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跪一会儿。”太子说。

她又开始嘴笨的不知道怎么聊下去,只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殿下……我……有一句话,说出来,怕是殿下要生气的。”

“我不会。”多少次濒临疯狂,她只要一个触碰一句话就能将他拉回来,如果没有她在,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他定然无法从京城逃出来,所以他只能去伪装自己,高高在上风雅至极的太子,为了活命,装扮成捡人家丢弃的剩饭剩菜甚至与野狗抢食的叫花子,然后辛苦、绝望的生活,直到属下将他找到,那个时候,他还能残存多少的人性?怕是只有鲜血与屠戮才能让他平静。

可是现在不一样,清欢陪着他。

她不想说他刚才就发怒了,不然商大人他们怎么会跪在外头?但清欢没拆穿,只是微微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有些放肆:“我想着,殿下若是看不见了,我也就不必在意自己生得这样丑了。”

太子闻言却低笑了一下,随后又沉默下来,“我的眼……”

“谷神医一定有办法的,殿下不要妄自菲薄。”她温柔地在他耳边这样说,“都会好起来的。”

人活着就能有希望,不是吗?

太子抱着她慨叹:“你如何能看得这样开。”

“殿下是拥有的太多,于是失去其中一样的时候,就会特别难过。”清欢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我同殿下却不一样,我生来是个女子,又不好看,爹娘不喜欢我,恨不得我死掉,我每天都要做饭洗衣上山采药,却连一顿饭都吃不饱。出门的时候大家都用厌恶异样的眼光看我,被人欺负了也是我活该,长成这个样子,不会有人喜欢的。后来我大了一些,弟弟也大了,家里却给他娶不上媳妇,爹娘觉得我没用,生得不好,连卖都卖不出个好价钱。”

他第一次听她说自己的过去,手掌不禁握成了拳头。

“后来进了太子府,也是机缘巧合,我天生愚笨,学什么都慢,就算进去了也只做些最下贱的活,不仅如此,还要被人欺负。殿下,我从未见过有人同我和和气气的说话,也不曾有人问过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丑八怪,长此以往,便叫做了阿丑。我那爹娘生我下来,却连个名字都不曾给我。”她说的时候已经不难过了,“但我何其有幸,遇到了殿下。”

太子这才想起,自己从未问过她为何如此舍生相随。

“殿下日理万机,定然不会记得,几年前在太子府里,有人欺负我,要我跪下去吃他们用脚碾烂的馒头,是殿下帮了我,还扶我起来,对我笑,让人给我送吃的,又打了欺负我的人的板子,叫他们永远做倒夜香的活儿。”清欢回想起来的时候眉眼无比柔和。“殿下走的时候,还叮嘱我,若是再有人欺负我,便要我去找商大人呢。”

太子完全没有印象了。“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关系呀。”她软软地说,“殿下当时也看到我脸上的胎记了,可殿下只是有点吃惊,不厌恶,也不嫌弃,就好像我是个正常人一般。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殿下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若是有朝一日,我能为殿下做些什么,便是要我去死,也不会后悔。”

“谁要你去死了。”他咕哝了一句,又极轻地说道,“我如何舍得。”

清欢没听清,却笑着,“所以殿下也不要难过,您瞧,现在我过得多好,殿下也是,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的。

第685章 第七十四碗汤(十一)

第七十四碗汤(十一)

有了清欢陪伴,太子的情绪勉强算是可以控制住。只是他避免不了变得暴躁寡言,有时候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过去他还能教清欢看书写字,如今书本拿在手里,却连正反都无法分清。若非谷天全再三请求让他诊治眼睛,太子根本就不想再治了。

或者说,他虽然活着,却已经丧失了往日的雄心壮志,变得颓唐无力,这种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可谁也没办法。清欢能做的,就是每日给他按照谷神医的吩咐按摩双腿做热敷,然后扶着他在院子里每天走上一小会儿,还有就是喝药。

