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辰忽然想起这首清新的小诗,轻描淡写的语气,内里却是深深的相思缠绵。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觅处…

“在想什么呢?”

毫无症状地,聂深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真实嗓音,在小楼一角响起。

云若辰没有惊讶,甚至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倚着窗台的身子慢慢站直了。

当她转身时,小楼四角已燃起灯火。

没戴面具的聂深站在屋中,递给她一叠卷宗。

“北商们的资料,大多数都在这里了。”

资料里,包括了众多北商家族出身的、从高层到新晋的官员们的背景和关系,还有他们从政升迁的线路。因为涉及到的人实在太多,所以卷宗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云若辰有得看了。

幸好她还有个得力的助手纪嘉凝,可以为她分担一些。

“聂管事,谢谢你。”

对于云若辰的道谢,聂深并未推辞,只是在默默地看着她。

一年多不见,她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曾经纤细的身材逐渐丰润起来,更加高挑、秀丽,美丽的面孔如有宝光流转,艳色动人。

烛光将她纯白的纱裙晕染成淡淡的橘红,衬得她整个人朦朦胧胧,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消散似的。

别人或许只感受到她的美,聂深却从她愈发神秘的气质中,感受到她日益精湛的修行。

只有将天地元力修炼到一定程度,把她所吸收的天雷彻底内化为自己的元气,才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公主,多月不见,你的修为越发深厚了。”

聂深很欣慰。

云若辰淡淡地说:“我反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多花点时间修炼总是好的。”

话刚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听着跟怨妇似的,就像在埋怨聂深很久没来看她,她闲得无聊只能修炼。

唉唉唉,为什么一碰上聂深她的修养就全部破功了呢?

显然聂深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愣了下,没接话。

她…是在生气吗?

气自己一年多没去宫里找她?

她,也想见到他吗?

聂深没有再想下去,而是转了话题:“公主,慎言近来表现如何?”

“很好。”

云若辰偏开视线,轻声道:“慎言是很合适的驸马人选,我相信他一定能胜任驸马这个工作。”

当初她决定让叶慎言当驸马的时候,让叶慎言给聂深捎去过一封长信。

信送出去以后,她竟想过,聂深会不会在某一天晚上出现在她的重华宫,告诉她——不行,慎言不能当你的驸马。

她会追问他,为什么不行?

他也许可能这样回答:“我不希望你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或者:“因为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啊,都只是幻想罢了。

聂深没有出现,他很爽快地同意了她的计划,和以往任何一次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不止是聂深,包括赵玄、顾澈…

他们谁又来阻止过她呢?

云若辰发现自己做人真成功,真的。

过去自己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他们经常会来劝她,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她不听,一意孤行,总认为自己的作法是最正确的。

不管他们有多担心,她硬是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设雷阵阻挠敌军,搞得自己经脉尽断,差点死掉。

不管聂深怎么反对,她还是要带着云耀千里迢迢返回京城。

如此一次又一次,他们终于也疲倦了吧?

自作孽,不可活啊,云若辰自嘲地笑了。

“公主。”

聂深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方长形匣子,说,这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礼物?

云若辰的双眼骤然亮起来,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像个真正的小女孩一样喜滋滋地把匣子接过来,马上就打开了。

“呀,这是送我的?”

云若辰惊喜地轻叫,聂深眼里闪过一丝喜悦,柔声道:“是的,公主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

