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龙骧不是最爱我找你帮忙的吗?”王徽就笑,品着香茗,齿颊生香,“莫非昨儿晚上吃撑着了?”

邵云启咬着牙笑了半晌,扇子一拍道:“自然——自然是最爱你、找、我、帮、忙、了!有话快说!”

王徽笑笑,也不再逗他,只拿出永嘉十年的那册彤史放桌上,正色道:“还请龙骧帮忙寻个制书印书的巧手匠人,将这一卷分毫不差做个赝本出来,封皮、用纸、色泽、做旧,还有这大内印信……一应都要齐活,可不可行?”

邵云启眉毛高高扬起,接过彤史翻看半晌,掀起嘴皮假笑,“王在渊,你若什么时候不让我做杀头的差事,那恐怕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王徽摸摸鼻子,“能者多劳……这厢多谢龙骧了。”

邵云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合上彤史,“罢了,人我是能给你找到,只不过你要做工精细,以假乱真,那恐怕就不会很快……你最迟几时要?”

“年底之前便可。”王徽又拿过彤史,翻开几页,抬眼笑道,“还有这处……要做个手脚。”

邵云启就凑过头来看。

只见王徽手指修长,正正指在三月廿一日的一处记录上:“婕妤付氏,侍寝于乾清宫冬暖阁。”

“烦请龙骧知会那位匠人师傅,把三月廿一到三月三十这十天里,所有付婕妤侍寝的记录都一并抹掉。”

邵云启眉毛都快挑到额头外边去了。

他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三月份的彤史记录,又打量王徽一眼,心念转得飞快。

“付婕妤……三月份……永嘉十年……”他念叨几声,忽然一拍桌子,语气沉了下来,“王在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哦?”王徽好整以暇,又倒一杯上品毛峰。

邵云启却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口中飞快道:“若我记得不错,永嘉十年年底,宫里付婕妤小产,出来的是个成型男胎,算算日子,侍寝的时日刚好就是在同年三月份!”

“王徽,你为何要篡改这个记录?”他猛地停住脚步,扭头定定凝视着她,像是要把她脸上盯出个洞来,“你可知道……你这么一改,付氏的那个孩子就成了野种了!你要害死你表姐不成?”

王徽笑得舒畅,侧头看他一眼,漆黑瞳仁光华流转,讳莫如深。

“嘘——不可说,不可说。”她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又晚点了。

不多说,我的锅。

只是因为这几天三次元事情太忙,然后第一卷又快要收尾了,马上就要换地图去边疆打仗,所以也需要整理一下思路,码字速度下降很多。

明天更新还是会推迟到22:00以前,等我忙完这几天,进入第二卷,应该就能恢复19:00更新啦。

比较安慰的是到底还能坚持日更【笑哭

那什么吧,这章2分留言的小天使依旧有红包拿,爱你们~

第68章 人祸(上)

对于王徽其人,邵云启自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阴险缜密, 老奸巨猾, 近乎自苦一般的自律,高效精确有如西洋手造的自鸣钟, 简直怪物一般,不仅不像个女子, 连男子都不及她多矣。

——这是在把她引荐给智性之前,他对她的印象。

但在智性见过她之后, 他对她的观感就又多了八个字。

鹰视狼顾, 所谋者远。

但说她野心勃勃也好,权欲熏心也罢——即便如此, 她心中总还是留着最后一丝底线的, 他能看得出来。

这个底线叫作良心。

简而言之, 就是绝不会恩将仇报。

王徽能从一个人人都可踩一脚的后宅妇人, 到如今敕封县主、离府别居也无人敢多说半个字——

老实说,这其中的功劳, 只怕国师都不敢说比贵妃占得更多的。

故而篡改彤史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邵云启就越发看不懂了。

索性就使出水磨工夫,撒泼放赖地缠着王徽,非得让她解释清楚不可。

王徽被他磨得头疼, 揉着额角叹气半晌,到底还是给了句似是而非的话。

“一切端看表姐自己。若她是个愚笨的,这赝本自会教她万劫不复。”

——若不是个愚笨的呢?难道就能上天?