不停地喝药,腿需要喝,眼睛也需要喝,总之无时无刻不在喝药。太子还曾经发过脾气,他把清欢辛苦熬好的药掀翻了,冷冷地说:“喝这个又有什么用,横竖是瞎了,就让我做个瞎子便是。”

清欢默默地把摔碎的瓷碗捡起来,又收拾干净,屋子里有棱角的地方都被她包上了软布,怕太子不小心磕上。可越是这样,太子越是厌恶这一切,同时也有着深深的自厌。清欢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他不那么难过,她总是能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就算所有人都说有她陪着殿下心情好了很多,可是她看到他皱眉头,心里都充满了悲伤。

天空的明月不该被掩去光辉,本应光芒万丈,便不可变得黯淡。

不过谷神医的药还是起了一点效果,在每三天一次的敷眼后,拿下了药布条,本来根本没有抱希望的太子却突然觉得右眼有些发痒。他下意识地想揉,被清欢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殿下做什么?”

“痒。”

“痒?”谷神医正在收拾药箱,听到这个字顿时大喜过望,“殿下觉得痒?!”

“是又如何?”太子轻挣了一下,没有挣开,清欢死死抓着他。

“那就好、那就好啊!”谷神医欣喜地凑过来,“殿下先不要动,慢慢的、慢慢的把眼睛睁开,要很慢很慢……”

太子依他所说照做,双眼慢慢睁开的时候,右眼先是有些酸涩,而后便感到光线刺目,渐渐地竟能视物了!虽然很模糊,但右眼确实是看得见东西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欢咬紧的唇,太子微微愣了一下,谷神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殿下现在看到了什么?”

“滚。”

“殿下。”清欢不赞同地叫了一声,“不要这样跟谷神医讲话。不过……殿下您看得到了?”

太子微微蹙眉,“很模糊。”

“模糊没关系,这只是一开始,等到再敷几次药,会看得越来越清楚的!”谷神医开怀不已,连带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露出了笑容。清欢也是,她欢喜无限,可是当她看到太子的表情时却有些意外,因为他并不是非常高兴。“殿下?”

太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谷神医一眼:“只有右眼。”

“什么?”

他沉默了两秒,说:“只有右眼看得见。”

清欢也朝谷神医看,带着乞求:“没关系的吧?会慢慢好起来的吧?就像是右眼一样,左眼也会好起来的对不对?殿下不必担心的,是不是?”

“……啊,是、是。”谷神医连忙应声,“殿下不必担心,这都是暂时的,只要坚持敷药喝药,早晚会痊愈。”可嘴上虽然这么说,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清欢看。

“殿下也累了,待会儿喝了药便睡会儿吧。”清欢扶着太子躺下,将他的手放到被子里,太子将她反握住,“你不许走。”

“我不会走的。”

可是太子并没有感到快乐,也没有感到轻松,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等到太子睡熟,清欢才将自己的手拿出来,轻手轻脚关上了房门离开了。

武彦专门开辟了一个小院子给谷神医,清欢来过很多次,闲暇时候她也会来帮忙晒晒草药。她一进门谷神医就看到了:“清欢姑娘。”

“谷神医好。”她很自然地拿过他手边的药杵帮忙捣药,然后轻声问,“殿下的左眼还能好么?”

“姑娘。”谷神医表情复杂,“两只眼睛用的是同样的药,如果只作用于一边,那么这代表什么,姑娘不用我说应该也明白的。”他顿了下,又道,“姑娘方才为何不让我对殿下说实话?殿下不是那等软弱之人。实话实说,他早晚能想通并且接受,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让殿下的左眼看起来和常人一样,不会有人发现。”

清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残缺的,有些手脚健全,灵魂却不完整。但是殿下……像殿下这样的人,我只希望他一生平安喜乐,那些烦心事,若是可以不去烦,自然再好不过了。”

“你……”谷神医何等机智,“你该不会是……”

她对他笑了一下,“麻烦您帮我做几件事。”

“这碗药怎么这么苦。”太子喝了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比平时还苦。”

