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商约也注意到了,太子不能行走的腿。这点他在京城的时候,宫中的探子就禀报过来了,所以他来寻殿下,武彦则去寻神医,如今殿下找到,神医也请来,他们早晚能杀回去,将属于殿下的东西夺回来。

想必九皇子那畜生龙椅也坐不稳吧,听说他日夜难安,连自己的贴身暗卫队都派了出去力求斩草除根,真是期待他看到殿下的模样呀。

阿丑被商约看得紧张不已,她伸手要接桶,商约却说:“这哪能麻烦姑娘,属下来就可以。”

让殿下的左膀右臂叫自己姑娘,还自称属下,阿丑吓得连连摆手:“商大人客气了,奴婢……”

“好了没有?”

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商约说完,里头的太子就开始催,商约对她又笑了一下,他总是笑眯眯的,任谁也不知道这副风趣的面容下藏着这样一颗黑色的心肝。

桶刚放下,太子就冷冰冰地撵人了:“出去。”

商约恭敬地退下,阿丑走上前来为太子脱去衣服,又把他抱到浴桶里,太子早习惯了被她这样对待,可是她这样瘦瘦小小,身体里却蕴涵着无比强大的力量,这一直都是他为之不解的。一个小小的女子,是哪里来的力气和毅力,将他从京城背到山里,一路上吃尽苦头都一言不发?

她小心伺候着,洗了头洗了脸,又把身子擦干换上商约带来的崭新衣袍,穿粗布麻衣的太子仍旧温文尔雅,可穿上锦衣华服的他,才是那个遥远的不能接近,宛如天上太阳一般遥不可及的存在。

阿丑不觉就怕了起来,瑟瑟地站在角落里不敢说话,商大人似乎有要事与殿下谈,她举步想退下却被太子叫到身边,又听到他们说什么先去边疆,那里大军已经集结,只待殿下到来,便可名正言顺的揭竿而起。阿丑听不大懂他们说的政事军情,只大概明白,殿下是要走了。

果然,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的。太子说了一句这就启程,阿丑便习惯性地伸出双手想要背他,随后才发现根本用不到她。

她已经没有用了。

这个认知叫阿丑沮丧无比。

商约这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早备好了马车,将九皇子的人全部干掉后就牵引上来,“属下逾矩了。”说着命人抬了个小轿子来,将太子扶了上去,全程毕恭毕敬十分尊重,和阿丑简单粗暴的背着抱着完全不同。这让阿丑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没用,她眼巴巴地瞧着,太子却没回头看她。商约看着属下把太子送到马车上,这才回头瞧阿丑,嘴刚张开,要说点感谢的话再留点银票之类的,却突然听到殿下的声音。

头一抬,殿下单手撩开了车帘,淡淡地说:“你还不跟上,站在那里做什么?”

阿丑眼睛一亮!

“哼。”太子冷哼了一声,见阿丑因为马车太高上不来有个侍卫顺手扶了一把,黑眸便盯着人家瞧,似乎是想将对方的手臂砍下来。上天作证,他绝非暴君,向来是十分体恤下属的。

阿丑进了马车,马车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头却是经过精心设计准备的,处处都为太子残废的双腿着想,她不敢碰那看起来精致干净的坐垫,便跪在一边。太子一把将她拉到身上坐着,闭目养神,顺便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她:“你不跟着孤,谁帮孤换药?”

他在阿丑的面前一自称孤,那就是心里发虚,所以嘴上想找点东西加气势,偏生阿丑听不出来,疑惑地说:“可是,奴婢没有带药……”

太子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就你事儿多,我叫商约拿了。”

阿丑点点头,乖巧地把双手叠在膝盖上不说话了。不过没一会儿她发现马车不走大路反而朝一座村子走去,便奇怪地问:“殿下,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唔。”太子撑开一只眼睛懒洋洋看了看她,“找人算账。”

算账?阿丑满头的雾水在看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栓子时变成了了然。他们住在山里这么久从来不下山也不与他人来往,怕的就是被人得知,毕竟不良于行这个特点实在是太明显了,她就怕有人根据这个联想到殿下身上。可是阿丑也没想过会是栓子泄漏的消息,他为人淳朴老实,怎么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殿下,与这等刁民还废话什么,直接杀了便是。”对于背叛殿下的人,商约绝不放过。

太子没有说话,而是看向阿丑:“你觉得呢?”

