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濮阳荑——虽说肉搏身手在众人里面排第一,但这骑射功夫,却也是稍逊姚黄一筹。

这脾气自然也就越发暴烈了起来,一言不合就开撕。

“说什么浑话呢!”魏紫瞪了她一眼,又轻声细语劝王徽,“主子……您当真要去见人吗?其实——眼下这情形,您便是称病不见,也没人能说您什么。”

王徽抬眼,看到一屋的妹子都眼巴巴瞅着自己,只有白蕖不明真相,只摇摇头,又低下头去看书。

“做什么称病?怕他们不成?”王徽就笑起来,“行了,都散了罢,回去练功读书去,子絮留下来。”

众人对王徽十分盲从,见说了几句劝不住,也就没再往心里去,纷纷起身行礼,就各自离开了。

濮阳荑就出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道:“……在堂屋里坐着呢,杨嫂子奉了茶点。”

说着又是一乐,“那杨嫂子也是个有趣的,他们问了好些关于您的事,她只一问三不知,气得人脸都拧巴了。”

“她倒老实,虽无大才,却也堪用。”王徽点头起身,信步往外走,“走罢,去会会他们俩。”

到得堂屋门口,杨婆子看到王徽,连忙过去行礼。

王徽摆手让她下去,而后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淡淡打量着坐在屋里的两个人。

男人四十来岁年纪,戴一顶方巾,穿件石青八团起花的茧绸直缀,颌下一部美髯,面容清癯,文质彬彬,倒颇有几分儒雅气质,只是眉头紧皱,眼中一片傲慢的戾气,给那形容减色不少。

女人三十余岁,穿件丁香紫刻丝葫芦纹对襟褙子,梳了个斜斜的倭堕髻,鬓边垂下一朵衔珠堆纱山茶花,别一对青金石耳坠,容颜温婉秀丽,柔柔地看着王徽,一派慈爱。

边上立了个二十来岁的媳妇子,撇着嘴看了王徽一眼,又低下头去。

王世通本就憋了一团火,见王徽一直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斥道:“让爹娘坐在这处等你也倒罢了,见了面还不过来请安,你这是什么孝道?越活越回去了?”

“嗳,老爷这又是做什么?别吓着孩子。”兰素心就埋怨他一句,而后转向王徽,温柔一笑,“大姐儿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坐啊,这久没见你,快想死为娘的了。”

一边说就一边红了眼眶,情真意切。

王徽看在眼里,忍不住轻轻摇头,边笑边抬脚进了屋,一撩袍摆,大马金刀坐于上首,淡淡道:“贤伉俪此来有何要事?”

说这话时,她就拿起茶几上景泰蓝绘兽面狮爪的小糖盒把玩,正眼都没赏给那两夫妇一眼。

坐姿雍容,神态睥睨,语气倨傲,好似堂下坐的这两人不是她的生父和继母,而只是两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你放肆!”王世通被激得满脸通红,狠狠拍一下桌子,大声喝道。

兰素心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自从王徽出阁后,她便再没见过这个继女,算来也有两年了,最近听闻王徽好事连连,先是被国师赐福,而后又搭上了贵妃,后来更是救驾有功而被敕封长乐县主,心里就有些不安,觉得情况不对,这个继女身上只怕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可再不寻常,也、也不至于——让她换了个人吧?

这情形实在大出兰素心意料之外,她是个习惯掌控、事事有谋划之人,如此脱轨之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之外,一时就有点懵。

王徽把两人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忽然有点为这具身体的原主悲哀起来。

原主这个小姑娘,活了十五年,除了早逝的生母,竟再没有一个人真心爱她、怜她、教她。

幼小孱弱,又生在荆棘丛中,举步维艰,也许死了才是最大的解脱。

“无事请回。”她忽然就不太想跟这俩人多啰嗦了,淡淡丢下四个字,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王世通看起来简直要爆炸。

兰素心总算反应过来,赶紧按住丈夫的手,又急急冲王徽道:“哎呀,都是做人媳妇的人了,怎的还闹小孩脾气,你爹就是这个爆仗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待我回去说他——快坐下坐下,让娘好好看看你……”

王徽回转身来,却并不坐下,只是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双眼直视兰素心。

“我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平静地说着,“你们两人,此来何事?”