清欢闻言,轻笑道:“这可是谷神医新研究出来的药方,殿下可不要不识好歹。”

太子眉头一拧:“最近胆子大了不少,都敢说我不识好歹了。”

她现在可不怕他,“殿下不要总是对谷神医凶巴巴的,人家对殿下很上心呢,对着我跟对着别人完全两副面孔,也不怕人家说你小心眼。”

太子冷哼一声,“我让他给你去掉胎记,他偏说做不到,不是庸医是什么,这样的庸医,我看着就糟心。”

跟个孩子似的,怎么病了之后越来越幼稚了呢?清欢都很久没见过那个温柔又宽厚的太子殿下了。“好啦,喝完药就快些休息,右眼刚好没多久,千万不要过度,军情什么的就别看了,等下午醒过来再说。”

小管家婆样儿,太子只在心里意思意思的抱怨了一句,随后便听她的乖乖闭上了眼睛,说来也奇怪,明明起来也没多久,困意却还是排山倒海而来,没一会儿便陷入了梦乡。

梦里的他可以走可以奔跑,眼睛也看得见,他把清欢抱起来抛的高高的,她有些害怕的闭着眼睛,落到他怀里时睫毛微颤,分外招人怜爱,太子忍不住亲了一口,然后又亲了一口。

这个梦太美好了,美好的让他简直不想醒来。

不过,梦境再美,也是虚妄。虽然梦里他可以抱她,但未免太不真实,还是醒着好,可以看到她,真真切切地触碰到她。

太子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围了好多人,商约武彦谷神医都在,偏偏就是清欢不在。他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就揉了两下:“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清欢呢?”

“清欢姑娘她……有些累了,所以回去休息了,要不,属下这就去叫她?”商约说。

“不必了。”太子挥了挥手,神情是无法掩饰的温柔。“让她好好歇着。”然后又问,“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等一下,这什么味儿?”他抽动了下鼻子,对武彦露出嫌弃的表情,“一身汗臭味,去洗干净。”

武彦一愣,“可是、可是属下刚洗过没多久……”

“怎么可能,味道这么大。”太子皱眉,“快去。”

“是。”

武彦走了,商约同谷神医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殿下……”

“什么事?”

“您的眼睛……可好些了?”

太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左眼竟然也能看到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又闭上右眼,结果这竟然是真的!他的眼睛复明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至少得调理半年?”

谷神医支吾了片刻:“这个……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因此复明,也不是不可能……”

一派胡言,这种鬼话谁会信!太子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去把清欢叫来……不,我自己去找她。”

“殿下!”商约连忙将他拦住,“殿下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如此劳顿……”

“她人呢?”

“清欢姑娘在休息……”

“商约。”太子的眼神逐渐冰冷。“孤不喜欢被人欺骗。”

商约跪了下来,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最后还是商约一咬牙,“回禀殿下,清欢姑娘她走了!”

太子只觉胸口一阵气血上涌,情绪大起大落,后头竟有了腥甜之气。他强压下内心狂怒与不敢置信:“怎么回事,给孤说清楚!”

商约匍匐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谷神医也哆嗦了两下才道:“商大人也是早上才发现的,清欢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商大人已经派人去找了,殿下不要动怒,您此刻的身体不能动怒啊——”

太子的手如同鹰爪掐住了商约的喉咙,对谷神医的话是半个字都不信。“是么?把谷天全的话再重复一遍给孤听听。”

第686章 第七十四碗汤(十二)

第七十四碗汤(十二)

谷神医目光震惊地看向了商约。太子冷笑一声:“你心思最是玲珑,孤将你当作心腹朋友,你却是这样对孤的?将清欢从孤身边带走?”

