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说:“心理治疗虽然不是慈善事业,但从业人员要有一颗慈悲之心。我不愿意这个行当只为掏得起钱的富人服务。”

文果说:“这样的人络绎不绝,咱们就离破产不远了。”

贺顿说:“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吧。”

第六个来访者,101个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总算下班了,贺顿回到小屋,柏万福不知道哪里去了。刚换上拖鞋,预备伸直了腰身,把一直紧绷绷的后背像一条死狗似的放倒在床上,电话响了。文果说:“贺老师,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声音里带着乞求。

“无论有什么事,都等明天上班以后再说吧。我累了。”贺顿果断地封了文果的口。分别的时候还一切如常,文果在收拾文案和打扫卫生,走得稍迟一些。瞬忽之间,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大惊小怪。

“可是,他……他们就坐在候诊室里,一定让我给你打个电话……”文果声音变得很大。贺顿断定,这些话就是讲给那个人或那些人听的。

文果学的是秘书专业,在心理学方面没修炼,面对他人的操控缺乏反击之力。贺顿多少原谅了她,问:“他们是谁?”

“有人想来做咨询,已经等在这里了。”文果还是用很大的声音说话。

贺顿明白对方一定已经将这个小姑娘征服,文果在为他们说话。开店的人总是希望生意红火有主顾,都下班了,还有人找上门来,该算好事。贺顿换了比较平和的口气说:“你代表诊所谢谢他们的信任。只是今天已经下班了,他们又没有预约,没法子作咨询。约好了时间欢迎他们改日再来。”

“说了。我都说了。”文果忙着表白。

“那不就行了吗?让他们喝点水,再把糖果饼干请他们垫补一下,毕竟天晚了。这些,你不是都熟门熟路吗!”贺顿一边捶着后腰,一边做指示。

“可是,他们一定不肯走,一定要和心理师当面谈一谈。”文果为难地说。

“如果不走,就随他们便,一直待在候诊室好了。这么晚了,哪里能派出心理师接待他们?居然用这种威胁的方式,不能开这个头。”贺顿不耐烦。最近她身体委顿,加之和柏万福冲突骤起,今天又是多个棘手案主纷至沓来,实已山穷水尽。

文果说:“他们不会一直呆在候诊室的,已经买好了夜里回老家的火车票。”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那不就简单了?你把情况说明后,送他们离开就可。有何为难?”

文果的声音突然变小了,用类似李谷一唱流行歌曲的气声说:“来咨询的人得了癌症,今天医生已宣布无法医治,这是他们临终前的最后请求,只有一个月了……”

“什么一个月?”话筒里突然涌出杂音,贺顿没听清楚。

文果不愿意重复这句话,但又不得不重复,她费力地说:“生命只有一个月。家人现在要带他回乡下去。临上火车之前,他要求见见心理医生。这是一个人最后的心愿……”

不用多说,贺顿已明白。她说:“好吧。你叫他们等等我。”

都下班了,没法再安排别的心理师接谈,只有亲自出马。贺顿起身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冷水洗脸,让别的来访者的故事都被泡沫淹没之后冲走。然后穿上自定义的工作服,在额头抹了一把风油精,浑身散发着樟脑的气味,出了门。

尽管贺顿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候诊室内的热闹情形还是出乎意料。共有七八个人或站或坐地等候着她,好像迎驾。

一位风度优雅的老太太戴着宽檐呢帽,有一点像伊丽莎白女王,显得风姿绰约。看到贺顿进来,第一个站起身说:“您就是心理师吗?”

贺顿说:“是的。我就是。”

老太太苛刻地打量着她,问:“我叫乔玉华。你看起来很年轻嘛!”

贺顿明白老人家的潜台词是——你行吗?回答说:“心理学这门科学本身也很年轻。”她的潜台词是——年纪大的人以前也并没有机会掌握它。

这番潜台词的较量,让老太太比较满意。她说:“你都已经下了班,还来为我们加班,谢谢你了。事情是这样的,这位是我的老伴,三年以前,他患了癌症……”一位头皮锃亮的老者应声站了起来。贺顿向他点点头,心想,三年了,一家人已经能够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论癌症,应该说是很好的氛围了,这让将要进行的工作有了坚固支点。

“这几位,是我们的儿子女儿媳妇和女婿。你可以想见,我们是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焦虑。但是,焦虑不是法子,我们要面对。你说,是不是呢?”老太太考官似的看着贺顿。

贺顿频频点头,心想这位老太太退休之前不是部队的政委就是局一级的党委书记,说得多么在理!有了这样的铺垫,老头就是驾鹤西行,心中的惦念也会放下很多。

贺顿看了看表,既然人家还要赶火车,心理师的工作就宜早不宜迟。她说:“那咱们就开始吧。”

老太太说:“好吧,那就开始吧。早点完事,赶火车也从容些。”说完,就随同贺顿进了心理室。贺顿明白老太太一定是对自己还不够放心,想单独再交代一下注意事项。这明摆着是对她能力的不信任,但贺顿能理解。

“您老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贺顿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说:“不是要开始了吗?”

