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李谧就大喝一声,绞盘兵士齐齐松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似有飓风吹过,那二十支巨大的木箭裹挟着风雷,流星赶月一般朝那处小丘飞去。

也不过转瞬的工夫,就听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有烟尘石块四散崩裂,即便是远在这一端的众人,用了肉眼去看,也能看到那小丘整整塌下来好大一块土石。

若换了铁箭,再佐以烈焰、火药之类,又该是何等威力?

王徽深吸一口气,略作目测方道:“那处小丘,离此地约莫有两里地吧?”

“将军慧眼,”李谧微笑拱手,“属下已带人实地丈量过,共为三百一十三丈远。”

也就是说,这架连天床弩的射程,已接近一公里。

而宋代澶渊之战中装载“寒鸦箭”的著名床弩,射程也不过才二百丈,这已被誉为中国古代射程最远的弩机了。

濮阳荑和云绿等人对视一眼,都是喜形于色。

“……弩机下头还有铁柱,现在都折起来了,”李谧就指指床弩下方,尚有未及展开的各类机括,“待上了战场,就可将其伸展开来,不如云梯高,可也有两丈多高,到时可直接血洗城头。”

也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地对空远程攻击单位了。

王徽唇角终于轻轻勾起,露了一丝笑容。

李谧却暗暗吐吐舌头……这位将军大人,真是难以取悦呀。

王徽就走近了一些,缓缓摩挲弩身,神情变得严肃,“螺丝、润滑、弹药,缺一不可,若有任何差池,只怕就能左右战局……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李谧也收了笑,正色道:“将军放心便是,我和展翼轮班不错眼地看着,您又特意把亲卫营拨了一半过来把守,再不会出差错的。”

顿了顿又道,“只是……如此巨大的器用,久置到底不妥,所谓夜长梦多,还请将军早作决断。”

王徽点点头,抬眼看看天色,日头已快到中天,就微笑道:“行了,都忙活了一上午,先回去吃午饭吧。”

一面又对濮阳荑道,“传我军令,下午休整,晚上养精蓄锐,明晨点卯,辰初便开始攻城。”

“是!”濮阳荑响亮答应一声,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是夜。

近些日子,漠北的天候并不好,虽然并未降雨,却一直没有放晴,白日里浓云低垂,晚上也是无星无月。

三更时分,正是夜色最浓之时,整个大营都在酣睡之中,连奉命守卫云梯床弩的平朔将军亲卫们,也有点犯困。

然而就在此时,云梯车的方向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

一名亲卫猛地惊醒,戳戳身边同袍,“听见没,刚那什么动静啊?”

“嗯……啊?怎么了?”同袍还在打盹,尚未反应过来。

那亲卫就抬头看过去,夜色笼罩之下,巨大的云梯车和床弩车如同漆黑的巨兽,趴伏在那里,沉默不言。

“罢了,你再眯一会,我过去看看。”他摇了摇头,紧一紧身上铠甲,站起身来。

身边同袍没有答话,只是传来低低的鼾声。

那亲卫左右看看,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响动。

他就大踏步朝着云梯车走去。

到了近处,他又四下环顾一眼,幽深的夜色低垂,漆黑的阴影里似有妖魔低伏,仿佛随时都要跳出来择人而噬。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按下心中忐忑,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手底动作飞快,瞅准了云梯最底端的一排铆钉,一个个把它们撬松了。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了一圈,把所有云梯车最下头的一排钉子都如法炮制了一番。

末了又看一眼床弩,怎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打开那些“铁块”的机括,只得摇摇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回去。

“嗯……咋了?出啥事了?”同袍听见他回来,睡眼惺忪地问道。

“无事,草原上田鼠罢了,这时节最爱作怪。”他轻声回了一句,在同袍身边坐下,“睡会吧,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呢。”

第121章 捉贼

李谧看着云梯车下头那一排松动的铁钉, 心情有点复杂,忍不住就摇摇头, 叹了口气。

下手的人显然十分小心,动作非常细致,每颗钉子都沿着圆形的钉头细细撬了一圈,整颗钉子只是松松垮垮地附在木头上,表面上看却一丝变化也没有, 若不细察,那绝对是看不出一点破绽的。

