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重华宫寂静依旧,只是时不时会传来翻阅书卷的声音。

叶慎言盘膝坐在屋角的蒲团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茶壶里的水刚刚冒出鱼眼泡,他便打开一旁的茶叶盒,用竹夹将一小撮茶叶夹入小巧的茶盏中。

一遍水,闷片刻,倒净。再泡,覆下杯盖,数一百下,时间便刚刚好。

杯盖一掀,充沛的茶香盈然飘荡开来,刺激着人的鼻腔。

“好香呀。”

云若辰浅笑着,接过叶慎言递来的香茶,抿了一小口。

刚想再夸他一句,忽然屋里多了个人影。

“聂深。”

“白夜师父!”

两人同时惊喜地轻呼,只是各自的惊喜却有着略微的区别——这一点中,叶慎言还未感受到。

聂深在云若感受对面坐下来,凝视着她的面孔,有些心疼她的憔悴。一定是太累了的缘故。

“还在看奏折?”

“嗯,是边关将士论功行赏的事…唉唉,又是钱。”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监国这段时间,是她头一次体会到“缺钱”的感觉。而且一缺就是几十上百万两银子!

打仗是了烧钱的事,就算打了胜仗也一样,因为他们是自卫防护,而不是去掠夺别国的财富。

钱钱钱!

要是有谁能给她解决钱的问题,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能考虑啊!

聂深不擅长安慰人,只会直接帮助她。“这是你让我查的东西。”

“啊,谢谢。”

她这回在查的,不是国事,而是家事。

关于母亲给她留下的那只箱子的钥匙。

在困境之中,云若辰无意想起了母亲的遗物,然后异想天开——母亲的箱子里,到底留了什么啊?法器?秘笈?

万一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留了一张藏宝图呢?那她把宝藏挖出来,岂不是可以解决国库缺钱的问题?

这完全是她在忙晕了头的情况下,给自己开的小差,其实也明白绝不可能有藏宝图这回事啦。又不是武侠小说的世界!

只是一旦起了想好好寻找钥匙的念头,就上不住啊。

也许,母亲留下的智慧,可以让困境中的自己,更明确前进的方向吧——这才是她真实的想法。

背负着太重的责任,她需要更多、更多的支持。

赵玄的、顾澈的、叶慎言的…

聂深的,还有,母亲的。

请给我力量吧,我所爱的人们。

聂深带来的这份新资料,包括了当初接触过母亲箱子的下人的一些回忆。她好歹她当过多年的“聂管事”,梁怜卿身边服侍过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人从这些人口中找到线索,其实和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区别了。尽人事罢了!

“聂深,你确定母亲说,钥匙在靖王府里?”

“嗯。”

聂深明白云若辰并非不信任他,她只是在疑惑罢了。因为靖王府都被她明里暗里搜遍了呀,就是找不到那枚钥匙!

“公主,我觉得,也许不该把查找的方向,放在箱子上。”

叶慎言突然插话说。

“怎么说”

叶慎言放下手上的资料,说:“我看了下,这些人说的都是和那口箱子有关的事。没人提到钥匙。可是,没有规定箱子一定要和钥匙在一起了。”

“唔?”

云若辰眼睛眨了眨,她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走入了误区。

“我倒是认为,应该从他们身上打听,娘娘生前比较喜欢在靖王府什么地方休息、停留…除了自己住的院子。”

“有道理。”

聂深没有因为弟子对自己提出质疑而生气,反而赞同说:“公主,我这就去查。”

“好,辛苦你了。”

云若辰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里不自觉流露出脉脉柔情。

若是叶慎言不在这,聂深说不定会牵一牵她的手,再与她道别,但此时也只能毫无表示地颔首离开。

回头看到叶慎言恭敬地俯身目送聂深,云若辰忽然怔了怔,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

这是自己未来的驸马呢。

自己却和他的师父有…算是暧昧吧?

所以,这应该是偷情?

云若辰没有道德洁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被世俗束缚,但此际,突然对叶慎言生出了愧疚的感觉。

她愿意和慎言共度一生,因为他是非常适合她的好伴侣。可是…她还是,爱着聂深啊!

不但双手沾满了有罪或无辜者的鲜血,连感情领域里,她也是个罪人了吗?