贺顿说:“对啊,马上要开始了。”

老太太略微思忖,扑哧笑了,摘下了宽檐花帽,一个锃亮的雪白头皮,如同恐龙蛋壳,暴露在雪亮的灯光之下。

贺顿瞠目结舌。由于常常有癌症病人来访,贺顿知道这种寸草不生的头颅,是癌症化疗后的特征之一。

“姑娘,没想到吧,是我要见心理医生,是我被医生宣布不治,是我要死了。”老太太好像对贺顿的误解觉得十分有趣,露出一口瓷白色的假牙,开心地笑着。

“可是,您不是说您老伴是癌症吗?”贺顿无法掩饰愕然。

“对呀,我老伴是在三年前得了癌症,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得癌症了。癌症也不是一家只有一个指标。这三年来,我千方百计地服侍他,他现在恢复得很好。可我在几个月前也查出癌症,就没有他那样的好运气了。现在,更准确地说也就是昨天,医生正式向我摊牌了,说我的癌细胞分化非常快,分裂极为猖狂,所有的化疗药物都毫无效力,他们推断我的生命只有一个月了。我就决定出院,坐今天晚上的火车回老家去,去看看我父母的坟地,把自己最后的事料理一下。他们问我还有什么要求,那意思就相当于你想吃什么就说话,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一定得到满足。我说,我想见见心理医生,我们就到这里来了。您都下班了,又惊动了您,真是不好意思。不过,看在一个就要离世的老人的面子上,我想你一定是不会计较的。在这里,我谢谢您了……”老太太说着,滑稽地敬了一个礼,瘦削的手掌在白白的头皮前忽闪着,触目惊心。

贺顿被逗笑了,但紧接着涌出了眼泪。她不知道该对这个老人说些什么,这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子,就要随风坠落,带有发酵之后的逼近死亡的醉人香气,让你有一种头晕目眩的匍匐和敬畏。

古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吧?面对这种被死亡授予的风趣与豁达,你还能说什么?你还敢说什么?

贺顿语塞,只顾得用手背去抹泪。老人家把桌子上的纸巾抽出一张,说:“擦擦脸。我还有事要问你呢。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就没法帮助我了。”

一句话提醒了贺顿,是的,此刻,她是在工作中,她的职责需要她警醒和振作。她用纸巾把眼窝狠狠地揩了揩,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老太太压低声音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贺顿说:“我非常愿意帮助你。只是不知道你具体需要什么?”

老太太说:“关于我的老伴儿,我知道他现在正在遭受极大的打击。自打他病了以后,他就特别地依赖我,变得像个小孩。我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成了他的主心骨和脊梁。他几乎以为我是钢铁战士,以为我无所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其实,我只是个小老太太,我以我所有的能量在支持他鼓励他,帮他渡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现在,我不行了,支持不了了,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怕他接受不了,已经和他谈过多次了,他现在基本上能接受这个事实了。我去了之后,他还会好好活着,和我的儿女们再相处一段,陪陪他们,不能让孩子们刚刚没了妈,马上又没了爹。我希望他能活得健康快乐,如果有可能,还可以找个老伴儿。不要以为这是对我的不忠,其实是我心中所想所盼。到了实在坚持不了的时候,也不必硬挺着,不行就安安然然地走吧。我在那边等着他。这些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老头也能接受了。所以,他这一方面,我基本上没什么可挂念的了。”老太太目光炯炯地讲着,贺顿除了俯首静听,找不到任何插言的余地。

