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已经快三年没吃过鱼了。他每个月的俸禄是五两银子,因为是个单身狗,钱基本都花到需要接济的人身上,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去做鱼最出名的酒楼吃一顿都不止五两,所以是的,谢鹤他馋鱼,馋的不行。

鱼是个好东西,可要想将它做好可不容易。尤其是鱼羹,又是给小孩子吃的,不能放大料,这样就难免会腥,然而这鱼羹一掀开,谢鹤闻到的只有鱼的鲜香,没有丝毫腥味。他顿时就站在了门边,然后不受控制的走进屋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鱼是到了京都府落脚后清欢亲自上街去买的上等鲈鱼,肥嫩新鲜,肉质细腻,将鱼肉拆下来做鱼羹,剩下的也没浪费,和白菜粉丝一起加大料炖到收汁——一会儿用饼子沾着吃,美味又管饱。

“大人不必客气。”清欢盛了一小碗给小奶娃,剩下的海碗端到谢鹤面前,转身又去了厨房。

谢鹤拿起调羹舀起一勺,高汤清澈见底,汤面上漂浮着细碎的火腿丝笋丝香菇丝还有葱花,红红绿绿白白分外好看。吃一口,只觉鱼肉顺滑弹牙,高汤收入肉内,与鱼本身的鲜味结合,咽下肚去,着实令人身心爽快,发出喟叹。

第935章 第九十六碗汤(二)

第九十六碗汤(二)

谢鹤虽然是个捕快,但他的父亲生前是名私塾先生,因而吃相并不粗鲁,反倒十分文雅。不过鱼羹太好吃了,他吃完一海碗仍旧意犹未尽,又拿起饼子沾了炖鱼,连同酱汁吃的一干二净,腹内饱胀,才想起自己吃的有些多,竟忘了人家姑娘一口未动。

这就很尴尬了。

清欢正喂小奶娃吃饭,她看出谢鹤羞赧,道:“谢大人可吃饱了?若是不够,缸里还有一条鱼。”

什、什么?

还有……一条鱼?

谢鹤的心顿时蠢蠢欲动起来。他看着眼前的姑娘,下午手下们都在嘀咕,他不小心听到,才发觉他们是在讨论这姑娘的美貌。本来谢鹤是没怎么在意的,眼下吃了人家的鱼再一看,顿觉清欢貌美无双,可要甩出其他女子一大截。谢鹤常年在外奔波破案,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因而脸红了也看不大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我突然想起,府尹大人找我,我先走了,有事你叫我。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来,放在了桌上。毕竟吃了人家的鱼,若是白吃白喝,未免不好。“这孩子先给你带着,没银子了可以跟我说。我走了。”

说完竟像是有人在后头追着一样。清欢轻笑一声,道:“真是纯情。”

小奶娃听不懂,啊啊的张开小嘴吃饭,而后清欢又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孩子在京都府,有谢鹤在,不会有危险。”

别人看不见,唯独清欢自己知道身边有一只寸步不离的鬼魂——正是小奶娃的父亲,也就是震惊天子的灭门惨案中被杀死的孙侍郎。

清欢到这个世界之后遇到的他,孙侍郎茫然慌张,她见他身上有冤屈,又命不该绝,便帮了一把,定住他的魂魄,而后按照他说的去寻找他的孩子。值得庆幸的是孩子没有受到太大惊吓,虽然没了爹娘在身边很害怕,但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依赖上了给奶喝给肉吃还陪玩陪睡的清欢。

孙侍郎在一边看着儿子张着小手要抱抱,忍不住想去回应,可双手穿过了孩子的身体,肉嘟嘟粉嫩嫩的孩子咯咯笑着,完全将清欢当成了最亲近的人。他面上失落又难过,却又不住庆幸。

