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说广播的影响力非常巨大,单是音波能钻进那么多人的耳朵,难道不是关乎头脑吗!

该女子并不为之所动,莞尔一笑说:“先生,人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实,不然。在你认为是重要的事,在我并不重要。对不起,我下午以后是不喝咖啡的,会影响到我晚上的睡眠质量。而中国,一般的咖啡馆,并没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话,把钱开逸噎住了。该女子说着挎上了太阳镜,这让她的面庞显得更加风平浪静,转身要走。

钱开逸慌了,千难万险淘换出来的宝贝,哪能就这样让她溜走。他换了一种方式,指着该女子的小包说:“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说茶里有茶碱,也睡不着,我可以陪着您喝矿泉水。”

女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和我喝点什么了。那咱们一边喝水一边说什么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钱开逸说:“就谈谈您包里的东西。”

女子扑哧一笑说:“我包里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想不到您会感兴趣。”

钱开逸赶紧一本正经起来:“我不是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是对您包里的书感兴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惊讶:“你从书店一直跟踪我到车站?”

钱开逸急忙分辩道:“不是跟踪,是寻找。我也很喜欢心理学,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自己名叫贺顿。“祝贺的贺,顿就是巴顿将军的顿。如果你觉得太钢硬了,就是立顿红茶的顿。”

“那么,可否告诉我您在哪里工作呢?是什么学历呢?”钱开逸继续追问。虽然这样穷追猛打是不礼貌的,但为了工作,只有单刀直入。

贺顿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正当的问号。钱开逸慌不择言说:“因为我需要你。”

这话太暧昧了,贺顿回答:“可是我一点也不需要你。”掉头而去。钱开逸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赶快抖擞三寸不烂之舌,说:“是我的工作需要你。这份工作将让你触摸到千百万人的心灵。”

此话有夸张,但基本属实。《幽谷伴行》是影响人心的著作,想来该女子会对人心独有所钟吧?钱开逸祭起“人心”这把钥匙。

“人心”变成比钥匙更有力量的钩子,把贺顿的脚步绊住。她转身告诉钱开逸自己正读着心理学课程,也有过实践经验,的确对“人心”大有兴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卖冰水,两人坐下。“好极了!”钱开逸不禁叫出声来。有理论有临床,再加上这条好嗓子,天造地设就是嘉宾主持的材料。

贺顿面对着钱开逸的惊呼,不疾不徐问道:“我的资料您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绍所登记,所需要的项目也不过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吗?”

钱开逸兴奋地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位嘉宾主持人……”

“让我做主持人,有没有搞错?我的形象实在不宜出镜。”贺顿惊奇地扬起了一侧的眉毛,这使她的脸有了丑女的生动。

“我是广播电台的,不需要相貌出镜,只需要声音出镜。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贺顿说:“我放心什么?好像我答应了似的。”

钱开逸于是摇唇鼓舌,大肆宣讲这档节目的重要性,又说到国人心理健康的紧迫感,让心理学以更优雅更广泛的方式走近大众……简直是经天纬地的事业。贺顿很安静地听着,插话道:“这些您就不必多说了,我是学这个专业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钱开逸抓住时机说:“我们就是要找一位专家,您健康了,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顾别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贺顿两只眉毛都跳了起来,说:“这已经超过婚姻介绍所要了解的情况范畴了。”

钱开逸说:“台里对主持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资料。”

贺顿说:“请记住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钱开逸说:“当然,您还没有答应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时间太长。从您的角度考虑,这也是一个双赢的项目。我看您还很年轻,当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无论您做什么工作,都希望人们记住贺顿这个名字吧?顺便问一句,贺顿是你的笔名还是真名?”

贺顿用小勺搅着矿泉水,无论怎样搅动,矿泉水依然纯粹地晶莹着,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你的名字会反复出现,我希望它好记并且有韵味,当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时候,响亮,有节奏感。”钱开逸说。

“我叫这个名字已经多年了。身份证上不是这个名字。”贺顿眼光坦诚地盯着钱开逸。

“你就用这个名字好了。贺顿,很洋气。你当了嘉宾主持,就会有无数的人无数次聆听到贺顿这两个字。人们都是害怕被遗忘的,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钱开逸说。

那天下午,他们一共喝掉了四瓶矿泉水,当然主要是钱开逸喝的,因为职业习惯,他在说话的同时,需要不断湿润喉咙。贺顿基本上没说话,只是架着二郎腿,小口饮着矿泉水,凝神静气地听着。当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真是乏善可陈,但她的整体气质很有修养。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闪出,整个人蓬荜生辉。

“我很想知道,你这样不辞劳苦地找到我,游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贺顿郑重发问。

钱开逸说:“我苦口婆心跟你说的都是理由嘛!”