“关于孩子们,我也都做了交代。我死了以后,他们一定会难过的。我们家的亲情关系很重,大家彼此都很黏糊,这样的氛围,又好又不好。好的是温暖,不好的是一旦有人离开,剩下的空隙太大,冷风嗖嗖,人会非常难过,厉害的还痛不欲生。但是,这不是我能帮助他们的范畴,只有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扛了。我告诉他们,如果一个人实在扛不过去了,大家就聚在一起,痛哭一场,想想我的好处,说说自己的思念,然后就到饭馆去吃饭。不要自己在家里做着吃,那样虽是亲近,吃的也顺口,但是做饭的那个人太辛苦了,他心中的难过也没有法子发泄,到时候,大家都缓过劲来了,他一个人就更孤独更凄惨了。所以,到饭馆去,去吃好的,变着花样吃,吃平常吃不到的东西。人的胃力量是很强大的,有的时候,能战胜心。不要省钱,当然,他们都有钱,但这笔钱我已经预留出来了,到时候,就用我的这笔钱来结账。生前,每次团圆都是我给孩子们张罗着吃的东西,今后我没这个机会没这个福气了。但是,我留下这笔吃饭的基金,吃饭的时候,就好比是我也在场了。当然,光吃饭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眼泪也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那就还有一个好帮手,就是时间。时间会帮助我的孩子们走出哀伤……”

贺顿听得呆滞,这样聪慧如鬼魅一般的老媪,还需要什么心理医生?!她几乎可以给所有的人当心理医生了。

也许,她只是需要有一个家人以外的人来倾诉吧?很多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反倒有很多保留,倒是面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更容易把内心的秘密袒露。贺顿这样想着,就说:“您说的这些都让我很感动。不知您还要告诉我些什么?”

老人家明察秋毫地笑起来,说:“小姑娘,你一定以为我还有深层的秘密隐藏在心窝里。在临死之前,要找到一个人把沉重的包袱抖落开,比如我有一个初恋的情人或是心中暗恋已久的偶像,更耸人听闻一点,我干脆在哪里有个私生子或是哪个孩子其实不是我老头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骨血。如果往更大的方面联想,也许我当过叛徒汉奸什么的,历次运动都逃脱了,如今临死之前良心发现,感觉自己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临死前要忏悔……不,不,完全没有这些。什么都没有,清清白白光明磊落。我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留恋的东西,该我享有的,我都享有了,我已感恩不尽。现在该我放手了,我会遵守规矩,乖乖地放手。有关的事项我也都把意思和家人交代了,项链给女儿,戒指给儿媳,甚至连居民小组的那点活动经费,我也把账都理清了,小葱拌豆腐,清清爽爽。我没有憾事,我无牵无挂,现在,是无事一身轻了……”

此刻,贺顿被这个精灵一般的老太太彻底征服并搞糊涂了。她原谅了文果,别说是初出茅庐的文秘专业毕业生不是此人对手,就连她这个专业的心理医生,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精于世故宠辱不惊的案主。老人家始终掌握着谈话的舵轮,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引导着潮流,让听众入瓮。

贺顿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了。这个不变,就是继续俯首帖耳听下去。如果老人需要这样一直讲下去,一直讲到死,她也会洗耳恭听。有句古话叫“死者为大”,将要死的人也为大啊。

终于,老太太运筹帷幄地讲完了,告一段落。她眨眨有点酸的眼睛说:“你现在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吗?”

贺顿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马上就要知道了。”

贺顿说:“谢谢你的信任。”

老太太纠正她道:“这不是信任,是我实在没有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告诉你,我有一百零一个洋娃娃……”

贺顿已经做好了听到最骇人听闻的话题的准备,但她没想到是洋娃娃,脸上露出错愕表情。老太太伤心地说:“你看,都说心理医生阅人无数无所不能,其实也不过如此。洋娃娃把你吓得脸都变色了。”

贺顿说:“就是普通的洋娃娃吗?”

老太太干脆地说:“对,就是普通的洋娃娃,有中国造的,有外国造的。有眼睛会动的,有眼睛不会动的。有会说话的,有不会说话的。有穿裙子的,有不穿裙子穿裤子的。有白皮肤的,有黑皮肤的,有黄皮肤的,有少数民族的,有戴帽子的,有不戴帽子戴头巾的,有手里拿着乐器或是武器的,有手里什么也没有赤手空拳的……”

这一番介绍,算是彻底把贺顿推入五里雾中。老太太眉飞色舞,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病态的酡红色,贺顿忍耐了半天,还是壮着胆子行使了心理医生的职责,打断老太太的话头:“我已知道您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洋娃娃,您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呢?”

这句话总算把老太太从洋娃娃的包围中拯救出来,偏着头想了想,说:“我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死了以后,这些洋娃娃到哪里去?”