这样快快乐乐的就很好,什么都不要记得,就不会被仇恨淹没。

孙侍郎平时是不说话的,他就安静地陪伴在孩子身边,然后偶尔和清欢聊会儿天。方才谢鹤进来,那人身上阳气重,他不敢靠近,离得远远的。

他也想尽快找到杀害他们一家的凶手,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同谁结了仇。孙侍郎五年前中了榜眼,进翰林院待了四年,出来就是工部侍郎,本来前途无限,谁知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如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京都府身上,尤其是断案如神的杨大人跟神捕谢鹤。如果这两人都不能为他伸冤,那怕是真的要死不瞑目了。

清欢没在意孙侍郎做什么,她拿了那个钱袋子掂了掂,又扒开数了数。嗯……一共两贯铜钱三块碎银子,对普通人来说也许不少,但对她而言连牙缝都塞不了。不过算了,谢大人一看就是个穷鬼。

之后两日没见到谢大人,第三日中午谢鹤才又过来。清欢问了一句,才知道孙侍郎的案子仍旧没什么进展,倒是又出了一起命案,河里发现一具泡烂发白的漂子,尸体毁坏看不出本来面目,只知道是个男子,仵作验尸后发现死者生前是被勒死的,因此并非失足坠河,而是被人勒死后抛尸。

这就麻烦了,因为京都来来往往许多都不是本地人,很多外地的富商来做生意,这么个人,没了面孔,又没人来报案,怎么找人?年年都有这样的事,停尸房的无名尸体至少有十几具。等到了尸体实在没办法保存了,才会由杨大人做主处理掉。

谢鹤说完发觉不对,懊恼道:“不该对你说这些。”这可是个姑娘。

他老娘还活着的时候被他的亲事愁白了头,谢鹤今年二十五了,寻常人家像他这把年纪,孩子都一堆了,他却还在打光棍。不仅是他,整个捕快队基本上都光棍,当捕快说出去光彩,吃公家粮,可这活实在是没有个定数,还危险,谁家的好姑娘乐意嫁。他老娘在世的时候托媒人给相了几个姑娘,结果人姑娘一听说是煞神谢鹤,个个吓得摇头摆手,跟这样的人睡一张炕,她们怕第二天早上起来脑袋都搬家。

这就是有点以讹传讹了,谢鹤真没那么恐怖。不过大家都拿这当个故事听,于是他就继续单了下来。

他自己也不会说话,这是个缺点,谢鹤自己也承认。不然人家姑娘怎么随口一问,他就说这种恐怖故事吓她?

对待没有犯事的好人,谢鹤还是很温和的,只不过大家不给他这个机会,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跑了。这是第一个敢听他说话的姑娘,因此不知不觉就多说了点。

然后就开始后悔。

清欢真想告诉他我不怕,顺便这屋子墙角还缩着一个被你的气势吓到的胆小鬼。

一看清欢起身,谢鹤就更确信自己吓到她了。没想到清欢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钱袋子:“谢大人,这是你之前给我的,我看上头破了几个洞,就给你补好了,里头的银子我没动,你自己用着吧,不需要给我。”

谢鹤这钱袋是他老娘缝的,用了好几年,的确破了几个洞,但都破在上头,下头的洞个头小,铜钱也好银子也好都掉不出去,他就懒得换,还得再花钱买。没想到清欢给他补好了,而且补的跟新的一样,针脚密实好看,整个钱袋都上档次了。

他将钱袋拿回来,里头的钱却倒出来推过去:“给你用。”

清欢很想告诉他我有钱,非常有钱,随便出去算个命忽悠一下就能赚到比你这多N倍的银子。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接受了谢大人的好意,没有拒绝他。

谢鹤暗地松了口气,若是再被拒绝就尴尬了。他本来就是过来看看小奶娃,毕竟这也是孙家灭门惨案中的唯一幸存者。眼看天晌午了要开饭了,没等他开口说告辞,清欢就挽留道:“谢大人要不要留下来用午饭?水缸里还有条鲈鱼没有吃。”

鱼、鱼啊……

“那我就叨扰了。”谢大人如是说。

清欢微笑,将小奶娃塞到他怀里:“麻烦谢大人看下小石榴。”

谢鹤不是第一次抱小孩,但第一次陪小孩玩,有点紧张。而且他突然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像一家三口,贤惠温柔的妻子在做饭,放差回来的丈夫陪着儿子玩闹……这个想法让他唾弃自己。想得美,还想娶媳妇!

