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看出他们疑惑,却不点破, 只笑道:“好了,这就散开吧,各人都拿个兜子抓虫子去,就在这个小山头上抓,半个时辰之后在此处会合。”

顿了顿,又嘱咐,“记着,不要那些特别亮的,只看准了一排光点,或是暗淡些的去抓,知道吗?”

众人齐声应下,到底是对王徽的服从惯性占了上风,而濮阳荑心中虽然也不解,但经过中午那一次,到底也没好意思再问出口,左右主子要做什么都是自有道理的,而且他们肯定也很快就能知道。

王徽自己当然也没闲着,猎户座M42大星云主星系上聚居的阿尔巴虫人一直是人类的宿敌,作为银河帝国三军统帅,王徽上辈子耗费了整整十六年的时间与这个凶狠狡猾的种族战斗,而在自己生命消逝的前一刻,才堪堪击碎了虫人母皇的旗舰,为人类对虫人的战争划上了胜利的句点。

而在这十六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之中,耗时最长也最繁琐的工作之一,就是去各个被虫人污染的星球上,炸毁虫巢、捣碎虫卵,以及……捕捉幼虫。

其实——除了加入各种高科技工具之外,大体过程跟抓萤火虫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暌违多年,但元帅阁下的捉虫技术却是一如既往的纯熟,手中的布袋很快就鼓了起来,明明灭灭闪烁着美丽的萤光,魏紫等人分散在不远处,看到王徽手里的成果,心头的怪异感反而淡了一些。

主子这样卖力,说没有其他的计划都不可能啊。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当众人重新在小山崖上会合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个光芒闪烁的袋子,打眼一看还是很漂亮的。

借着萤火,姑娘小伙们都眼巴巴看向自家主子。

“不错,”王徽就拍拍手,吩咐姚黄,“你腿脚快,去拿十来个木头碗过来,就是咱们平日造饭用的,快去,别吵醒了旁人。”

姚黄连连点头,虽然不知道主子想干什么,心里却还是升起兴奋,麻利跑走了。

不一会就抱来好些木碗,王徽就发了下去,每人手里两个碗,又道:“把虫子取出来,捣碎了扔到碗里,小心别让它们飞了,谁的若是都飞跑了,就得重新去抓。”

稍微一想,又添一句,“看仔细,是那种肚子上一排光点的、光线暗的才要捣碎,若是混进了那种特别亮的、屁股后头只一个大灯的,就放走罢。”

众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曹鸣再也忍不住,终于开口道:“主子,这——这到底是……”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十分自然地就开始叫王徽“主子”了。

王徽笑着看过去,摇了摇头,“且容我卖个关子,明日天亮你们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就低下头去,把自己的布袋小心翼翼打开个小缝,从里头捉出一只虫子来丢到碗里,用剑柄捣碎了。

主子都发了话,又开始埋头做事,下属们自然不好再多说,只得一个个低下头认真捣起虫子来。

不多时,各人的布袋已经全空,期间还放出了十几只特别亮的,面前的碗里却已经盛满了……虫子糊糊。

这样十几碗浓稠黏腻的东西,里头还漂浮着甲壳翅膀之类,发出不知名的腥味,即便姑娘小伙们一个个都已过惯了苦日子,却还是有些犯恶心。

“行了,把这些东西倒进瓦罐里,封好口再放进水囊,”王徽就吩咐,“眼下天也不热,如此该能保得数日不腐。”

主子发话,下头人自然只有老老实实去做,待全都倒腾完了,主子就下令都去睡觉,从头到尾也没有解释原因。

众人只好揣了一肚子问号躺下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山上扎营的兵士们按着往日的时间表起了床,毕竟是在敌营左近,也就没有大肆操训,只按着王徽平日里教导的,做些静态的体能运动锻炼一下。

吃过早饭,王徽察看了一下“萤火虫浆糊”的情况,确定没有腐烂,才让众人把十几个瓦罐打开来,虫子浆糊都倒在一个大盆里,又加入适量清水搅拌稀释,最后再用粗布把里头的虫体、甲壳翅膀一类过滤出来,剩下大半盆澄净的黄绿色液体就分作几份,直接倒入了水囊之中。

做到这个地步,要说这只是主子的“平凡的小爱好”,就连魏紫都不信了。

然而王徽却还是没有出言解释。

忙完这些事情,日头已升上中天,吃过午饭之后,王徽就下令全军休息,继续睡觉,下午不许操训锻炼,顶好所有人都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眼下情形你们也见到了,敌众我寡,敌明我暗,故而最好的法子便是夜袭。”王徽就微笑着说,“诸位白日里好好养精蓄锐,今夜便是决战之时。”