原来是这样!贺顿哭笑不得,一个如此睿智豁达洞若观火的老人,在洋娃娃面前,竟然一筹莫展。

贺顿从来没有玩过洋娃娃,小时家里很穷,到了有钱能买得起洋娃娃时,她早已过了摆弄这种玩偶的年纪。如今,生死攸关之际,有人为了洋娃娃来咨询她,贺顿也陷入也一筹莫展的困境。

如果依她的意见,很好处理。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发表意见,一切以当事人的感知为最重要的线索,所有先入为主都潜藏着极大的弊端。

“那么,您对此问题有何考虑呢?”贺顿问。无论多么棘手的问题,当事人都比你更早地接触它的内核。他们曾千思百虑,柔肠寸断。多高明的心理师,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穷尽当事人的思绪。千头万绪化为一句话——让你的当事人把真实想法说出来!这是好心理师的不二法门。

“我的洋娃娃,在我死后,有三条出路。”乔玉华老太太把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等着贺顿问她。

有这样一种人,习惯这样被人询问,他们在询问当中感到一种操纵的快感。可贺顿不是一般的人,她是一个有反控制能力的心理师。她就偏偏不问,等待着水落石出。

乔玉华果然绷不住了,说:“这第一条路,就是把所有的洋娃娃都留给我的儿女们。可惜他们一点都不喜欢洋娃娃,他们会让它们积满了灰尘,蓬头垢面。我不忍心让洋娃娃在我死后落到这种凄惨的境地中去,要知道每一个洋娃娃都是我精心淘换回来的,都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能我死了之后,它们就集体成了孤儿。”

贺顿点点头。这个点头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鼓励老太太继续说下去。乔玉华说:“第二条路,就是把洋娃娃都捐到幼儿园去。我知道孩子们会喜欢我的洋娃娃们,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可爱了。但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孩子们不懂得珍惜洋娃娃。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些不会说话的玩具。其实我的一部分洋娃娃是会说话的,有的还会说英语,虽然都是很短的句子,但在我眼中,每个洋娃娃都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只怕幼儿园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小公主们,慢待了我的洋娃娃,把它们的鼻子磕破,胳膊弯了腿骨折了,头朝下摔得鼻青脸肿脑溢血什么的……要真是那样的话,还不如走第三条路。”

乔玉华沉吟了半晌,没有说出她的第三条路。这一次不是卖关子或是等待贺顿的反应,而是她真的吃不准这条路是说还是不说。过了好半天,她下定了决心,最终说出来。“这第三条路,就是把这一百零一个洋娃娃和我的尸身一道火化……”

贺顿被震骇。在她面前,烈焰已经腾起,乔玉华的尸身被一百零一个洋娃娃簇拥着,在火光中变成金红色。那些洋娃娃像活了一样,眨着眼睫毛,挥动着手臂,从五颜六色变为灰烬。

“你害怕了?”乔玉华一针见血。

“不不……”贺顿赶忙否认,一个心理师让来访者看出胆怯,这不是优良素质的体现。贺顿遮掩说:“我只是在想,人家火葬场也许不会同意。”

乔玉华说:“这个细节我早就想到了,不用担心,我给他们留下足够火化两具尸体的钱,他们赔不了本。”

只要想一想人的骨灰和洋娃娃的灰烬混合在一起,也实在令人怅然。乔玉华好像有第六感,测出了贺顿的心思,就说:“我的骨灰和洋娃娃的骨灰装在一个布袋子里,就好像古时的兵马俑殉葬,也很有意义。”

还奢谈意义呢,贺顿觉得这简直是她开业以来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主意。乔玉华说:“好了,我把我的三条路都和盘端出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在这三条路当中,我到底去走哪一条?或者,你还有第四条道路建议我?请赶快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一句双关语。乔玉华既要赶火车,又要从生命的终点站下车了,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时间都不多了。

贺顿这时问了一个和道路无关的问题,她说:“乔阿姨,您以前是干什么的呢?”

乔玉华说:“多早以前?”

贺顿说:“退休以前。”

乔玉华说:“我是一个局的党委书记。”

贺顿心想,果然。又问:“在党委书记之前呢?”

乔玉华说:“是处长。”

贺顿又问:“再以前呢?”

乔玉华说:“那就是科长。”

贺顿又问:“更早以前呢?”

乔玉华说:“我看你这么问太辛苦了,索性告诉我,你想知道的最早时期到哪里?”

贺顿说:“解放前。”

乔玉华说:“那时我是一个革命者。”

贺顿说:“打仗吗?”

乔玉华说:“当然打仗了。我是一个勇敢的女游击队员。”

贺顿说:“你杀过人吗?”

乔玉华说:“当然了。”

贺顿说:“多吗?”

乔玉华说:“比双枪老太婆要少。比一般人要多。”

贺顿说:“知道了。”

乔玉华说:“我被你的问题搞糊涂了。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如实回答了你,可我就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贺顿说:“我正在想。”

乔玉华说:“我估计你也想不出第四条道路了。现在,请你马上回答我,在我死后,我的一百零一个洋娃娃,何去何从?”