贺顿说:“这还不足以说服我。”

钱开逸想了想,说:“好吧。我把底牌告诉你。你有一副像竹叶青蛇一样的好嗓子。碧绿柔软,蜿蜒流畅,惊艳耸动,还有冰冷的镇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润。必要时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红的信子,喷出置人死地的决绝。”

贺顿说:“太夸张了。这听起来有点可怕。”

钱开逸说:“不是可怕,是可爱。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吗?我也不谦虚了,也用蛇来打比方。如同眼镜王蛇,宽大厚重,有惊人的力度和骇人的风采。当然毒液的储藏量也是相当的丰富,能创造出一个声音的重金属场,震撼心扉。你知道两条蛇汇合在一起会怎么样吗?”

贺顿被惊呆,说:“不知道。会掐架吧?一条吞了另一条?”

钱开逸说:“告诉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让人惊骇莫名中毒昏眩。”

贺顿说:“那不就成了谋杀案了吗?”

钱开逸兴奋地嚷起来:“这一次,你说对了。就是双蛇谋杀案。让人们为我们的声音而窒息。”

贺顿并不为之所动,只说事发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复。

当天晚上钱开逸就向齐台汇报了情况,为了保险起见,齐台说他还要亲自约见贺顿谈谈,一个台的嘉宾主持人要有相当的可靠性,各方面都不能马虎。

齐台和贺顿会面之后,也深表满意。“很稳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齐台赞不绝口,却对贺顿的嗓音绝口不提。钱开逸愤愤不平,因为这才是最难寻找到的特色,踏破铁鞋啊。自从齐台娶了某名牌大学教授的独生女之后,表扬女性最喜欢用的词就是“大家闺秀”。

钱开逸按照地址,把直播节目报审单和聘任合同速递给了贺顿。本以为贺顿很快就会和他联系,不想那边一直云淡风轻地沉默着。干广播这一行是很讲究谁先说谁后说的,顺序里面大有学问。按照你来我往的礼节,也该给个回应,但贺顿就是沉着地缄口不言。钱开逸刚开始还隐忍着,不想追着撵着把贺顿惯出毛病。但贺顿一直无声无息,时间不饶人,钱开逸只好拨通了贺顿的手机。

“合同你看了吗?”钱开逸开门见山。

“看了。”贺顿回答。

“怎么样呢?”钱开逸继续问。

“我觉得你们的合同有一个很重要的遗漏。”贺顿单刀直入。

“哪个方面呢?”钱开逸有点惊奇。这是台里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笔一挥,看都不看就签了字的,没想到却碰上了一个较真的。这也不是什么商业合同,只是象征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约,要遵守台里纪律,不得迟到等等。钱开逸问道:“什么地方遗漏了呢?”

贺顿说:“报酬。”

钱开逸笑起来说:“原来是这个啊。台里有统一的规定的,主持一个小时XX元,到时候咱们就按规定走。”

贺顿说:“这太少了。”

钱开逸半开玩笑地说:“这是规定动作。你知道电台不能和电视台比,他们是土豪,我们只是下中农,一切就要讲奉献精神了。我们以往请的那些大腕,也都是同工同酬,有些人干脆就不要报酬了。”钱开逸随之列举了一系列震耳欲聋的名字。说完这些话,钱开逸有了隐隐的不满。作为嘉宾主持人,一次广播节目还没上过,就开始讨价还价,这还真少见。

电话的那一边好像摸到了钱开逸的脉搏,一板一眼地说:“钱老师可能觉得我是个小人,但我愿意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前面。那些人是大腕,而我只不过是个小猪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再说,他们不过是偶尔到电台客串一把,但我是要把它当做一个真正的工作来做的。”

最后这句话倒还让钱开逸动心,他喜欢认真对待工作的人。但关于报酬的事,谁都愿意用最低的价钱使用最得力的工人,从资本家到公众机构,概莫能免。他要尽力为惯例努力一把,说道:“这个平台你还是要珍惜,你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到广播电台一展喉咙的。贺顿这个名字,将从这里飞向千家万户……”

贺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钱老师,您是在跟我商量还是想说服我?”

钱开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吾着:“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用她那非常动人的嗓音说道:“您要是想说服我,就请收兵吧。我不会被说服的。您如果是跟我商量,那我就告诉您,这事没商量。”

钱开逸觉得这话可不像那个温文尔雅的贺顿说的,像个市井小人。但此刻不是教育贺顿的问题,不能眼看着自己沙里淘金拣来的人才就因为钱的问题,付之东流。不过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只好说:“我把你的意见反映一下,尽量争取让你满意。”

贺顿点水不漏地纠正道:“不是让我满意,是公平交易。你们购买我的嗓子和学养,当然还有我的时间,就要按质论价。”

钱开逸虽说听着不顺耳,也还是很努力地把这些原话记了下来,好到齐台那儿鹦鹉学舌。收线的时候,钱开逸说:“还有一个小细节,你要准备八张照片。”

贺顿说:“这也太故弄玄虚了吧?出国都用不了这么多的照片。干什么用?”

