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说:“怎么我刚来就打听我离去的时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女朋友要到你这里来啊?”

钱开逸说:“你自己抛弃了我,成家立业去了,对我的事干吗斤斤计较?”

贺顿说:“这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钱开逸说:“没有什么人来,我只是很希望你能在我这里多待上一些时候。”

贺顿说:“你放心,今天我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

钱开逸说:“你们诊所门可罗雀了吧?”

贺顿说:“此话怎讲?”

钱开逸说:“如果不是门可罗雀,你这个心理师怎么会大天白日地到我家来做客啊?”

贺顿说:“钱主播见多识广,但这一次不但是乌鸦嘴,而且大错特错。我们那里日渐兴隆,人们对心理诊所的要求越来越迫切,过一阵子,只怕还要开分店呢!”

钱开逸说:“好消息啊,那你为什么愁眉不展?”

贺顿说:“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你能否帮我解开心结?”

钱开逸连连摆手说:“折煞我也!你是正牌的心理师,我不过一杂家,你的心结我哪里有本事解开?”

贺顿苦恼地说:“我在诊所遇到了大问题,怎么办呢?”

钱开逸说:“心理师是先天下之烦而烦,先天下之伤而伤。咱们排个顺序,先休息放松一下,再来商讨如何解决诊所的问题。好不好?”

贺顿说:“不好。”

钱开逸说:“哪里不好?”

贺顿知道钱开逸说的休息放松就是做爱,目前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找钱开逸就是为了有所突破,闹得不欢而散,自己又到哪里打发这漫长的时光呢?她敷衍地说:“总是在你的房间里,大白天拉上窗帘,好像耗子打洞,太没情趣了。”

钱开逸恍然大悟说:“你的意思是不拉窗帘,光天化日?”

贺顿说:“我可一点也不是那个意思。记得沈雁冰老人家的小说里说过,那样会得罪太阳婆婆。”

钱开逸说:“好吧。咱们去一个太阳婆婆找不到的地方。”

两个人出了门,到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刚刚开张,所有设备都是新的,看起来比老牌的五星级酒店还要气派。金碧辉煌的大堂边镶着一个玲珑的咖啡厅,小姐围着维多利亚式的围裙,让人有置身欧洲的感觉。两人坐下,钱开逸点了卡布其诺,贺顿要了黑咖啡,慢慢聊着。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出了问题?”贺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

“又是他们……”钱开逸用小匙慢慢搅着泡沫,像在粉碎一个梦魇。

“关键是什么呢?”钱开逸摸不着头脑。他对案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为了安抚女友的心,只有安静地听下去,缓缓图之。

“关键就是——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真相究竟怎样?”贺顿发出一连串的问号。

钱开逸说:“那就让他们对质好了。是真是假,大白天下!”

贺顿恨恨地饮下一大口咖啡,也不管淑女不淑女了,用餐巾纸抹着唇边的苦涩说:“我何尝不想!但在之前,大芳就已经割腕自杀,如果现场出了意外,就没法收拾了。所以,不妥。”

钱开逸说:“你如果觉得当面锣对面鼓的不安全,那你可以把其中一方的话录下来,放给另外一方听,放的时候你察言观色,这样不就把事情搞清楚了吗?”

贺顿说:“你除了这种对质的法子,还有别的招数吗?”

钱开逸说:“没有了。你想啊,除了面对面就是背对背,别的法子都是隔靴搔痒。”

贺顿说:“你的这几招,我也都想过了,不行。风险太大。我最近一段充满了绝望。听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之极,好像马上就要终止。心跳之间的停顿如此悠长,仿佛百年。眼前一片黑,小煤窑爆炸后埋在煤层中的矿工,也不过如此。唉,你到底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钱开逸说:“更好的法子可能还是有的,只是要换一个地方才能焕发出热情。”

贺顿看出他的狼子野心,无奈地说:“好吧。”

两个人开了酒店的一间房,肆意妄为了一番,贺顿依然半截身体冰凉,钱开逸倒有了醍醐灌顶般的功效。风平浪静之后,钱开逸说:“我有办法了。”

贺顿坐起来:“快讲!”