如果这些云梯当真是用铆钉来连接固定的话, 站上去几个人, 时间短,或许还没什么,可一旦时间长了, 往上爬的人多了,那可真就是灭顶之灾。

他都不敢去想——攻着攻着城云梯突然塌了, 那该是怎样惨烈的景象。

不过……却也只是如果而已。

他就不由回忆起两个多月前的事情, 那时大军还留在雁门卫尚未开拔, 将军也只是刚刚作出北上攻取哈拉和伦的决定而已。

那时他和王鸢刚刚成功研制出第一批军用铆钉, 屁颠儿屁颠儿捧去给将军献宝。

王徽十分高兴,温言嘉奖了几句, 又拿起一枚铁钉把玩,端详半晌,忽然笑道:“用的是熟铁?”

此言一出,两位军工专家就明白主子是什么意思了, 李谧就把脑袋往回一缩,冲王鸢打个眼色,嘴巴紧紧闭死。

王鸢白了他一眼,叹口气,面露赧色,拱手道:“回主子的话,这确是熟铁所制。目下坊里所有小炉的火温都不够,属下和静之试着锻了几次钢,都失败了……家父手稿所录转炉实在太难搭建,而且也没有足够的铁矿用来实验……”

一面说,那声音就一面小了下去,李谧也有点讪讪然。

“急什么,我又没怪你们,”王徽哈哈一笑,拍拍两位部下的肩膀,“雁门关刚刚收复不久,大业初建,要什么缺什么。况且雁门卫都指挥使这官衔也太低,便算河套平原物产丰饶,那也都在宣大总督辖下,咱们一时也没法兴师动众去挖矿去……炼钢之事暂且不必着急。”

王鸢和李谧就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兴奋,李谧就忍不住道:“将军,那摩云梯呢?要不就先用这铁钉子造几辆出来吧?眼看就要北上打仗了,这玩意绝对稳!”

王徽不语,只站起身来,在帐中踱了几个来回,而后笑道:“熟铁遇水到底也还是会锈蚀……云梯车的主要用材、各处重大的联结口,你们还是给我用老法子,别的地方再上铁钉。”

王鸢和李谧各自一呆,又互相看一眼,王鸢就试探道:“主子,这老法子……就是榫卯相接?”

“你们是行家,还来问我?”王徽就笑。

王鸢脸蛋泛红,抓抓头发,又问道:“但是……用榫头的确能比钉子更加牢固,可这用了榫卯也就不能再用钉子了啊,如何可二者并存?”

李谧也是一脸迷惑。

王徽回到桌子后头坐下,右手食指轻敲桌面,缓缓道:“钉子也就是个花头而已,不拘钉在哪里,做个装饰也罢,总之,你们要给我做的逼真一些,让外行人看了能误以为主要连接点是铁钉而非榫卯就行。”

王鸢和李谧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他们毕竟是做部下的,况且主子的要求也不算难,故而纵然疑惑,也还是答应了下来。

王徽就笑了,“可是不明白为什么?”

王鸢就挠挠后脑勺,李谧更是直接道:“将军天纵之才,咱们几个哪儿能明白您的心思呀?”

王徽就收了笑,两眼看着他们,直到把两人看得有点发毛了,才微笑道:“也罢,此事告诉你们也无妨,而且也需要你们知情才能配合。”

王鸢和李谧就又有点懵了。

王徽的这几个心腹下属之中,他们俩的专业性最强,却也最单一,功夫身手不行,谋略用兵也不通,唯一擅长并且十分精通的就是百工格物,故而王徽平日里虽待他们极好,但也仅限于讨论他们专业范围之内的事情,像是打仗啊筹谋啊,自然有云军师和濮阳副将几个操心。

还没等琢磨过来,王徽就开了口,如此这般解释起来。

原来,自王徽升任雁门卫都指挥使之后,就在营中立了个规矩,将军帐下亲卫一百五十人、七名副将帐下亲卫共四百二十人,合计五百七十人,每年都有一旬——也就是十天的假期可休。

大营采取轮流休假的制度,将军帐下每波可放出去十人,副将帐下每波可放出去六人,待休完了十天假期回来销假之后,第二波再放出去休假。

以此类推,总能用半年时间让所有亲卫轮个遍,不至于把假期浪费掉。

若遇战事则顺延,若在战中牺牲自有补贴抚恤,若有那等离家很远或是无家可回的,则可以上报至衙门,上面会把假期折算成饷银重新发给。

这也算是将军和几名副将帐下亲卫的特有福利,毕竟亲卫要做的事更多,任务更重,对自身素质要求也比寻常士兵——甚至是骑兵——更高,将军本人的亲卫也不过才一百五十人,几名副将更是每人都只有六十名亲卫。

