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都好了!您放心!”她点头如捣蒜,说话又快又清晰,浑不像是有癔症的样子,“红儿都做了,红儿什么都没忘!”

原来是名叫红儿。

王徽装模作样“嗯”了一声,想起她拔草煮扇的诡异行径,就又问,“……可用那水煮过了?”

“煮过了,您放心!”声音有些大,带了隐隐的邀功。

王徽想了想,继续套话,“……如此自是最好,只是贵人忧心你办事不力,就让我多关照几句,那水里都煮了什么?你可能说得上来?”

“自然!婢子记得清清楚楚——”红儿莫名露出一丝笑意,眼睛发亮,屋外有幽暗的光线透进来,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和骷髅般的鼻骨孔洞,显得越发狞恶,“就是您给的那些药材,狗核桃汁子加上御米壳磨的面子,每隔三日就要把扇子拿出来煮一遭,然后再还给贵妃娘娘贴身放着……红儿都做好了,红儿什么都没忘,红儿都做好了……”

而后她就一直念叨这两句话,说个不休,眼神渐渐涣散,嘴角诡异的笑容却始终未散。

多半是癔症又发作了。

王徽微微皱眉,有些犯难,知道那扇子上浸润的药物成分,只是她今晚的目的之一而已,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工作,如果不能在今晚一举成功,恐怕就又要耽误好些时间了。

她眼睛一眯,心念电转,主意已定,忽然踏出一步,一手捏住红儿下巴,一手从靴筒里拔出柄匕首,雪亮刀光一闪而过,顿时晃得红儿闭上了眼。

“你办事毛毛躁躁,又险些露了行藏,娘娘很是不满。”王徽声音低哑阴沉,带了几分危险,“她用不着你了,我今日就是要过来送你一程!”

红儿浑身一僵,嘴角笑容蓦地消失,直勾勾盯着王徽看了一会,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发力挣开她的手,手脚并用朝后爬去,边跑边杀猪般哭嚎。

王徽凝神细听,总算约略听出了她嚎的是什么。

“盈袖姐姐……你不能——你不能杀我!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吧,红儿以后必定加倍小心!”她哭得泪水四溅,没有鼻翼的鼻孔里流出两行鼻涕来。

王徽不为所动,提着匕首缓缓走近。

红儿吓得半死,疯得更厉害了,忽然叫道:“盈袖姐姐!您——您忘了您的亲妹子了吗!您以前不是说过,红儿长得很像您亲妹妹吗!在我心里您就像我亲姐姐一般——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长得像不像你妹妹,我是你妹妹,我是你妹妹,你不能杀我……”

一边说一边抱住王徽大腿,把那张恶鬼一般的脸庞使劲往上凑。

王徽微微敛眸,迅速提炼推理着信息,手上动作却不停,依旧高高举着匕首。

只听滴滴答答水声响起,鼻端就闻到了一股骚臭。

竟是把这疯婢吓尿了。

王徽不语,走近几步,忽然放下了手,低声道:“也罢,你既长了我亲妹子的容貌,我确是下不了手杀你……那便毁了你这张脸,然后送你远远地离开罢,日后……再不要回来。”

一手抬起,冰冷的刀尖已经触到了红儿脸上。

红儿吓得尖叫都不会了,呆愣半晌,忽然猛地推开王徽,连滚带爬往门边跑,边跑边喊,“小李子!李有福!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叫你干爹来!我不要……我不要!”

门并没锁,她一把推开,早被守在外面的魏紫姚黄双双制住。

王徽走出去,淡淡吩咐,“好生安抚安抚,她今夜吓得不轻——方才没人过来吧?”

