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聂管事关心。”

云若辰轻咬银牙,将手抽回来,扯起被子将自己裹住。聂深对她的关心,她是很高兴的,但是…

他可否不要对她这样温柔呢。

聂深怔愣了下,听出云若辰感谢话语背后的疏离。对于少女的情绪,他很少会生出研究的念头,这时也只想着云若辰大概是不喜欢被人唠叨吧。

“这是我查到的东西。”

聂深没有深思云若辰这些举动背后的涵义,将一个信封递给云若辰。“时间紧迫,我查到的也不多。另外的,我交代叶枞去帮忙查探了。”

“叶枞?”

云若辰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托给叶枞?”

“我又要去一趟北疆。短期内暂时赶不回来,不过你不用担心…慎言会继续和你联络的。”

原来是这样。云若辰抛开自己的小心思,低声说:“既然你要出远门,请多小心…我给你的玉坠,请带在身上。”

“玉坠?”

聂深“哦”了一声,说:“我带着呢。”

云若辰送给聂深的玉坠,是她放在温泉灵穴中蕴养而成的法器。虽然聂深并非术士,也无法用这玉坠做法,但同样可用它来保佑平安、抵御戾气。

“…那朱太医”,沉默片刻,聂深又说:“从进宫前到进宫后,几乎无迹可寻,破绽极少。根据你给的线索,总算挖到了些有用的东西…可你一个人在宫里查探这事,得更谨慎才是。”

“啊,这个呀。没关系的。”云若辰说:“我的许多举动,都在皇帝眼里呢。他…大概是不反对我查探这些事的。”

“皇帝?”

“是的。我第一次找郭铮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肯答应,第二次却很痛快地把朱太医的东西部交了出来…如果背后没有皇帝的旨意,我是不信的。”

聂深听云若辰尚带着童稚的声音淡淡说着“皇帝”,话语里没有丝毫敬畏,无端的又想起她的母亲来。

怜卿也是这样的。作为秀女上京的时候,她说起那些选秀的官员也好,皇室的事情也好,并没有带着太大的情绪。

不愧是母女呢。

“皇上的心思,要我猜度,也很难把握。”云若辰有些无奈:“他确实太喜怒无常了…”

“如今他宠着我,我越发是不敢乱说乱动。天家的恩宠,呵呵…”

云若辰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

别人眼里她是多么风光啊,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仅是太子最疼爱的嫡长女,更是皇上、贵妃跟前的红人。

可她却是半点也不敢懈怠。如果可以,她也想多多藏拙,别老做些让人侧目的事情。但是她想低调的愿望,好像从来就没能真正实现过。

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推着她往前台走,逼着她出头。

她要是真的甩手不管一切,也不是不行。哪家贵女不是躲在深闺里绣花扑蝶就过了一生呢?

听父母之命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生几个孩子,和侍妾们闹些小别扭…千金贵女的人生,并不比蓬门少女要精彩多少,也就物质上的享受更多些吧?

她也可以选择当个笨小孩,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弟弟与家人们面临危险却不管不问。

父亲天性懦弱、弟弟尚在襁褓,从宫中到朝堂上无处不是明刀暗箭…

既然总要有个人出来撑起这一家,不如就是她自己吧。

“你别太辛苦了。”

聂深的手轻轻拍在她的头上,云若辰愣住了,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父辈式的慈爱举动,在他,或许是怜爱的表现吧?

而在她,却只是又一次看清了彼此之间隔着的那条银河罢了…

次日清晨,再次出现在人前的华容郡主云若辰,精神比昨儿可是好得多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段贵妃身后,与皇族们一起祭拜春神,又看着元启帝继续一项一项地主持着春狩前最好的祭祀活动。

太子云照崇作为皇族代表,与鸿胪寺的官员们一道下地拿锄头刨了两下土坷垃,就算是开耕了。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皇庄中响起。

被彩纸与油彩装扮过的牛群被赶到地里,人们将柳枝戴到头上,教坊司有条不紊地奏起了迎春的曲子。

这一切在云若辰看来都是新鲜的,有趣的。但尽管在这样欢乐热闹的场合里,她的心口却总像是压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阳光很好,带着些微寒意的春风也很好。所有人看起来都在笑。

为什么,那天看见的黑色漩涡,却总是不停在她眼前闪现,让她无法释怀呢?