慎言…对不起…

在这同样深邃的夜晚里,遥远又遥远的边关之外。

盛夏已至,草原的牧草开始变得丰美,牛羊逐渐恢复了生气。然而在广袤草原的许多地方,部落里的气氛都是低沉的。

因为他们刚刚又打了败仗,死伤了很多很多的战士,还损失了不少宝贵的战马。

某个小小部落的偏远角落里,一顶脏兮兮的毛毡帐篷,邋邋遢遢地立在草地上。

然而帐篷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厚厚的、从波斯远渡而来的华丽地毯,铺满了帐篷的地面。珍贵的香料在兽炉里焚烧,火架上煮着油茶,炙烤羊羔的香味和油茶的热气混在一起,充溢着帐篷的每一个角落。

食物被盛在精美的银制餐具里呈上,被称为主人的少女却慵懒地挥挥手,让服侍的人退下。

少女面容美艳,却美得带着邪邪的妖气。包裹在游牧贵族华贵皮袍下的身子,早熟地凹凸出诱人的曲线,透出与她年纪全然不符的魅惑气息。

其实少女并不是这帐篷里真正的主人,她此刻正伏在另一人的膝上,殷切地望着对方。

“教主,您看,那贱婢可会猜出是我们下的手?”

“也许吧。”

有着教主头衔的中年男子,举杯饮下油茶,另一手抚上了少女修长的脖子。动作很温柔,很轻缓,却让少女的身体不自觉地泛起丝丝凉意。

“宝凌,你这次的作法,我很不满意。”

教主的手,忽然紧了紧,掌心地的弧度恰好从背后掐住了她的脖子。

第200章 凌乱的真相(三)

“教、教主。”

少女全身都轻轻颤抖着,一双大眼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却还得强自维持面上的微笑,看起来真是楚楚可怜。

教主却不为所动,低沉的声音缓缓在她头顶响起。

“宝凌,我没让你用我们的人去做这么愚蠢的事。现在连我们在皇宫里仅有的一点力量,都被干掉了。”

“我…”

少女咬着下唇,无法反驳。这次的行动,的确是她太着急了,也没想到云若辰那贱婢会下这等死手,连证据都不用就把人全都杀掉。

让她安插在皇后宫里的人,连逃走回来送信的机会都没有。

“若不是我现在还要用人…”

教主的手继续收紧,咯嘞一声轻响,忽然起身骤然把少女整个提了起来!

“呀!”

少女惊恐地低声尖叫,双脚离地胡乱蹬了两下,又强忍下挣扎的冲动,乖乖听任主人的处置。

她脸上满是眼泪,漂亮的五官纠结在一起,喉咙发出微弱的呻吟,从头顶到尾椎,背脊一路冰凉。

修长的手指掐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用力抬起,逼她无法躲开他的眼光。

“宝凌,你给我记住,不会再有下一次。”

“是,是…”

“乖孩子。”

突然,她被像一条破布口袋似的丢到地毯上,甩出去老远,额角猛地磕上不知什么箱笼尖锐的棱角。剧烈的刺痛过后,是灼热的湿润感,大概流血了吧…

“滚出去。”

这是教主最后的吩咐,她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帐篷。

草原的夏夜并不像中原那样温暖,冷冽的风不知来处一刀刀割在她脸上,瞬间把眼泪风干。

云宝凌的眼里早没有了恐惧,钻进附近的另一个更邋遢的小帐篷里,点灯,盘坐,打开梳妆匣。

云镜映出她尽管儿狼狈却依然美丽的面孔,她取出一把黄杨木梳子,解开一头发辫,开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

她已经习惯了流浪逃亡的生活,再凌乱的环境,她依然会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这副皮相,或许会是她最后的武器。

镜子里的美人勾起嘴角,笑容愈发冰冷。

她顾影自怜,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角镜中的自己。

曾经,她也是众人眼中的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可是…自从那个贱婢出现,对,就是那个云若辰,她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

原本她才是宫中最得宠的贵女,她才是未来的公主啊,为什么事情和自己当初预想的不一样呢?为什么云若辰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先帝那老头子的喜爱,为什么父王的继承人宝座被抢走了,为什么她堂堂燕阳郡主,会沦落为这天命教的所谓仙姬,被迫学那些令人作呕的媚术?

