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就含笑望向阿其根。

金察首领屈辱地趴在马背上,恨恨看了一眼唐刀,终于长叹口气,闭目不语。

“……左谷蠡王一片盛情,徽却之不恭。”王徽口角含笑,难得调侃了一句,老实不客气就把朝日格图系在了腰间。

此刻已近卯时,黎明夜色即将褪去,东天之上微微现出一丝鱼肚白。

“好了,都随我回营罢,”她就传下号令去,“休整一日一夜,明日一早启程回鹿邺!”

千里奔袭,远征在外,大获全胜,生擒敌首,如今终于能踏上归途,所有士兵都不禁纵声欢呼起来。

永嘉二十年四月十八清晨,王徽率两千部众,并押解俘虏左谷蠡王阿其根、王子图鲁,一并踏上返程。

相比来时,归途更多了几分轻松,此役自然绝非去年烽火台之战可比,那是五千人去八十四人还的惨胜,而这一次,不仅大胜,还生擒了敌首,而且手下将士更是一个都没少,来的时候多少人,回去的时候依旧是多少人。

这样的大捷,即便在整个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几个来时受过轻伤的骑兵也早就痊愈,只有胡老六射火箭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烧焦了大半脑袋的头发,半长不短一口一块的,留着比不留更难看,索性叫毛定边拿刀给自己全部剃光。

军中多了这么一个浑圆干净光溜溜亮闪闪的秃瓢脑袋,自然也多了无数的乐子可寻,都道有这么一颗光头在,其光芒彪炳处简直堪与日月争辉,以后走夜路也不用点灯熬油了。

连王徽都笑呵呵地揶揄两句,晚上扎营的时候,兴起了还让众兵做些个打油诗,美其名曰“对月赋词”。

同袍埋汰了,胡老六还能怼回去,上官出言打趣,他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心里头反倒还有些自得,只道能讨得上官欢心,让他把胡子眉毛都剃了也无所谓啊。

如此一来,胡老六就开始私下里控制头发生长,一看见长出一层毛刺来,就暗搓搓拉着毛定边继续帮自己剃头,行军一个多月,竟有大半个月都是光着的。

到了后来,众人司空见惯,也就懒得打趣了,离中原渐近,王徽每日里除了要应付路上窜出来的小股柔然兵力,还要跟下属们商议回营之后的事情,不免忙碌,也就更没人注意胡老六的光头了。

胡勇同志心下郁卒,一怒之下再不剃头,待到五月份回营之后,脑袋上也已经冒出短短的一层硬毛了。

返程行军一月有余,到了永嘉二十年五月廿五,大军终于抵达了阳和大营。

阿其根和图鲁虽说是俘虏,但王徽向来厌恶虐俘那一套做派,路上并没有如何委屈了他们,好吃好喝伺候着,时不时还给松了绑,派人盯着活泛活泛手脚什么的。

中途这俩人也曾合计过要逃跑,然而王徽心明眼亮,派了自己手下几个心腹参军昼夜轮班看守,有时甚至亲自盯着,有什么苗头也能第一时间给按下去。

就这样,一路上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鹿邺。

先头派出去的传令兵提早三天就到了,眼下张之涣等人自是早得了消息,大军尚未进城,远远地就看到张将军戎装在身、全副披挂,肃立在城门口,余下一干副将、千总级别以上的武官,还有一票有头有脸的谋士幕僚,都已夹道等候,眼见那一边官道上大军缓缓行来,一个个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离城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王徽就翻身下了马,快步朝前走去,张之涣也大步迎来,身后众人紧紧跟上。

“将军!”王徽大步上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为礼,“末将回来迟了,好教将军担心!”

“在渊!快……快快——快起来!”张之涣一张嘴开开合合,说话都有点结巴,再顾不得男女大防,两手托住王徽胳膊,亲自把她扶了起来。

眼前女子瘦了一些,面皮也晒得黑了,但整个人更加挺拔精神,一身戎装沾了血污,风尘仆仆,征尘未洗,却别有一种血火淬炼的锋锐之气,只是随意站在那里,面上微微含笑,就好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一身峥嵘已令人不可直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张之涣看着这孩子,忽觉眼眶微热,一个月前她出征之时心里打的那些小算盘,如何牟利,如何自保,如何划清界限,此刻竟全都消失不见了,留下来的只有无比的喜悦和欣慰。

竟好像是——看到自家嫡亲的孩子立功归来那般,激动欣喜之余,更有种淡淡的“孩子要是出事了可怎么办”的后怕。

一时察觉不妥,张老将军连忙收回手,掩饰地干咳一声。

王徽自然看出了张之涣的心情,有点意外,心里却也挺熨帖,正笑着想宽慰两句,却忽闻一旁传来清脆的声音,“主子!”