人数稀少,再加上门槛奇高,选拔考较起来就更是人山人海挤独木桥,那么选上之后,多一点福利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问题就出在第三波放假的将军亲卫身上。

这一波王徽统共放了六个人出去,另四个因家乡太远,已各自把假期兑换成了银钱。

待到这六人回来之后,按照惯例,第一旬的守夜、巡护工作,自然也是交给他们来做。

一百五十个亲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王徽记性又好,虽说不至于个个熟识,但见了面至少也都能叫出名字来,平日接触多了,一些小习惯小动作自然也有印象。

而就有这么一名亲卫,引起了王徽的注意。

他姓邓,名叫邓富,家就住在雁门卫代县周边,永嘉二十一年四月初雁门关刚被攻破之时,就应征入伍了。

因在家排行第五,一般熟人也就称之为邓老五,时日久了,王徽也就跟着顺口叫一声“小五子”。

那日王徽带人从校场回返,刚巧碰见他回营销假,因是近身亲卫,王徽也不摆架子,就笑着叫了他一声。

然而邓老五却恍如未闻,继续朝前走。

王徽又叫了一声。

邓老五身边的同袍就戳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给将军见礼。

王徽倒也没在意,只道他是没听见,笑问几句家中情况,也就放人离去。

后来几天值守的时候,王徽又随口叫过几次小五子,然而叫到第三次上,这人才能随叫随到,前两次都得旁人提醒,才能知道将军是在叫他。

也是在静处叫的,不存在什么听不见这样的可能。

难道这三次他都在发呆?

王徽不免就留了心。

胡老六、毛定边等人也从阳和所跟到了雁门卫,眼下正是平朔将军亲卫营的正副把总,王徽就暗中叮嘱他们注意这个姓邓的。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两位把总就报了上来,说这个邓老五诸多小习惯都与先前有所不同,比方说往日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用自带的白瓷碗,而今却是什么碗都能用;以前每天晚上必要擦拭一遍自己那把破刀,爱得跟眼珠子似的,而今销假回来也有小半月了,却一次都没见他擦过。

种种处处,不一而足。

都是极细微的反常,若非刻意去观察,恐怕还看不出来。

但反常就是反常,哪怕事情再小,也能说明问题。

王徽心下有数了,就下令不必再盯梢,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过了这么久,也没人再能注意到那些反常之处了。”王徽食指轻敲桌案,嘴角还噙着浅笑,“倒是习惯得快。”

王鸢和李谧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

“这、这这这……这恐怕是奸细啊主子!”王鸢身为技术宅,很少接触这类事情,难免就有点慌神,“还、还是赶紧把子絮姐她们叫过来——不对,还是先去把那姓邓的拿下呀!”

李谧到底走的路多一些,虽然也有点急,却还算沉稳,皱眉道:“不行,万一打草惊蛇……”

“就是怕打草惊蛇,我才隐忍不发。”王徽就点头,“亲卫营人数那么少,又个个都是我亲自考核选拔上来的,却还是能被渗入……只怕来头不小。”

“是、是鞑子?还是——”王鸢忽然一滞,想到了某种可能,顿时脸色发白,“难道会是京里?!”

“眼下也不好说,他们背后是谁,混进来多少人,想干什么,都一点端倪不露,我抓住邓富一人不难,可万一他还有同伙,那就不好办了。”王徽声音低沉,轻轻摇着头。

是啊,雁门大营上下九万之众,再加上伙房浆洗、洒扫下人、卫所衙门各处官员,怎么也有将近十万人,总不能挨个查个底朝天吧?

那这一年也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唯今之计,只有让他们耐不住自个跳出来才好。”王徽慢慢说着,嘴角就露了一丝笑意,抬眼看向两人,“此事还需你们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王鸢李谧连忙躬身抱拳,恭敬道:“将军但有所命,属下在所不辞!”