钱开逸答道:“办出入证。广播电台是舆论重地,门禁森严,特别是我们将要进入直播大楼,更是层层关卡。”

这一次,电波的那一边乖乖地说:“好吧,八张。”

短信乌鸦般降落在显示屏上

台里同意了贺顿提高报酬的要求,顺利签下合同。齐台再三叮嘱钱开逸保密,说这纯粹是因时间紧迫加之钱开逸再三游说才成就的个案,绝无普遍意义,以后不得类推。节省每一个铜板才是正途。

先做模拟。

钱开逸喜欢看贺顿戴上耳机对着话筒侃侃而谈的模样。硕大的耳机仿佛推土机,会把女子的刘海捋到脑门以上,额头的前半部分就赤裸裸地彰显出来。很多美女被这道工序荼毒扼杀,只有那些最聪明和光洁的额头,才能在这样的暴露之下依然保持着圆润的形状并反射着屋顶的眩光。

但也仅仅是额头了,其余乏善可陈。为了表示仁慈,节目中需要和贺顿对视的时候,钱开逸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让对方的眉目在直播室的强光之下,变得稍微模糊一些。

只听贺顿的声音,绝对是一种享受。并不是单纯的丽音,还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魅力让人心痛。对贺顿对于金钱斤斤计较的不快已渐渐淡去,钱开逸还在心中替贺顿开脱,毕竟一个年岁不算轻的后女孩(钱开逸把那些太小就模仿成熟女子的姑娘,称为前女孩,反之,已经过了豆蔻年华还努力佯作年轻的女孩,被称为后女孩),在大城市里混事不容易,到处都需要钱,逼得良家妇女也赤膊上阵讨价还价。

心灵七巧板的具体程序就是两人对谈。找到一个听众感兴趣的热点话题,比如大学生自杀,比如农民工被克扣工资,比如性骚扰和商场里安放了定时炸弹市民该如何处理等等,题目繁多,涉及当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实用心理学是个大筐,什么问题都可以往里装。这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你想啊,什么事都是人干的,是人就会有思想,思想的基础就是心理,万变不离其宗,都和心理搭得上茬。

齐台和其他领导再加上钱开逸决定话题,贺顿见到的只是一张张事先拟定好的节目单。针对某一题目,贺顿需要提前做好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研究确定基本观点。当然所有的观点都要健康并积极向上。

做好了这些,两人会拿着厚厚的资料簿走进直播间,这就完成了整个工作的二分之一弱。另外的一半是无从准备的,一切要相机而动,所以剩下的部分要占二分之一强。这也正是直播最险恶和最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这一分钟的你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特别是增加了互动环节,听众可随时打来热线电话和发来手机短信,横出枝丫。直播就是急流险滩,两位主播是独木小舟撑桨人,不管和风细雨还是狂风大作,都要成功引导扁舟向前,直到平安抵达节目终结之港。

充满挑战。那些从城市的不同角落打来的电话,如同蘑菇。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或她是谁,躲在暗处听取你。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这种情况下的对话,波光诡谲险象环生。

所有程序烂熟于心,OK!正式开播。

直播大楼是整个台里最有特色的建筑,完全是玻璃房子,像个鱼缸。你可以看到楼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如果恰好碰到大堵车,而你的座位又稍稍有点歪斜的话,就可以看到无数尾灯如同鲜艳夺目的红锦鲤鱼,绚烂地匍匐在黝黑的道路上。只要不站在交通畅捷和环保的角度上,不考虑废气和绿色组织的观点,那真是蔚为壮观的美丽和惊心动魄。

直播间前,设有重重关卡。对于人民喉舌来说,这当然是极为必要的保障措施。若有亡命之徒强闯要地,持枪警卫警告之后可以立毙歹徒。

经过岗亭的瞬间,最让贺顿心旷神怡。她把镶有自己蓝底彩照的证件往自动识别系统上一抹,荧光屏上就显示出她的头像、职务、服务的部门和年龄等等信息。那是一张角度甚好的照片。拍摄的时候,贺顿曾不屈不挠地让操持数码相机的小伙子不断修改出图,直到最美丽的角度呈现出来。当然,所谓的最美丽也不过相当于别人的相貌平平。在能够完美的时候贺顿绝不凑合,一个好的心理学家不会忽略细节。

进得直播间外屋,导播小姐裘南娟冲她有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今天的“直播报审单”。这张单子相当于商场的提货通知,一旦制订出来,分发给各部门,大家一盘棋配合直播。