“本市有一位心理学权威,叫姬铭骢。老人家德高望重,学养深厚,你现在遇到的困境,不如直接向这位泰斗求教。如果他肯指点你,一切迎刃而解。”

贺顿说:“这位姬老师,我也听说过,据说心理师考试的卷子都是他最后定夺,一言九鼎。因有这层关系,有关心理问题的求教,他都一概回避。深居简出,一般人哪里见得到!你这番话讲了和没讲差不多。”

钱开逸也坐起来,说:“讲了和没讲是不一样的。起码空气因我发出的声波而震动。如果我找到了他,说服了他接受你的问询,你不就跳脱出了苦海?”

贺顿穿好衣服说:“这样当然太好了。还要快啊,因为马上又到了老松接受治疗的日子,我都不知如何面对他了。”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她也快崩溃了。“越早越好!”她再三叮咛。不单是为了救治那对夫妻,也是为了救助自己。

“我会牢记在心。”钱开逸把领带系好,又在穿衣镜前左右斟酌,直到玉树临风,这才打开了饭店门锁上的链子,走出房门。

贺顿跟随在钱开逸身后。她听到钱开逸有些吃惊地问道:“您找谁?”

因为角度的关系,贺顿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听到了那个人的话语:“我在等你的女伴。”

这是丈夫柏万福的声音。

第一个来访者,打算大闹追悼会

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沧海横流。所有的来访者都是事先预约好的,你不能临阵脱逃。

好在贺顿心境还算笃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灾难的种子早已种下,等待的只是风雨凄迷的春天。此刻,主动权已脱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做的只是等待。

柏万福铁青着脸不知何处去了,文果对贺顿说:“今天有六位来访者等您。”她把一叠卷宗递给贺顿,贺顿接过来,手心沉重而热。这不是因为紧张而来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理感知。卷宗都保存在墙上的橱柜中,这间房子原本的格局是厨房。柜子摆放锅碗瓢勺的隔层中,暖气管穿行而过。

开始。

第一位来访者出现,好像凭空降下一囤乌云,倾泻所有角落,整个空间立刻被一种黏稠的冰冷的沥青所挤满,严丝合缝。她说她叫李芝明,但当贺顿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没有反应。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根本就不叫李芝明,李芝明是假名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李芝明被巨大的打击震得丧失了知觉,听不到声音。李芝明穿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皮鞋不用说也是黑色的,围着黑色的围巾,像一条毫无生气的黏滑海带,贴地逶迤。她脸色晦暗苦绿,所有的光芒射到她的皮肤上,都被吸收得一干二净,仿佛宇宙黑洞。

贺顿唤了三声李芝明,李芝明才艰难地“喔”了一声,说:“你在叫我?”

贺顿说:“是啊。你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没想到这句极为简单的话,引得李芝明号啕大哭,声音之洪亮,窗外走过的人如果听到了,一定以为这家刚死了亲娘。

贺顿除了送上纸巾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应该做。等待,只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为长时间的抽泣,手指像鹰爪蜷缩,伸展不开。贺顿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帮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轻轻展平……在这种肌肤相亲的接触中,李芝明感受到了关怀,哭声渐渐平缓。许久之后,李芝明才缓过气来,抽噎着说:“大姐,吓着你了。”

贺顿觉得自己的年龄好像没有李芝明大,但她不便纠正,知道在中国的某些地域,大姐是一种泛称,一种尊称,和具体的年龄没有多大关系。

“我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贺顿关切地问。

“好多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机会这样放声痛哭,大家总劝我节哀顺变,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啊……”李芝明红红的眼眶里又灌满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说:“我不哭了,我坐飞机到这里来,不是来哭的。把时间都用来哭,我就太傻了。”

“坐飞机来的呀?”贺顿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是什么事,让一个女人专程坐飞机来见心理师?单为了这惊天一哭?