匣子里装的不是金银首饰,也不是珍贵法器,而是一个散发出淡雅香气的囊袋。囊袋一开,露出一把精致的檀香扇。

她喜欢上收集扇子,是回京后的事了。因为久居宫中无聊,常到段太妃处玩耍聊天,段太妃本人是个爱扇子的,也把这爱好传染给了她。

金银玉器她拥有得太多,自己却不怎么爱用,反而常常把皇帝赏赐给她的金玉当成法器来蕴养。

而这些小小的扇子,却渐渐让她喜爱起来。

牙雕扇精巧,丝绸扇贵气,绢扇优雅,羽扇轻盈。葫芦扇可爱,芭蕉扇俏皮,葵叶扇大气,六角扇规整…

经过能工巧匠们精心地镂、雕、烫、镶,文人骚客们挥毫作画、酣然题诗,更给扇子增添了无限风情。

此刻她手上那把圆形团扇,便是江南送来的贡品,薄绢为面,苏绣点缀,还题着前代大家的名诗,朱红小印依稀可辨。她爱极这把扇子,连来避暑也带着它。

不过,知道她爱扇子的人,也不算多。

这自然是她刻意低调的结果。皇家人是不能有太多个人爱好的,一不小心就会祸害天下,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万一被外头人知晓了她这个爱好,有人为了讨好她,千方百计弄些好扇子来讨好她,结果弄出些事故来…她还不是要替他们背黑锅?

在民间,她骄奢浪费的名声已经很大了,不想再添上一条罪名让别人攻击。

只是,有心人还是能打听到的。比如前几个月,楚家想让她看上楚臻,就让楚臻故意给她送古扇来着。

据说楚臻还留在楚青波身边,没有回东南老家去,也不知楚家什么想法,这就不是云若辰会去关心的事了。

她不会去问聂深怎么知道她的小爱好,管他是特意查探也好,无意间得知也好,总之…他是在用心给她挑选礼物,这就够了。

“唰”,小巧的檀香扇舒展开来,无须扇动便有了一股自然的幽香。

这丝丝缕缕的香气氤氲游动在他们之间,不知怎的,两人却都没有再说话。

聂深不可能告诉云若辰,他人生中头一次,如此认真地为人挑选礼物。

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连商量的念头都不曾有,甚至他不愿深思,自己为何要费心去为她挑选生辰礼物。

是否因为不经意在海岛上,曾经听她在与云耀说故事时随意提过:“星儿你快快长大,姐姐就可以当米虫靠你养活啦,你每天都要给姐姐送礼物呀知道吗…最起码要在姐姐生日的时候送礼物吧,唉,这里的男人都没有送人家生日礼物的美德啊…”

他不清楚,只是…很想送她什么。

当初看到叶慎言带回的密信,他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感觉却很复杂。

是的,他明白叶慎言是很好的驸马人选。

叶慎言对云若辰绝对忠诚,天生的纯阳体质,更是云若辰练气的绝佳伴侣。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云若辰的选择非常正确,但,为什么他却并不为她高兴呢?

“大概因为我把她当成亲女儿来对待了吧。”

无人深夜里,聂深自我解嘲。可不是嘛,如果当年怜卿肯接受他,若辰就是他的女儿。

自懂事起就和师父、叶枞生活在一起的聂深,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家”,自然也不曾得到过父爱。也许…父亲对女儿,就是这样的感情?

“谢谢你,聂深。”

云若辰笑容灿烂,把扇子小心地抱在怀里向他道谢。

她没有叫他“聂管事”,真是少见。

聂深凝视着她绝美的笑颜,按捺下自己躁动不安的思绪,突然问她:“公主,你找到那只箱子的钥匙了吗?”

“啊…没有。”

云若辰摇摇头。

她知道聂深问的是什么东西——母亲留给她的那只箱子的钥匙,这些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找到。

当时,就在这座望星楼上,聂深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了她。

那是一只神秘的箱子。乌木打造,熟铜为锁,以她如今的修为,也推算不出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这箱子原来被她放在靖王府里。好在京城从没被叛军攻占过,所以当她历劫归来,箱子还完好无损地留在她的闺房里,现在被她郑重地收藏在重华宫,平时由纪嘉凝看管。

母亲只留下一句话,箱子的钥匙在靖王府里。

几年来,靖王府被她像用筛子筛过似的翻了个遍,也还是找不到那枚钥匙。

她已经预定将靖王府作为自己未来的公主府。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钥匙,打开这口奇怪的箱子?