此言一出,兵士们一时都有点兴奋,所幸还记着山下就是敌营,并没有大声欢呼,只是各自都露了笑容,有一些人就交头接耳起来。

王徽就忍不住有点好笑。

这批大兵倒是比手下那些姑娘小伙更憨一些,两千人对上敌军上万人,自己什么都没说,这些人倒是一点都不怯场,好像一定能大获全胜一样。

眼看众人越来越兴奋,王徽只得板起脸往下压了压,强令众人去睡觉,若是白日里睡得不好,晚上就要没精神打仗了。

营地就这样小小嘈杂片刻,总算渐渐恢复了安静。

王徽也睡了一阵,醒来时已是申正,看着太阳微微西斜,时间刚好,就起了身,叫上濮阳荑、姚黄、白蕖三个人,又加了一个向导方子扬,几个人脱去甲胄兵器,只穿了常服,每人都带了个装着萤火虫体|液的水囊,从后头慢悠悠下了山。

眼见离了大营,姚黄终于按捺不住,缠着王徽就问东问西起来。

王徽被她缠磨不过,到最后揉揉额角,点点她的鼻尖,沉下脸来,“胡闹什么,晚上开打你自然就知道了,再这么闹腾,当心被鞑子瞧出破绽来。”

他们此时已离金察部聚居地非常近,稍远一些便能看到成片的毡房,而左近更是有牧民正赶了成群的牛羊往回走。

来来往往的人自然不少,其中也有些装束非汉非胡的,王徽等人隐杂其中,倒是并不醒目。

姚黄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方子扬却笑道:“……此地虽深入柔然,王师从不曾到过这里,然而却多有中原客商旅人在此歇脚贩货,我和老常来往数次,鞑子从不曾防备过,参军放心便是。”

“如此就好。”王徽点点头,一面带着人渐渐走近了毡房之间。

虽说柔然和大楚两国之间打得不可开交,但草原深处的长生天子民还是如印象中一般淳朴热情。

眼见又是傍晚,快到饭点了,王徽几个生面孔游荡在路上,就碰见不少好客的柔然人,或是端出一大碗羊奶,或是捧了烤肉,要请几人去家中吃饭做客。

甚至还有年轻的柔然少女翩翩而来,笑得明艳而热烈,手里拿着洁白的花朵,要送给王徽,口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

王徽有点莫名其妙,只得冲她笑笑,拉着众人快步离开。

“她方才说什么呐?”姚黄就问方子扬。

方向导就有点尴尬,小心瞅一眼王徽,见女参军表情和善,这才斟酌道:“那、那姑娘……方才是夸参军长得俊呢。”

这话说得隐晦,但几人都不是那等没见识的,白蕖更是土生土长的苗人,小时候花山节上见惯了以歌传情的男女,顿时各自一笑,心照不宣。

想来也是,白蕖虽然最为俊美,却为了避人耳目,脸上始终带着人|皮面具,姚黄和濮阳荑虽也着了男装,到底轮廓更为温柔秀丽,能一眼看出是女子。

而王徽轮廓就多了几分英气,历来是雌雄莫辨的,中原人多看几眼,自然能认出性别,然而落到这些见惯了粗豪男儿的草原姑娘眼中,那就妥妥是个带些阴柔气质的佳公子了。

或者说,在她们印象中,汉人男子本来就是这样的。

“……塞上儿女确是热情。”王徽摸摸鼻子,把话题岔了开去。

濮阳荑、白蕖和方子扬都各自哈哈一笑,没多说什么,姚黄却回望一眼那几个草原少女,忽然怔愣一阵,笑容渐渐淡下去。

“主子,咱们……”她咬了咬嘴唇,看王徽一眼,心里知道自己要问的也是傻话,嗫嚅一阵,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濮阳荑就拿胳膊肘捅她一下,“子康想什么呢,北上的时候,咱们见过的那些情形,可比这里待会要经历的事情惨多了。”

姚黄蓦地一怔,喃喃道:“对啊,若没有鞑子扰边,我们也不会……”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王徽就淡淡说了一句,而后又看她一眼,“又多想些什么?眼下可没有给你多愁善感的工夫。”

不轻不重的斥责,已经让姚黄满脸通红,赶忙拱了拱手,“属下知错!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王徽点点头,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众人随着人流四处走动,看似闲逛,几人的眼睛却四处逡巡,发现几乎每座哈那包外头都有马厩和牛栏,上头罩着大块毡布,想来是平日遮蔽风雨之用。