语气温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周身的气势却莫名沉了下来,那目光有如实质,威严凛冽,裹挟着金铁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仿佛酣睡的狮子忽然睁开了双眼,不动不叫,只用一个眼神,就足令万兽觳觫不止。

王世通抖了一下,气焰顿时灭了下去,兰素心也呆住,脸色有点发白,下意识就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视那双漆黑的眼睛。

那、那个懦弱又娇气的继女……何时有了这等气势?

王徽等了半晌,见他俩仍旧不说话,便不再耽搁,一面说句“子絮送客”,一面就迈步往外走。

“……大姐儿留步!”

兰素心好歹回过神来,忙忙喊了一声,再不敢耍花枪,只堆了满脸的笑,开口道,“大姐儿出阁两年,少有回家来看看的时候……你爹爹做这个太常寺丞也有十多年了,非是我们有什么怨望,只是你爹攻读《集注》这些年,已有不少心得,欲待著书立说,这六品官怎么说也——大姐儿如今可是京里红人,入了贵人的眼,便为你爹美言几句,想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吧?”

王徽半回了身,一言不发,只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王世通,唇边浮出笑意。

王世通脸色渐渐涨红。

“办不到。”她轻声说了一句,继而又道,“送客罢。”

说罢又要往外走。

王世通差点背过气去,兰素心却连忙起身,就要去拉王徽的手。

濮阳荑一个跨步上前挡住她,淡淡道:“这位太太自重。”

兰素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缓了一瞬,到底咽下这口气,强笑道:“许是那事的确难办,大姐儿斟酌斟酌也可……只是娘还给你带了金丝饼,还有蜜渍的李子干,娘亲手做的,你向来最爱吃的,难得见一回,就给你多带了些。”

“素云。”兰素心回头招呼一声,那年轻媳妇就捧过来个黄漆木食盒,并两提纸包。

王徽越发不耐,正要直接走人,却忽觉右手腕一紧,有个浑身冰凉的小东西动了起来。

她就抬起右手,伸到那食盒旁边,小金从她袖口探出脑袋来,嘶嘶地吐信子。

“啊!蛇……有蛇!”兰素心惊叫一声,倒退一步撞到了桌角,顿时又疼得脸色煞白。

王徽抬手摸摸小金的脑袋,它慢吞吞缩了回去。

“……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王徽恢复笑容,冲兰素心点点头,再不多话,亲手提了食盒纸包,大步离去。

濮阳荑看一眼王氏夫妇,冷冷道:“两位,请吧。”

兰素心温顺一笑,朝外张望一眼,看到王徽的背影,眼神就暗了下去。

回到主院,王徽面沉如水,把东西放桌上,而后吩咐,“让梦莲速来见我。”

濮阳荑领命而去。

小金又爬出袖子探头探脑,王徽伸指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小家伙扭扭身子,竟像在撒娇,而后又乖乖爬回了袖子里,缠住她手腕不动弹了。

……兰氏送的点心应该是有毒不假,但看蛇儿的反应,毒性又好像不是很大。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毒|药,让这继母隔了两年,还要继续巴巴地下在食物里给她送过来?

对王世通来说,或许此行倒真是为了升官。

但对于兰素心——只怕送来这些有毒的点心,才是真正目的。

正想着,白蕖到了,拱手一礼,“主子。”

“坐。”王徽毫不避讳,打开食盒又拆了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的蜜饯和点心。

“方才我继母来了一趟,送过来这些东西,”她轻轻拧起了眉毛,“小金有点反应,却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还得请你帮忙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物事?”

“是。”白蕖脸色也严肃起来,拈起一块金丝饼闻了闻,又轻轻舔一下,再用竹签插了一块蜜饯,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毒物成分很复杂,但我能品出最重要的两味。”白蕖舒了口气,“马钱子和红花,都是专害女子的阴损药物……主子,您身上那毒,恐怕就是这些东西害的。”

“继续。”王徽身子向前倾了倾。

白蕖点了点头,“观您气色面相,恐怕是在十岁上就开始服毒了,虽然出阁后停了两年,但药力已深入骨髓,遍布经络,您经年累月月事不调,正是最明显的症状。”

“好在没有彻底绝经,说明这药的药力也在减退,无怪您继母要急巴巴地继续送药过来……”白蕖微微皱眉,有些沉吟,“日后万不可再吃这些东西了,若再吃下去,不出一年,您就会彻底绝经,再也无法孕育子嗣……属下这便回去开方子,佐以苗疆秘术,多调养几年,还是有希望恢复的。”

“如此便多谢你了。”王徽放了心,露出笑容来,忽又想起一事,“不过你说调养几年……有没有个大约的时日?”