乔玉华的眼睛中冒出属于死亡的犀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顿,贺顿真恨不得跑出心理室,把所有的咨询费退还给这一家人,然后扑到床上,放声痛哭。如果可能,就剧烈呕吐,连胆汁都吐出去,然后无知无觉化成一幅白绫。

“你说,我是否把自己尸体,同一百零一个洋娃娃一同化为灰烬?你说……你说……我马上退票,今天不走了。事出突然,我知道你一下子回答不了我,我等着你说……”乔玉华的声音像丧钟,盘旋在耳旁。

该说出真相的时候沉默,是一种卑鄙

寻常男子,碰到老婆偷人这种事,不当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厮打到头破血流,那就是孬种。柏万福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饭店。在等候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贺顿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宛若寒冰。原本他想用胸膛去捂,用手心摩挲,将冰核化为潺潺溪流,不想纵你千般打造,万般温存,她还是自成一体我行我素。他曾退后一步想:贺顿不是个风流成性的女人,虽然对自己没有激情,对别的男人也是视而不见淡然如水,索性不再强求随她去了。却不料在一派淡然之下,竟是早生异心。

极度的震惊和失望让柏万福失去了反击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这对淫乱男女,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什么也说不出来。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柏万福是个蔫人,可惜没有变成豹子,而是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夜未睡,两眼熬得通红。从此他晚上就躺在诊所的弗洛伊德榻上,一大早就离开,漫无目的地狂走。这种时刻,首先是脱离接触为妥。诊所的个案都是提前预约好的,只要不是天塌地陷战争爆发,就要照旧。真不知贺顿如何应付这样的工作量,但柏万福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如今,他一脑门子转的都是:他是谁?他和她认识多久了?他们今后会怎样?

每个问题都似一柄钢叉,刺穿了柏万福的心脏,在火上慢慢炙烤。好在今天的柏万福已受过心理训练了,不能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样处理奸情。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要冷静,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做决定。

很费了一些周折,打听到了钱开逸的身份和住址电话。当然了,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要贺顿提供这些情报。作为有过失的一方,贺顿应该坦白交代。柏万福判定若是自己问询,贺顿也会原原本本地告知。但是,不。柏万福怀着一种自虐般的痛楚,亲自搜集有关信息。心理师的课程给了柏万福莫大的帮助,在某种程度上像侦探一样训练了思维和逻辑。随着有关钱开逸的资料越来越周全,柏万福的应对方案也出来了。

约见钱开逸。

“你是谁?”电话拨通之后,钱开逸发问。

“我是柏万福。”柏万福义正辞严地说。

钱开逸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记忆,确信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这个名字。就客气地反问:“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您是谁。可以多提供一些信息吗?”

柏万福深深地悲哀了。他知道在妻子和她的情人谈话中,贺顿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就好似他完全不存在一样。柏万福强压着愤慨感伤,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那天,在522房间门口,我们见过面。”

“哦喔……原来是你。我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钱开逸慌乱了一刹那,很快镇定下来。该来的一定要来,索性早点来。

“请到那天你们喝茶的那家饭店。就在那张桌子上。”柏万福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斩钉截铁过,屈辱可以化为勇气。

钱开逸本想说那个地方恐怕不合适吧?又一想,到自己单位或是贺顿那边更不合适。若是柏万福提议到荒郊野外,他还不敢去呢!柏万福以前工人出身,自己乃一介书生,不是劳动人民的对手。再说自己也没有普希金那样的勇气,不敢举起手枪。别说不知道哪里能搞到枪,就是为了自身这条好嗓子流芳百世,也不能贸然送死。在规定时间,钱开逸只好乖乖赴约,坐在他和贺顿曾经促膝谈心的地方,和贺顿的老公短兵相接,感觉森然。又一想,这样的场合也好,灯红酒绿,想来不能拳打脚踢刀兵相见。

钱开逸从来没有正面见过柏万福,那天慌乱之中,也来不及细细端详。今天一见之下,可能是自己理短,反倒觉得身穿一身证券蓝制服的柏万福,血性与肃穆交织脸上,端坐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

柏万福说:“说说吧。”

钱开逸说:“是你叫我来的,该你先说。”

柏万福说:“就说说你们如何认识的。你为什么要当第三者?”

