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懂得利用眼前这东西来听壁脚的内鬼——那实在是太危险了,却是非除掉不可的!

“子絮,”王徽就看向濮阳荑,“可还记得《九章算术》?”

濮阳荑点头,“是年前您教给我们的,说是算学博大精深,应用极广,我们虽不必学得太过深入,但一些粗浅的术数常识还是要掌握的。”

“不错,”王徽又问,“那我便考考你,可还记得勾股定理是怎么回事?”

“自然记着呢!”濮阳荑浅笑盈盈,“勾股各自乘,并之为玄实;开方除之,即玄。”

“那么等勾和等股又是什么?”

濮阳荑毫不犹豫道:“即勾股等长,所夹两角均为四十五度,弦之对角为九十度。”

“很好。”王徽笑着点了点头,又微整脸色,肃容道,“接下来我要你做的事,需要极为细心才可以,知道吗?”

“主子尽管吩咐。”

王徽伸手指向宫墙延伸出去的方向,道:“沿着这堵墙一直到它的末端,小跑着过去,快一些。到了之后就正对东方,然后朝左转四十五度,再一直朝前走,脚下仔细丈量,大约三尺一步,中间若遇到障碍,最好是越过去,若实在越不过去,切记绕开后一定要回到先前的路线上,明白吗?”

濮阳荑双眼光芒闪烁,沉稳点头,“妾记下了,主子放心。”言毕一拱手,就顺着墙壁跑远了。

王徽也站到墙根下,调整好方向,大约是右转四十五度,而后也照着三尺一步的距离向前走去。

夏日午后太阳很毒,当值的宫人自有差事,不当值的又被付贵妃传唤了过去,故而庆熹宫院子里很清静,并没有遇到其他人。

走了大约半盏茶时分,就看到不远处濮阳荑的身影,正边走边朝她挥手。

王徽点点头,不紧不慢往前走着,两人越来越近,最终走到了一起,会合在同一点上。

她就伸脚在濮阳荑鞋面上点了点,笑道:“重合。”

濮阳荑俏脸红扑扑的,还淌着几滴汗,眼里却有几分明悟,“加上那段宫墙,竟是个直角扇形!”她快速说着,又流露出疑惑,“只是妾还有些不明白,主子这用意到底是……”

“不过是证实一下心里的某些想法罢了,待会你自会知道。”王徽笑笑,又问,“你方才过去,可曾见到什么人?”

濮阳荑就道:“那堵墙末端有一小段在庆熹宫小花园里,我进去的时候,刚巧迎面碰见小竹走出来,就是上次那个缠着我要络子的,说是趁着不当值,在园子里采木槿做花饼,听得贵妃传唤,就急着赶回去,我也没和她说太多。”

“末端在园子里?”王徽皱眉,好像并不在意小竹的事情,“那你往前走的时候可曾被花园墙壁挡住?”

“未曾,”濮阳荑就笑,“那墙的末端刚好直冲着园子门扉,我直直地就走出去啦。”

“那就好,”王徽满意地拍拍她肩膀,“走罢,这处太热了,回屋里去,咱们把那个偷听人壁脚的小鬼儿揪出来。”

不一时就走到西配殿门口,却见一大堆宫人已齐齐整整排在院子里,日头毒得很,许多人衣衫已现汗湿,不过付贵妃积威甚重,倒也没人敢交头接耳。

于之荣正站在廊下着急,一见王徽过来,顿时像见了救星,几步迎过去,低声道:“少夫人哎,您总算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什么旨意也没有,这起子奴才在这晒太阳倒不打紧,那宫门若是闭久了可不合规矩呀,这要是让人瞅见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们呢……”

于之荣是庆熹宫的老人,自付贵妃初入宫还是个才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服侍,那时不过是个小火者,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着,随着贵妃步步高升,机警和忠诚自不必说——他和玉蕊乃是庆熹宫唯二两个知道贵妃和万衍之事的人。

王徽就附耳说道:“方才我与贵妃私谈之时,有人在窗外听壁脚,内鬼就在这些人当中,我已知道是谁了,先进去回禀娘娘,于公公千万仔细着。”

于之荣身子不可察觉地一紧,面上却丝毫不露,还是那副小心又带了讨好的奴才相,嘴上道:“哎哎,好好,那您先进去……”