李芝明误会了贺顿的意思,以为她不相信自己是专程赶来的,掏出了一叠机票,说:“你看,我刚下飞机,就打车到您这里来了,这是来的机票,这是出租车票。这张是回程的机票,都等着我呢。从您这里问完了,我马上就得去机场,搭飞机回家。”

“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吗?”贺顿被这一叠机票搞得紧张起来。

“有。”李芝明沉重地点头。

“什么事?”贺顿问。想到飞机不等人,回话也变得短暂简练。

“明天就要开一个会。在会上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言,不知道怎么说。”李芝明面色张皇。

原来是开会!贺顿略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对各式各样的会议并不在行,不知这女子万里迢迢坐了飞机来,向一个外行人请教什么会议事项?贺顿坦言:“我怕帮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帮我。你要是帮不了我,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帮我了。要是没有人能帮我,我就只有一条路了。”李芝明声嘶力竭地说。

贺顿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先从结果问起:“你准备的那条路是什么呢?”

“我的这条路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准备大闹这个会,让大家鸡犬不宁翻江倒海!”李芝明双目圆睁,黑色的服装随之抖动,好像一只母豹就要奔袭。

贺顿算是彻底地被搞糊涂了。她问:“这是一个什么会?”

李芝明说:“追悼会。”

贺顿来不及吃惊,继续问:“你要做什么发言?”

李芝明说:“致悼词。”

贺顿说:“给谁开的追悼会?”

李芝明说:“给我丈夫开的。”

贺顿失声说:“你丈夫他过世了?”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弱智,如果人还在,能开追悼会吗?!

好在李芝明处在非常状态中,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突兀,回应道:“是的。他死了。”

贺顿说:“什么时间?”

李芝明说:“七天以前。”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毒火攻心正处在极度哀伤体验中的寡妇,难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贺顿说。对于新近丧偶的妇人,这样应对断不会有错。

“刚开始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们曾是很恩爱的夫妻?”贺顿问。

“原来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觉得自己非常孤独?”贺顿说。

“原来是,现在更是。”李芝明说。

“我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你的话让我不大明白。”贺顿说。

“你不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明白。我坐着飞机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搞个明白,这样我回去之后才能比较明白。”李芝明说。