白蕖脸色微红,嗫嚅一阵,不好意思道:“我……离家的时候太小,蛊术尚可,医术就比较稀松了,倾尽全力,恐怕也得十年方能见效。”

王徽吐出口气,拍拍他肩膀,笑得十分舒心,“如此甚好,十年就十年,再长点也没关系,就是不要太快才好。”

“……啊?”白蕖一愣,大惑不解,这人也太——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不哭天抢地已是不错了,竟还有想要延长治愈时间的?太快还不行?

王徽就笑着同他解释,“……日后要行大事,只怕十年之内都会居无定所,辗转漂泊,若在战场上突然来了癸水,可该如何是好?所以梦莲不必着急,尽管慢慢研究解药去,只消最终能痊愈便好,时间长短无所谓的。”

白蕖这才恍然大悟,看怪物一般看她一阵,才行礼告退。

王徽就闲闲躺在美人榻上,随手拽过一本书来翻看,却是《大楚方域志》的河西卷。

一边看,思绪却一边飘远,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挺好对付,可那个姓兰的继母却明显是个不省心的。

竟是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绝育。

古代女子,没有子嗣,又是定国公府那样的婆家,简直就如死了一般没两样了。

到底——在她搜寻不到的记忆深处,又有什么事是被她遗忘了,导致兰氏处心积虑陷自己于死地?

第66章 团扇

所谓病去如抽丝,王徽身体底子虽好, 却毕竟中毒时间太长, 且中毒时年纪又小,要彻底调理痊愈只怕耗时漫长。

好在她自己并不着急, 只把兰氏带来的那些点心果子送到了西跨院,以便白蕖时时研究配药, 同时还嘱咐他,制药不急, 抽空便可, 重要的是不能耽误了每日的课业任务。

自那日王氏夫妇上门之后,兰氏又派人过来送了几次东西, 有吃的有用的, 王徽倒也没拒绝, 只接了东西就送到白蕖那里, 果不其然,不仅吃的东西样样带毒, 连用的东西也不干净,或是在药水里煮过的帕子,或是掺了药的脂粉,又或是塞了药草的粗盐枕头……花样繁多, 不一而足。

送了这么三四次之后,王徽就烦不胜烦,终于稍稍松了口,让来送东西的婆子带话回去, 说是送来的东西自己都尝了,很喜欢,要慢慢吃,等吃完了再遣人回娘家要。

这话一带过去,兰氏才终于消停了。

就这般平平静静又过了半个多月,十月初的时候,付贵妃终于遣人从宫里给王徽送了东西。

正是七年前她有孕时万分珍爱的那把团扇。

王徽就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很普通的一把扇子,乌木为柄,素绢为地,上面绘了花鸟博古图,只因年岁久了,系在扇柄上的翠绿流苏已然褪色,扇坠子也不知去向。

凑到鼻端闻闻,又伸舌一舔,并没什么味道。

想想也是,都隔了七年之久,就算这扇子上曾沾了什么药物,恐怕也早已挥发干净,就算还有残留,这无色无味的,没有后世那些科技手段和化学仪器,只怕也很难化验出来到底是什么成分。

不过,也不是就全无办法。

今日在主院当值的是魏紫,王徽就扬声叫她进来,“让豆绿过来一趟。”

豆绿很快就来了,她没有带人|皮面具,素着一张小脸,穿了短打,额上微微见汗,显然方才正在锻炼。

她自知武艺方面是弱项,便咬紧了牙关在这上头多下功夫,虽然进益还是不大,但最起码那套军体拳是练熟了,平日使开来也是有板有眼;骑术虽不精,到底也算是掌握了基础技巧,不会一上马就摔下来。

而更难得的是,她现下对自己脸上的疤痕已不太在意,平日若要出入见外人,自会戴上面具,但在家的时候就一律不戴,下人们都老老实实的,绝没人敢多看一眼、多说半个字。

王徽对自己的教育成果颇为满意。

“主子有何吩咐?”豆绿就关切。

“坐。”王徽让小丫头端上茶点,而后又问,“那个疯丫头近日如何了?”