魏紫拱手,“主子放心,属下两人一直在此处守着,绝对没有旁人。”

王徽点点头,道:“你们辛苦,我一个人走走,莫要跟来。”

说罢就缓步出了门,慢慢走出了南偏院。

一边走,一边就在心里慢慢勾勒这件事的轮廓,经过这一番逼问,也算是大致了解了当年之事。

这个红儿只怕是穆皇后安插在庆熹宫的钉子,自付贵妃怀孕后,便一直定期用毒水熬煮扇子,再奉给贵妃使用。

到后来自然是要被灭口的下场,可估计她毁容前的相貌长得像盈袖的亲妹妹,故而盈袖就放了她一马,只毁了她容貌,再把她卖给南洋或是番邦的奴隶贩子之类的。

也算是逃过了杀身之祸。

而那所谓的狗核桃和御米壳么……倒也不陌生,它们的大名在后世可谓人尽皆知、臭名昭著。

狗核桃就是曼陀罗,能提炼出阿托品和颠茄素;至于御米壳——那自然就是罂粟了。

都是毒性极大又容易上瘾的药物。

也亏得不是直接吸食,只是皮肤和呼吸接触而已,付贵妃瘾头并没有太大,待小产后,没有人再煮那扇子害她,药力渐渐挥发,也便自然而然“戒了毒”。

然而她腹中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了。

只怕是母亲在为那把毒扇子要生要死的时候,那小小胎儿就经不住母体吸收的药物毒性,就那样胎死腹中了。

付贵妃小产,生下的多半是个死胎,跟当年王徽原主落入冰湖关系并不大。

这样一来的话,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皇子是生下来一阵之后才咽气的稳婆——只怕也是穆皇后的人。

却不知那稳婆如今何在?可还活着?

还有方才红儿脱口而出的什么“李有福小李子”,恐怕也是个重要人物,却不知他的干爹又是谁?能被人认干爹的内监,肯定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少不得还得进宫一趟问问付贵妃了。

第67章 彤史

“……奴才而已,本宫作甚要记奴才的名字?”

付贵妃抿一口兔毫黑瓷碗里的玫瑰酥酪, 懒洋洋斜一眼过来, 指尖鲜红的丹蔻似乎给眼角也晕了一抹飞红。

风情万种,媚骨天成。

纵使相识日久, 王徽还是会被贵妃容光所慑,每次见她挑挑秀眉, 或飞个媚眼,或娇懒一笑, 就总有些难以把持, 呆愣一瞬才能回过神来。

……真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

王徽心中暗叹,面上笑道:“表姐疼疼我, 再多想想如何?”

“哼。”付贵妃撅起嘴哼一声, 素手支着白嫩面颊, 冥思苦想一阵, 才慢慢开口道:“就记得蒋良才有个干儿子,确是姓李的, 只是早几年就去了……啊哟!”

她忽地惊呼一声,两手一拍,“这么一想,好像的确是——自从七年前出了那事之后, 就再没见过他了!”

“……皇后娘娘手段倒是干净利落。”王徽微微一笑,又问,“这小内监可还有什么在世的亲人?”

一些人或事当时看着或许不重要,对他们的记忆也会渐渐淡忘, 可一旦重新想起来,那么许多相关的事情也会一并重现脑海。

“有的。”付贵妃毫不犹豫点头,语气笃定,“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蒋良才干儿子不少,这姓李的小监不怎么出挑,但他有个亲生姐姐,却是在掖庭令供职,乃是撰彤史的女史!”

彤史其制,选良家女子之知书者充之,专记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皇帝临幸次数时辰、妃嫔月事时日长短、后妃妊娠、小产、分娩之事,在彤史册子上都有详尽的记载。

这小李子竟有个这样显赫的姐姐!

王徽忙问,“那这位李女史可还健在?如今可还在掖庭令当值?”

“早不在了……”付贵妃皱眉摇头,“倒是记得前些年放出宫的单子上有她,可见是还活着,但不知她对当年之事知道多少,若知道得太多……只怕皇后不会放过她。”

“若知道得太多,皇后要灭口,也不会等到她出宫。”王徽摇头,“在宫里直接下手,不是更加安全方便?这位女史应是逃过一劫了。”

付贵妃有些怔愣,缓缓点着头,忽地抓住帕子绞成一团,抬眼望向自家表妹。

“王徽,”她斟酌着词句,眼睛深处隐有光芒流转,“你——若是找到了这人,当年之事是不是就能真相大白?”