此时正是饭点,也是歇市的时候,牧民赶着牛羊,商人收了货物,务工的务农的全都急匆匆往家赶,人来人往,整个地界十分热闹。

王徽就带着人靠近了一处大型的马厩,冲濮阳荑使个眼色,身子一斜,就挡了过去。

方子扬也利索地站过来一起打掩护。

濮阳荑、姚黄和白蕖三人就从靴筒里抽出短匕,在那马厩门栓上、马匹缰绳上,分别砍了几刀。

乍看过去还连在一起,然而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扯断。

这点动作非常小,几人身手又快,不过须臾就砍了个遍,几人就又绕到马厩后头,把水囊塞子拔开,往油布上倒了些萤火虫体|液,而后全都抹在马厩四面围着的毡布上。

做完这一套动作,几人就一言不发地走远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几个不起眼的汉人。

幸好柔然本土从未发生过战事,金察部又自恃身在草原腹地,战备上向来松懈,就连首领大帐旁边的马厩,防守也并不多么严密。

最多就是比平民家的马厩多了几个把守亲兵,王徽带的三个亲信都是身手灵便轻捷、擅长偷袭的,从背后轻轻巧巧一棍子把人敲晕,根本无人察觉,简直神鬼莫测。

几人脚程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走遍了整个金察聚居地,基本上所有大型的马厩牛栏,都被他们如法炮制了一番。

第110章 流火

夜幕渐渐低垂, 绵绵草原一点点被长生天笼进了夜色的怀抱中。

金察头领、可汗亲封左谷蠡王阿其根正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把弯刀, 刀鞘镶金嵌玉,华贵非常。

他爱惜地摸摸刀鞘,缓缓抽出来,刀身在烛火映衬下折射出雪亮寒光,好似照得整间毡房都冷了下去。

阿其根的长子图鲁立于一旁, 瞅着父亲的神情,轻声道:“父王还在思念大当户吗?”

左谷蠡王叹口气, 收刀回鞘, 点了点头。

半年前战死在阳和口外的金察大将昂日格,虽然年轻,却一身是胆, 骁勇善战,生前立下战功无数, 一直是阿其根和左贤王跟前的红人, 二十来岁就被封为大当户, 实在是柔然军中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

阿其根喜他为族人争光, 极为器重他,对他的欣赏更甚于自己几个儿子, 不仅事事抬举,甚至还不顾身份年龄,与昂日格结为了忘年安答。

“这把‘朝日格图’,历来是我金察族第一勇士的佩刀, ”他低声道,“本王半年前就许诺过,待安答凯旋,就把这柄刀亲自送给他。”

图鲁不知如何宽慰,沉默半晌,到底憋出一句,“父王切莫伤心,左贤王已报给了大汗知晓,大当户不会白死的,待到今年秋天,上京自会下派援军,定要那些南人亲口咽下自己种出的苦果!”

一面说一面激动起来,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抱拳道:“父王!图鲁请缨为大当户一战!今秋定要生擒那‘俅特格王’,用他的脑袋盛满美酒,祭洒在大当户坟前,一雪此恨!”

在这些深居草原、从未目睹过王徽真面目的柔然人心中,一直还当她是男子,故而用本族语言交谈之时,也对她用了男人的称谓。

“好,好……你快起来!”阿其根放下宝刀,颤巍巍把儿子扶起身,拍拍他肩膀,正待勉励几句,却忽闻帐外传来喧闹声。

“怎么回事?”图鲁眉头一皱。

正疑惑间,木门却被推开,一个侍女探进头来,“大台吉!神迹、神迹啊!长生天显灵——”一面说一面匆匆跑了出去。

“她说什么?”阿其根没反应过来。

“什么神迹……”图鲁犹豫着开口,“长生天显灵?看她倒不像是被吓着的样子。”

“走,出去看看。”阿其根拍拍儿子的手,两人一同走出了帐外。

外面已然夜幕四合,今晚也是个好天气,没有月亮,却十分晴朗,夜空之上依然缀满繁星。

然而比起天上的星星,整个金察部大营才更像是银河汇入了人间。

只见远远近近皆有无数的萤火虫飞舞,只它们并非漫无目的地飞行,而像是自有目的一般,一群群飞往某个所在,继而聚集停留在那处,再也不肯散去。

放眼一望,整个大营少说也有数百处这样的“萤火光斑”,大的如同磨盘,小的也如面盆,期间还不断有新的流萤陆续飞来,前仆后继一般朝这些“光斑”飞去。

营地周围燃烧的火把也在这美丽的萤光照耀下黯然失色,大块大块的萤火光斑仿佛一盏盏明灯,照亮了这片土地,也照亮了许许多多柔然人的笑脸。

星辰落入凡间,其美也若此,恍惚难辨是真是幻。

年轻人们就开始纵情欢歌笑语,年长的也开出美酒佳肴,一面观赏这神迹一般的奇特景象,更有些虔诚的,早已四肢着地,一遍遍朝东方磕着响头,嘴里念念有词。

“父王,快看!”图鲁也十分高兴,环顾一圈,惊喜道,“这些虫子都停在咱们的马厩外头!这定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神迹!来年我柔然必能马背上得丰收啊!”

