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都去校场跑圈锻炼体能、互相捉对厮杀磨练拳脚,风雨无阻的,综观整个新老兵营,也只有王徽这么小小一队十个人而已。

起初还有不少人在旁围观,看了几日也没见有什么稀奇的,便各自散了,有些还私底下笑话他们犯傻。

“……这些时日以来,虽是换了地方,咱们这些人也是锻炼不辍,”王徽私底下就询问曹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你可将这边情形都报上去了?将军怎么说?大营里如今这情况——恕我直言,那可不是打仗的材料啊。”

“自然都是报给将军知晓了,”曹鸣就苦笑,“将军也早想有所改革,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啊,上官您也看见了,营里如今还能维持每日操训、每隔七日还有步射课程,将军已是竭尽全力。”

“不论是改善营房、增补训材,还是变动操训方法……那都得花钱呐。”曹鸣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休说上头还有总督、布政使、按察使,大同府也有知府太守,就是鹿邺这弹丸之地,县令县尉那也是一个不少……平日诸事不理,一到了要支用银子的时候,一个个就跟死了亲爹老娘一般——”

说至此,他就猛地闭嘴,有些尴尬,“……一时失言,上官见笑了。”

王徽点点头,叹口气道:“伯煜不必多说,我都理会得。”

大楚绵延三百年,世代重文轻武,到了永嘉年间,冗官冗费之弊已然达到了巅峰,几成国蠹,在京城侯府宅门的时候,处处金尊玉贵,还不觉得怎么,然而一旦下到边疆,这官场相互倾轧贪墨的流毒就立刻显出来了。

所谓沉疴痼疾,积重难返,要改变大楚的现状——或者说解决阳和大营如今的问题,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事情。

不过情况倒也不像曹鸣说得那样糟糕。

不必花钱就能解决一部分问题的法子,也还是有的。

“……阳和所上一次击退鞑子来犯却是在什么时候?”她就又问,“我是指大捷,很能振奋人心的那种。”

“是在永嘉九年的十一月,”这回曹鸣倒是答得毫不犹豫,“那时将军刚调任鹿邺不满两年,恰逢柔然撒哈尔部头领喀则图大举犯边,将军率众迎敌,激战五日五夜,亲手斩下喀则图头颅,获俘虏五百余人,将残敌逐出四十里……”

他微露笑意,露出怀念之色,“那年我才刚入营,还不识得将军,也未曾有幸亲临战场,只记得当时大营开了庆功宴,流水席摆了三天,合县同庆大捷,连金陵都有圣旨送过来,擢将军做了阳和所都指挥使,加授骁武将军衔……”

说至此,他又叹了口气,话音低落下去,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王徽也没有再问,她自然知道曹鸣心情不好的原因。

想必鹿邺县自十年前那场大捷之后,就再没打过一次胜仗了。

连吃了十年败仗,阳和大营能有如今的样子——甚至还有劲头继续招募新兵,那简直是远远超出了水准啊!

王徽心里就对那位素昧平生的张将军肃然起敬了。

然而话是这么说,阳和大营的现状还是亟待改变,不然她就算在这里再呆十年,恐怕也立不了什么大功劳,而这也会严重阻碍她下一步的计划。

可她现在毕竟只是个新兵,说好听点也就是个十夫长,就算有曹鸣在,也算是能间接和张之涣说上话,却还是没什么大用处。

比张之涣官大的、位高的、能给他造成掣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连张将军都无可奈何,那就更不是现在的她能对付得了的。

至于亮出长乐县主的身份——那就更是笑话,一个无权无势徒有封号的县主,更别提还是个女子,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人听她说哪怕一句话。

更何况现在也不是时候,身份早晚是要摆明的,那却是以后的事情。

王徽就暗暗叹了口气,暂时按下胸中种种块垒,继续每日踏踏实实带着部下们操训锻炼。

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战事。

并且得是一场漂亮的胜仗,一场她和她的部下独揽大功,顶好能一战打响名号的大捷。

所幸眼下正是秋季,马上就要入十月,往年每到此时,大大小小早早晚晚,柔然总会来打几次仗,直到入了腊月,天气渐渐寒冷,才会暂时休战。

战事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她就拣了一天空闲,把这其中的意思跟众人说了一番,而后又郑重给曹鸣行了一礼,正色道:“伯煜……认识不久,你我却一见如故,而今我有一事求你,事关大计,万望伯煜能够不吝襄助。”