她有种奇异的预感,这箱子里的东西,或许与她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

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散之秋

永嘉二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早,才八月末,却是兔早添黄,草已迎霜。

顾澈跟着队伍离开京城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刚组建起来的北疆新军军容说不上整齐吧,战士们都很年轻,所以同样年轻的顾澈作为军官就毫不显眼了,起码不如他的爱马小毛显眼。

皇帝为了表示自己对军队的重视,亲自将队伍送出城外三十里,文武百官自然一路相随。

作为公主,云若辰并不需要去送别战士,没有这项祖制。

然而她还是去了。

管他们说什么呢,反正言官们是不攻击她不舒服斯基,她早已习惯。

车辚辚,马萧萧,尘埃不见咸阳桥。经过了城外爷娘亲人哭喊相送的场面,大军变得异样的沉默,只是在前进,前进,前进。

三十里长亭终于到了,皇帝的车驾在此停驻,大军也终于稍稍止步。

教坊司的乐师歌妓唱起了哀哀的离别曲,以永嘉帝为首的君臣们,为奔赴边疆的战士们送上了美酒。

美酒不是用杯子装,也不是用大碗盛,而是一坛坛地送到战士们的手中,一个人喝一口,送到下一个人手中。

如是喝干一坛美酒后,最后举坛的兵士会将那坛子狠狠摔个粉碎。

乒乓铿锵声不绝于耳,与歌妓们的唱曲呼应着,在辽远的郊野天空下响起。

顾澈刚将一个空坛摔碎,来不及抹去唇边的酒痕,又顺手从部下手中拿过另一坛残酒。

“阿澈。”

他无须抬头,已可知来者是谁。

她来送他。

他早知道她只为了送他而来。

一壶清冽芳香的美酒,从云若辰掌心传到他手中时,还带着淡淡的余温。

这暖意伴随着烈酒一线灌入心喉,顾澈觉得他好像醉了。

“阿澈,好男儿志在四方。”

云若辰又奉上一壶酒,轻笑道:“此去北疆,我们又要有好几年不能相见了。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阿澈,你要多保重。”

顾澈大笑起来,摇摇头,她现在哪里还能自在走动?但她的心意,他明白。

“别担心,若辰。等到你大婚那日,我一定会回来为你送嫁的…”

他将第二壶酒也一口饮尽,没有再说什么,飞身上马归队,枣红披风扬起微微的尘埃,在午后秋阳下竟有几分萧索的味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鼓乐声再起,隆隆隆隆,却很快被大军的马蹄声掩盖了。

顾澈的身影淹没在无数的骑士中,逐渐远离了云若辰的视线。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握着某件温润的物事。良久,他才缓缓打开手掌。

一枚红绳细编的平安结卧在他结满厚茧的掌心。长长的流苏尾端被挽成漂亮的绳扣,紧紧扣着一方莹绿圆润的玉璧。

顾澈只看了一眼,便将玉璧再次紧握。片刻后,才小心地揣进怀里。

按着胸口上硬邦邦的地方,顾澈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是云若辰在劝酒时送进他手心的,然后说,你多保重。

他清楚若辰的能力,这方玉璧,应该是很厉害的法器,可以保人平安的吧。

也许是错觉?队伍已经离开长亭很远了,他耳边好像总是隐隐约约地,听见若辰若有似无的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在海岛上的时候,她常常给他们唱这首古怪但又很动听的曲子。她说,这首曲子,叫《送别》。

长亭古道,无情芳草,远走天涯的故人,被留下的知己。

尽管已离长亭十多里,顾澈依然确定,是云若辰在为自己唱歌送行。

这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告别仪式,由她来唱,他来听。

若辰…

我一定会在北疆建功立业,更重要的是,会平平安安回来见你的!

纪嘉凝坐在不住颠簸的马车里,看云若辰靠在车窗上,向着大军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唱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