裘南娟坐在可旋转的导播椅上,不是简单地跷起二郎腿,而是在此基础上把一条长腿盘绕在另一条长腿上,形成了一个高难度的“S”型,既夸张地昭显了性感光洁的长腿,又把双腿的缝隙封闭得间不容发,淑女造型之典范。也许因为长期在直播间不见阳光,她的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像土豆新生的芽子,多汁而娇嫩。裘南娟的工作就是在直播时段内,接听听众打来的热线电话,选择其中有代表性的发言输送到直播现场,让主持人和听众直接交锋。这是近年发展起来的颇有活力的互动方式。听众可参与,可和主持人直接交谈,极大地激发了听众热情,收听率飙升。还有一些有关杂役也归导播处理。播音员进了直播间,在某种程度上就像进了牢房,成了与外界隔绝的机器人,其他诸事都要仰仗导播安顿。导播是一个看着不起眼却举足轻重的岗位。

美丽的裘南娟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台里,曾当过主播。经过一线历练,各方面提高很快,反应机敏应对灵活,政策水平高,办事让人放心。不料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得了腮腺炎。本来“痄腮”也不是什么大病,况且多是小孩罹患,一个大人,抵抗力强,腮帮子红肿热痛一段时间后,自然就痊愈了。不想裘南娟病好之后,原本珠圆玉润的嗓子一下变得尖利松懈,不忍卒听。特别当她说出一个长句子,就像装修工人用锯切割劣质瓷砖。所有的人和裘南娟都以为这是暂时现象,经过一段时间声带会自动恢复,没想到病毒很有耐性,对裘南娟的腮腺倒是网开一面,日后她吞酸饮醋时照旧口水大泌,但却阴险地毁坏了她的声带。一个播音员没有了出色的声音,就像演员被人破了相。不对。若是被破了相,也还有丑角可以出演,但谁愿意被焦躁的声音折磨呢?这种嗓音若是放在“文革”期间,播个大批判文章什么的,或许还有用武之地,但时代毕竟不同了。

裘南娟面临转行,她半生的修为岂不付之东流?后来领导全面考虑,分配她当了导播,做一个幕后英雄。导播的声音不会出现在正式节目中,但这个人又是须臾不可离开的。裘南娟接受了这个安排,努力工作。她一直期待着某天清晨醒来,声音又宛若莺啼。怀揣这样的理想,她工作甚是努力负责,恋爱婚姻耽误了下来。

这也是被嗓子株连。想想看,一个当过主播的女人,一下子沦落到了名不见经传的地步,心中怎能平衡?主播要找对象,筹码何等风光,而说出是导播,虽只有一字之差,但百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不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裘南娟曾经是优质品,现因暂时的瑕疵沦落在光圈之外,她要把这段艰苦的时光挨过去,而不是在谷底时分将自己匆匆嫁出。

裘南娟很钟情钱开逸,钱开逸却无视裘南娟的存在,对美丽长腿置若罔闻,和有着优美声带的新搭档如胶似漆,前后脚走进来。

和客座主持人亲密接触,不是对贺顿的优待,而是钱开逸的既定方针。配合如同双簧,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既要有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锋芒,也要有君臣佐使琴瑟合鸣的和谐。没有私底下的默契和相知,指望着临门一脚妙语连珠,是不切实的。就像相声里的捧哏和逗哏,那是多少次磨合勾兑的结果。特别是应答热线电话,你不知道那个人要谈什么,就像你不知道风要向何处刮。但是不管风要向何处刮,主播要把马车驶向预定驿站。山路颠簸雷电交加,两个驭手一荣皆荣一损俱损,怎能不同心协力!

新来乍到,贺顿不敢怠慢,很有礼貌地对裘南娟说:“你好!”

单纯一句“你好”,就把裘南娟镇住。如同月夜里抖响了一把音叉,荷塘露珠抛洒一池。这音色,裘南娟暗自度量:自己鼎盛时期也无法与之相比,嫉妒瞬忽而生。裘南娟庆幸刚才没有发出声音,不然会被这个国色天香的嗓子笑话的。一想到可能有无数的人在背后看过自己的笑话,裘南娟愤然起来。

进入直播间。前一节目进入收尾的音乐部分,悠扬动听,却安抚不了贺顿的紧张。好在心理课程上教过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贺顿大口吐气,如同离站的蒸汽火车。紧张而产生的毒素,就在吞吐中释放,心身渐安。

贺顿从高清晰度的耳机中听到节目的开始曲响了起来……在打开麦克风之前,钱开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紧张。就像咱们平日聊天一样。即使是出了严重的错误,也没关系。说是直播,其实有两分钟的延迟,到时候导播会帮助咱们把关,掐断信号。外人察觉不出。导播很有经验。”

贺顿朝大玻璃外看了一眼,裘南娟也在外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玻璃墙的隔音效果极好,无论他们说什么,导播都听不到,只是洞若观火。

空气里有淡淡的皮革味,好像乡下的牲口棚。特异的味道来自四周的真皮吸音板,满是毛孔的兽皮将声音全然吸附,过滤后的声音如同纯净水,通过高保真的麦克风骑着电波流畅飞翔,听众们收到美妙音色。