一个人斜刺里跑出来,穿了半身戎装,冲到王徽跟前就跪下行礼,语声微颤,“主上,您——您回来了!”

正是暌违半年有余的云绿。

“随龙!”王徽大喜,连忙把人扶起来,拉着手细细打量一番,柔声道:“瘦了。”

“主子比我还黑还瘦呢!”云绿嗔了一句,真情流露,眼眶已然红了,所幸记得这是大庭广众,堪堪忍住。

“云参军四月份就回来了,没赶得及送你出征。”张之涣在旁笑呵呵道,“我就先提了她的职衔,待你回来一并庆功。”

王徽和云绿两人笑看一眼,又各自给张之涣行礼。

“将军请看,那边就是两位俘虏,”王徽就指给张之涣看,“柔然左谷蠡王、金察首领阿其根,还有他的嫡长子图鲁。”

那两人倒是被松了绑,只是手上还系着绳子,牵在兵士手中,虽为俘虏,倒也硬气,各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还算有几分柔然大贵族的气概。

“生擒魁首,还官至左谷蠡王……这等盛事,自盛唐以来,中原便再不曾有过。”张之涣倒没有细看俘虏,只是深深地看了王徽一眼,轻叹口气,神情复杂。

“在渊,你果真是——前途无量。”

第113章 回营

“将军谬赞了。”王徽打个哈哈, 半真半假回了一句。

“哪里是谬赞,这个节骨眼在渊若再要谦虚, 那可就说不过去了!”隋诸适时奉承,“这一场功劳可比去年九月的还大,我看哪,是必定会惊动朝廷的了。”

他这一开口,其他副将谋士之流就纷纷凑过来大拍马屁。

“就是就是, 这样显赫的功劳,金陵若再不遣人过来, 我们就亲自上京替在渊讨赏去!”

“纵观大楚三百年, 何曾出过在渊这样的大将?当真是天赐将星呐!”

“巾帼不让须眉,花木兰再世!”

“有在渊在,只怕要不了几年工夫, 鞑子便可退避漠北,还我失地, 再现当年卫霍之功!”

“百姓之福, 苍生之幸呀……”

一时间阿谀之词不绝于耳, 用词肉麻之极, 偏偏张之涣听着还笑眯眯的,丝毫不加劝阻。

王徽摸摸鼻子, 一个个拱手道谢。

然而每到这种时候,一般来说也总会跳出个不晓事的来败兴。

“在渊此次功劳确是不小,然而只带了两个俘虏回来,随你指名道姓地说去好了, 便是找两个假冒的过来,也没人能说他们就不是左谷蠡王啊。”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静,循声望过去。

王徽笑了一下,也抬眼看过去。

却是张之涣身边的老牌副手,资历比隋诸还老上几年,正是副将孔铎。

去年王徽刚刚就任参军,领了把总的实权,手底下收拢了一千人,全都是各个副将麾下抽调过去的亲卫,第一次点卯为了立威,王徽下令斩了七个三通鼓未到的,其中就有一个,乃是孔副将的族侄。

后来她砍人脑袋的事情传遍了大营,张之涣没什么表示,几位副将察言观色,自然也没有说王徽不是的,像隋诸之流甚至还私下里过来安慰鼓励。

而孔铎当时也没说什么,想来这个族侄便算确是跟他有几分关系,也不是那等亲厚的。

后来不管是她霸占校场训练骑兵,还是后来人手扩充、升衔千总,这位孔副将也都没说过什么。

当然平日里也并不亲近,属于比较疏远的那一类。

可眼下这种立功之时,人人都喜庆着,张之涣一张老脸都快激动哭了,他又出来拆什么台?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想来就算那族侄和他不亲,但毕竟王徽当时已经知情,却还是痛下杀手,可见是丝毫不买他这个老牌副将的面子了。

若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或多或少记点仇倒也说得过去。

王徽心中一哂,面上哈哈一笑,给孔铎拱手行个礼,道:“孔副将所虑极是,末将抓人之前也曾仔细盘查过,能肯定这确是左谷蠡王及王子无误,况且末将也有佐证。”

一面说一面就抬手换道:“子敬,把东西拿过来。”