凭着这么一本篡改过的、一个搞不好就要人头落地满门抄斩的彤史?

然而不论他再如何软磨硬泡,王徽却是坚决不肯往下细说了。

还笑眯眯安抚他, “龙骧莫急,且安坐钓鱼台看戏就好,左右这事闹得再大,也牵连不到你头上,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有种你别让我去跑腿啊。”邵云启不情不愿嘟囔几句,却到底不再追问了。

时光便慢悠悠地滑过,转眼便入了十一月,山上气候比金陵城里还要冷些,没到冬至就下了场小雪,紫金别院的众人也换上了冬衣。

这日,王徽特意命人清扫了马苑的积雪,打算领着众位下属们打场马球。

这种始于波斯兴于盛唐的传统体育项目,不论是对选手的体能素质、骑术水平,还是即时应变和战术策略,都有不低的要求,自从别院马苑扩建以来,众人就时不时来一场比赛切磋,都是玩儿惯了的。

王徽做裁判,五个妹子和白蕖共六人,分了两组,各骑了平日熟惯的骏马,取了球杆,就开始围着场地边缘纵马慢跑热身。

然而一圈还没跑完,就见李泉一溜小跑到了场边,杨婆子也跟在后头,远远地朝王徽招手,脸上表情颇为急切。

王徽就有点皱眉头,苏锷指来的这位马夫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仅驯马饲马很有一手,为人处世也十分上道,在她训练下属之时,等闲是绝不会来打扰的。

杨婆子就更不必说了。

……那也就是说眼下确有急事。

王徽就让众人继续热身,自己则纵马小跑到了场边,坐在马上问道:“何事?”

“回县主的话,是……是京城有人来了,”杨婆子就小心翼翼的,生怕搅了这位威严的主子的兴致,“看着怪磕碜,奴婢本想撵了出去,却听她说是来寻豆绿姑娘的,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怕给耽搁了,这才斗胆过来回禀……”

豆绿娘家?

王徽眉头一皱,顿时想到了她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还有那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兄长。

都是两个随时可能出事的定时炸|弹啊。

想着便点头,“把人带到主院好生招待着,我和豆绿即刻就到。”

杨婆子和李泉就诺诺地下去了。

王徽就让众人自行练习,而后便带着豆绿匆匆离开了马场。

豆绿一路上面色如常,到底是每日被主子言传身教着,喜怒早不形于色,只是攥紧的手指和微微凌乱的步伐泄露了她的心事。

回到主院,王徽和豆绿就进了堂屋,稍微喝点水喘口气,便让叫人过来回话。

进来的却是个穿了半旧碎花粗布棉袄的妇人。

战战兢兢给王徽磕个头,见了豆绿就噙了泪花,哽咽几声,哭道:“小丫啊,阿姆她……她去了。”

豆绿身子一颤,眼圈有些泛红,到底还是把持住了,怔愣片刻,吸了口气,声音倒还镇定,“我知道了,多谢曹婶子前来相告,却不知是何时……”

王徽却觉着有些不对。

豆绿的母亲缠绵病榻已逾十年,且年近七十,那是每天都数着日子往下过的,不定哪天就会蹬腿,也是可以预料之事,受苦这么久,死了反倒是个解脱。

但这姓曹的妇人悲伤里还带了隐隐的恐慌,浑身打着抖——并不是寻常见到垂老之人终于病逝的模样。

果然那曹婶子哭了几句,又颤巍巍道:“还有……奉年他,他也不好了啊!”

豆绿一惊,坐直了身子,“哥哥,他怎么了?”