那么漂亮的美姑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这样的大老粗,忙起来昏天暗地还没个休沐,那么点俸禄也养不起娇气的姑娘啊。谢鹤有一双利眼,清欢身上的衣服也好配饰也好,虽然都很清丽简洁,但都不是俗物。虽然她说自己是个算命的,可谢鹤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好像高门贵族家的小姐绝不可能嫁他为妻,普通人家的姑娘也没希望做公子少爷的夫人。

还是别做梦了,想想案子吧。

没一会儿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味,让正思考案子顺便陪玩的谢鹤顿时走神。这香味是……糖醋鱼!

啊!

就算是鱼汁,浇到白米饭上他也能一口气吃三大碗!

然而就在谢鹤等待吃鱼的时候,悲剧的一幕发生了。

作为一名让手下敬重且畏惧的头儿,他不在,其他捕快不敢开饭。可是大中午的兄弟们忙了一上午,四处奔波逮人查线索找证据,都饿得饥肠辘辘,这会儿头儿在哪儿呢?他不来他们不敢开动啊!

就在众人饿得要死的时候,路过的杨大人端着米饭告诉他们:啊你们头儿啊,刚才去清欢姑娘院子了,说是去看看那个孩子。

清!欢!姑!娘!

不就是那个房子周围种满了花的美姑娘!

谁去叫头儿来吃饭,本来是件很残忍的事,毕竟大家都不想惹老大。可是一提到美人,捕快们就激动了,能看一眼漂亮姑娘,惹怒老大算什么!

于是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清欢大致上数了一下,有十几个,她这小院子都塞的满满当当的。

然后汉子们集体被糖醋鱼的香味吸引,眼巴巴看着,一个大胆的提出请求:“姑娘,我去端碗白米饭来,那汁子……能舀一勺给我么?”

清欢微笑道:“可以呀。”

“谢谢!”

一个谢谢下去,人影全无,而后十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端着碗风风火火的跑来,糖醋鱼还没好,就都蹲在厨房门口等着。

吃鱼啊吃鱼啊吃鱼啊!这个味道!香死了!

杨大人端着米饭正溜达,结果也寻香而来,见一群下属蹲在厨房门口,于是也默默地蹲了下去,排在队伍的末尾。

谢鹤:给我滚。

第936章 第九十六碗汤(三)

第九十六碗汤(三)

事实证明,食物是增进感情的良方。否则你看,之前对着清欢冷淡疏离的谢大人,现在是什么样?简直比见了亲人还要激动,尤其是在清欢将糖醋鱼最好吃最嫩的肚子上的肉给了他之后。

杨大人今年四十余岁,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是忠臣,也是孤臣,因而圣人对他十分信任。因为心宽体胖所以看起来比较富态。他嫉恶如仇,但却为人随和,跟谁都能说得上话,谢鹤跟在他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可以说是情同父子。不过亲兄弟还明算帐呢,更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

就因为一条鱼尾巴,两人差点打起来。杨大人当然打不过谢鹤,于是提出文斗。谢鹤拒绝,他虽然跟着父亲读过两年书,但也就是认字的程度,杨大人当年可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再说了有什么好比的?鱼尾巴就应该是他的。

杨大人说:“谢捕头啊,你不是不爱吃鱼,来来来本官帮你吃。”

谢鹤眼疾手快将盘子端走,面无表情地说:“不敢劳烦大人,属下并不挑食。”

其他捕快们蘸着鱼汁拌米饭,吃的无比香甜,只可惜鱼只有一条,有老大和老大的老大在,哪里有他们什么事儿?虽然没吃饱,但还有午饭可以垫肚子,只是……清欢姑娘做菜可真好吃啊,真想有机会再吃一次!

心里想得正美,就听见美姑娘笑着开口了:“诸位捕快大哥辛苦了,今儿只有一条鱼,未免怠慢了各位,改明儿我做东,请大家吃烧烤。”!!!