阿其根也一样兴奋,作为土生土长的草原人,生于斯长于斯,怎么也快五十年了,萤火虫自然见过不少,然而这样壮美瑰丽的奇景,却也是生平头一次见到。

虫豸无知,想来也不过胡乱飞行罢了,却又如何能自寻方向?

除了神迹下凡、长生天显灵,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左谷蠡王越想越是激动,忽然就觉眼眶一热,喃喃道:“安答……莫不是你在天有灵,来保佑我族今秋必得大胜的?”

这般想着,就越发悲喜交加,忍不住高声大呼,“天佑我柔然!天佑我金察!”

一时间呼声传遍了整个聚居地,金察人不论军民,不论老幼,都跟着一起欢呼起来。

“天佑柔然!天佑金察!”

雄壮浑厚的声音一直远远传了开去。

营地后山上隐蔽的楚军自然也听了满耳朵。

“……他们这咋呼啥呢?疯疯癫癫的。”姚黄忍不住嫌弃。

向导常安就笑道:“回参军的话,这帮鞑子发美梦呢,喊的是‘天佑柔然,天佑金察’。”

姚黄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继而又大笑不止,只笑得打跌,好容易平静下来,又捂着肚子喊疼。

其余人也是笑着摇头。

“哈,还天佑他鞑子,滚他妈巴子的吧!”朱癸笑骂,“待会送他们上了西天,自有人疼他宠他佑他!”

他们这几位将领说话的时候,都没有避着下头兵士,离得近的就听见了,顿时都笑起来。

“行了,都消停点吧,省些力气,待会有你们打的。”王徽就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当心被山下人听见,那可真就是天佑他们大金察了。”

到得此时,至少在这几千骑兵之中,她的声威已可说是极盛,纵使说话声音很轻,然而后头兵士看到她手势,都知道是上官要底下人安静,就立时全都缄口不言,整片树林前一刻还微有骚动,后一刻就寂静无声。

言出法随,令行禁止。

王徽十分满意,点点头,转过头回望山下那片如梦似幻的萤火。

那不是仙境,不是神迹,更不是长生天赐下的庇佑。

……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景色再美,生活也终究要继续,金察人闹腾了半晚上,见那些萤火一直聚而不散,心中各自欣喜宽慰,只道是长生天眷顾长留,然而也实在是折腾累了,就连精力最旺盛的年轻人都再也撑不住,纷纷回了毡房。

时近三更,金察聚居地终于静了下来。

连日常守夜的军士也被这节日一般的气氛所染,饮了几坛美酒之后,一个个醉倒当地,人事不省。

连营地周围的火把,都被虔诚的牧民撤了下去,只道火光会玷污美丽的萤火,火苗更是会吓退这精灵一般的小虫子。

偌大一个金察营,竟再无一丝烟火,唯有大块大块各自散布的萤光微微闪烁,衬着天上的星光,草原儿女的梦只怕都是甜的。

阿其根也喝醉了,被两个侍女扶回毡房,心满意足躺在铺满了奢华毛皮的金床上,没再去管底下人的松懈。

长生天显灵降下神迹,有神庇佑的部族,又怎么会出事呢?

就当是过节吧……明日再重新整顿好了。

整个大营都落入了温暖的黑甜乡之中,连牛羊仿佛都睡熟了。

没有人看到,营地后山之上,林莽之间,渐渐燃起了火光,仿佛有无数人马从那火光之后影影绰绰现出身来,一个个甲胄齐整,胯|下骏马昂首撩蹄,不时发出轻嘶。

王徽在最前头,座下战马打着响鼻,还用前蹄刨着地面,仿佛已按捺不住要奔驰冲杀一番。

她端坐于马背上,和所有人一样,弯弓搭箭,箭镞上燃着幽幽火苗,头盔面甲遮蔽之下,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带了一丝寒意,目光直指山下大帐旁边的马厩。

——准确来说,应该是指那块最大的萤火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