曹鸣只道她说的“大计”是改善阳和大营目前的状况,但见她如此,还是有点吃惊,赶忙起身还礼,一叠声道:“上官这是作甚!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来,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自会竭尽全力……”

两人客套一番,同时坐下,王徽就微微笑了出来,食指习惯性敲打着膝盖。

“我知道这或许有些不合规矩,”她徐徐地道,“但若是下次战事来临,还请伯煜帮个忙,让我们这些人也能有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濮阳荑、魏紫白蕖等人互看一眼,都露出了淡淡的兴奋之色。

曹鸣微微睁大了眼睛,嘴角却浮现笑意,竟是毫不意外。

“此事丝毫不难,”他笑道,“按理说新兵营今年不能上阵,但毕竟咱们这队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比那些老兵也是不遑多让,甚至还要强出很多……上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待战事来临,定教咱们几人个个都有立功的机会。”

立功,那得是在打了胜仗的基础上。

曹鸣却只字不提成败与否,直接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

王徽似笑非笑看着他,心下暗自盘算。

机会很快就来了。

永嘉十九年十月初三晌午,阳和大营吹响了急促的战角,阳和驻军前锋营、骑兵营、步兵营共五千人披挂齐全,整装待发。

柔然金察部大将昂日格率两千轻骑扰边,大军已是兵临阳和隘口之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字数略少,下章打仗搞事情。

第86章 中伏

王徽这一小队被安排在步兵营的末尾,跟其他兵士一样, 每人都领到了全套的装备。

一套覆盖全身包括头盔的皮甲, 不再是新兵手里那种可怜巴巴的破猪皮,而是六七成新的鲛皮甲, 也就是鲨鱼皮,不论手感还是防御力都比猪皮甲要好上太多了。

除此之外, 步兵营的每个兵士还都能领到一把开了刃的铁剑,外头套了个猪皮鞘子, 看着有些旧, 但刃口大多完好,也没有生锈的地方。

这就是步兵们全部的家什, 骑兵除了胯|下战马之外, 每人又另配备了一杆长|枪、一把长弓, 还有每人八十支羽箭的箭壶。

开拔之前, 大军集结在校场上,操演台军鼓之下站了个将领, 正在大声说话鼓舞士气。

“……将军身边的副将,叫隋诸,诸侯的诸。”曹鸣就压低声音跟王徽解释,“有几分谋略, 但性情粗疏,好大喜功,所幸此次鞑子来犯,人也不多, 金察也是小部,料来战力不强,应该只是略为试探而已,咱们五千人对上他们两千人,怎么也够了的。”

王徽整张脸隐藏在头盔后面,只露出漆黑无波的狭长双眼,静静地看着台上的隋副将,沉吟不语。

曹鸣心里就有些打鼓,本想着今日这场不过小打小闹,取胜不难,像这样没有悬念的小小战事,战后论功行赏,那自然是以手底兜鍪之数来排算的。

而凭王徽几个的本事,即便没有战马长|枪弓箭,杀敌数只怕也不会少了,到时立功那是毋庸置疑,便算记不了头功,大小也是份功劳,在新兵当中便能立刻拔|出来,如此一来,将军擢升王徽做参军自然也就有理由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嘛……若王徽等人都是可堪造就的,将军自不会放着人才不用,虽说朝廷有明令女子官衔不得超过参军,但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算不能给她高于参军的职衔,但手底下具体的权责、带兵的数量,那都是可以操作的嘛。

更何况,王徽再强,终究也只是个女子,手中权力太大的话,不说旁人,就算是她自己,那心里头恐怕都会有点发虚。

日后还是要劝着她慢慢往儒将的方向发展,顶好能弃武从文,归于将军帐下做个幕僚谋士什么的,建言献策,一展所长,将军得她相助,经营几年,何愁鹿邺不稳,北疆不固?