阿丑想都没想就说:“不能杀他。”

“为何?”

“他不是坏人。”阿丑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有别的原因。”

“能有什么原因?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太子这会儿眼底才算真的有了薄怒,商约禀报说是山下村里一个猎户给那批杀手透出的消息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栓子,不过一点也不在意,可现在阿丑替栓子说话了,他就真的生气了。“若是商约没有早一步赶到,孤此刻便死了!”

阿丑张了张嘴,“可是……”

“问问他,为何旁人一问他便泄露消息。”明明之前答应过阿丑绝不告诉旁人的。

商约去问了,片刻后回禀,“当时他们进了村子,属下等人保持距离留在后头,只见到他们一家一家的进去,到了这猎户家后便直接上山,是以晓得是此人泄密,但此人却说那批人拿着整个村子的性命威胁他,他不得不告诉他们,不过却说了假话,只说你们在山上,却没说确切的地方。”

阿丑大着胆子替栓子求情:“殿下您瞧,他这样做也是有情可原,殿下便饶他一命吧。”都是生活在民间的普通百姓,谁能想到会卷入这么一场皇位之争里呢?

太子目光复杂:“你倒是以德报怨。瞧瞧你自己,过成这样子,却还处处为他人想。”

阿丑摇摇头:“奴婢命不好,怎能怨旁人,殿下是真龙天子,自是洪福齐天。这世上人那么多,若是能让他人都快快乐乐的,不是很好吗?”她朝太子拜了一拜,“殿下是一国储君,定比奴婢想得远,若殿下执意要杀他,也是有殿下的理由。”

太子快被她气乐了,天天看着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给人求情的话可说的太高明了。可这也是太子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阿丑这样的人,她的干净温柔善良,都是最朴实无华,最值得珍惜的。“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饶了他。商约,启程吧。”

商约用看鬼的眼光打量阿丑,实在是瞧不出这么个面上蒙着布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子是怎么三言两语便叫殿下改变心意的。

马车走得远了,太子才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舍不得?”

阿丑一直没说话,天都亮了,她不是舍不得,她低着头……是因为困了。白天到处找食物,晚上又跑了那么远没停下来过,连口水都没喝,现在精神彻底放松才敢累成这样。

太子叫了两声没应答,回头去看,才发现阿丑倚着马车睡着了,容色惨淡憔悴,身上乱糟糟脏兮兮,她只顾着照顾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

伸手把人搂过来,免得她脑袋撞到木板,累成这样,快撞傻了都撞不醒。太子轻轻解开阿丑脸上的蒙面布,倒了茶水喂她喝,手法十分笨拙,但却无比温柔。

透过马车车帘看到这一幕的商约彻底惊呆了,他心底一直有个疑问,方才殿下说阿丑不跟着他没人给他换药,又让他去取备好的药草带着。

可那药,分明没有起到作用。

第682章 第七十四碗汤(八)

第七十四碗汤(八)

商约从有意识的时候就被教导一生效忠殿下,他自认为对殿下了解颇深,殿下是个很风雅很温和的人,喜欢琴棋书画,精通治国之策,待人更是仁义,谁人不夸一句贤德。

可他对谁都是一样的。一样温和,一样有礼,可方才,商约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殿下有些变了,性格有些喜怒无常甚至冷淡残酷,却唯有在那姑娘面前展露出特别的温柔。

就算是没有兵变的时候,他跟在殿下身边十几年,也不曾见到殿下这样。商约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雏儿,他知道太子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只不过殿下自己好像没有察觉,也不能怪殿下,毕竟没有成亲不说,连个开脸的宫女都不要,哪能懂什么叫男欢女爱呢。

但是那姑娘长得也太……商约刚才不小心看到了,蒙面布拿下来之后才晓得她为什么要遮住脸,他内心知道只要殿下喜欢就成,可理智又告诉他这位实在是配不上殿下,哪哪儿都配不上,殿下是不是错将恩情当错了男女之情?横竖殿下目前也没有搞明白,他就不要点破好了,只盼着日后殿下自己清醒,否则这位姑娘的姿色,着实难登大雅之堂。