“属下没有!”商约先是否认了一句,随后闭上眼,“属下只是……没有拦住姑娘。”

“不可能。”太子一个字都不带信的。“她不可能离我而去。”他太了解商约了,商约对清欢一直都是看不上的,若非他屡次三番表示过态度,商约根本不将清欢放在眼中。

商约这个人,有大才,也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唯独心中认为太子这样好,清欢这样的姑娘根本配不上,于是心里盼着清欢能离开,所以当他看到她背了个小包裹从后门走的时候,不但没有拦,还帮她把卫兵调开了。

清欢姑娘走了,殿下也许会伤心个一时半会儿,可现在殿下的眼睛好了,腿也好了,要什么样的倾城美人没有?不过是在危难关头对清欢姑娘有了些许感激,殿下不曾碰触过男女情爱,因此将感激当作了喜欢,商约就是这样认为的。等到殿下坐稳了江山,若是觉得愧对清欢姑娘,大可封她个诰命或是赏赐金银财宝,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谷神医没想到商约会这么做,他以为真如商约所说,清欢姑娘离开了,他没注意。可事实上整个府邸都由他把守,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商大人,是你让清欢姑娘走的?!你怎么能让她走?!她的眼睛需要——”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他连忙闭上,可是已经晚了。

太子丢开商约,商约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咳嗽,太子的眼神似是能吃人:“你方才说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怎么了?若是不说实话,今日孤便将你碎尸万段。”

谷神医体丝筛糠,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这并非在下本意,是清欢姑娘坚持——”他已经快要语无伦次了,与太子相处了许久,虽然他总是冷淡无常,可谷神医并不是特别怕他,因为不管他怎么威胁都不曾真的伤害过人,但现在再想想,那都是因为清欢姑娘在太子身边的缘故。

现在姑娘不在,殿下是真的会杀了他的!于是谷神医不敢再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原来清欢得知太子的左眼好不了之后,见他整日闷闷不乐,心中着急又没有办法,偏偏某天无意中撞见谷神医给他人看诊,巧的正是换眼之术。那日她到药庐来找他,为的就是给太子换眼。虽说随便找个人挖颗眼睛都行,可谁不是无辜的,谁应该牺牲自己?

那天中午,太子喝的药特别苦,就是因为里头有麻沸散。

刚换过眼睛,谷神医叫人将清欢送回房间休息,谁知道这一早起来,人便不见了!当时他还在愁如何跟殿下交代,商约却说他有办法,现在看来,有什么办法?殿下根本就要疯了!

他们都低估了那位姑娘对殿下的意义。

“殿下!”商约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大业未成,血仇未报,殿下如何能沉浸于儿女情长?!”

太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看得出他心中滔天的怒火,可他在拼命克制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静下来:“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孤的人,似你这般擅揣主子心思,替主子做主,不听主子命令之人,孤这小庙怕是容不下你这般大菩萨。你哪里来,便哪里去吧。”

“殿下!”商约目眦欲裂,“殿下腰赶属下走,不如一刀砍了属下!”

“你我有多年情义,孤不要你的命。”太子闭上眼睛,“但孤也不要你这个人。似你这般下属,孤不敢用。你走吧,谷天全,去准备清欢的画像,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孤把她找出来!”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的武彦站在一边,见太子一脸疲惫,抓住还要求情的商约,低声道:“殿下在气头上,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咱们将功赎罪去将姑娘找回来,到时候你才有希望再为殿下效命。”

商约沉默了两秒,给太子重重磕了两个头,同谷神医一起出去了。武彦也不敢去看太子,只跪下道:“殿下,天下这样大,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咱们还要小心九皇子的人。”

见太子没有理他,他又道,“属下不及商约聪明,但属下明白一个道理,姑娘走了,便是不希望殿下找到她。殿下要找,只能悄无声息的找,这样下去要花多少时间?可若是殿下登上那个位子,成了这世间最尊贵之人,到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找到姑娘岂不事半功倍?殿下,属下不想劝殿下以大局为重,可殿下知道属下说的是对的。”

他们现在蛰伏在边疆,找人都得偷偷摸摸的,倒不如先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到那个时候,找起人来岂不方便?