至于她的这些部下们,将军自也不会亏待了去。

这些都是将军的美好愿景,也是他一开始所抱持的想法。

然而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曹鸣就发现……自己和将军,也许都想错了。

这些人,以王徽为首,个个都身负绝技,不仅如此,更难得的是人人都胸怀城府,等闲也都是深藏不露的。

认识一个月以来,他竟从未见这些人有过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平日操训之时,也偶有不识得曹鸣的大头兵,见这一队几乎全是女子,不免出言调戏嘲讽几句,军令严苛,禁止兵士私下械斗,倒是没人敢动手,但口中言辞不免就难听了些。

然而却没有人理睬过他们。

即便是情绪最外放的姚子康,碰见这种事也只是微皱眉头,继而该干啥干啥,仿佛周围那些嘲讽嬉笑都是微风过耳,一个正眼都欠奉。

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叫王鸢的女孩略为稚嫩些,可也只是晚上回到营帐里才拉着云绿魏紫等人倾诉委屈,过一夜便好了,白日里碰见,那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正所谓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至于这些人“挟持”的是什么,“志”又是什么,曹鸣就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了。

只是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军身边的幕僚谋士之属,决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想要的东西。

这样想着,曹鸣心中就难免有些忐忑,寻思着今日的做法是否欠妥?是否应该把王徽的队伍安排到骑兵营去?可这一千骑卫几乎是整个阳和所的宝贝,想当骑兵,或是熬资历,或是经历重重考核,即便将军有这个权限,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就明目张胆把一连十个人——还是新兵——全塞进骑兵营去,那是要惹来众怒的。

眼见王徽只是沉默不说话,他心里就更乱了。

王徽却没像曹鸣似的想那么多。

上辈子为帅多年,戎马倥偬,纵横疆场、险死生还不知凡几,她自然有做军人、做将领的本能和第六感。

若真如曹鸣所说,这个隋诸是个性情粗疏好大喜功的,那就绝对不适合做领兵之人,做个副将,听从指挥行事,倒也够了,可为何那张之涣今日竟只派了这样一个人来率军迎敌?

那个金察部,实力真的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弱吗?

若是真的不堪一击,在明知阳和大营有重兵把守的情况下,又为何只派区区两千人过来袭击?以卵击石?上赶着送死?柔然鞑子都是傻瓜不成?

——而且关键是,两千这个数字不可谓不精确,阳和所这边又是如何得知的?之前有斥候打探过吗?可阳和大营这些年一直奉行保守策略,从不主动出击,又为何会在鞑子没有主动开战的情况下,贸贸然就派斥候出城?

种种直觉告诉她,今日之战,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这样想着,她转身低声嘱咐,“玉棠,子敬,你俩今日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展翼,万万莫要贪功杀敌,她体能有进步,功夫却还差了一大截,可这第一次上战场却又不得不带着她……总之,你们三个万事小心,一定不要离了我身边。”

魏紫和赵玉棠轻声应下,王鸢却是脸蛋微红,半点不见害怕,反倒微微流露出兴奋来。

恰在此时,云绿凑过来,皱眉低声道:“主子,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接下来说的竟跟王徽所疑相差不大。

濮阳荑等人听着也微微点头,一时脸色都有些凝重。

曹鸣闻言脸色微变,眉头狠狠拧了起来,“……这样说来——也的确是,我近日一直跟在上官身边,也有段日子没去卫所衙门了,并不知道将军如何行事,也不知他有没有派过斥候外出打探,这万一要是……”

至此就闭了嘴,没再往下说,只是胸膛微微起伏,脸色有点发白。

正在这时,操演台上已擂响了三通军鼓,嘹亮战角响起,隋诸缓缓走下木梯,翻身骑上一匹枣红马,右手举起大力一挥。

大军要开拔了。

“……罢了,到时相机行事吧,”王徽提起铁剑,拨正胸前的护心镜,“所有人,除非有令,否则不得离开我半步,可明白?”

“诺!”众人低声应答,各自整好装备,随着大军缓缓向外走去。

行军不算特别快,比平日王徽带着部下们竞走练体能的速度要缓一些,隋诸指挥着大军列成经典的方圆阵,他和亲卫在最中央,步兵居中,骑兵居两翼,沿着采凉山边墙下的夹道向前行进。

约莫走了五里地,就遇到了第一股敌军。

许是太久不曾打仗,人群有点小小骚动起来,隋诸倒也镇定,左右呼喝一通,两边骑兵就包抄了过去,一通砍杀,先头步兵再补几刀,这一小股人马留下几具尸体,竟就退去了。

王徽等人排在末尾,只见前方人头攒动,杀声震天,却连敌军人影都没有见到。

“这就——赢了?”姚黄终于忍不住问道,脸上就难免露了失望之色,自从目睹北疆百姓疾苦之后,她可是一直盼望着能亲手斩杀几个柔然鞑子呢。

“不对……情况很不对头。”濮阳荑眯起眼睛,缓缓摇头。

朱癸紧紧皱着眉,“老朱都能看出来,方才那些鞑子恐怕连一百人都不到啊。”

“行了,都安静些。”王徽做个手势,“隋诸没有那么蠢,连小兵和主力都分不清……先跟着走罢。”

众人就都不说话了。

又往前行了二十多里,遇到了三股敌军,都是百来人的数量,也是稍沾即走,留下几个残兵败将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不觉,大军已经离城三十多里地了。

王徽眉头越皱越紧,回头问曹鸣,“……十年前大捷,张将军将敌军逐出了四十里,是不是?”