云若辰侧头朝远处高台上的皇帝望去。阳光直射她的双眼,她看不清皇帝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冠冕上的闪光。

那闪光,竟有些冰冷的味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祭春(二)

这般折腾下来,便又过去了大半个白天。

直到下午,大队人马才又离开皇庄,往更靠近深山的地方移动。今晚,他们要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以便明早便开始春狩。

段贵妃很自觉地把云若辰安排到自己的帐篷里。云若辰自然不会有异议。她们的帐篷离皇帝的主帐最近,与太子的帐篷形成掎角之势紧挨着皇帐。

即使是在野外,各自的位置也错不得,这代表着每个人在皇族中的地位。

不过比起宫里起居的各种繁文缛节,野外出行相对来说只能一切从简。

“郡主,张公公过来了。”

秋容打起帐门,胖乎乎的张元满脸堆笑地弯着腰进来,对云若辰说皇上让郡主到他那边去用晚膳。

段贵妃笑着看了云若辰一眼,说:“既然皇上叫你过去,你便去吧,别耽误了时候。”

夏虹和秋容忙替云若辰罩上披风,又给她揣上手炉。虽说白天里春风和暖,一到夜间,这山里的风可是凉得透骨。倒春寒有时可也会把人冷出病来的!

幸好从这帐子到皇帐也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云若辰到了元启帝帐里,才发现她亲爱的包子老爹也赫然在坐,正呆木木地坐在皇帝下首。

而老皇帝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完全可以刮下三斤白霜。这对父子啊…明明是骨肉至亲,为什么相处起来总是各种不对劲?

云若辰顾不上叹气,忙甜笑着给元启帝行礼:“皇爷爷,您这是不是有好吃的?辰儿可等着蹭您的好饭菜呢!”

“去去去,胡说什么。”元启帝没好气地瞪起眼来:“好好一个郡主,说什么蹭饭!”

虽然他语气不善,脸上的线条却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太子云照崇见女儿一过来,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唉唉,他是真不懂如何讨好自己的亲爹啊!

反正父皇是怎么看自己都不顺眼了,说一句被骂十句,不说话又被骂呆子。也就是云照崇从小受惯皇帝亲爹的冷眼,心理素质还过得去,不至于太玻璃心。否则他早解腰带到外头树林子里上吊去了…

“嘻嘻,皇爷爷,辰儿听说咱们出来可以吃好多野味,还有现烤现切的烤全羊、烤兔子,是不是啊?”

云若辰才不会被老皇帝的冷脸打败,依然乐呵呵地跑到元启帝旁边坐下,顺手给他面前的茶杯满上热荼。这一连串动作自然流畅,其中的微妙的亲昵感却让一旁伺候的大太监张元大叹福气。

也就小郡主能和皇上这么亲近了。

元启帝接过荼喝了口,说:“今天还没打猎呢,哪来什么山羊、兔子?”

“这样啊…”

云若辰有些失望的扁了扁嘴。

“…不过明天应该是能猎到不少东西的。”

见孙女失望,元启帝居然难得的安慰起人来。“明晚这时候,参与春狩的子弟都要将猎物数目报上来。御膳房那边也会选些好的烤了送来…你还怕没得吃?哼!”

“嘻嘻嘻,辰儿就是嘴馋嘛,皇爷爷您最清楚了不是吗?”