殿下日后是天子,身边自然能有环肥燕瘦三千佳丽,少这一个也不少。

阿丑醒来的时候天又黑了,她揉了揉眼睛,随后肚子咕噜噜的叫,才发现自己是躺着的,殿下正坐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殿下是不是饿了?奴婢——”

啊,是了,她想起来了,他们已经离开小木屋了。

太子看着她表情变得沮丧低沉,心道真是个不灵光的,心底想什么看脸就知道。便命令道:“过来伺候我吃饭。”

他早就该吃了,可阿丑不醒他没胃口。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照顾,旁人怎么做都觉得别扭。

阿丑连忙爬起来到他身边,虽然是在赶路,但案板上摆着的菜肴却十分精致,商约知晓太子风雅,连菜都准备的无甚缺漏。太子稍稍用了些就不吃了,他饮了口茶,对阿丑说:“全部吃光。”

“啊?”

“啊什么啊,吃不光就把你丢下去,不要你了。”

阿丑一听,二话不说开始吃,桌上的饭量还刚刚好,恰巧叫她吃饱又不至于撑到。咽下最后一口米饭的时候有点被噎着,手边不知谁递了杯茶,她下意识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拍了拍胸口。接着,意识到殿下正看着自己。

先是羞愧,然后是悔恨。她太粗俗了,一点气质都没有,真是辱没了殿下,怪不得之前在太子府的时候,别人欺负她时都说她天生下贱命,就只配做些下贱的活。

她确实……是这样的。

阿丑是认命的,她安于位卑言轻,自是愧于自己脏了太子的眼。正在此时,脑门上一阵痛,她捂着额头叫了一声,看到太子冷冷淡淡的眼神:“瞎想什么?”

“殿下,以后还是别让奴婢在您身边伺候了吧,奴婢实在是……”

“怎么,刚把你带出来就不想伺候我了?”

“不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她连忙解释,不想让殿下以为自己是挟恩情求报答。

“那不就成了。日后你除了照顾我,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太子敲了敲马车窗示意属下进来收拾,“好了不要说话,你过来。”

阿丑依言凑过去,却被他要求再近一点去看,她再往前一点,发现两人的姿势变得有点尴尬,好像自己坐在殿下怀中,而他从身后圈抱着她。

怪怪的。

“别动。”刚想挣扎就被敲了下脑袋,阿丑乖乖不敢动了。

太子满意地点头,指了指书本:“从今日起,我来教你识字。”

“???”

太子扳正她扭过来看他的头,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调说:“我也难免会想听些话本之类的故事,只是演的懒得看,也懒得读,你得读给我听,不识字可不行。”其实他早就想教她了,可在山里的时候实在是不方便。纸笔艰难不说,为了生活她每日都累成那样子,他哪里舍得叫她来识字。

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以后她绝不会吃苦,那认点字就绝对不会有坏处。

只不过……阿丑的学习能力远远超出太子的想象。怎么说呢,大概他刚学会说话都比这丫头聪明,明明平日里把家里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危难时刻又聪明果敢,怎么这脑子还是会闭起来的么?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笨的丫头,是怎么把他救出来,又把他好好照顾这半年多的。

阿丑更羞愧了,她真的学的太慢了,连拿毛笔都要学许久,可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命贱不用学,因为殿下从来都不会不耐烦啊,他太有耐心了,完全不像平日里动不动对她发脾气来着。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的行程,他们终于到了边疆大军驻扎之地。鲜少有人知道,统率边疆七十万大军的兵马大元帅武彦,是太子的人。他为人宽和贤明,却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若他安安稳稳登基,那么武彦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将军;反之,则会成为他翻盘的最大依恃。

快到的时候,太子见阿丑脸色有些发白,便捏捏她的耳朵叮嘱说:“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听到没有?”