王徽微微蹙眉,凝神不语,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这是她沉思之时的习惯动作。

付贵妃抿抿唇,不敢出声打扰她。

良久,王徽的手指停下了,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不仅能真相大白——”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付贵妃,“表姐,你想不想就此扳倒皇后,成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

付贵妃坐直了身子。

“……愿闻其详。”她脸上一直以来都缭绕不去的那种媚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深处隐隐燃烧的野火。

王徽却笑了,“表姐如今在掖庭令可有人手?”

付贵妃娇艳的脸上就露出骄傲的神气来,“本宫好歹也算椒房独宠,十年经营,不怕告诉你,便是乾清宫里,也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在的。”

“如此便好。”王徽点头,“我要看永嘉九年、十年、十一年这三年的彤史卷宗,表姐可能顺出来给我?”

付贵妃就皱了眉。

“正本不行,但拓印个副本给你倒是不难。只是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山人自有计策。”王徽笑道,忍不住探手过去,把付贵妃一缕碎发别到她耳后,“表姐差人送出来给我就是了,日后自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啧,就爱卖关子。”付贵妃鼻子里嗤了一声,却也不再追问,“得了,我待会便吩咐人去办,左右这两天就给你送过去。”

“如此就多谢表姐了。”王徽起身拱手一礼,“那徽就先告辞,彤史之事还请表姐多多费心。

“知道了,你放心就是。”付贵妃笑着应下,转而又皱了眉,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道,“你——可曾想过去看看我爹娘?”

王徽一愣,“……舅父舅母?”

竟是罕见地露了犹豫之色。

付贵妃难得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由抿嘴一笑,又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不用担心,当年你虽咬了我娘一口,又和我家断了来往,但我爹娘还是暗中接济你直到出阁;他们原是想着若继续同王家走动,难保你那继母不会出什么新招来害你,索性也便将计就计,明面上不再登门,暗地里却一直关照你——并非是因为厌了你才那样的……说到底,你那时候还太小,处处受制于人,我爹娘这样做,也是为了护着你。”

“你现下——变成这样,同以往大不相同,我爹娘见了,必定欢喜。”付贵妃说着,语调渐渐柔软,“故而……你若得了空,便去瞧瞧他们好不好?左右现在你离了府,不管兰氏还是苏氏都管不到你了。”

王徽的表情也柔软了下来。

付氏一家,是原主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短暂的人生中唯一一抹暖色。

看自然是要去看的。

只不过不是现在。

方才她犹豫,并非是因为付贵妃说的什么“担心舅父舅母厌恶自己”,而是另有踌躇。

舅父舅母和她生母感情极好,在她生母还在世的时候,三天两头便会去王家做客,对王家自是极熟。

而生母去后,兰氏为了某种不知名的原因,给王徽原主下了好些年的药,其中必定牵涉甚广,肯定发落了不少下人,也肯定会有知情的心腹还在世。

而照着付氏夫妇对王家的熟悉程度,难保就不会知道这些下人的情况,就算不全部清楚,只知道个皮毛,也足够王徽理出个大概了。

故而……如果她现在就贸贸然跟付家重新走动起来,难保不会打草惊蛇,唬得兰氏把最后那几个知情的亲信也处理了。

唯有徐徐图之而已。

至于付贵妃却是无甚紧要,她十三岁就进宫为妃,自此再也没去过王家,对王家的情形当然十分陌生,故而王徽就算重新跟付贵妃打起了交道,兰氏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当然,这些念头也就是私下里转转,若说了出来,付贵妃虽然也能理解,心中却难免会生怨怼,只怕就会觉得她王徽太精于算计,反失了人伦亲情。

但——没办法呀,身周处处皆有虎狼环饲,在自身还不够强大之前,只能是步步为营,亲情感情这种奢侈品,还是容后再议罢。

这样想着,王徽就作出愧悔的神气,道:“不与我计较,那是舅父舅母大人大量,我却不能那般鲁莽……待我先修书几封,再送些厚礼过去罢,等这阵子事情忙完了,再登门向二老谢罪。”

付贵妃叹口气,白了她一眼,也就没再说什么。

回到紫金别院时已是傍晚,王徽吃过晚饭,就把濮阳荑叫到了房里。

而后开门见山交代任务,“有位姓李的女史,七年前曾在宫中撰彤史,大约三四年、四五年前就放出了宫,有个弟弟在宫里做内监,七年前死了。你把这些记下,明日出去见邵公子,托他一同寻访此人。”

“是。”濮阳荑应下,而后一犹豫,又问,“属下……一个人去?”