在营帐里,主子们都是席地而坐,云若辰紧挨着元启帝坐着,索性摇着他的臂膀撒起娇来。

“别闹,快好好吃饭。”

元启帝拍了她的头一下。这时宫女们早将几位主子的饭菜都上齐了,试菜的太监也都当着皇帝的面用过每一道菜,元启帝便催着她赶紧吃饭。

自从云若辰到宫里住,几乎三天里有两天是在陪着元启帝吃饭的。

这些年来元启帝习惯了自己独自用餐,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谁陪他用膳。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居然也适应了有云若辰陪伴的日子,有事没事就会将云若辰召来陪饭。

他“修道”多年,加之年纪老大,胃口早就不好了。可看着云若辰吃得香甜,他好像也能感染到她那种享受美味的快乐情绪,不知不觉竟也开胃许多。

当然,这些心情,元启帝是绝不会说出来的。可他身边服侍的人,谁不知道有小郡主在的时候,皇上笑容最多、说话最软和、连吃饭都比平时要多吃小半碗?

“你也吃吧。”

转过头,元启帝淡淡地对太子说了句。

太子忙侧过半身,恭恭敬敬地给拜了拜,叩谢皇上恩典。

从礼仪上来说,太子的举止合乎礼仪,没有什么可供挑剔的地方。但与老皇帝与云若辰之间的亲昵比起来,那就差的太远了…

幸而太子早就不指望从父皇那里得到什么温情,只要皇上少黑着脸骂自己几次,他就要感恩戴德了,哪会去嫉妒自己亲女儿得到的圣宠比自己多?他要是有那种想法,不是脑子有坑么?

云若辰表面上天真无邪地与皇帝、父王说笑,实则正在冷静地思考着元启帝今晚安排这场“祖孙三代愉快共餐”的活动背后的内涵。

皇帝这是在找机会努力削弱那场乱伦丑闻带来的不良影响,也是在对世人昭告着,太子的地位依然稳固,你们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说实话,陈嫔的事情,云若辰到目前为止也没能完全调查清楚。陈嫔肚里的孩子到底是怀了三个月还是两个月,又是否真是皇帝的子嗣,以及那可疑到极点的朱太医,还有朱太医对太子陈嫔二人乱伦的指控…

这些东西,像一颗颗散落在盘里的珠子,她目前还没有找到那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丝线。聂深传来的情报,或许能够给她提供很大的帮助吧,然而还是不够的。

皇帝那边,掌握的真相也许还不如自己查到的多。但元启帝眼下的想法,显然不是把这事翻开来查个彻底,而是要把这丑闻尽快消弭下去。想必以皇帝的智商,也早明白朱太医的指控不靠谱了。

太子要是能轻易甩开随从们在宫里自由活动,还让陈嫔怀上了孩子…他早就子嗣满府了好吗!何至于差点因为没儿子,被诚王上位成功?

云若辰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父王这很不光彩的“准不孕不育”症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真是世事难料啊。

“现在才忙着挽救,早干嘛去了?”

她在内心很不尊敬地狠狠吐槽着皇帝。

要不是皇帝那天冲动的用砚台砸伤了太子,还傻了吧唧的让受伤太子到静心殿前罚跪,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吗?如今来亡羊补牢,虽然也不能说一点用没有,但还真是…

怪不得人家说人老糊涂,老皇帝就是个典型啊!

但是,云若辰还是隐隐感觉有一丝不对。按理说,皇帝虽然脾气很不好,也不至于冲动到这份上啊。遗憾的是,当天她并不在现场,否则…也许能察觉到些蛛丝马迹吧。

这事,肯定是有人在推动着的…

不论如何,元启帝这晚上的刻意安排,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

次日早晨天还未亮,一身戎装的太子出现在春狩队伍最前方时,皇族与群臣们都是一脸“太子您早、您这身打扮真英俊”的和煦笑容,前些天里的古怪眼神一扫而空。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元启帝的权威。他一旦决心要保着谁,旁人是无法动摇的。

云若辰也换了紧身窄袖的猎装,蹬着软牛皮做的小皮靴,头发全编成辫子盘在头顶,比起平时的娇柔模样更多了几分英气。

尤其是她这身衣裳,还是仿照男式猎装来缝制的,乍一看就像个小男孩似的。元启帝见了,居然在人前便笑着说:“哪来的假小子?”