她乖乖地点头,样子特别惹人疼。这段时间马车里只有他们俩,太子不许她再蒙着面了,但是她却很自卑,所以他也不想逼她,早就叫人准备好了一个精致的面具,恰巧遮住了她左边有着大片胎记的脸。阿丑很喜欢,喜不自胜的戴上了,太子见她这样,又是无奈,有时宠爱。“我先同你说清楚。”

阿丑听他语气严肃,立刻正襟危坐:“是。”

太子有点想笑,忍住了:“日后你不再是太子府的奴婢……”话没说完就看到阿丑一脸哭唧唧,眼神似乎在说殿下您不要奴婢了吗那奴婢绝不会给殿下惹麻烦的。“你是我的恩人。”

“啊?”

她又傻了。

太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发,有点枯燥,可是又黑又浓密,他会把她养好的,养的白白胖胖。“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的身份,日后你大可以肆无忌惮的活着,不管有什么事,都有孤为你撑腰。你是孤的姑娘,记住了吗?”

阿丑茫然地点头:“可是……殿下不要奴婢伺候了吗?”

“也不许再自称奴婢。”修长的指尖点住她想要说话的唇,“你不是奴婢。”

那、那阿丑是什么呢?阿丑除了做奴婢,还能做什么呢?她不明白。

“你跟我说过,自己没有名字。”太子对她微微一笑,“我也觉得阿丑这两个字配不上你,所以我给你取个名字,你说好不好?”

阿丑哪有不乐意的,身为奴婢能让主子赐名那是天大的恩宠,她是没有名字的人,人人叫她阿丑,是因为她是个丑八怪,如今殿下纡尊降贵为她取名,她心中自然欢喜无限:“好。”

“也不问问叫什么?若是叫什么阿猫阿狗……”

“那也可以。”她开心的对他咧开嘴,“有名字就好,叫什么都行的。”

真是……傻透了。太子轻叹,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包裹起来,“入淮清洛渐漫漫,人间有味是清欢。你就叫清欢。”

清欢眨了眨眼睛,仍旧是傻的,她不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只觉得殿下给的必然是极好的,于是连着点头:“好,那奴婢就叫清欢。”

太子笑着,“不许再自称奴婢。”

“那……”

他只笑不说话,也不告诉她应该怎样自称。她最自卑就在于自己没有名字,在于她天生诡异丑陋的容貌,世人皆爱以貌取人,谁会愿意去看一个丑人的内心有多善良温柔。旁人厌恶她嫌弃她欺辱她,却不知她是他的掌上宝眼中珠,是他濒临绝望于人生低谷中的救赎。

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会有一个崭新的身份,他要让天下人都羡慕她尊重她,让这世上对她那些异样对眼光全部化为虚无。

等到他的腿好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他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会将一切奉献给她。

包括他自己。

商约现在对清欢毕恭毕敬,虽然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殿下对她看得太宝贝了,连平日叫她都是小声的,难不成他这个属下还能吓到人家不成?不过赶路的这么长时间也让商约认识到一件事:怎么对殿下,就要怎么对待这位丑姑娘,否则殿下发起火来谁都受不了。

不就是一个救了殿下的普通女子么?到底有什么胜过常人的地方,让殿下对她另眼相待?那位京城第一美人,号称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丞相家小姐,对殿下一往情深多年,也不曾殿下对她比旁人有什么不同。

第683章 第七十四碗汤(九)

第七十四碗汤(九)

舟车劳顿多日,清欢总算是见到了那位在商约口中能医死人生白骨的神医。这位神医年逾不惑,头发胡子都带着淡淡的灰色,穿着一袭很雅致的书生袍,看起来不像是大夫,更像是风雅之士。

太子让谷神医诊断的时候清欢就在他身边,看着谷神医先是变出把小锤子敲了敲殿下的膝头,又问了几句诸如痛不痛,有没有感觉之类的话,而后跟商约武彦感慨道:“殿下虽然不良于行半年有余,可这双腿却丝毫不见萎缩,这样的话,日后若是能够痊愈,定然与常人无异。”

二人闻言都十分高兴,对着清欢就拱手:“多谢姑娘!”