这是一个尴尬的问题,钱开逸完全可以拒绝。但是,钱开逸欣然接受。因为,那些镜头在他脑海中曾经慢放过千百遍,他早就想一吐为快。但是向谁描述?贺顿和他同是当事人,没有再说之必要。向别人说,毁了自己的清誉。柏万福是一个最不适宜的听众,但人家打上门来自动请听,对一个以说话为职业的主播来说,钱开逸不会退缩。

他目不斜视地说:“在应该说出真相的时刻保持沉默,是一种卑鄙。告诉你,我不是第三者。你才是第三者。”

柏万福迸出一个字:“讲。”

人都害怕被遗忘,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

相识始自声音。

广播电台要开一档直播节目,主谈心理话题。别家电台的此类节目,都是放在深更半夜。幽幽女声,恍若古埙,伴随着玄幻的吐纳之气,沿着午夜的雾岚在城市的巷道里蜿行,淡淡感伤中生出轻微的惊悚。

钱开逸预备孤独一枝。首先钱开逸是个男子,不能像情感保姆似的腻腻歪歪怀抱听众,充满惰性。其二是他音色清冽中气汹涌,由这条嗓子输出的字句,有虹一般的凌空质感和跨越天穹的权威。

钱开逸也有不足。他是广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理学背景,在谈论某些深度话题时力不从心。从台领导到钱开逸本人,都懂得强强联手扬长避短这条金律——需选择另外一位心理学专业人士做搭档,以保证此谈话节目的收听率节节攀升。

鉴于钱开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寻找女主播,成了本节目开播的先决条件。按说偌大一个城市,挑个有心理学背景的女子,并不是太难的事情。钱开逸一旦开始操作,才发现绝非事先设想的那般简单。

研究心理学的专家们大部分都集中在高校,学富五车,但语言风格乏善可陈。学术有余,活泼诙谐不够,催人昏昏欲睡。苦挣学分的学子们熬得住,手握旋钮的听众们可没那么好耐性。直播节目毕竟不是大学讲堂,开着车嚼着口香糖的白领,不是教授们的硕士博士生,可没耐心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满嘴喷术语,把一个心理现象掰开了揉碎了讲个水落石出。钱开逸只好忍痛放弃学府转寻民间。好不容易找到了专攻临床的心理学人士,又多矜持内敛,不愿意到广播电台抛头露面。

其实,广播里出风头的并不是相貌,而是一道音波。播音员隐藏在严严实实的直播间里,只有音色凌空翱翔。语调宛若青烟,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艺名躲在闪烁的电光之后,顽强地刺激着你的听觉,直到你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低语,把一个陌生人认作熟识的邻居。

女人们似乎更愿意藏起自己的声音,躲在安全屏障之后。钱开逸连连碰壁,不得不承认国外一位学者的研究结果——音色是除了身材之外最惹火的性感因素。他不无恶意地愤懑地想,难道男人们,比若我,就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声音裸露出来让女人们欣赏,女人们却把自己的声音包裹得如同粽子秘不示人吗?!

不管怎么说,任务还是要完成。钱开逸成了一个“星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音探”,他要找到一条声带,能和自己的声带相匹配。钱开逸骄傲地想到专家形容他的声音:“如同高速公路一样笔直光滑并有着黯黑的波浪起伏,远处暮色苍茫间浮动着夕阳那鱼鳞状的橘红色光芒……”能和这样锦带般的声音相匹配,杯觥交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况且,还要有深奥的心理学魅影相随。

难啊!上天入地没有找到合适人选。有一个女人险些入网,虽说达不到美轮美奂,基本符合要求。只是钱开逸再三斟酌之后,还是断然把她放弃了。原因不可对人言——她太老了。当然如果你看到这位女专家本人,在精心的保养和化妆品齐心合力的捍卫之下,一张面孔还能蒙混过关;由于十分注意节食加之硅胶在胸前帮衬,身材也算玲珑有致,背影让人生出遐想。可惜声音是无法化妆的,由于年代的磨损而造成的喑哑和撕裂,虽然只是轻微的折断和劈开,可一经话筒的放大传出,就让钱开逸感觉到巨大的潜在不安。要知道,一档高质量节目的受众,对于女声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不单需细腻晴朗,更要饱含青翠欲滴的鲜亮。试音时,在声如竹帛分扯的老女声伴奏下,钱开逸的音色也遭到强烈干扰,产生粗糙裂痕。

作罢。另找。在此阶段,领导不断地催促钱开逸,心理访谈开播迫在眉睫。

这天刚上班,齐台长拦住钱开逸说:“几家大企业又来谈广告了,说一定要有一款针对高收入白领的谈话节目,收听率上去了他们才肯投入。台务会商定你的这档‘心灵七巧板’半个月之内必须开张。”

钱开逸频频点头,是啊,别的栏目都是磕头作揖地出去拉广告,唯有这档还在孕育中的栏目,是广告商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再不努力,大家的钱袋子干瘪,钱开逸罪责难逃。

钱开逸悲痛地准备让那老女人出山。这天下午,他到新华书店去买书。一个广播人,要时时充实自己的脑壳。不然空有一条好嗓子,说出来的都是废话蠢话,岂不贻笑大方?