真是越听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绪渐渐平稳,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渐渐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乌海,是高中同学。高中是最容易发展出爱意并结出果实的阶段。小学和初中,年纪太小,男女生多充满敌意,难以留下美好情愫。大学以后,彼此定型,但多了市侩的斤斤计较和对远方的顾盼张望,真心就被油脂包裹,不易看清。高中时代,情窦初开,如同翡翠毛石,只磨开一扇碧绿的窗,其余部分还被天然皮壳笼罩着,扑朔迷离。从小窗望进,满眼都是纯青透明的水色,笃信雕琢之后就成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时候,作为李芝明男友的乌海,还不像后来那么英俊潇洒。有一些男孩发育很晚,20岁之前简直就是没熟的哈密瓜,清瘦寡淡,离香甜还早着呢。李芝明和乌海确立了恋爱关系,当然,是非常秘密的。有人说,早恋会使双方神魂颠倒学业下降,其实也不尽然。李芝明和乌海彼此都在较劲,你优秀我比你还要优秀。这样,他们就双双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大学,李芝明读的是医学院,乌海读的是师大中文系。上大学之后,两人关系就公开化了,亲友们也都很赞成。李芝明后来戏称乌海是老师,乌海就反唇相讥,叫李芝明大夫。李芝明说,看来我一辈子都要给老师洗沾满了粉笔灰的蓝衣服了。乌海很奇怪地说,为什么一定是蓝衣服呢?李芝明说,所有的语文老师都穿蓝衣服。乌海说,你怎么断定我将来就当语文老师呢?这下轮到李芝明不解,难道你读了师范的中文系,出来能不当语文老师吗?乌海说,一般来说是不能的,但事在人为。我看了很多重要人物的传记,发现他们有几个特点。第一个是家穷,第二个多是学师范出身。李芝明说,为什么呢?乌海说,过去只有最优秀的青年才上师范,因为师范是公费,不用自己掏学费,还管饭,报考的人就多。人太多了只有好中选优,所以师范就成了优秀青年的聚集之地。第三点,是他们大多学的是中文系。李芝明说,这我又不明白了,中文系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乌海说,中文是一切学问的根本,一个中国人,无论你将来要在哪一行出人头地,中文都必须好。中文就像一块好绸缎,可以绣最美的花。历史还凑合,勉强算是棉布。物理化学就不行了,是粗毛毡子,御寒还凑合。数学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就像防雨布,除了做伞,没其他用处。李芝明说,你这么一讲,我是又明白又不明白了。乌海循循善诱说,你哪点不明白,我再给你详细说说。李芝明讲,就算中文是一块绸,你要锈什么花呢?乌海说,我要绣一朵牡丹花,我要当领导。李芝明不禁笑了起来,说,领导是你想当就当得上的吗?乌海说,我先给领导当秘书。李芝明说,秘书是想当就能当上的吗?乌海说,我学了中文,就是修炼的第一步。其次,我还要对政治历史包括地理有深入的了解。其次我还要练出好口才,再其次我还要会写一笔好字,再再其次……李芝明堵起耳朵打断乌海的话说,其实你不用这样辛苦这样复杂,我有一个办法让你速成达到目标。乌海说,愿听其详。李芝明说,你娶一个达官宦人之家的千金,当一个乘龙快婿什么都迎刃而解。乌海抱住李芝明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所以我不跟你说我的远大抱负。我不是那种人,我要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登上高位。你就等着当官太太吧。

毕业以后事态的发展,居然和乌海预计的一模一样。按说师范生是必须分配到学校去,但乌海真的凭借出众的组织能力和口才,当然还有一笔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选拔到政府机关。刚来的大学生,从最基层做起,一个敞亮的前途已在招手。几年以后,乌海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李芝明也在医院当上了主治医生,两人完婚,婚礼上有副书记亲笔写下的贺词,虽然一张宣纸只有尺把见方,字也写得不怎么样,有一个字还洇得几乎看不出眉眼,仍被隆重地放在大红喜字下面,成了最引人注目的贺礼。婚后两人如胶似漆。正当乌海在秘书的位置上如鱼得水之时,他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乡镇锻炼。这时李芝明已怀孕,内心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乌海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说她不要以妇人之见影响了自己的前程。秘书这个职务,不知被多少人虎视眈眈,乌海主动放弃,焉有不批之理?副书记挽留不住,也只有随他去了。乌海下到基层当书记一去好几年,很少回家。回来一次,就在政府大院里走动一番,所有的人都惊讶他的瘦和黑。待到他在下面完成了公务员最难提升的正处这个阶段,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选拔市级年轻干部。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乌海以压倒优势进入了市领导班子,成了最年轻的副市长。

孩子也上小学了。李芝明有时候说,孩子是我一个人带大的,这几年你到哪里去了?乌海就说,你的辛苦我知道,我到哪里去了你也知道。如果我在家,是能帮你分担劳顿,可是就没有了这番与众不同的经历。你能给孩子的是温暖,我能给他的是地位。地位,你懂吗,这是千金难买的礼物。李芝明就不再作声,在她看来,什么地位又能比一家人团团圆圆更金贵呢?不过话虽这样说,李芝明还是感到了地位给予人的巨大好处。出门有车坐,到处受人尊敬,孩子上重点小学重点中学不费吹灰之力。经常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丈夫西服革履地给人作指示,李芝明觉得好像梦中。这就是当年那个满腹韬略的师范生吗?又是又不是。任何一个节日,都有人送礼。不逢年过节的,也有人送礼。吃喝拉撒睡所用的东西,从高级保健品到上厕所的加温冲便器,没有漏下的。乌海是个清官,从来不收受贿赂,他说,我乌海何德何能,他们如此厚爱我?不过是爱这个位置,爱这个权力。那些人送的不是钱,是穿肠毒药,是拉着了导火索的炸药包。我乌海哪能上他们的当!