“自然。”王徽点头,又笑着拍拍她肩膀,“你虽是我手下功夫最好的,但很少独自出门办差,有几次也都是有我带着,连姚黄都自己出过门了……你日后是要常做这类事的,先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濮阳荑眼中浮起兴奋,面上却不露声色,沉稳应下。

王徽看着点头,想了想,又嘱咐,“若是邵云启派了手下人出去探访,你便跟着一起,看看人家是怎么行事的,莫要端架子。”

“主子放心。”濮阳荑抿嘴一笑,脸上就微露几分自嘲,“我……哪里还有‘架子’这种东西可言呢。”

王徽垂下眼帘,也不去劝慰她,这种事也只有她自己走出来。

“早点歇下吧,”她就挥挥手,“明儿一早就出发。”

濮阳荑收敛神色,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接下来几日,濮阳荑就一直早出晚归,每每回来都是累得气喘吁吁,一句话都顾不上说,吃了饭倒头就睡,第二日天未亮就又出门了。

王徽也不急着传她问情况,心里倒还挺高兴,一方面觉得这妹子是真的被锻炼到了,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这情况就说明濮阳荑所查必有所得,若一无所获,只怕第一天就会过来向她复命了。

付贵妃动作也很快,不过隔了三日,就差小季子亲自出宫给她送来了三本彤史的副本。

王徽就抽出一整天时间细细翻阅这三册彤史,果然在永嘉十年那一本的三月下旬,查到了付贵妃——当时还是付婕妤——侍寝的记录。

“十二月底入冰湖救人,而后小产,胎儿已然足月……当年三月侍寝,时间刚好对得上。

王徽掩卷一叹,当年那孩子明明就是万衍的,却为了不露破绽,必须得找准时间给老皇帝侍寝……

最苦便是有情人。

当天晚上,濮阳荑回来时,王徽就去了她院里。

“主子,您怎么来了!”濮阳荑正吃着饭,见王徽踏进门来,连忙起身行礼。

头发微微有些乱,脸庞瘦了一圈,下巴更尖了,眼中微露血丝,可见这些天确是十分辛劳。

“你快坐下吃。”王徽就按着她坐回了椅子里,自己也坐下,“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主子坐在此处,濮阳荑哪里还吃得下去,只板板正正坐了,一面说道,“只事情才有了些眉目,本想着全部查妥了再来回禀主子……”

“无妨,我今晚过来也不是问你李女史之事的,”王徽就安抚她,“不过明日我要同你一道出门,刚好我也有别的事情去寻邵云启。”

“是。”濮阳荑一点头,脸色严肃,“但凭主子吩咐。”

王徽见她一直正襟危坐,知道自己在这里,她也拘束,肯定吃不下饭,便笑道:“得了,你好好吃饭罢,明日辰正,我在别院门口等你。”

说着便踱出了房门,思及她方才拘束的样子,一时心里有些复杂难言。

记得……当初她教她学武,她教她写字,那时——好像还不是这样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身边的这些人,在她面前已开始有些放不开了,忠诚敬重自然如旧,只是——好像越发清晰了上下之间的界限。

……这也是必然的情况,日后只会越来越明显,明明在银河帝国时很快就接受了,怎的回到古代,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王徽笑着摇摇头,缓步往主院走去。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主仆二人早早出门,两人骑马回了金陵城,依旧是在江海寸心见到了邵云启。

濮阳荑一进门就去了东皋那里,两人嘀咕片刻,就分头出了门。

王徽就大喇喇坐在邵云启对面,拣他珍藏的雁荡毛峰喝,鲸吞牛饮,看得邵云启一阵牙疼。

“这又是有什么事来使唤我了?”邵云启臭着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