果先把自己淹得两眼翻白肚胀如鼓……

还有那煞有介事的同侪督导,贺顿就是忠诚地遵循同侪们的精神进行了以后的治疗,可怎么就落下了个离婚和自杀?无论谁是谁非,巨大的家庭变故已经发生,一个生命已在悬崖边行走……唯有这一点,千真万确!

贺顿陷入深深的恐惧和迷惘之中。心理医生如果不能救人就是害人,甚至连中间灰色区域都没有,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因为你给出的意见和观念,都可能对当事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只啄木鸟的长嘴,敲入了树干。要么捉出虫子,要么损毁树干。

怎么办?走投无路。她变得十分沮丧,心不在焉。大芳和老松的故事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夜不能寐寝食无安。她觉得自己好像燃尽了的香灰,直直地竖立在那里,靠的只是惯性了。没有热度,没有能量,也没有香气,只有干燥的灰烬,不定哪一阵轻风掠过,就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工作效率急剧下降。当然了,别人是看不大出来,只有婆婆说:“我看你这些日子不怎么吃饭,是不是害喜了?”

贺顿淡淡说:“不是喜,是病。”

“什么病啊?赶紧瞧瞧去,别把小病拖成了癌症。”婆婆担心。

柏万福说:“癌症不是拖出来的。要是,一开始就是了。”

话虽这样说,剩两个人在饭桌上的时候,柏万福说:“我看你不对劲。”

贺顿懒洋洋地说:“我也知道不对劲。”

柏万福说:“是不是抑郁症啊?”

贺顿说:“要真是抑郁症倒好了,马上到神经内科抓药去。但是,我不是。”

柏万福说:“那是什么呢?”

贺顿说:“这个案例闹得我焦头烂额,我想是职业枯竭吧。”

柏万福说:“如何是好?”

贺顿说:“没关系。我会自我调理,也许过一段就好了。”

时间一段段过去了,但贺顿的委靡状态并不见减轻。她的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恐惧,对自己的整个人生和事业都开始了怀疑。这种精神上的艾滋病疯狂地蔓延着,好似妖雾,你既不知道它是从哪里生成的,也不知它会向哪里飘荡。

这一天,贺顿收拾停当,对柏万福说:“下午没有候诊的来访者,我出去了。有事打我手机。”

柏万福对贺顿的行踪一般不过问,但这一段贺顿情绪不佳,特地关心一下:“到哪里去啊?”

“看病。”贺顿说完,出了房门,丢下一句话:“晚饭不回来吃了。”

贺顿去找钱开逸。钱开逸正好休息,看到贺顿说:“没想到你能来。”

贺顿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不是常常来吗?”

钱开逸说:“因为你已经把我的钱还完了。所以,我想,你可以不来了。”

贺顿说:“倘若真是这样,不知道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钱没还的时候,我就来。钱还完了,我就不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应该不还钱。”

钱开逸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借给你钱了。”

贺顿说:“咱们彼此有金钱关系的时候,都不说钱,现在好不容易没有钱的关系了,为什么还要说钱?”

说完,沮丧地把自己像个棉花玩偶一样,软绵绵地丢到了钱开逸宽大的床上。

钱开逸说:“你今天能在我这里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