于是李芝明这个官太太当得松心。丈夫的光环笼罩着自己,如同鸡精,无论什么样的羹汤,只要撒进去,就味道鲜美。医院里也是顺风顺水,评职称涨工资这一类的事情,李芝明从不用红头涨脸地与人争执,只管高风亮节地谦让,一切好事还是会顺理成章地落到头上。她这才知道,一个女人最大的财富,不是自己有什么手艺或是继承了什么财富,而是成功地把自己嫁好。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一个好丈夫,是所有幸福的保修单。

七天之前,丈夫到远郊县视察工作。说来也有趣,乌海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关于他的工作进程,李芝明没心思一一关注,却也了如指掌。市里的电视新闻会把主要领导的动向和盘托出,如果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镜了,大家就会怀疑他或她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饭的时候开着电视机。厨房里,有乌海特地为李芝明安的一个小屏幕的液晶电视,说是让李芝明做饭时不至于无聊。按照家里的经济状况,完全可以雇个保姆,但乌海嫌家里有了外人,说话不方便,李芝明就从采买到烹饪清扫,一律亲历亲为。在市一级领导的家眷中,成了简朴的典型,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乌海的亲民形象加了分。

油锅迸溅,李芝明没有听全本市新闻的播报,只是一回头看到丈夫的英俊面庞,正在一家鸡场视察禽流感预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油,让有棱有角的面庞更见坚毅果敢。李芝明对着油锅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当年真是慧眼识珠,在一大群青萝卜似的小伙子中间相中了乌海,如今他长成了人参。新闻跳到了其他条目,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燃气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挂电话,也是为了家人密切联系特地安设的,省得烹炸时听不见电话铃响误事。

是乌海打来的。他说,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话还没说完,李芝明就说,那你就在鸡场住下,明天再回来,安全第一。乌海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鸡场?李芝明说,电视都报了,你小心把鸡瘟带回家。乌海说,放心好了,我们都消了毒,连眼睛都点了药,没问题。李芝明说,原来以为你回来吃饭呢,我特地给你做了苦瓜。乌海说,留着吧,我明天晚上吃。

这就是乌海留给李芝明的最后一句话。李芝明和孩子把苦瓜都吃了,不是不给乌海留着,因为苦瓜放到第二天就变味,李芝明会给乌海做新鲜的吃。到了夜里两点,电话铃突然响了,领导干部家里,就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夜半铃声,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惊悚万分。不是炭窑崩塌就是山洪暴发,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总之没有好事。李芝明抓起电话,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乌副市长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话就把来电打发了,睡意蒙眬的她还可以继续入梦。

对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说,你是哪里?直到这时,她还以为是医院有事。

我是市府办公厅小孙。

李芝明和办公厅的小孙很熟,但小孙的声音异样陌生。

有什么事吗,小孙?李芝明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如果没有事,小孙岂敢半夜三更把电话打来。

是这样的,大姐,您不要紧张。乌副市长他出了点车祸,现正在抢救中。你是不是赶快到现场来一下?本来市长要亲自给您打电话,他现在正守在乌副市长身边,指挥医生全力抢救,就让我给您通报这个事情,大姐,接您的车马上就到您家楼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孙结结巴巴地还说了些什么,李芝明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记住了车祸和全力抢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闹追悼会,让乌海身败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个来访者,已经开始下毒

送走李芝明。平日候诊室里坐满默不作声的来访者,空气肃闷并充满粗重的呼吸声。今天,竟是出奇的安宁,一年轻女子带一小男孩,吹气如兰,静息等候。

贺顿问文果:“下一位?”