曹婶子抖了抖,语气恐惧,“就说是早几年便在做那档子差事了,黑心钱吃多了,总有现世报上门来,阿姆前儿刚走,他、他后脚就被差人拿去了,说是放什么印子钱,已逼得街坊好几家投缳上吊……”

豆绿倒抽一口冷气,身子晃了晃,眼前就是一黑。

王徽眯起眼睛,脸上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究竟什么情况,豆绿娘亲何时去世的,云奉年何时被拿的,官差拿人之时都说了什么,带的是哪个衙门的勘合关防,一五一十都给我说出来。”

一面说一面轻轻握住了豆绿的手。

微有暖意传来,豆绿一颤,深吸口气,把漫到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好歹恢复了镇定。

曹婶子畏惧地看了王徽一眼,止住悲声,东一言西一语地说将起来,只她口齿不甚灵便,又吓得狠了,掰扯好久,主仆两人才搞清楚事情大概。

原来云奉年暗地里放印子钱已有大半年之久,刚好就是王徽发迹,开始每月给豆绿家送钱送物的这段时间。

初时还比较收敛,不敢做得太过,只在亲朋间稍微出借一些,贷期短,利息也不高,本钱就更少。

后来收回了几分利钱,手头宽绰了,尝到甜头,胆子就渐渐大起来,不光在亲戚间做生意,街坊邻里也多有放贷,金额自是越来越高。

其中本金最高的一笔达到了一百二十两之多,借贷人却只能到手八十两,贷期六个月,八分利,头一个月就要还二十九两六钱白银,足抵得普通人家两年多的嚼用了。

那街坊自然还不起,云奉年就“好心”宽限了他一个月,然而利息却依旧要算进去。

可这第一个月都还不起,之后利滚利,雪球般越滚越大,自然就更加还不上了,等到第五个月,连本带利加起来一算,那街坊竟要还一百五十多两了。

云奉年雇了人上门逼债,结果就是那街坊一纸诉状直接告到了应天府尹,敲响了登闻鼓,硬生生捱过三十廷杖,把云奉年这大半年来放高利贷吃黑心钱、逼良为娼为祸乡里……一股脑告了个痛快。

那街坊身体底子不错,捱过廷杖后便在家养伤,虽一直半死不活的,到底还留了口气在,之前一些性子懦弱的,被云奉年逼了几回债后就不堪受辱,直接一条绳子穿过房梁,吊死了事。

此事自然影响极坏。

放印子钱一直是官府明令禁止的,可这勾当虽然丧尽天良,到底来钱多而且快,每每多有大户人家托了心腹奴才的名义,私底下偷偷放出去,若事发也不至于牵扯到债主本人。

然而云奉年一心钻到了钱眼子里,急功近利,放的债又多又狠,名声早就传了出去,且没什么人脉背景,自然一抓一个准。

据说眼下已投进了死牢,倒还没有发落,只是因为云奉年口口声声说自己妹子是定国公府小公爷的爱妾,杀了他就等于打世子爷的脸。

不过王徽心里却清楚,定国公赋闲已久,在金陵又是笑话一般的人家,应天府之所以没有立即发落云奉年,只怕还是看了她这个长乐县主的面子。

但即便如此,此事也是有些为难的。

待送走了曹婶子,王徽就埋头和豆绿商量。

“……若要保他一条命,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王徽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茶,手指习惯性在桌子上敲打,“只他太也愚蠢,触法触到点子上了,又没有得力的招牌护身,正所谓人为财死……近几年京城里多有权贵私底下放债,鱼肉乡里,造下的业障比你哥哥只多不少,应天府是想抓个典型杀鸡儆猴,故而——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豆绿情绪虽已平静不少,却犹自又悲又怒,悲的是慈母见背,怒的自然就是这不成器的兄长。

“……不过离家几年,怎就败坏成了这个样子!”她忍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语音带颤,“往日不过是有些好逸恶劳、拈轻怕重……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大恶却是万万不敢做的,这些年我难道还短了他的花用不成?拼着自己吃不上饭,也要尽数贴补家里,怎就被他拿去作了黑心钱!”