直播正式开始。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的一档心理谈话节目就和您见面了。哦,请您不要误会,不是和您的眼睛见面,是和您的耳朵见面了。坐在直播间里,一个是主持人开逸,也就是我。还有一个是我们的客座嘉宾主持贺顿小姐,她是资深的临床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到此处,丢眼色给贺顿,现在是贺顿接上去的时刻了。贺顿先在脸上作出了一个笑容,要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是微笑还是板着脸,肌肉组成的气流通道是不一样的,细心的听众能够分辨出这种不同。头次亮相,贺顿不敢有丝毫大意,轻快地说道:“听众朋友们,我是贺顿,向大家问好。其后的一个小时,就由我和开逸陪您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贺顿的声音有一点点颤抖,对着银光闪闪的机器讲话,让人有一种和未来世界接壤的感觉。仓皇之中,她依然没有忘记对所有收听广播的人进行一次小小的催眠术。她预约给了大家“一段美好时光”,听到这个词语的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着“美好”,祈愿的力量异乎寻常的强大。你没看到所有旅行社的招募广告上,都说经过了他们为您提供的旅程之后,你会“快乐地回到家”。谁敢保证你在充满了购物陷阱和吃不饱饭的行程中会一定快乐呢?旅行社红嘴白牙地开出一张快乐支票,等着你的兑现。除了相信,你别无他法。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是:老大好还是老小好?指的是排行这件事对人们的性格的影响。想来大家一定是有兴趣的。如果你们要参与我们的讨论,就请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号码是********,还有一部是********。当然了,也可以发短信给我们,移动电话您发送到********,小灵通电话您发送到********。”钱开逸像念绕口令似的吐出一连串的数字。本节目的一大卖点就是主持人和听众互动,钱开逸在第一时间就要把联系方式交代给大家,之后回到正题。

“记得小时候听故事,开头总是这样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令我充满了向往。觉得很早很早以前,真是一个遍地生长故事的年代……贺顿,你是不是这样?”钱开逸把话题抛给了贺顿。

贺顿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她以为钱开逸还要自吟自唱一会儿,才会把绣球扔过来,没想到钱开逸喜欢频繁地转换节奏,她不得不仓促迎战。她思忖了片刻说:“是的。我也是这样。你说呢?”这几乎是废话。不过,对话节目就是由很多的废话和一两句真知灼见构成的,也不算太突兀。

绣球又回到了钱开逸手里,正确地讲是回到了钱开逸嘴里。他说:“我在家里是老大,老大的性格有什么特点呢?请贺顿小姐给我们讲解一下吧。”

这个问题倒是在贺顿的详尽准备之中,她松了一口气,侃侃而谈:“心理学家研究排行这个顺序,对人的性格真是很有影响呢。开逸你是老大,那么,我根据共性,就可以判断出你比较有权威感,比较能吃苦,比较合群,比较爱负责任……”

说到这里,钱开逸突然打断了贺顿的话说:“您前面谈的还比较靠谱,像爱吃苦合群什么的,但这爱负责任一条,我就有点不敢苟同了。我虽说不会推诿责任,要说是爱负责,就有点勉为其难,或者是——您夸奖我了。我不爱负责,矬子里拔将军我是没有办法……”

钱开逸这样说,并不真是要反驳贺顿的话,只是想把气氛搞得更丰富多彩些。贺顿初次上阵,对这种策略不熟,就当了真,接口道:“我所说的爱负责任,并不是指想当官或是一定要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排行老大的人,当大家都退缩迟疑的时候,比较有主见。他们也害怕,但如果发现了别人比他还要害怕的时候,他会促使自己站出来……”

贺顿方兴未艾,但钱开逸把她的话锋截断了,说:“贺顿小姐你这样一讲,我就更明白自己的性格特征了,我不是爱负责任,是泰山压顶不得不做个石敢当。好,听众朋友们,在贺顿小姐犀利的解剖刀下,我就要原形毕露了。我不知道别的排行老大的朋友对以上的这段分析,是不是也有同感,还是另有不同意见,欢迎大家以热线电话或手机方式和我们交流,我们的号码是********。”又是一连串数字大游行,贺顿趁机喝了一口水。

通过这最初一段的对话,钱开逸不得不相信面前的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子,除了有一条好嗓子之外,还有一个好脑子,临场发挥可圈可点。特别是她关于排行老大的分析,一针见血。

头开得不错,先声夺人,后面需更好。钱开逸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质量很好的挂钟无声无息地走着,非常醒目。在直播间的各个角度都能看到挂钟,控制台上更是非常醒目地跳动着血红数字的时间。时间对于广播人来说,简直就是生命。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这是常识。要用话语把三千六百秒填充得有声有色,并不是简单的废话加套话叠加,就可以蒙混过关。目前这档节目,定位于白领中的有车一族,广告投放也瞄准了新兴的中产阶级,要有知识和品味,内藏情感胶水,让人听了开头之后就舍不得换台。

听众的反应很热烈,手机短信像蝗虫一样地蔓延过来。屏幕上不断地显示着新的信息抵达。

贺顿正要乘胜追击,钱开逸做了一个刹车的手势,说:“贺顿,一会儿再请你继续说,咱们现在来看看短信好不好?”