文果向孩子和年轻女子的方向示意。

“哦,请给我你的登记表。”贺顿说。

“不好意思,没有填。”女子站起来抱歉地说。贺顿敏锐地注意到了她所说的是“没有填”,并不是“还没填”。安逸的坐姿,说明她已经来了一段时间,有足够的工夫填写登记表。没填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愿意填。

贺顿想,见鬼!又遇到不愿意填写登记表的人,这通常表明事态严重或是此人防卫心理相当强。这种人,就像夜里寻觅水源的野兽,既想寻求到帮助,又不愿留下任何踪迹。贺顿理解他们。不过通常的做法是在表格上造假,胡乱填写姓名地址电话号码等等资料,只在咨询事由一栏里,直言相告。也就是说,所有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问题是真的。这位带孩子的女性,走得更远,竟不着一字。

贺顿未置可否,文果觉察到了她的微嗔,为表自己工作缜密,把刚才说过N次的话又重复一遍:“填了登记表,心理师不用从头问起,其实你合算,节省了时间。”

年轻女子面色微红:“不是不想填,是不认识那么多字。”

心理师贺顿就算见多识广,也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长发披肩,身穿合体的黛青色职业装,领旁还扣着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针。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标准的白领丽人相,居然是个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谁说文盲就不能来看心理师呢?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贺顿说:“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请随我来,咱们正式开始。”

女子身影未动,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随着贺顿往心理室走。贺顿和气地对他说:“小弟弟,请你在外面稍微等一会儿,我和她谈完了,你们再会合。”

小男孩奇怪地扬起头:“为什么你要和她谈完了,才理我呢?”他穿着雪白的运动裤,雪白的羊绒衫,脸蛋也是奶酪一样的瓷白色,好像一个雪娃娃。

“因为我们这是工作啊。”贺顿耐心解释。

“为什么和我谈就不是工作了呢?”雪娃娃不以为然。

“因为……”贺顿一时语塞,她不想在工作尚未开始时,就在无干人员处分神,递眼神给年轻女子,示意她赶快跟上,以结束这无谓的耽搁。

女子对雪娃娃说:“阿团,你不要乱说。”

阿团撒娇:“谁乱说了?是她不让我进去嘛!”

贺顿等待着,她至今也没搞清女子和孩子的关系。说是母子年龄不符,说是姐弟面貌不像。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毕竟年轻女子的问题不会因这小孩子而引发,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不错。

“赶快进去,我开始计时了。”文果指了一下墙上的挂钟。

雪娃娃大摇大摆跟着贺顿走进了心理室。贺顿很奇怪,说:“你怎么进来了?”

阿团说:“本来就应该我进来!”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叽里咕噜地巡视心理室的陈设,然后很有礼貌地问贺顿:“心理师,我坐哪儿合适?”

贺顿回了一句:“你先随便坐。”转身出了心理室的门,问文果:“到底是谁咨询?”

文果说:“就是他啊,阿团。”

贺顿说:“谁让他来的?”

年轻女子赶紧站起身来说:“没有谁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

贺顿说:“那你是他的什么人?”

年轻女子说:“阿团是我们老板的独生儿子,我是老板的秘书。阿团要来看心理师,老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是陪同阿团的……”

原来是这样。

贺顿重新进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团已经舒适地坐在了淡蓝色的沙发之上,因为腿短,脚跟够不到地面,悠闲地垂在沙发的边缘。袜子和裤腿之间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两根奶油冰棍。

贺顿哭笑不得。

“我怎么称呼你呢?”贺顿按照对一般成人那样开了言。她一时吃不准面对这样幼小的来访者,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视同仁。

“他们都叫我阿团。我的大名叫周团团。”阿团大大咧咧地说。

阿团身上,有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的随意。他们从小受到溺爱,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的人都有义务对他好。

“周团团,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贺顿决定称呼这个孩子的大名。有些许悲哀,因为这个小家伙出了钱,正确地讲是他老子出了钱。只要是客户,她就要郑重其事地对待。也许,这个孩子只是来寻开心呢!