一双老眼却鹰隼一般在院里每个人脸上迅速转了一圈。

王徽又嘱咐濮阳荑几句,只身进了西配殿,濮阳荑则留下,和于之荣一道看守那些宫人。

过不多时,却是玉蕊走了出来,扫了众人一圈,道:“娘娘也不是要责罚你们,就想问问方才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挨个说吧,来,锦心,从你开始。”

众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人数不少,总有盏茶时分才说完。

庆熹宫上下都有睡午觉的习惯,又是这样的盛夏天气,午后鲜少有人外出,一般都会窝在屋里纳凉睡觉,只有几个人或吃饭,或出恭,或聚在一处寻乐子,总之都有人可以作证。

只有小竹一个人去了小花园。

玉蕊忍不住和濮阳荑对视一眼。

“都散了吧,小竹随我进来。”玉蕊说完,扭身就回了殿里。

濮阳荑就看着小竹身子抖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正踌躇间,于之荣沉了脸色,“杵着做甚?还不快走?”

小竹攥紧了袖口,埋着头,一步一挪地进了屋子。

濮阳荑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王徽和付贵妃都坐在原处,两人表情十分闲适,浑不似要审问内鬼的样子。

小竹怯怯行个礼,低声道:“见过娘娘,世子夫人。”

付贵妃却没叫起,只笑吟吟地瞅她。

“娘娘,您屋子外头的这堵墙壁有个妙处,娘娘可知道?”王徽闲聊一般开口。

“我如何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付贵妃横她一眼,语音慵懒,带了娇媚的鼻音,“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是。”王徽应下,又徐徐笑道,“这堵墙乃是个精妙的圆弧,浑然而成,巧夺天工,站在这头说句话,不论声音多轻,哪怕是远在小花园的另一头,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娘娘您说,这可不是极稀罕极巧妙吗?”

付贵妃缓缓点头,笑容渐消,美丽的脸庞冷下来,哼了一声。

小竹在王徽开口时已吓得瑟瑟发抖,听到付贵妃这一声轻哼,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王徽就笑着站起身,“……家中婆母还等着,这便告辞了,改日再进宫来瞧娘娘。”

付贵妃美艳的眼睛凌厉地看着小竹,口上道:“行吧,你且先回去,回头我再让他们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这说的自然是七年前那把可疑的团扇。

王徽和濮阳荑行了一礼,还是由小季子引着,退出了宫外。

直到把她俩送上西华门外的马车,小季子还是言笑晏晏,一丝异色都不露。

王徽倒对这小内监有些刮目相看起来,只道他一向和那个叫小竹的宫女关系不错,现在看来……强将手下无弱兵,小季子也算得付贵妃心腹,自不是那等没有城府的。

一坐上车,濮阳荑就放开了,急急问道:“主子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快说说呀!”

失了一向冷静自持的风度,急巴巴的有点像姚黄,倒是分外可爱了些。

王徽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解释起来。

庆熹宫占地广大,金碧辉煌,乃是付贵妃去年年初诞下荥阳公主后,永嘉帝下旨为她专门兴建的一座宫室。

东西两侧均有一扇等长的围墙,两段墙的北端分别设在东西配殿的窗外。

王徽让濮阳荑与自己合作丈量步数,正是为了证实这段墙是圆弧而非椭圆弧,既证明了是圆弧,

也就意味着这墙不是普通的墙。

却是一堵浑然天成的回音壁。

这世上并没有那种顷刻间飞天遁地的神奇武功,王徽自忖动作够快,从听到西窗外那声轻响到推开窗户的那段时间,绝对不够一个大活人瞬间逃开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人身手利落,在她走向窗子的时候就躲到了回音壁后面,那窗下的花丛也该留下一些脚印压痕才对,万万不该那般干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西窗下的确没有人,而是那人远在回音壁另一端,不知碰到了什么发出响声,这才通过回音壁传了过来,

那边的声音能传过来,这边的自然也能传过去。

以往几次进宫呆的时间都不长,也都是有的放矢,没什么工夫闲逛,那段墙壁很长,中间不少亭台花木掩映,王徽也就没有太在意。

竟是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秘密。

看来庆熹宫里也只有小竹才知道这堵墙的奥妙,而且知道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不然这一年多来,就凭付贵妃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不过,西配殿的西窗也并不是紧紧挨着回音壁,还是有一小段距离的,故而就算小竹在另一端听到了什么,只怕也不会特别清晰。