贺顿当然回答:“好啊。”

钱开逸说:“手机尾号是1234的朋友说,说得对,我就是老大。原来以为就我一个人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其实有一大群人都是这样,心里的孤独和怨气就少了好些。”

钱开逸把眼色一丢,贺顿接上茬说:“这位朋友说得很对,当你知道有很多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归属感,也增添了力量。不过,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并不是你一个人或是天下所有老大的专利,你可以选择不这样做或是争取更多的人和你一起做。”

钱开逸又念了一条短信:“说完了老大该说老二了吧?我就是老二,我现在把车都停在高速路上的紧急停车带了,就等着听你们后面的谈话呢!请快点吧。我还要赶路呢!”钱开逸念到这里,不由得笑起来说:“谢谢这位手机尾号是5678的朋友,我们马上就向下进行。这里也提醒您开车可要小心啊,安全第一。”

贺顿正在小心翼翼地咽着水。直播间内的设备极端灵敏,恨不能把蚊虫翅膀飞过的震动都一五一十地传递出去。当然了,直播间内没有蚊虫,可一个大活人静谧得如同睡莲,也不是件容易事。贺顿不敢像平日那样放开来喝水,精心控制着细细的水线沿着咽喉后壁缓缓向下流淌,听到钱开逸说到这里,如同二传手接到了排球,赶紧组织攻杀:“好,那我们就向下谈谈老二吧。”说到这里,她突然看到巨大的玻璃窗外,导播裘南娟夸张地手舞足蹈,不知是何用意,赶紧拉直了钱开逸的袖子,示意他看窗外的情形。

钱开逸刚才说得兴起,一时没有注意到导播的反应,此刻被贺顿提起注意,眉头皱了一下,对着话筒说:“听众朋友们,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到对排行老二的人的分析,我猜啊,老二们一定等得心焦了。但咱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好饭不怕晚。老二的话题今天一定要说,而且一定会说透,因为这是一个大话题,所以需要一个比较完整的时间。在这顿好饭之前,让我们先听一段广告……”

钱开逸推拉着一些按钮,调节着音量,熟练地完成了主机的切换,蛊惑人心的广告音乐响起来。由于机器的转换,此刻听众们接听到的是事先录制的广告节目,暂时听不到直播间内的声音了。钱开逸和贺顿得到三分钟自由说话的时间。

“导播刚才急成那样,是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情?”贺顿被刚才裘南娟的肢体动作吓坏了,觉得让一个文雅女子张牙舞爪痛不欲生的事件,一定非同小可。

“嗨,就是到了预定的广告时间了,咱们说得热火朝天的,我给疏忽了。”钱开逸解释。

“晚播一会儿广告,这么可怕啊?”贺顿不解。

“那些投放广告的商家,雇了专人收听广播,如果你播晚了或是少播了一次半次的,他们都会投诉,从几点几分开始几点几分结束的,斤斤计较。如果属实,坏了口碑,台里的收入就会大受影响。广告是咱的衣食父母啊!”钱开逸苦笑。

两人说着话,时间过得飞快,广告时间一晃而过。钱开逸一看表,还有五秒钟就要重新进入对话,赶紧示意贺顿正襟危坐。外边裘南娟看他俩水乳交融配合默契,又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心中悻悻。

重打鼓另开张。钱开逸说:“好了,咱们现在该说老二了。以前听故事,一般都是老大勤劳勇敢,老二好吃懒做。哎,贺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贺顿说:“我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按说这里有个很有趣的疑问潜藏其中。”

这一次钱开逸真的好奇起来,说:“什么疑问啊?”

贺顿说:“科学家研究过老大成才的比例比较高,我不知道是不是写故事的人里面老大的比例也比较高呢?如果有谁做了这个研究,发现真是这样的规律,真是如此,那就比较好解释了。因为人总有自恋的倾向,老大们写出的故事,当然就把正面形象赋予老大,而老二就充当了反面形象。当然了,反面的例子也有,比如我记得一个把芝麻炒熟了播种到地里的故事,老二就是好人。”

钱开逸接过话来,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在校的本科生研究生收听我们的节目,贺顿小姐给你出了一个很好的研究方向呢。”

贺顿说:“不敢不敢。不过是始终存疑的一个想法而已。”

钱开逸说:“好了,关于故事的作者是老大多还是老二多的,咱们就先放在这里,因为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说得清的。咱们还是回到老话题上,老二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居多呢?”