清欢连连摇头,也看了太子一眼,见他虽然没有说话,面上却是和悦之色,显而易见的心情愉快,当下也觉得快活起来,嘴角也有了笑容。

真正的诊治需要休息数日,在谷神医特制的药汤里泡上半个月才能正式开始,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清欢每日都忙死了。她除了伺候殿下就是读书写字,虽然天资愚鲁,却十分勤奋,就算是太子都佩服她。这样学的虽然慢些又忘得快,但勤能补拙这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清欢的骨子里有股子韧劲,即使她自卑,即使她贫寒,可心志上的坚定她远远超过自己啊。

不用再做粗活,也不用再吃简单粗糙的食物,每日都有新鲜的牛乳沐浴,有专门的嬷嬷来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清欢有了明显的变化。太子整日和她在一起还不觉得,商约武彦这些隔十天半个月见一次的人却惊讶的不行。长高了变白了气质也好了,富贵生活才能养人啊。

太子本来没注意,就是某天刚泡完澡,清欢给他穿衣服时,以前他坐在床上她站着就好,现在却得弯下腰了。太子有些好奇,就拉着她比了比,果然发现从前只到自己胸口的清欢如今竟要到自己下巴处了。

“长高了不少。”他捏着清欢的脸说,过去还以为是她天生个儿娇小,现在才知道那是吃得不好,身体跟不上,瞧这样子可能还会继续长身子。“还得再多吃点。”

清欢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把腰带系上后道:“都两个多月了,我昨儿听谷神医说,殿下您的身子调理的差不多了。”

“是么。”太子轻哼,谷天全早就跟他说过了,他的腿是被带毒的刀刃砍断,虽然当时自己敷上的金创药有止血解毒的功能,但到底这双腿是废了。若是要治好怕是不容易,只能将骨头与筋脉用他独门秘制的断续膏连接上后重新生长。说白了,就算是接好了,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也站不起来。

可太子不在意,只要能恢复,他不管要花多少时间。

“听说会非常非常疼,要服麻沸散才可以忍过去。”清欢摸了摸他的腿,“殿下会不会害怕?”

“当然不会。”在经历了欺骗背叛与污蔑后,死亡对太子来说都不算什么了,更何况是治病。“倒是你,到时候别跟着看,免得吓着。”

清欢摇摇头:“谷神医说了,要我给他打下手。”

“你?”太子不高兴,他不想让清欢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商约武彦是死的吗?”

“他们又不懂草药,我却略知一二。”清欢帮他把头发梳好,真情实意的说:“真希望早些看到殿下痊愈的那天。”

“会的。”太子冲她笑了一下,大概是希望在即,他的情绪也好性格也好,都越来越像事变前的那个永安太子了。“到时候,我背你去逛庙会。”

清欢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可使不得,殿下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厨房里熬的药汤好了没。”

太子没有挽留,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暗忖,我可是说真的。

“殿下,在下再将这话同你说一遍。此番接骨,疼痛自是在所难免,在下学艺不精,并不能保证百分百的成功。最重要的是,这断续膏虽然神奇,却很有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即便如此,殿下也要继续吗?”谷神医神情严肃地问。

太子淡淡地点了下头:“孤心意已决。”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难道会比断了双腿更可怕么?只要能行走,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那好。”谷神医恭敬地作了个揖,“那请殿下饮下这碗麻沸散。”

清欢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个药碗,里头乌黑的液体看了都叫人觉得苦,太子端过来一饮而尽,顿时苦的头皮发麻,清欢看他那想吐又不能吐的样子,忍不住抿了抿嘴角,结果太子眼尖看到了,顿时眯起眼睛:“你是不是想笑?”

“没有。”她否认的飞快,“我是太高兴了。”

这次暂且放过她。太子瞥了她一眼,由她扶着躺了下来,这会儿商约武彦等人都出去了,太子也觉得眼皮子逐渐变重,很快便昏睡过去。

“放心吧姑娘,老夫在里头加了点安神药,对殿下的身体没有坏处,清醒着看自己的双腿被切开,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清欢脸上的担心顿时变做了羞怯:“是。”

谷神医笑呵呵的将尖锐明亮的刀子在火上烤了烤,问清欢:“怕么?”