但即便如此,这样大的隐患,也是不能留她活口的。

这些善后工作自然就是付贵妃的事了,这个身处宫斗漩涡中心多年的女人,应该会把这件小事料理好。

王徽主仆二人优哉游哉回了府,又隔了一天,宫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庆熹宫里有个二等宫女,因偷拿贵妃娘娘的首饰出去卖钱,被打杀了。

此外,娘娘还给中宫上了折子,嫌东西配殿外头的那两堵墙遮了光景,兆头不好,想着拆了再建两条抄手游廊,穆皇后已经准了,待万寿节过后就动工。

随着消息一并送来的,自然还有各种丰厚的赏赐,不过还是没见到那柄团扇的踪影,想来确是难找。

时光就慢慢朝前走,总不过三两日的工夫,乞巧节这天,进宫同贺万寿节的旨意就宣到了定国公府。

宣旨的依旧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瑾,上次庆成宫宴就是他来传的旨意,也算是熟人,见了孙敏还是冷冷淡淡,对王徽倒是更热情了几分。

这次的教引宫女和内侍也更早就过了府,万寿节毕竟只是皇帝的生辰,又不是整寿,娱乐性质更浓一些,各种规矩礼仪比之庆成宴自是多有不如,然而教引宫人进府这样早,也说明定国公府在京中的地位有所提升。

不过到底要学的东西少了,教引宫女也不敢如何拘着王徽,空闲也多了一些。

初九这天下午,王徽就换了男装,并没带人,只身来到了栖云戏馆。

由于第二天就要进宫献艺,栖云馆早在三日前就闭门歇业,各位角儿们都在勤奋练功抱佛脚,免得进了宫在贵人面前出丑。

王徽握住龟蛇铺首叩了几下,过了良久,才有人打开小门,露出张脸来,语气不耐,“今儿不开张,没戏唱,走吧走吧!”

说完就待合上门,王徽却一手挡住门扇,那人就死活拉不动了,一时骇住,惊道:“你、你想干什么?”

王徽一笑,“小哥勿恼,在下此来乃是有事相求。”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黄澄澄金灿灿的东西。

那门房顿时看直了眼,立刻换了副笑脸,搓手道:“那个……公……姑……您有什么事儿?”

想是看出她不像男人,却又不敢肯定,就不知道称呼什么。

王徽不以为意,笑道:“此间一两黄金,便算在下赠与小哥的谢礼,烦请小哥替我给白香官白大家传个话,就五个字,‘定国公府苗’,麦苗的苗。”

门房满口答应,伸手就要去捞那金锭子,王徽却一缩手,脸上笑容不变,“进去见了白大家后,我这处还有另外一两金子奉送……现在请小哥重复一下那五个字。”

门房想翻白眼,在金子面前却酥了骨头,只好依言重复一遍,揣着金子急匆匆离开了。

王徽有点肉痛,一两黄金就是将近十两白银,这一趟出来就得花掉二十两银子,就算她现在有几万两的身家,也还是经不住挥霍的。

不过白香官红遍江南,又有手段,等闲勋贵大官都近不得他的身,不出点血肯定也是见不着他的。

过不多时,门房一溜小跑赶回来,点头哈腰开了小门,“您请进,您请进,白大家正吊嗓儿呢,一听您来了,连戏也不练了,急巴巴换了衣服就等着见您,还别说,这可是小的头回见他如此着紧……”

可不是,手里头握着他最大的把柄,能不急吗?

王徽就不紧不慢跟在门房后头,绕过几处房舍,到了一处小楼跟前,远远就见着楼上小窗里有个修长曼妙的人影往下看,见她抬头,倏地就缩回去了。

王徽就又掏出一锭金子递给门房,施施然敲了敲门。

门扇打开,白香官站在后头,穿了件月白素面潞绸直缀,一张脸白白净净未施粉黛,秀眉微蹙,一双凤眼戒备地盯着她。

月余不见,美人似乎又美了几分。

王徽欣赏地打量他一眼,徐徐踱进屋里,老实不客气坐到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白香官一直绷着脸,把门带上,看了她一阵,见她仍是沉默,终于忍不住道:“来了又不说话……世子夫人到底是何用意?”

小动物有点炸毛了。

王徽笑意更深,拿杯子盖撇去茶沫子,悠然道:“白大家稍安勿躁……我过来,自是有好事要与你商量的。”

第59章 梦莲

白香官脸上戒备更浓, 假笑一声,“……恕小人看不出世子夫人能有什么好事。”

王徽继续撇茶沫子, 却并不喝茶,微笑道:“白大家,我也不和你兜圈子,若我所料不错,明日进宫该是你的大日子才对, 是不是?”