贺顿说:“对老二,又要做具体分析。因为家里如果有很多孩子,这种老二是一种性格;如果家里只有两个孩子,这老二实际上就相当于是最小的孩子了,这两种老二是要区别对待的。”

钱开逸说:“真想不到,一个老二还有这么多的讲究。那咱们就先说说一大堆孩子当中的老二吧。”

贺顿说:“这种老二,依赖性强,独立性差,但他们多半性格温顺,比较合群,人际关系大多比较好,懂得和人相处的艺术。他们的缺点是在关键时刻往往容易退缩,这也和幼年时期因为总是在哥哥姐姐的庇护下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经验有关。毕竟最大的风险有爸爸妈妈承接,小的风波有老大处置,自己乐得清闲。”

两人说得唾沫翻飞,短信也乌鸦般降落在屏幕上。为了搞活气氛,钱开逸说:“咱们先看看听众朋友发来的短信。手机尾号****的朋友说,老二怎么啦?我就是老二,照样当了老总。不要小看了老二!”

贺顿说:“我们要祝贺这位排行老二的朋友,您是把老二的优点发扬光大,把老二的缺点克服掉了。不过,要提醒大家的一点是,我们在这里谈的都是带有普遍性规律性的结论,指的是共性而非个性。具体到每一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物,都要具体分析。不然,我们就什么也不敢说了,还请大家原谅。”

钱开逸为这番话暗暗叫好。因为广播是面向大众的一种传播手段,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没法预先防范。况且把不同意见念出来,有助于活跃气氛显得更有群众基础。不过也不能让这种人太得意忘形了,必要的时候还要浇点冷水。贺顿的火候掌握得不错,既正面肯定了他,也轻轻地砸了他一下,分寸适宜。

导播处也有一块显示屏,可以看到短信显示。看到有人发难,钱开逸念出来了,裘南娟幸灾乐祸。没想到贺顿先揉后打,化险为夷,自己白高兴了一场。

节目继续向下进行。为了让谈资更浓,钱开逸问道:“贺顿,说了半天排行,那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是排行老几呢?”

本是一个普通的问题,没想到贺顿脸色就变了,恼怒道:“咱们这是在进行学术讨论,你把话题引到我身上干什么?我排行老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钱开逸一时摸不着头脑,好在他经验丰富,赶紧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对不起,如今咱们也进化了,不但女士的年龄不可以问,以后连她在家里排行第几也不能问,我们比西方隐私观念更彻底。”

贺顿也觉察到了一时的失态,放缓了口气说:“学术一掺杂了个人的情绪就容易不准确,所以,咱们就避开。”

这时裘南娟在玻璃外面又像九阴白骨爪似的表演起来,钱开逸一看,乖乖,广告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分钟,赶紧手忙脚乱地开始播广告。从来不误事的裘南娟本来是分分秒秒掐着时间的,但刚才看到有人向贺顿发难,乐得看热闹,明知到了时间也不提醒他们。要不,你能看到红颜一怒吗?只是,她怒从何来?

第一场直播就这样结束了。

电视有神通广大的收视率调查,广播行当里也存在同样的火眼金睛。钱开逸以前相当仇视他们,那些人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自说自话地拿出一些统计数据,说这个节目有人听啦,那个节目没人听啦,也无从查对他们的准确性,反正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幻化成了紧箍咒,让广播人不敢有片刻懈怠。要知道广告商家们是把收听率当做尚方宝剑的,每一个数字,哪怕是小数点后几位,都代表着成千上万的金钱。

自打“心灵七巧板”开播以后,钱开逸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地爱上了收听率的调查。齐台也扮出笑意,一再说“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

钱开逸知道这是因为贺顿的出马,但嘉宾主持人不是固定工,有功劳也记不到他们簿子上,主要是齐台的业绩。

你不能喝水,喝水会冲淡紧张

贺顿的理智和情感如同两根毛衣针,被工作的机械手飞快交叉,一个又一个来访者的故事,恍若各色毛线,茸茸地纠结在一起,织就斑斓图案。有些地方像苏格兰格子般清晰,有些地方像水妖的长发一样混乱。贺顿经常和这个人面对面时,突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影像叠加,好似报废的二次曝光照片。

团团如期来到,这一次文果坚持原则,没有让他包下所有的时间。团团还是如侦察兵一样仔细巡查了心理室的设施,确信没有任何窃听窃录设备进入工作状态之后,把短短的小腿搭在柔软的沙发边缘。

“心理师,和你谈话让我挺舒服的。比和我爸爸妈妈说话还舒服。看来花钱就是有用。”周团团大大咧咧开讲。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从小用无数金钱熏陶出来的。贺顿叹息。