钱开逸除了享有一匹油光水滑的亮嗓之外,其他方面也很俊逸,身材高大鼻梁英挺嗅觉上乘,眉清目秀视力超拔,耳朵也像藏獒一般灵醒。不过在大城市里,五官感受太机敏了,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新华书店里热气腾腾,弥漫着书本的印刷气味、男人的汗臭味和女人的脂腻味,耳鼓被嘈杂涨得紧绷,目光还没瞅到书,就被一张张流汗的面庞填满。钱开逸走到心理励志类图书的货架前,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女声问道:“《幽谷伴行》在哪里?”

《幽谷伴行》是刚刚上市的一本心理学译作,别看名字仿佛通俗小说,其实内容艰深佶屈聱牙。据说没有研究生以上的学问,休想看懂此书。钱开逸虽有此学历,但因为忙,还不曾看过。

让钱开逸激奋的不是深奥的《幽谷伴行》,而是那个声音。妖媚中透着宁静,华丽中掺杂着朴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强硬……天啊,钱开逸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找的就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它十分年轻,是带着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浆汁饱满吹弹可破。如今,年轻就是宝啊,特别是女声。

钱开逸正准备回头一把抓住这个如鲸鱼般滑润的女声,不想手机恰巧响了。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正是齐台打来的电话。

广播这个行当,面向千家万户,业内的口头禅是“广播无小事”。齐台要求领导干部和重要的播音员都要24小时开着手机,随叫随到。有人曾因和女朋友听交响乐擅自关机,被再三再四点名批评,还扣发了不菲的奖金。大家都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看是齐台召唤,立马在第一时间抓起听筒。

齐台急迫地说:“心灵七巧板的广告已经签了,下个星期,你这档节目必须要让大家听到。预告也已经发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是老同志了,心里有数。”

隔着半个城市和无数攒动的人头,钱开逸确知齐台看不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频频着头,说:“明白。下周。心灵七巧板一定准时开播。”都是干广播的,钱开逸知道所有的肢体行动都会在声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点头,声音就不会传达出足够的尊敬和服从。老广播的耳朵就是雷达。

待钱开逸完成了对领导的尊崇,回过头再来寻找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才发现它已潜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书都是一道屏障,每一个脑顶都是一座山峦。那个声音用嘈杂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来。到处都是声音,纷嚣混乱,带着急迫和尖锐的腐蚀感。那个声音烟消云散,仿佛从未生成过。最要命的是钱开逸没有看见发出那个声音的面孔,如果齐台的电话晚来一秒钟就好了,这个魔鬼声音持有者的音容笑貌就会像烙画一样焦糊在钱开逸的脑屏上。

只有一根稻草——《幽谷伴行》。钱开逸发疯似的掐住一个身穿红色马甲的服务人员说:“快!快带我到《幽谷伴行》那里去!”

红马甲痛得直缩胳膊,愤愤问:“你到底要到哪去?”

这也难怪。整座大厦有几十万本书,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哪里就准知道一本刚刚出版的艰涩的心理学专著呢!好在红马夹还是很负责任,克服疼痛引着钱开逸走到电脑前,开始按部就班地查询。在钱开逸度日如年之后,被告知通往“幽谷”的小径。

钱开逸找到了存放《幽谷伴行》的书架子,看得出来原本挤得紧紧的书阵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见是刚刚有一本书被取走了,但四周空无一人。偌大的图书大厦里,只有这一个角落是僻静的,看来心理学著作还是冷门,少有问津。钱开逸从书架上飞快地掠了一本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直向收款台奔去。很多人在排队交款,钱开逸从队尾看起,没有人拿着淡绿封面的书。钱开逸常做直播,头脑反应迅速,他不顾众人“别加塞,排队!一个个来!”的指教,径直冲到收款台前,大叫道:“刚刚可有人买了《幽谷伴行》?”

款台姑娘一边手指翻飞敲着键盘,一边答道:“没见没见!又不只是我这一个地方收款,别处看看去!”