白香官眼神一闪, 表情倒是平静,“既入了这风月场,这辈子也再没别的念想, 能入宫一遭, 得见天颜,捞几句夸奖, 挣些体面以保余生,那自然是小人的大日子。”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费劲。

王徽敛了笑容,看他一眼, “怎么白大家还没学乖吗,我不和你兜圈子,你倒与我打起机锋来了?”

白香官张嘴想说什么。

王徽却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你还想说什么‘我听不懂世子夫人的意思’,那便趁早不要张嘴了,咱们各自都坦诚些,也能节省时间, 不好吗?”

白香官不说话了,沉默一会,才抬眼道:“世子夫人到底想要什么?”

却是不再否认自己明日确是有大事要做。

王徽顺手一指对面的红木罗圈椅,“白大家坐,站着怎么好说话?”

白香官一阵不耐,却又发作不得,只觉自初遇起,自己就一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后宅妇人压得死死的,两次交锋都是一点上风也占不到,纠结一会,终是忍气吞声坐下。

“这就对了。”王徽满意一笑,“我此次前来,实是寻求合作之机的,白大家明日所谋大事,我也想掺一脚,盼能助你一臂之力。”

白香官一双秀丽的眼睛微微睁大,不掩讶色,脱口道:“难道你也对那人——”说了半句才发觉不对,忙硬生生刹住话头,冷淡道:“哼……我独来独往惯了,十数年如一日,有什么事自会一肩担待,世子夫人好意,小人心领。”

王徽毫不意外他会拒绝,只是越发柔和了表情,含笑道:“是吗?只不过……恐怕还由不得白大家你同不同意呢,我今儿只是来知会一声罢了,这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白香官一愣,只觉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勉强按下火气,耐着性子道:“世子夫人这话我可真就听不懂了,若是没什么话好讲,还请早些离去,勾栏之地腌臜,莫要脏了贵人的脚!”

王徽见他如此,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原以为此人蛰伏金陵十年,从食不果腹的难民变成红遍江南的名伶,为人处世怎么也该更老辣圆滑些,却不想……打过两次交道,却发现这人行事竟还带了几分天真。

方才险些脱口说出自家底细,被人言语撩拨几句就控制不住情绪,喜怒形于色——若非他身份敏感,用毒下蛊的手段又太稀罕,王徽可真就要对这人失去兴趣了。

这般想着,她脸上笑容就淡了些,“听不懂便听不懂罢……只我也不瞒你,宫中付贵妃是我表姐,与我一向亲厚,我俩之间更是无话不谈,白大家你的那些小九九,她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白香官一个没忍住站了起来。

“嗯?”王徽好整以暇看着他,“白大家这般激动作甚,莫非我记错了,我曾应承过你不往外说的吗?”

“……”白香官恶狠狠盯住她,右手就往怀里摸去。

王徽哈哈一笑,意态悠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白大家若想使手段,尽管用来便是,我如今在你的地盘上,自然逃不脱;只是你也须想想后果,我的侍女、家人,包括宫里头,都是有人知道我今日来了栖云戏馆找你的。”

白香官眼睛都气红了,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眼下形势不同于那日在定国公府被她扼住咽喉,此时此地,自己若想用毒杀了她,那是易如反掌的。

便算她身手再利落,恐怕也不是毒物的对手。

可杀了她之后呢?这一时之快是那么好逞的?

他气息有点不稳,瞪了她一会,终究还是慢慢把手放了回去。

“……便算宫里贵人知道又如何?”他沉着嗓子说道,“说我是苗人也好,说我意图不轨也罢,你可有任何凭据?”

王徽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似乎十分意外,直到把美人看得又要炸毛了,才悠然笑道:“白大家傻了不成,我再说一次,你是戏子,我是敕封三品诰命的定国公世子夫人,我说你是谁,你就是谁,我说你做过什么,你就做过什么。凭据?没有。可我需要吗?”

白香官这回是真气狠了,左手猛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右手指着王徽的鼻子,“你……你——卑鄙!”

“承蒙夸奖。”王徽摸摸鼻子,笑得十分愉悦。

白香官胸膛起伏不定,只觉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每一步都仿佛恰恰好好走到对方的套子里,空有一身本领,却硬是奈何不得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