太子听了他的话,只说了一句:“你退下吧。”

武彦相信殿下能想通,便恭敬地退了下去。太子慢慢躺到床上,他方才忍了许久,直到没了人才敢放肆让心口撕裂般的剧痛蔓延开来。“骗子……”他喃喃地说,“你跟其他人一样,也是个骗子……”

说好的,绝不会离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留在他身边,谁稀罕她的眼睛?谁在意她美丑与否?这样自以为是的奉献,难道她觉得他应该感激涕零的接受吗?

可是……

太子温柔地摸上了自己的左眼,那不属于他,可却让他觉得两人在某种程度上融为了一体。他又低低说了一句,“骗子。”

从这天起,太子再也没有笑过。他变得极度冷酷而沉默,可同时他对那个位子也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决心。早一点拿下来,早一点找到她。到时候,他就不信,天下人都在找,她还能躲到哪里去。

他许以金银珠宝加官晋爵,甚至愿意让出这个江山,只要有人能找到他。可是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得回了皇位,将九皇子凌迟处死,把告示颁发出去三年有余,也仍然没有清欢的消息。

他甚至自己亲自去找,但不管去到哪里,都不曾见过她,也不曾见过与她相似之人。

后来他才想起来,她若想躲起来,怕是找不着的。她能带着他在深山老林中与世无争过上半年有余,自给自足,根本不会和尘世间打上交道。于是他又下令让人进山找,总之不找到清欢绝不罢休。

她能到哪里去?她那对父母见钱眼看,将她卖掉后根本不曾见过她,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她到底藏到哪里了?她还活着吗?她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每当想到这种可能性,太子——不,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便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他无心朝政,只觉得找不到清欢整个人都像没了魂。

他的嗅觉突然变得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她了他就坐在镜子前面看自己,然后对着左眼狠狠地说,等我找到你,看我怎么教训你。

可左眼只会温柔地凝视他,安安静静,不说话。

就像是那个丑姑娘,永远美好的如同天上的朝霞。

他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掉过眼泪,他用短短两年的时间洗清冤屈抢回皇位,做回名正言顺的皇帝,他又用三年的时间来找她,可都五年了,仍然没有她的消息。

怎么在躲藏这一块上就这么有天赋呢,明明就是个连自己名字都要学三天才认得的家伙,写个毛笔字写了一个月还歪七扭八的不成样子,学什么都慢,忘得倒挺快,可就是这么个笨人,竟然能这么久不出现在人间。

其实清欢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藏起来,她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子上找了个洗衣服的活儿,因为左眼瞧不见,便用布条从脑袋上围了一圈绑住,因为话少又勤快,所以虽然赚的少,但也够生活的。

她就在这个连战火都没有绵延到的小镇子上生活了好几个月,直到她听说太子没有死,还率领了大军朝京城攻打而去。她每天都很担心,每天都在祈求上天对他好一点,不要让他失败。

清欢想,也许自己真是命不好,不仅自己不好,还会连累别人,跟爹娘说她的那样,她就是个瘟神,是个扫把精。不然你看,没有了她之后,殿下只用了两年时间就重新回到京城,当上了皇帝。

她真的很开心,甚至决定要在这里扎根了,直到皇榜贴到了这个偏远的小镇子上。

围了一大圈人,愣是没人识字。清欢走过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吓了一大跳!那皇榜上写的是,陛下在蒙冤逃亡时遇到了一名心仪的女子,女子救了他却飘然离去,奈何陛下情根深种,誓要找到佳人,有提供线索的,封一品大员赏黄金万两,直接找到这位姑娘的,让他当王爷!江山给他一半!

他!是!疯!了!吗!