回想起过去几年所有的经历,云宝凌胃里就一阵翻滚,简直想吐。

但是那个贱婢,却在宫里过得那么逍遥,现在甚至已经是监国公主!

嫉妒可以蒙蔽一个人的理智,尤其是与自己原本地位相似,生活圈子相通的人民,一旦与自己如今处境天壤云泥,许多人都会心里失衡。

而云宝凌,已经渐渐地从一开始的对云若辰的厌恶,变成了仇恨,甚至给自己洗脑——如果没有云若辰,我的生活会不一样!

我才应该是帝国的公主,我才该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那个从小就不如自己的云若辰啊!

那么…既然我过得不好,云若辰也别想快活了!

隔着数千里的距离,云宝凌又一次在心中对云若辰发出默默的诅咒。而无论是她,还是云若辰,都不曾预料到——

她们会在不久后重逢。

已成为天命教护教仙姬的云宝凌,就是引发这次后宫血案的真凶。没人料到,那位据说在乱军中失踪、估计早已不在人世的燕阳郡主,仍躲藏在暗处策划着种种阴谋。

当聂深再次出现在重华宫中,时间又过了半月。云若辰每天为各种事务忙得晕头转向,又要抽时间监督宫人与太医为父皇治病,竟也没察觉到时间流逝。

要不是叶慎言管着她的饮食,以她深厚的修为,一样会累得瘦好几圈呢。

聂深心疼地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却太清楚她的行事几格,劝她休息的话便只能又咽下去。

“有新进展?”

听聂深说有好消息,云若辰顿时双眼一亮。

“嗯。”

聂深这回带来的不是一叠叠整理她的资料,而是一张卷轴。

卷轴平铺在桌上,叶慎言有些不明所以,云若辰却一眼看出,这是靖王府的简单地形图。

她抬眼看着聂深,等待他进一步说明。

聂深用手指在后花园虚画一个圈,然后说,下人们回忆,梁怜卿身子不好,很少离开自己的院子,更不曾参加什么贵妇之间的聚会。只是每逢十五,天气晴和的时候,会去花园里转一转。

“后花园?”

云若辰皱眉:“我搜过无数遍,也设了法阵,但真没感应到钥匙的存在啊…”

“他们说,她喜欢在小池塘边上的水阁里看风景。”

而且,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还会将下人们都遣走,独自留在水阁里想心事。因为这位王妃素来待人极好,下人们也喜欢她,很少会在背后嚼她舌根。多年手被聂深的探子用各种方式套话时,都没有意识到,梁怜卿的这种行为很是古怪。

有点意思了…云若辰打起了精神,回想了一下,失望地说:“小池塘旁边的水阁,好像在我小的时候就拆掉了吧?印象很模糊了。”

说是拆掉,其实是因为开府的时候用的料子就不好,没多久廊柱就掉漆、脱皮,应该是在云若辰五六岁的时候被拆除了。

梁怜卿会把钥匙藏在这种地方?她不会这么没有远见吧。

“但为何每到十五这天,她就要在水阁中停留呢?”

连聂深都不知道这件事。毕竟他只是常常在夜间出没,白天里的事,他没法时刻关注。

叶慎言忽然又插话:“如果不是水阁,会不会…就和池塘有关系?”

“池塘?”

云若讶然道:“但池塘…并没有灵气,不是灵穴呀。不像熙华宫的烟雨湖,还能助我修行…”

叶慎言摸摸头,说:“这个,公主,我是这么想的。”

“也许故去的娘娘,并不是因为修行的缘故才喜欢那个小池塘的…说不定是爱那儿的风景呢?”

“啊?”

云若辰愣住了,聂深也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一点。

回过神来,聂深思索片刻,沉吟道:“慎言所说,不无道理。”

他向云若辰解释,梁怜卿是蜀中人。蜀中山水灵秀天下闻名,与这北地京城风景差异极大。或许真像叶慎言说的那样,在后花园中她独爱水阁,只是为了那一角与蜀中有些许相似的风景?

“那…每月十五这个日子,怎么解释啊。”

云若辰想了想,想不通,索性决定不想。“不管了,我们现在就先到靖王府去看看!”

现在?

都三更了呢,这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