王徽就微笑颔首。

“随龙和子絮他们日日跟这些亲卫接触,便算涵养再好,天长日久的,也难保不露破绽,”她接着道,“你们俩却不同,成天呆在后院和工坊里,等闲也见不着他们。”

“我也不用你们去做那些为难的,该干啥还是干啥,只照我说的,把云梯车上的钉子捣鼓好就行。平日对外也要一并宣扬,顶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的云梯是新制的,钉子才是关键——懂吗?”

王鸢和李谧神情有些呆滞,一边听一边点头,恨不能拿笔记下来。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第122章 夜议

“……静之, 静之……李静之?发什么呆呢?”王鸢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李谧猛然从回忆中惊醒,看到王鸢鬼鬼祟祟蹲在自己旁边, 熹微星光照在她脸上,表情里带了些急迫。

“好端端怎又发起呆来!”她用气声说着,语速又急又快,“将军还等咱们回报呢……赶紧走吧,被那奸细发现就不好了。”

李谧连忙点头, 跟着站起了身,和王鸢一前一后从床弩车巨大的阴影中钻出来, 偷偷摸摸离开了开阔地, 直到回了营帐区域之内,看着并没惊动什么人,这才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悠悠更鼓, 四更天已过了一半,正是丑正时分, 离点卯还有一个半时辰。

中军大帐里却是灯火通明, 王徽坐在上首, 两个亲卫把总胡勇、毛定边侍立在旁, 军师云绿和另七位副将也是衣甲齐整,丝毫不见困意, 正襟危坐于下首。

两位军工专家匆匆步入大帐,行礼过后,王鸢就急道:“主子,都瞧清楚了, 确是那邓富不假!”一面就把邓老五撬松铁钉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王徽早有安排,昨日演示云梯床弩的时候,就故意叫了邓老五所在的小队前去帮忙,事先则吩咐李谧务必要当着亲卫们的面着重宣扬一次铁钉的好处,也能再给奸细心里添一把火。

最后再传出军令,只说第二日一早便要开拔攻城,也是暗示那奸细今晚便是最后的机会,若今晚再不出手,待到明日将军把王庭攻了下来,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隐忍时间长达数月,此番饵料又已备足,不怕肥鱼不上钩。

王徽就微微露了笑意,点头道:“很好。”又转头看向魏紫,“子敬,待会点卯之前便传下话去,今晚守夜的亲卫不必上阵,白日里便在营中休息,等我号令。”

魏紫微微一愣,帐内几名将领也各自对视一眼。

白蕖忍不住就皱眉,“主子,为何不直接将那邓富拿下?夜长梦多啊。”

“梦莲说的是呐,”曹鸣也附和,“攻城是大事,又不同于夜袭火攻可速战速决,到时只怕历时弥久,若留这奸细在营中,我等如何能放心出战?”

“就是就是,”姚黄拍着桌子大声说,“留那贼人在大营里,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坏事来!主子,还是让我直接去宰了——”

“行了,大呼小叫什么。”王徽就瞪她一眼,又看向诸将,徐徐开口解释。

“攻城是大事,这次两万人马,少说也得出去一万八千人,到时营里只剩些炊事造饭、喂马洒扫的杂役,这奸细又有何事可做?下毒?他可没那么傻。”

她一边说一边就露了笑容,“不过大营中空,将领和主事的都出去打仗了,倒也不可谓不是个好机会。”

“不错……”濮阳荑神色微动,缓缓点头,“今晚只钓上来一个邓老五,还不清楚有没有同伙,若真有,保不齐就会趁这个工夫做些事情。”

“正是如此。”云绿也微微而笑,“军械,马厩,粮草,都是既好下手又致命的所在,若真有同党的话,不怕引不出来他们。”

“会不会太过冒险?”魏紫就有点担心,“可别弄巧成拙……万一粮草库被烧可就糟了,就算他们没那胆子放火,在马料里头混点巴豆之类,那也是极难挑拣出来的。”

“自不会教那等事发生。”王徽就安抚一句,而后转过头,“老六,小毛子,过来。”

两个亲卫把总就走过去单膝跪下。

“今日战事也放你俩一天的假,这监视贼人的重任便交给你们了。”王徽就道,“暗地里盯牢就行,别让他瞧出破绽来。只加派些可靠亲信守在马厩粮仓之类的地方,一旦有情况出现,立即拿下,待我收兵之后再行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