第687章 第七十四碗汤(十三)

第七十四碗汤(十三)

总之这个小镇是不能呆了,清欢看到那悬赏上的画像心都怦怦跳。这画的也太像了……而且眇了一目左脸又有大片胎记,这两个特征同时具备的又能有多少人?所以她撒腿就跑,连自己租住的小院子都没回去。还回去做什么啊,再浪费时间说不定都走不了了。

等又来了识字的人开始念上头的告示后,有个人突然咦了一声,“镇子东头有个以洗衣为生的娘子,恰巧脸上有胎记左眼又瞧不见,这该不会就是画上说的这个,陛下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沸腾了,大家疯狂地朝镇子东头跑,别的不说,若是找到这娘子,那可是加官晋爵荣华富贵啊!退一万步说,哪怕是找不到,陛下也会赏赐万两黄金,那他们还等什么?还不快些去找?!

可惜的是扑了个空。院子的门紧锁着,根本没有人。有聪明些的想到了守株待兔,藏在附近等着,可惜等了许久,天都黑了也不见有人来。本来想着管她是不是,先找着人再说,可这人就没回来,那是被找着了,还是躲起来了?要是后者……聪明的人肠子都能悔青了。

清欢开始了不亚于逃亡生涯的一段日子。她不敢走官道,怕被人发现连大路都不敢走,遇到了镇子也不敢进去休息,只能靠在野外寻些食物生存,她一点都不想被找到,她也不想回去殿下身边。她以为自己一直不出现殿下应该明白的,可是他现在都在做什么,找到她又能如何?她心意已决,是不会回去的。

本来就丑,何况还瞎了一只眼睛,只是想都叫人自卑的无复以加。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回家?她根本就没有家。再说了,哪怕是回去了,爹娘若是知道她就是悬赏上的那个人,还不立刻把她抓去送到官府。更何况他们早就将她卖了,这仅有的一丝亲情早已斩断,清欢无处可去。

最后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同太子一起住的那座山里。这里太子已经派人来找过,他似乎不想面对这个地方,因为他还在,她却不见了,于是让人在外头拉了绳子,擅闯者死,还不许人进来。

不过好在太子没有让人在这里看守,可能他觉得她不可能笨到回到这地方来,但清欢偏偏回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她离开殿下开始,脑子就变得清醒起来,什么事都能想的清楚明白,权衡了再三,也只有这里勉强算是她的家,于是便住了进去。

让她意外的是殿下虽然拉了绳子,但栓子却来了一次。他看见清欢的时候嘴巴张的大大的,清欢也紧张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来了?”她原本以为不会有人敢来的……

“陛下、陛下交代过我,要我隔段时间上来打扫打扫,别让这里脏了……”栓子眼睛直勾勾的,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清欢。他看清欢神色不对似乎是要跑,连忙说道:“妹子你别怕,我、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只管在这里住下便是。”

清欢相信栓子的人品,这人过去迫不得已出卖过他们一次,良心定然备受煎熬,但是为了确保安全,她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会去告密吗?”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栓子拨浪鼓般猛摇头。“你就在这里住着,什么米啊面的我给你下山扛过来,这样就不会有人找着你了,要是陛下又派人来,我也会提前通知你。”

清欢想了想觉得这个方法非常好,就答应了,她对着栓子笑了一下,栓子也挠着头嘿嘿笑,眼里却闪过一抹心虚。

他每个月上山一次给清欢送些日用品,清欢见自己果然安全,也就逐渐放松了警惕,栓子确信清欢不会再怀疑自己也不会再跑了,才回家从笼子里拿出一只皮毛光滑的鸽子来,在它爪子上系了一根红绳,然后撒手放飞。

心底发虚,他这不算告密吧,他可什么都没说,而且这是陛下交代的,如果妹子回来,他不要惊动她,先把她给稳住,然后等到时机差不多了再放飞鸽子。

想到这里栓子都替清欢捏汗。

整整五年,她先是在小镇上洗衣养活自己过了两年,然后辗转三年流离,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座山上,清欢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她满心以为不会有人找到,谁知道好日子没过多久,可能也就栓子下山的第二天,她去外头挖野菜回来的时候,一进屋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当下扔掉篮子转身就跑,结果腿还没迈开就被人抓住了。皇帝低沉冷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跑一个试试?”