魏紫答应一声,就从马背行囊里拿出个包裹,恭恭敬敬递上来。

王徽就着她的手把包裹打开,却是一把玉笏、一方金印,还有一折手本。

“将军请看,”她单膝跪下,双手捧着三样东西呈给张之涣,“这些是我在阿其根房中亲自搜到的,玉笏金印都是本代柔然跋图可汗亲封左谷蠡王时所赐,那手本则是王位留存证照,其中加盖了柔然国玺,最后一页更有左谷蠡王的肖像,末将同几名部下已认真核对过,确是此人无误。”

张之涣看都不看那些东西,只交给隋诸拿着,而后又亲手把王徽扶起来,温言道:“在渊不必如此,你我相识虽只有大半年,但你领兵作战,大大小小胜利已近百余次,再加上此次大功,我又焉有不信之理?叔举性子向来谨慎,也不过是多问一句,并非是不信你,你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了孔铎一眼。

这话说得倒是巧妙,一面表明自己无条件信任王徽,一面也给了孔铎台阶下。

张之涣回头的那眼神,王徽看不到,但想来也必然是含了警告之意的。

孔铎立刻堆出一副笑脸,走过来道:“将军说的是,我方才也是糊涂了,在渊千万别同我一般见识。你还不知道,当年老隋他们出征回来,我刁难得更狠呢……是不是啊老隋?”

隋诸笑眯眯点头。

小小风波就这样化去了。

王徽面上含笑谦逊,心里倒也的确是不以为意,左右云绿在金陵的事情办成了,就意味着她们这几个人升官在即,到时官大一级压死人,又何惧这几个小小副将之间的芥蒂?

总之面上将就过去就行了。

除了两名俘虏之外,王徽此役沿途以战养战,并未存下多少战利品,但到底也比出发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要多,马匹、甲具、弓箭、兵器都各有一些,基本上都是离城很近的几场战斗中留下来的。

之前路上打仗的时候,王徽只吩咐拿走必要的吃食饮水,兵器铠甲之类的一概不许多带,战马更是一匹也不能带走,毕竟要长途跋涉,他们人手也并不多,战利品太多了,反而是负累。

等到快回营的那几天,若是再有战利品,倒是不妨多捞几把带回去。

众人就一面相互吹嘘一面回了大营,张之涣早吩咐兵士把战利品搬下去归置,又命心腹把两名俘虏押下阳和所衙门地牢,好生看管,衣服食水都不能缺了短了,待将养一段时日,就要派人回京献俘。

王徽同几名亲信自然回自己帐中梳洗一番,晚上张之涣在大帐设了接风宴席,包括云绿在内,十个人全都是座上之宾。

就连曹鸣,即便百般谦让,张之涣却也再不拿他当昔日手下来看,言语间客气了许多,几名副将更是坚决不许他坐在下首,你推我让的,最终王徽发了话,曹鸣才半是小心半是得意地挑了个中游的位子坐了。

席间自然气氛和美,再没有出来找茬的,然而酒过三巡之后,孔铎到底心里还有疙瘩,接着点酒劲又开始蹦跶了。

“据说那阿其根还有个女儿,正当妙龄,都传是草原上一枝花呐……”孔副将半睁着眼,也不知是醉是醒,“我怎么听着下头有人议论,说是那小郡主在渊也碰见了,但却给放走了?没带回来?”

此言一出,席上又是一静。

魏紫姚黄等人当时分开来去清扫残敌,并未和王徽在一起,此时面面相觑,都觉事情有点不妙。

濮阳荑右手一抬,私底下按住了腰间剑柄。

王徽却慢慢放下了筷子。

“孔副将此言何意?”她笑容不改,甚至可以说笑得更加柔和,语气也十分平静,一边说还一边执樽饮了一口酒。

“就字面意思呀。”孔铎嬉皮笑脸。

张之涣皱起了眉头。

“哦?是吗……”王徽笑弯了眼睛,伸出手来,一旁魏紫十分默契地递上帕子,她动作优雅地拭去唇边酒渍,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帐中央,单膝跪下,给张之涣行了一礼。

“将军,末将胸中有一言,委实不吐不快。”她语气慢条斯理。

张之涣温言道:“在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只是莫要跪着说,快回去坐下。”

王徽笑了笑,膝盖却像是钉死在了地面上,纹丝不动,只又行了一礼,朗声道:“末将此身尚未分明,不敢不跪。”

张之涣暗暗叹气,面上却柔和道:“好,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你有功在身,这是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的,没有人会去抓那细枝末节再来为难你。”