她确实是有些怕的,可是一想到在这之后殿下就能好起来,便不怕了。“不怕的。”

“真是个好姑娘,殿下真是有福分。”跟以貌取人的商约不同,谷神医活到这把年纪,更注重人的内在而非外表,因此他对太子的感官非常好,能够看到他人的内心,这样的人做皇帝,定然是一代明君。

“谷神医说什么呢,我跟殿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她伺候殿下是应该的,说什么殿下有福分,岂不是折辱了殿下。

谷神医仍旧笑呵呵,“来来来,帮老夫把殿下的衣裳脱了。”

清欢脸一红,应了一声,外袍里衣尽皆褪去,露出里头颀长的男子身躯来,她没敢多看,虽然平日里伺候他衣食起居早已看过。不过……“谷神医先前说了好几次的,有可能造成后遗症什么的,可能性很大吗?”

“那也不一定。”谷神医叹口气,“老夫给很多不能行走的人看病,但如殿下这般断了筋脉骨头的却不多,那几个人,腿倒是接上了,但或多或少都有点后遗症。”

“后遗症是指……”

“比如说失去某段时间的记忆,或者是性格变得格外暴躁,哑巴的聋了的甚至全身溃烂的皆而有之。”嘴上说着话,手头的动作却没有停。

清欢倒抽了口凉气:“那……这是为何?不是治腿么,为何会……”

“问题出在这断续膏里头。”谷神医拿起一个青瓷小瓶对她晃了晃。“这是老夫师门流传下来的独门药膏,虽然对续脉有神效,但却是由数以千计的毒虫毒草配制而成,这筋脉是续上了,可谁都不知道断续膏里的哪一味药会对身体产生影响。”

“那……谷神医治好的人里头,可有完全康复,没有后遗症的?”

谷神医想了想,道:“倒是也有那么一两个,可太少了。”

“殿下洪福齐天,定然不会如此苦命。”清欢真心如此相信着。“他吃了这么多苦,上天若是还如此待他,未免也太过凉薄。”

“所以老夫才说,你是个好姑娘啊,老夫年轻时若是遇到你这样的姑娘,也不至于打了这么多年光棍。”谷神医开玩笑的说,他对生死看得极淡,可面前这人不是普通病人,而是当今太子,日后甚至可能会成为新帝。这个国家的未来,太子的未来,边疆七十万大军的未来,可以说现在都捏在他的手上。

治好了太子,皆大欢喜,治不好……谷神医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

从来没有一个残废的皇帝,从古至今,一个都没有。

也没有身体残缺的皇帝。如果太子日后称帝,那么他必须有一个健全的身体,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让他担忧的。断续膏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根本就是他无法控制的,等到殿下醒来,腿必然是无碍了,只是,谁知道他的身体会不会有其他的变化呢?

若是像之前的那个病人,忘了一切,或是和那个全身溃烂的病人一般,就算太子有纵横之才,也不能成为皇帝了。

想到这里,谷神医的压力更大了,他将所需的针线刀药等物一一准备好,又想起武彦以大将军之身在自己的草庐前跪了七天七夜,只求他能出诊,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今天晚上的这次治疗里。泡了半个月的药浴,调理了近三个月,如今太子的身体状况处于最好的时候,一切都看太子醒来。

只希望天遂人愿。

第684章 第七十四碗汤(十)

第七十四碗汤(十)

接脉的时间超出了清欢的想象。整整一天一夜,谷神医才满头大汗的收起银针,说了两个字“好的”就直接站不稳了,她连忙扶住他。接脉是件不简单的事,因此谷神医并不轻易答应出诊,这一天一夜,两人都没有合眼,甚至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

商约武彦进来要他们去休息,谷神医被架走了,清欢却摇头:“我在这里等殿下醒来。”

“就算这样,姑娘也先吃点东西喝口水。”武彦抱拳,“属下已经为姑娘准备好了,等殿下醒来,定然第一个去告诉姑娘。”

清欢想了想,答应了,毕竟她现在的样子也十分憔悴。殿下若是醒了,看到这样的自己,怕是又要不高兴了。他一看到她不好好照顾她自己就不开心,一天一夜不睡算什么呀。

但是她低估了自己的疲惫程度。这一天一夜不是普通的守夜,每一分每一秒精神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如今乍一放松,只喝了半碗粥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下人们不敢碰她,太子殿下不喜欢有男子近姑娘的身,他们试着叫了两句姑娘不动弹,最后只好让人将桌子收拾干净,又拿了软枕给姑娘趴着,并披了件披风。