“殿下!”她立刻跪了下来,浑身发抖。

皇帝本来想再教训教训她,可是看她在地上跪着,眼睛上裹着布条,心里怜惜如何能忍住。一边唾弃了一番自己的没有原则,一边把她拉起来,让其他人出去并且将门带上,“你胆子可不小啊,跑了这么久,要不是我让栓子看着你,你是不是还要跑?”

栓子……清欢瞪大了眼睛:“他说不会告诉你的!”

“可惜是我先命令他的,我可是皇帝,我最大。”皇帝把她抱到推上,双手在她腰上一掐——果然,又瘦了许多,好不容易养的丰腴了点,现在又是骨瘦如柴的模样。“跟我回去。”

“不……”她不肯。“我只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清欢咬着唇瓣,神情难堪又委屈,“我只会给殿下丢脸……”

皇帝都要被气笑了:“我都没说什么,你反倒替我担心了?”

“我跟其他女子不一样!”她脱口而出,然后似是想到什么,顿觉悲伤。“我又丑又瞎,还不聪明,天生的笨拙,后天再如何勤奋也于事无补,我永远做不了和殿下心有灵犀,也无法理解殿下烦恼什么难过什么,我……”

接下来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完,因为皇帝已经不耐烦地来亲她了。唇瓣胶合间,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谁说你丑,我可不觉得。笨点也没什么,看你这几年东躲西藏的我完全找不着,你一点都不笨。我不需要谁跟我心有灵犀,可是我希望你揣测不到我在想什么,又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意。”这样的话,他深深的爱意就无需用语言说出来。

“我……”

“罗里吧嗦的,一点都没变。”

清欢还是摇头:“我不行的……”

“谁说你不行?”皇帝觉得再这样废话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干脆把她抱起来往外走,“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回去?回哪里去?清欢拼命挣扎起来,被他当众打了一下屁股,“老实点。”

她的脸红的不行,不敢再乱动,皇帝将她抱到马上,一路疾驰,也不过一个时辰功夫便回到了皇宫。清欢在这里做什么都不对劲,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皇帝把她放在床上,然后重新回到她身边,捏着她的下巴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道:“要多吃点才行。”

她垂下眼,用沉默表示抗议。

“生气了?”第一次看到她生气,不仅不怕,还挺稀奇。“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结果却跑了五年,我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说话不算话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我觉得……殿下会把我忘了的。”清欢喃喃地说,眼睛里逐渐蓄满了泪水,“我没有一点点好,殿下何苦这样,我不想做殿下那么多妻妾中的一人,我也不能让殿下蒙羞。我……”

“就这么重要吗?”他问。

“啊?”

“这么重要吗?”皇帝炯炯地看着她。“你跟我说,所有人都觉得你丑所以欺负你瞧不起你,可是外表的美丑真的如此重要吗?重要到连你自己都无法抗拒?清欢,你无需自卑,也无需退缩。我愿意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为什么你却要躲避?”

他顿了一下,道:“这些年来我见不到你,却愈发确定了一件事,我对你并非感激,而是男女之情。若你觉得外表如何无法忽略,那就这样好了。”

说完清欢只觉得一阵困意来袭,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看见的是皇帝变得冷淡成熟,却仍然英俊无比的面容。

他要做什么?

她来不及去想,因为她已经睡着了。

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一看就是不会再走,皇帝嘴角微微勾起,这才对,他要的就是这样。她想再走,也得问问答不答应。

谷天全战战兢兢地进来,跪下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复国后他被任命为太医院总事,每天什么事都不做,就研究两件事——一是如何去掉天生的胎记,二是如何正确安全有效的换眼。

“准备好了么?”皇帝这样问。

他还能说什么……“是的陛下,可是……”

谷天全本想再劝两句,可是一抬头,皇帝冷冰冰的眼神就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第688章 第七十四碗汤(十四)

第七十四碗汤(十四)

清欢觉得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并不是很舒服,眼眶也有点酸酸胀胀的,下意识要揉,却被抓住:“别乱动。”

是殿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