豆绿温柔细心,又最富智谋,自搬到紫金别院起,王徽就让她去负责那个疯婢的一应事务。

“是有了些起色,”豆绿就笑道,“平日里还是安静,与她说点简单的,倒也能应上几句,也知道喊饿,到了睡觉的时辰就自己跑床上躺下,身边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也都能认得了。”

“嗯……不错。”王徽拿起那把团扇在手里转了两圈,交到豆绿手里,“待会你过去,寻个由头把她支开,再把这扇子放到她床上。”

“主子这是?”豆绿睁大一双明眸,面露不解。

王徽就让她站到身边,附耳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

豆绿神色严肃起来,躬身应了,又低声问道:“可是与七年前贵妃小产之事有关?”

眼下王徽身边的几个妹子,再加上一个白蕖,要么受她恩惠,要么得她相助,都是相识于微时、互相扶持着才走到今天,背叛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故而这些事她也不会瞒着他们,有时还会特意讲出来,作为题目来考较这些部下的智计谋略。

“正是。”王徽点点头,想了想,又吩咐道,“这两日你就辛苦些,把她盯紧了,她若要什么东西,就都给她;要做什么,也不要拦着她,只盯紧点就是了……随时过来回禀,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属下记下了。”豆绿笑了笑,又行个礼,添了一句,“主子这计策实在是妙,如此一来,便算那丫头还是疯疯癫癫的,咱们多半也能撬开她的嘴了。”

自从离了定国公府,王徽就命他们摒弃了“婢子”“妾身”“小人”之类的自称,而一律改用“属下”二字;对她的称呼也再不许用“少夫人”,只叫“主子”。

王徽笑着挥挥手,“行了,这便去吧,练武别太累着自己了。”

一日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豆绿就过来回禀,说是那疯丫头一见扇子就吓得半死,可虽然害怕,还是忙不迭把东西捞到怀里牢牢抱着,而后在屋里坐了一夜,嘴里念念有词,直到清晨才疲惫睡去。

然而她念叨的声音太小,豆绿怕暴露行迹,也不敢进屋,更不能假手他人,故而并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王徽表示无妨,让她回去继续盯梢。

第三天,疯丫头竟好似恢复了几分神智,跟豆绿要了个铜盆,又要了个小炉子,而后蹲在房里安静呆了一整日。

第四天,疯丫头要了火折子,把小炉子点燃了,又往铜盆里添了水,而后鬼鬼祟祟跑到院子里挖了些草叶泥土,洒到盆里,再把团扇丢到里面煮。

待水开了,她就把扇子捞出来,好像不怕烫一般,就那么紧紧握在手里,放到了隔壁碧纱橱后面的小榻上。

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神情惊恐、形态诡秘,时不时左顾右盼,好似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嘴里一直念叨着,仿佛身边有什么人一直看着她一般。

这样瞧着,倒还真有几分恐怖。

王徽听完豆绿回禀,细细一想,就露出了笑容。

“……果然,这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这小丫头身上。”她又朝豆绿笑笑,“好了,便是今晚,我要在那疯丫头房里过夜,记着,到时候不管屋里有什么响动,都不许有人进去。”

豆绿眨眨眼,脸上流露一丝讶然。

是夜,王徽换了深色短打,趁那疯婢出去吃饭的当口潜进了她卧房里,藏身在槅扇后头。

待到疯婢回了房,只剩她一人的时候,王徽就忽然走出去,动作飞快一掌劈出,掌风扇灭了烛火。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那疯丫头本来还神情呆滞地念念有词,冷不防一下忽然灯灭,顿时骇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瑟瑟发抖。

王徽就走出去,压低了嗓门道:“叫什么叫!不认得我了?”

疯婢抖了半晌,哆哆嗦嗦发出两个颤音:“谁……谁?”

“蠢东西!”王徽低声斥道,“我是盈袖!”

话音一落,疯丫头顿时一静,呆了一刻,忽然就钻出被子爬下床来,乱七八糟行了个礼,絮絮说道,“盈袖姐姐!盈袖姐姐……您来了!可是皇——那位贵人有什么吩咐?”

说到“皇”字之时猛然顿住,又换了称谓,语音微微颤抖,显是心中害怕。

王徽心念一转,并不答她的话,只问道:“你先别废话,那扇子……你可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