……柴绛香远远地走过来,衣服上缀满了补丁。绛香从小就知道补丁是个好东西,有补丁的地方更暖和。绛香和妈妈相依为命。绛香原来有一个姐姐,姐姐是老大,绛香是老二。后来姐姐流鼻血死了。本来流鼻血是不会死人的,村里的人谁都流过鼻血,用柴禾灰一堵,柴灰变成红的,血就不流了。谁都没有死,可是姐姐死了。姐姐的鼻血每天都会流,用柴灰堵也能停住,但是第二天还会准时流。就这样姐姐一天天流血,一天天苍白。村里的老人说,快到城里的医院看看吧,这孩子许是有别的恶病。妈妈每一次都答应着,可是还没有等到妈妈把去城里看病的钱攒够,姐姐就死了。最后从姐姐鼻孔里流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清水。妈妈纪念姐姐的方法,就是从此以后,把绛香当成了老大。

没有办法养活绛香。爸爸早就把她们抛弃了,如果不是小伙伴们说没有爸爸根本就不会有孩子,柴绛香几乎觉得爸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女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绛香知道妈妈和很多男人好,那些男人离开之后,绛香就有了吃的。有的时候,是半块馒头,有时候,还有一小块肉。绛香很小就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她是从村里人嫌恶的目光中猜到这一切的。但所有的目光都比不过饥饿的力量,肚子比眼睛要凶狠多了。绛香想,如果她们娘俩饿死了,就会被人尊敬么?尊敬难道就等于死吗?她不想死,只要不死,就可能有出头的日子,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尊敬谁呢!

“你在听我说话吗?老师?”周团团问。

“当然。一直在听。”贺顿两手交合,晃动两下,以加强自己的语气。借机用左手指甲狠狠掐入右手虎口,凭借疼痛回到当下。抖擞精神问道:“我很想知道你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把爸爸让阿姨复印的文件藏起来,害她挨骂。把阿姨玫瑰色的口红扔到马桶里冲走,让她的嘴巴不再好看。还有……”周团团机警地扫视四周,说:“您确认咱们的谈话不会被人听到吗?”

“我确认。”贺顿信誓旦旦,不敢对这个小精灵有丝毫懈怠。

“我非常信任你,你千万不能出卖我,要不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贺顿咬牙跺脚夸张地表示自己将信守诺言,就差没举手发誓了。

“我上次告诉过你,我在办公室里往安阿姨的果汁里下了毒……”周团团非常严肃地说。

是的,周团团上次说过,但贺顿根本就不相信,以为这个像雪娃娃一样的孩子信口开河。这一次,有时间有地点,她不得不信,几乎昏倒。面对这个貌似天使的小杀手,她不得不挺直腰板再次确认:“这是真的吗?”

“阿姨你怎么能不相信人!我以超人的名义起誓!”看来超人是周团团的超级偶像了,带着不可亵渎的庄严。

贺顿再不敢有丝毫走神,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她几乎断定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是孩子的母亲在后唆使。

“捡的。”周团团一脸无辜。

肯定是谎话。贺顿说:“哪里能捡到毒药?我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在路上看到过一小撮毒药。你的运气怎么那么好!”

周团团说:“只要你去捡,到处都有的。阿姨,我告诉你哪儿有。”说完他随手一指说:“我早就侦察过了,你这里的毒药还很多呢!”

又一次险些昏倒。贺顿甚至想,这孩子八成有迫害妄想症吧?不想周团团站起身,走到墙角,搬开弗洛伊德塌,指着小米样的淡黄色粉末说:“看,这就是毒药!”

贺顿随着周团团圆滚滚略带弯曲的手指望去,墙角处有文果撒下的灭蟑螂药。

“你说的就是它?”贺顿哭笑不得。她原来以为是安眠药,甚至是铊之类的东西呢!在著名的侦探小说里,铊是最常用的毒药。

周团团不服气地说:“老师,你不要小看这些药,小强吃了都会死,小强是非常顽强的。我每天给阿姨的果汁里放一点,时间长了,阿姨就会中毒,她就没法和我爸爸结婚了。”

贺顿吃惊:“那阿姨怎么会不发现?”

周团团天真地笑着说:“杀蟑螂药并不难吃,还有一股香味呢!要不小强也不会吃的,小强多狡猾啊。再说啦,安阿姨根本就想不到我会下毒。”

是的,岂止是安阿姨想不到,连身经百战的心理师也想不到……

桑珊接着上次的话题说:“是的,我们是同性恋。”

贺顿半晌没说话,怨恨起汉语来。谁让汉语中对第三人称的“他”字,没有性别的区分呢?在书面语中,是有这种分别的,单人旁女子旁,泾渭分明,但在口语中,完全混淆。如果有一个清晰的表达,在桑珊以往的叙述里,一切都豁然开朗。

现在,需要紧急抢救的不是桑珊的沮丧,而是贺顿的挫败之感。贺顿边竭尽全力调整着自己的思绪,边问道:“这么说,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