“刚才趁你不在的时候,我把你的这间屋子详细地侦察了一下。你墙壁上的这面镜子,不是普通的镜子,它是一幅单面镜。在外国间谍片里,常常有这种镜子,警察们可以在另一侧,侦看到犯人们的一举一动。我没冤枉你,你的镜子就是这样吧?”周团团天真而狡谲地问。他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像粉色蓓蕾。

这是心理室的秘密。长久以来,贺顿不知道有多少来访者发现过这个秘密,但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她。贺顿看着周团团清澈如洗的淡蓝色眼白,觉得任何敷衍都是犯罪。她说:“你侦察得很对,这就是一面单面镜。在镜子的那一边,可以看到我们。”

周团团突然紧张起来,说:“这么说,安阿姨在那边能把咱们看得一清二楚?”

贺顿问:“安阿姨是谁?”

周团团说:“就是陪我来的那个女人。”

贺顿说:“单面镜的那一面是锁着的,不是谁想看就能趴在那边看。如果没有我的允许,当然了,也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否则,谁也不能在单面镜的那一边,偷看咱俩。”

“这么说,咱们是安全的啦?”周团团高兴得几乎从沙发上蹦下来。

“我保证你的绝对安全。”贺顿诅咒发誓。

周团团很开心,索性和盘托出:“我还发现你们这里有窃听偷录设备。”他指指沙发扶手下侧。

要不是顾及仪表,贺顿几乎捶胸顿足。心理室的精心安排,在这个小机灵鬼面前原形毕露不堪一击。现在的孩子浸泡在电子世界里,智商超拔者已修炼成精。贺顿不敢敷衍,索性全盘招了。“是。你观察得很细致,这里有你所说的窃听和偷录设备,我们也并没有做特别周密的伪装,只是略微隐蔽了一些。不过,你放心,它们现在都是关闭的。正确地说,它们应该叫录音录像设备,是为了工作需要而装备的。如果没有你的允许,这些都不会使用。其实,在登记表的注意事项里都说得很明白了,只是你没有填表,所以没看到。”

贺顿不敢小看这个两条小腿都蹬不到地面的来访者,事无巨细地解释着。

“那不是我的过错,是安阿姨的失误。她看了注意事项,却没有转达给我。”雪娃娃当仁不让地分辩着责任归属。

“好了,有关设备的问题是不是到此为止?咱们进入正题。”贺顿说。她是一个有操守的心理师,进入心理室后的每一分钟,都是来访者用金钱买下的时间,童叟无欺,她要尽快投入工作。

周团团意犹未尽,环顾四周说:“你敢保证,咱们的谈话是绝对秘密的?”

贺顿一字一顿:“我敢保证,咱们所说的话,既没有人窃听,也没有人录像,它是绝对秘密的。”

周团团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问题和你商量商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这样我不认识的人,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无私地帮我。”

一句话让贺顿坠入迷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公子,有什么忧愁?有什么烦恼?

不待她继续发问,周团团就凑近她,用极细小的声音问:“我的问题就是——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法子,能不让外面这个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结婚?”一口特属于孩子口腔的带酸甜味的气息,茸茸地扑到贺顿的腮帮子。

问题之严峻,连贺顿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紧锁着的房门。这屋子的隔音设备应该是不错的吧?

“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他们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没有办法……”雪娃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按说孩子是不应该有这样沉闷的气息。他那没有一丝皱纹的光洁脸庞,纵起了大块的痉挛。