那些很久才有机会见一次皇上龙颜的皇族子弟们纷纷大惊,皇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祥了?

看来华容郡主的圣眷真是不得了啊!

“皇爷爷,辰儿这样穿好看吗?”

“好看。”元启帝取笑她说:“却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你能骑马了?”

“皇爷爷,瞧您说的!辰儿自然能骑马!”

云若辰没说大话,她的骑术比大多数皇族子弟都强得多。

说话间,天色亮了起来。几轮鼓声后,春狩的队伍按照前一晚安排好的顺序与团队分别进山狩猎去了。

但也有很多皇族子弟,特别是那些与云若辰年纪相近的千金贵女,都在刻意与云若辰接近,想和她同一队进山。

只要是带着眼睛的,谁看不出华容郡主在皇上与太子跟前的地位。平时这位郡主长居深宫,不爱参加贵女们的聚会,大家没什么讨好她的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还不抓紧时机贴上?不止是这些女孩子们,其实她们的父兄长辈早在家里就对她们反复说过,要把握各种机会和华容郡主建立“友谊”。

云若辰假笑着应付这些娇滴滴的贵女,心里很不耐烦,又不能翻脸把她们甩开。没法子,要维持她的淑女形象啊…

“呀——”

“天哪,那是什么!”

忽然,一阵疾风刮过,半空中扑棱棱地冲下一头飞鸟,嘶叫着在这一群骑着马的女孩子头顶上盘旋!

那大鸟的翅膀扇来扇去,几乎要拍打在少女们的脸上,她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勒着马就跑开了。

好几个还回头招呼着云若辰也跑,又有人尖叫着“快来人”!

然而云若辰没有跑,只是微笑着伸出右手。

“小金,好久不见。”

金色的飞鹰,嗖地收起了翅膀,闲闲地停在了云若辰的小臂上。

“阿澈,出来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祭春(三)

初春明媚的晨曦中,金鹰的翎羽闪闪发亮,琥珀色的锐利鹰目左右顾盼,神气极了。

云若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边逗弄着金鹰,边笑喊着:“阿澈,你还不出来?”

“哈哈,若辰你的胆子总是这么大。”

树林另一边,几名锦衣少年策马而至。为首的少年骑在一匹格外高骏的棕马上,浓眉入鬓,神采飞扬,不是顾澈还有谁?

春狩虽然大部分是由皇族参与,一些重臣也被邀请带着子弟过来,参加先前的祭拜与这两天的打猎,算是皇家与臣下在朝堂外“增进感情”一项活动。顾阁老自然在被邀请的行列中。

顾澈抛下身边的同伴,赶着马来到云若辰身边,撮指入唇打了个呼哨。谁知金鹰只是傲然斜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有挪窝的意思,还是立在云若辰小臂上闲闲地昂着头。

“嘿!奇怪了,我家的小金为什么对你特别服气啊?”

顾澈还真是惊奇,他知道云若辰向来不怕小金,但没料到只听自己话的小金居然也爱亲近云若辰。

云若辰呵呵直笑:“有种东西呢,叫做人品。谁叫我人品太好?是吧,小金?”

她伸手逗着金鹰的尖喙,金鹰很是傲慢地避开她的手,惹得顾澈又大笑起来。

“小金说,有些人的脸皮太厚,它没眼看啦。”

“厚脸皮说谁!”

“厚脸皮说…哼,你又在绕着弯子捉弄我。”

顾澈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云若辰耍了,没好气地翻起了白眼。

不远处的千金贵女们畏惧金鹰的威势不敢靠近,那金鹰看起来有云若辰的半身高,好凶的样子!也不知小郡主哪来的勇气,让它停在手上,太危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