众将或是吃菜或是喝酒,有看好戏的,也有暗搓搓打量孔铎的,更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

孔副将脸上笑容消失得很干净。

王徽悠然一笑,朗声道:“末将王徽,率两千轻骑自阳和口出发,取道赛汗山、迤都、哈剌莽来,北渡饮马河,往返路程凡三千六百里,中途遭遇柔然阻击、大小战事三十余次,未损一兵一卒一马,平安抵达斡难河东岸渥兰朵渡口,又血战两天两夜,剿灭金察全族,生擒首领左谷蠡王阿其根、大王子图鲁,跋涉而返,耗时一月有余。”

“末将以为,此番战事归来,便算没有功劳,总也有几分苦劳,却不想——”王徽看了孔铎一眼,面上笑容消失,目光里带了寒意,“竟然横遭污蔑,构陷末将私下放走金察贵族,将军——”

她顿了顿,又行一礼。

“如此罪名,末将实在不敢担待。”

此言一出,大帐里彻底静了下来,那些交头接耳的也不再说话了。

王徽这话,说得可是有点重。

其实此事说到底也是可大可小,瞧孔铎那样子就是喝多了,醉后一句胡言乱语,又明显是道听途说,还涉及到女人美色,又有几人会把它当真?

毕竟此间除了王徽和那几个心腹,就再没有人亲临斡难河战场,什么郡主王妃的,不过酒后笑谈,先前张之涣又明里暗里申斥过孔铎,只怕席间也没人会在意他说的话。

王徽随便蒙混几句也就过去了,就算真如孔铎所说,把人放走了,又能如何?

然而她现在这副架势,跪在那处不肯起来,还口口声声什么“污蔑”、“构陷”的,看样子是要把这事闹大呀。

孔铎脸上就有点僵,紧紧盯住王徽,眼神清醒而戒备,再见不到一丝醉意。

王徽心头哂笑,却依旧肃着脸,目不斜视,只望定了张之涣。

第114章 商议

王徽这一跪, 她那些一同出生入死的下属们哪里还坐得住,一个个纷纷起身离开桌案, 跪在了主子身后。

没出战的两位参军也跪下了,王鸢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绷着一张小脸紧紧盯住孔铎。

好好一场庆功宴,却闹得功臣们齐刷刷跪在帐下,个个都板了脸孔, 一副不给个说法就要跪死在这里的样子,张之涣头疼之极, 暗地里已经把老孔家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却听王徽又问一句, “……却不知孔副将是从何处得知末将放走了柔然郡主?”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一时间帐内所有人目光都转到了孔铎脸上。

孔铎面庞涨红,张了张嘴,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徽就稍微露出一点笑意,只那神情却比不笑的时候更加锋利, 一点都谈不上柔和。

眼看气氛越发僵硬, 张之涣吐出口气, 打圆场道:“好了好了, 想来叔举也只是道听途说,不知哪个兔崽子私下编排上官, 实在可恶!待会叔举私下里告诉我,我必定严惩不贷。”

而后又转向王徽,和颜悦色道:“在渊,你们这就起来吧, 大营里弄点酒喝不容易,咱们几个可都想趁这功夫多喝点过过瘾呢……你若是再不起来,耽误了他们喝酒,他们可不饶你的!”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顿时一松,隋诸几个就笑呵呵地跟着凑趣,张之涣又瞪了孔铎一眼,孔副将到底拗不过,瓮声瓮气道:“……酒后失言,也不过道听途说,在渊莫要放在心上。”

王徽脸色这才好看起来,拱手一礼,站起了身,又朝身后摆摆手,下属们也跟着站了起来。

回到座位上,王徽倒了一杯酒,特意走到孔铎案前,双手举杯齐肩,笑道:“些许误会,徽也有不是之处,这便给副将赔个礼,还请副将千万莫要嫌弃。”

说完就举杯一饮而尽。

孔铎再不能说什么,也只得干巴巴笑一声,倒杯酒喝了下去。

众将见他们对饮一杯,心里虽知道这过节并未就此消去,可到底面子上抹和过去就行了,一个个也就露了笑脸,继续饮酒作乐。

王徽却稍微凑近一些,低声道:“孔副将,左谷蠡王狡诈多端,满口谎言,他的话,你如何信得?”

孔铎脸色一变,急急申辩,“谁说我是听他——”

“嘘……”王徽竖起食指,挑唇一笑,“副将莫非是想让大营里都知道你私会俘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