一句话提示了钱开逸,他赶忙往其他收款台赶去。无论他怎样手疾眼快,那个沉鱼落雁的绝色声音,还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钱开逸恐惧地东张西望,生怕这个来之不易的声音从此地遁。可惜无论他怎样内心祈祷,那个声音电光石火惊鸿一现之后,再也不露真容。

钱开逸想到服务台发表一则寻人启事,但是,说什么?就说刚才买了一本《幽谷伴行》的女子,请赶快到服务台找一个穿咖啡色上衣的青年男子接头?笑话!她绝不会回来的。钱开逸凭着直觉,知道有着如此出类拔萃声音的女子,也像有骄人身材和倾国容貌一样,内心是孤傲和不屑一顾的。一则突如其来的广播,也许只会让她莞尔一笑,更快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更何况,把这一切同工作人员说清楚,需要时间,而每一分钟时间都很宝贵,意味着她随时都有可能不再现身。

思忖的结果是——求人不如求己。先用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寻找,万一找不到,马上去查有关记录。这个女子一定爱书,很可能办有VIP购书卡。如果有卡,就能获取她更多的资料,按图索骥就柳暗花明啦!如果没有卡,钱开逸还可以常常到这里来蹲守,她一定还会再来。

脑袋里翻滚着各式步骤,脚下可是一点都没耽误,钱开逸四处睃寻。其实说是睃寻并不准确。睃寻的武器是目光,钱开逸此刻的工作和目光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完全是靠听觉。他并不知道那个有着倾倒众生音色的女子是何长相,只有耸起耳朵,像声呐仪器般捕捉着周围动静。

那个女声像沉没了的核潜艇般坚定地静默着,钱开逸几近绝望。他扩大了搜索范围,朝大门口跑去。

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不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声,而是门口的安全警戒铃声大作,警卫很不客气地拦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钱开逸这才发觉自己没有交款,书上的隐秘磁条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挠地哭叫着。霎时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钱开逸窘得不行,赶紧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里一扔。对这书虽是万般不舍,也只有来日再说,目前寻人要紧。

好在钱开逸始终是攥着书往外跑,并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哪个犄角旮旯处,警卫就宽宏大量了,没把他算作恶意夹带,只当是粗心大意,扣下书之后,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汇成了声音的联合国。钱开逸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漫无目的,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东张西望地简直像个扒手。就在他几乎完全失望的当儿,突然那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在人丛中出现了。“……往西要到对面坐车……”

虽然只是片言只字,钱开逸已能断定,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千载难遇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滚动,他不禁骇然,仔细看去,才知道有两辆公共汽车进站。一堆站牌扎在一处,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辆车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裹携着他人蜂拥而上。

那个声音就混杂在这堆人当中,千真万确。钱开逸马上就要揪到那个声音的尾巴了,也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声音的全部线索了。要命的是,钱开逸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哪个女人是他要找的真神。间不容发,钱开逸必须决定到底上哪辆车?抑或继续等待?何去何从十分严峻。如果决定错误,他会再次和美丽声音失之交臂。

钱开逸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要被众人拥挤到车上去了,她是那样的轻薄,好像一片被波涛吞噬的黄叶。钱开逸两手像游泳一样劈打着分开众人,不顾辱骂,冲到了公共汽车门前,此刻,那个女孩就要上车了,任何语言的交流都来不及,钱开逸伸出自己穿着皮鞋的右脚,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哟……”那女子大声呻唤,从车门的挡板跌落下来。

这一声在别人耳朵里不过是被踩了脚的女子惨叫,敲在钱开逸鼓膜上便风华绝代。好了!就是它!万事大吉了!

钱开逸笑容满面地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从人群中艰难地挣扎而出,看来这辆车她是上不去了,愤愤地说:“你当然是有意的了。”

钱开逸狂喜说:“您说得对,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我怎么才能和您说上话呢?终于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这时,钱开逸才有机会看到这个有着极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无奇,像一张答案平平的卷子,虽没有什么显著的错误,但也绝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之中。衣服穿着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长裙将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儿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庞。

“我认识你吗?”女子对钱开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镜,眼睛彻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刚被注进了水,闪着朦胧的亮光。在这狭小眼裂和肿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视线略带惊奇。

“不认识。您不认识我。正确地说,是您以前不认识我,但我们马上就会认识……小姐,我能请您喝杯咖啡吗?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身份证,还有驾驶证……”钱开逸生怕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处摸着,手里像抓着一把饼干似的攥满了证件,就差把钱包打开给人看了。

那女子看来见过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让钱开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说:“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吗?”她那富有魅力的声音特别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让一般人自惭形秽。

好在钱开逸不是一般人,虽然年岁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动并不是泡妞而是事关工作,他振振有词地说:“有要事。很重要。关乎千百万人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