“不错。”曹鸣点点头,脸色也有点沉重。

逐敌四十里就可称大捷,是很值得夸耀的战绩,也就是说——四十里,对于和鞑子交战的楚军来说,已经是个颇远的距离了。

而现在已经离城三十多里。

王徽就稍稍掀起面甲,环视周遭。

时值深秋午后,高远的天空一片深蓝,放眼望去俱是一片旷野,泛黄的野草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景致苍凉而壮美,塞上朔北烈风拂过,风吹草低,隐隐露出远处红褐色泥土上的马蹄印迹。

再一回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鹿邺城门的一丁点轮廓。

王徽目力极好,眼神一凝,紧紧盯着左侧远方草下泥土上的蹄印。

——事情糟糕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曹鸣,“伯煜,咱们怕是中了埋伏了。”

曹鸣一颗心本来就紧紧吊着,听她这么一说差点吓得跳起来,顿时脸色大变,压着嗓子道:“你……此话当真?”

大军还在向前行进,比先前的速度快了一些,周围兵士脸上都隐隐带了兴奋的笑容,情绪颇为高涨,显然是被先前那两三次小胜激发了士气。

“不能再往前走了。”王徽低声道,沉吟一瞬,紧紧盯住曹鸣,“伯煜,你信我不信?”

“啊、啊?”曹鸣一时语塞,就见面甲后头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漆黑沉静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水底却似藏着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曹鸣被这样的眼神慑住,一时缓不过来,只下意识道:“自、自然是……信的。”

“多谢。”王徽简短地点点头,又轻又快说道,“你这就插到队伍前头去,直接找隋诸,就说前方有埋伏,发令让大军立刻停下。”

“什、什么——”曹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猛推了一把,身不由己踉跄一步,前方兵士就骂骂咧咧地让出条道来。

“快去!”王徽低声急促道,“此番能否突围,全靠你了!”

曹鸣张口结舌,指指自己鼻子,却看到王徽瞬间锋利起来的眼神,一时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木然往前跑去。

王徽也没闲着,一挥手招呼自己手下,“随我来!”

话音未落就斜着脱离了队伍,朝前奔去。

濮阳荑等人自然是紧紧跟上。

他们本来排在队伍末尾,然而毕竟是五千人的队伍,排了方圆阵,横面颇宽,纵深却不长,王徽等人只紧跑一小会就到了中段,也就是隋诸及亲卫所在的位置。

外侧是骑兵,再往里是步兵,他们距离主帅还有一定的距离,众军士见后面突然没头没脑窜出这么一支小队来,一时十分惊诧,就有人穿插着去报给隋诸知晓。

而恰在此时,大军缓缓停下了脚步,显然曹鸣已然把消息报过去了。

就见此方军士纷纷撤开一条道路,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从里面小跑过来,马上之人一身精铁锁子甲,头戴银盔,盔顶飘着一束红缨,面色冷漠里夹杂着怒气,居高临下望过来。

“你们就是先头大营里窜出来的那几个女兵?”隋诸撇着嘴说道,把王徽等人上下打量一番,好似在看耍猴戏的。

“将军,情势紧急,闲话还请容后再谈。”王徽上前一步,拱手一礼,摘下铁盔露出面容,“而今离城已有三十六里,四方皆为广袤草原,方才小人已仔细看过,在我军左右两翼之外不远处,草下都有脚印留存,印迹很新,明显是不久前留下的……”

凭她的身份,还不够资格自称“末将”,只能称“小人”。

然而没等她把话说完,隋诸就哼一声打断,嗤笑道:“哈!长得像个兔儿爷似的,男不男女不女,我说,你和你那群女娃子不好好呆在浆洗房,上什么战场啊?莫非下面其实带了把的?脱下裤子给我们看看啊!”

这话说得粗俗下流又极端羞辱,一点不像领兵作战的副将能说出口的话,却引得周围兵士哈哈大笑,更有小声附和的。

与女人同营为兵、同阵对敌,已足够令某些男人觉得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