王徽就叹口气,“现下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跟你说一条,要我出面去保他,可以,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样的事情,即便不砍头,流放三千里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凭你哥哥那文弱书生的身子骨,只怕捱不过苦役,多半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豆绿默然半晌,忽然就跪下,给王徽行了大礼。

“……属下亏欠主子,只怕这辈子也难以还清了。”她低声说。

“快起来,无妨的。”王徽就露了笑意,亲手扶她起身,“你哥哥老大一个人,有自己的主意,你做妹妹的,又如何能管得了他?对你来说,此事不过无妄之灾罢了,我确是生气,但还不至于迁怒到你头上,你放心便是。”

豆绿却坚持着又给她磕了个响头,这才站起来,眼圈却是实打实地红了。

王徽又着意宽慰几句,好歹把妹子的眼泪止住。

其实这事说到底,她是不愿意去做的,云奉年贪得无厌又心术不正,手上已有好几条人命债,只怕那老母亲突然病死,也多半是被他给气的。

再者说了,她每月给云家送去那么多财物,老人家的病就算好得慢,怎么也该缓缓地有些起色才对,万不该就这般突然去世。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送过去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用到老人的身上?

还是都被云奉年拿去放债了?

王徽闭上眼睛,揉揉额角。

罢了,到底是豆绿,为了她去趟一趟浑水,也是值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有点少,但这次这个事件有点长,这么多剧情放同一章,又嫌太多

明儿就把这个事更完,尽早换地图。

明天依旧是22:00前更新,请谅解T T会尽早恢复19:00更新的。

第69章 人祸(下)

既拿定了主意,王徽也就不再多想, 和豆绿一同回了马苑, 只是豆绿心情不佳,马球到底是不想打了。

便照着常规流程锻炼了一上午, 王徽就把云奉年这事告诉了部下们,众人自去寻豆绿着意劝慰了一番。

她自己则去了书房, 亲笔写了封帖子,命人带回金陵, 送去了右相府上。

在这件事上寻求万衍的帮助, 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付贵妃虽宠冠六宫,却到底深居九重, 与外界接触颇多不便, 且之所以多年来圣眷不衰, 容貌手腕尚在其次, 那份十年如一日的低调守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不仅仅表现在付氏一家政治上的韬晦,更是因为付贵妃在永嘉帝面前一贯扮演了温柔无害的解语花角色, 不理庙堂,不问政事,不结朋党,不进谗佞。

云奉年之事虽小, 可再小也是朝堂上的事情,付贵妃若是插手,的确也能解决,但就难免会在永嘉帝心里留下后宫干政、牝鸡司晨的印象。

帝王薄情,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嫌隙就会越来越大,旁人也就有了可乘之机。

休说付贵妃是王徽在后宫里唯一的倚仗,就单凭她俩的交情,她也不可能把这事求到庆熹宫去。

至于智性国师就更不必说了,方外之人不理红尘中事,便算愿意帮忙,眼下他老人家正在岭南一带云游,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邵云启么,现下已有李女史和伪造彤史两件事正寻他帮忙,王徽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再张口第三件事。

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助万相了。

大楚袭古制,不设内阁,而以中书省为中枢行政机构,最高长官是左右丞相,下设中书仆射、中书丞若干,都是两位丞相的副手。

而汉人又好以左为尊,故而左相丛国章又比右相万衍的地位稍高一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官场讲究论资排辈,万衍再是惊才绝艳,年龄也摆在那里,三十多岁的年纪能当上右相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和内阁相比也是换汤不换药,左相就相当于首辅,右相就是次辅,余下一干人等则是群辅。

拿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明朝名臣作比,若丛国章是严嵩,万衍就是徐阶;丛国章是高拱,万衍就是张居正。

中书二相之制乃太|祖亲设,女皇高瞻远瞩,为制衡权力,又将六部之责划给两位丞相分管,左相为尊总揽全局,分管的却是稍弱的兵、工、礼三部,右相权位稍次,手底却是重要的吏、刑、户三部。

此次云奉年被应天府捉拿,一应罪责自是上报三法司候审,三法司又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后两者自然以刑部为尊,而刑部尚书的顶头上司自然就是右相。

故而此事拿去烦万衍是再合适不过了。

自然,只给万相递帖子也是不够的,王徽又特意在信封里夹了张一千两的银票。

因了付贵妃这层关系,万衍自是不拿她当外人,但王徽却不能没数,毕竟万衍不是表姐,也不是苏锷或邵云启,就算人家有这份心意,她也不能让人家既出力又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