“我是他们的开心果,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我一直在等他们回头,可是,门外这个女人,是我爸爸的秘书,她先下手为强了,天天围着我爸爸转,问寒问暖的,把我爸爸给感动了。他们在商量结婚的事了。你说他们要是结了婚,那我爸爸和我妈妈复婚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我就没有爸爸也就没有妈妈了。或者说,我就会有两个爸爸加上两个妈妈了。爸爸妈妈这种东西,一样一个最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多了少了都是悲惨的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他们,我爸爸是一个脾气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挠他结婚的意思,会完全不顾我的反对,更快结婚的。所以,我只能假装和安阿姨好,才能探听到他们的真实动向。我也不能和我妈商量这事,因为我妈要是一听我爸爸要结婚了,她也会加快步伐嫁人,我面临的形势就更复杂了。我只有求助一个外人,这个人能明白我的意思,还能帮助我解决困难,还得能保密。我所有的叔叔婶子大爷大娘姑姑姨姨舅舅们都不成,他们都是碎嘴子长舌头,我要是跟他们一个人说了,就等于跟所有的人说了,事就砸了。我从电视里知道心理医生就是帮人忙的,我就跟阿姨说要去看心理医生。阿姨现在想跟我爸爸结婚,可会讨好我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阿姨把您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预订下来了。她是用不同的人名定的,要不您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干啊。所以,心理师阿姨,您不用着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是咱们的,您就帮我想个好法子,让门外这个女人离开我爸爸……我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屋外的这个女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结婚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开始给安阿姨下毒了……”

第三个来访者,我是T,她是P

工作量不均衡。上午畸轻,下午畸重。

午饭后。

一个浑身散发淑女味道的来访者,端坐在沙发上,双腿紧紧地抿着,两个膝盖包裹在淡茄紫色的毛织长裙中,优雅地侧向一方,露出苹果般浑圆的轮廓。两个脚踝也紧紧地拢在一起,侧向另外一方,一双小巧的白色靴子俏皮而干练。此女整个身体扭成了性感的“S”形,但又毫无张扬之感。令人第一印象十分舒服的女性,大约三十岁年纪。

贺顿看了一眼她的登记表,名叫桑珊。桑珊把表上每一项都认认真真地填写了,甚至连收入一栏都规规矩矩不厌其烦地书写了阿拉伯数字——“10000”。一般人通常爱偷懒,如遇这种情况,会简写成“1万”。

桑珊的学历是“硕士”,籍贯是西北某省。前来咨询的理由“失恋”。

桑珊基本上可以算作美人了。皮肤白皙,头发漆黑如瀑,鸭蛋脸上神情肃穆。只是双眼无神,像一台很久没有使用的坏照相机,完全没有聚焦的功能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贺顿很关切地问。面对这种精神委靡的来访者,她要先关怀一下精神健康问题。除了人道主义方面的考量,还有一个利己的顾虑。此类来访者若是情绪激动心弦紧张,可能会出现虚脱昏厥,要明察秋毫防患于未然。

“还不错。昨天晚上特地吃了加倍的安眠药,睡得还可以。应该说,是最近几天里最好的。”桑珊回答。

“午饭吃了吗?”贺顿好似拉家常,实则在评判失恋造成的影响。

“吃了。”桑珊回答。

“吃的什么呀?”贺顿并不满足一句简单的“吃了”,像这样的青年女性,经常是用一颗樱桃西红柿或是一小杯麦片就把自己的胃给打发了,用餐形同虚设。经受心理访谈的人,其能量消耗几乎和游泳差不多。若是哭泣和愤怒宣泄,耗损的体力就和登山有一拼。贺顿想:以后在墙上的“来访须知”里,要加上一条:见心理师之前,请“吃饱饭”。

“吃了一个煮蛋的蛋白,半磅脱脂牛奶,还有三片面包,一个澳洲柑橘。”桑珊一边回忆一边说。

还挺注意保养自己的,营养是没有问题了。贺顿松了一口气。好,现在进入正题。

“你想说什么呢?”贺顿开场。

“就是我在表上填的那个问题。”桑珊不愿意复述“失恋”这个字眼。

失恋的人们常常是这样的,他们躲避这个词汇,好像洪水猛兽。心理师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人们正视问题。如果连正眼瞧瞧都不敢,何谈解决?贺顿要鼓励桑珊直面惨淡人生。“你在表上谈的是什么问题?”贺顿夸张地看着表格,以证明自己是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