清欢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睡得头昏脑胀,但确实清醒了许多,就是胳膊硌的难受,可是太困了根本没感觉。现在睡饱了,先是问殿下可醒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决定先去沐浴并换身干净衣裳,天气都热了,她觉得自己身上有股汗味,难闻得紧。

泡澡太舒服她又开始昏昏欲睡,直到一阵嘈杂声传过来,清欢打了个激灵,匆匆出了浴桶,自己擦干身子换上清爽衣物,头发草草绾起便朝太子那里去。

越是走近,那嘈杂的声音反而不见了,整个院子似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她先是看到了跪在门口的商约武彦,而后便是脸色发白忐忑不安的谷神医。

清欢心底咯噔一下,心知要糟,“是不是殿下醒了?”

商约武彦看向她,都露出了绝望之色。清欢又去看谷神医,谷神医摇着头十分绝望:“醒了是醒了,只是……”

清欢却没有功夫继续听他说,已经推门走了进去。

房里一片漆黑,连灯都没点。她的脚步太子是听得出来的,本来想拿起手边的茶碗砸过去,可得知来人是谁时又停了下来,颓然的睁着眼睛感受一室黑暗,心中的豪情壮志也好,治国经纶也好,此时都化作了绝望。

“别点灯。”

清欢停了手,摸索着朝床的方向走去,她先是摸到床沿,然后突然被太子紧紧地抱在怀中。“殿下……”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呵……”太子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黑暗中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清欢,我怕是不成了。”

“怎么了?”清欢去摸他的腿,“殿下的腿没好吗?”

“不是腿。”太子只觉得可笑,他满心以为有了谷神医自己就能重新恢复正常,可他低估了上天对他的恶意,这一次,他不得不佩服九皇子的手段。明明当初可以直接杀死他,却偏要先砍了他的腿,原来那人早就明白,一个断了腿的太子没有资格做皇帝。

同理,一个瞎了眼的太子,也不可以。

“是眼。”

清欢想七谷神医所说,断续膏会引来各种各样的后遗症,可她心中认为太子吉人自有天相,因此是不信他会不好的。可眼下事实摆在眼前,殿下竟然瞧不见了……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反手抱了他一下,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背,艰难地说了一句:“会好起来的……”

太子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清欢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流淌而过,让她的心都跟着变得酸楚起来。“殿下不要难过,谷神医一定有办法的,他连殿下的腿都能治好呢……”

“什么庸医,孤要砍了他的头!”太子却突然暴怒起来,清欢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殿下!殿下冷静些!”

“你要我如何冷静?断了腿,又瞎了眼,我什么都不剩下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

下一秒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些伤害他自己也伤害她的话,一句都说不出了。双手抓着他,清欢不想听他这样说他自己,说什么是个废人,说什么没有未来,怎么会那样呢?

她用自己的唇瓣贴了上去,同时泪水落在两人胶合的唇间。她不会亲人,他也不会,两人就这样贴着,好一会儿,她才说:“殿下不要说什么都没有,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所以不要那样说了,就算整个世界都与你为敌,我也仍旧会在你左右,不离,不弃。

太子似是被她亲傻了,性格羞怯自卑的清欢竟然如此大胆敢亲他,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先前是为何而悲伤绝望,用力将她抱入怀中,直接压了上去。

有些事情不需要教导也不需要学习,这是人类血液中的天性。

屋外的商约等人只听见房内传来男子粗哑的呼吸与女子偶尔的娇吟声,半晌都回不过神,他们都准备好以死谢罪了,可殿下……殿下他???

……

待到云雨初歇,清欢起来穿衣裳,却被太子抓住又摁了下去抱在怀里,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原来是这样的。”

什么?

男女之事,原来是这样的。纵然太子有千般文采,也无法形容出方才得到的一半,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填满了。清欢温顺地留在他怀中,好久才说:“商大人武大人还有谷神医他们,都在外头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