此时此刻,清欢姑娘在他们心里就是女神,谁都比不上!

杨大人眼睛一亮,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钱袋子:“行行行,本官请客,本官请客,就这么说定了!”

清欢毫不客气地接下钱袋子,这两人倒是有趣,只是吃了点东西,就要掏银子。

杨大人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狗,留银子在身上没什么用处,他向来亲民,没有官架子,跟属下处的好,就是一点,嘴馋。当然这个弱点他掩藏的很好,否则被人知道了可不糟糕。他这个孤臣最大的特点就是软硬不吃,手下拿的人皇亲国戚有,高官贵族有,若是被人得知借机讨好,哪怕他不收,可次数一多,难免圣人心里不舒坦。

杨大人谢大人两只单身狗都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是在问:改明儿是什么时候?

她失笑,道:“今天晚上就可以,下午我去买食材,晚上下拆后就能吃。不过人这么多,需要买的东西也多,怕是要麻烦大人给我派几个人手了。”

“没问题没问题。”杨大人摆摆手。“你要几个都行。”

谢鹤则直接道:“我跟你去。”

清欢笑道:“可以呀,只不过要麻烦大人一点事。”

杨大人仍然十分豪爽:“你尽管说!”有东西吃管他的呢!

“就是这个。”清欢把小石榴抱到他面前塞给他。“我出门去,就麻烦大人带着小石榴了。”

这个杨大人还真没经验,他没带过小孩,小石榴软趴趴的身子在他怀里,他都手足无措了。

于是晚上就进行了一场热火朝天的烧烤。杨大人说既然是要犒劳大家,就不能吃独食,于是将烧烤转到前宅,除了门口看守的捕快外,其他捕快都来了!烧烤架架上,食材都洗的干干净净,肉片薄嫩,蔬菜新鲜,酱料麻辣,还有从西洋国传来的叫什么芥末的东西,抹上去之后,爱吃辣的人眼泪都流了出来却还要吃。烧烤这种东西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所以清欢传授经验后就没怎么动手,她到底是个女子,不适合在这么多汉子堆里待,不过小石榴倒是玩得开心,迈着不怎么稳当的步伐这儿转转那儿蹭蹭。

啊对了,谢鹤还买了酒。

上好的花雕,喝一口醇香浓厚,男人就好这两口,一口肉一口酒。今天能有这顿多亏了清欢姑娘,于是打这天起,他们看清欢的眼神变得格外亲切。

一夜狂欢过后,第二日人人顶着熊猫眼来上差,头疼的要死,昨晚喝的太多,大部分人直接留在衙门里睡了,早晨起来感觉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好象有一群鸵鸟在里头撒丫子狂奔,奔来奔去,最后一脑袋钻进沙子里。

谢鹤酒量好没感觉,像是酒量不行却又非要喝的杨大人等可就悲剧了,好在这时候,清欢主动送了解酒汤过来——女神啊!

仵作大叔昨晚也喝的不少,昨天京都府可是够热闹的,他一把岁数了还非跟小年轻拼酒,早上起来时头晕眼花,一碗解酒汤下肚顿时重获新生。

清欢将杯子收回来,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您受累了,怎么,昨儿个那人的身份,还没查出来么?”

“哪能那么简单查出来啊。”仵作叹了口气。“咱们这京都府啊,年年都有那么些无头案破不了,无名尸体也多,登记在案后基本上就没了消息,这些可怜人连个入土为安的机会都没有,家里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

清欢点了下头出去了,谢鹤在她身边拎着装解酒汤的坛子,道:“倘若有线索,我们一定会追查下去的。”

“谢大人,你信鬼神吗?”

谢鹤想都没想:“不信。”

清欢:“……我若是说,我这铁口直断并非招摇撞骗,能帮你抓凶手呢?”

谢鹤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他觉得这是个好姑娘,可算命什么的……不过为了维护清欢的自尊心,他清清嗓子说:“不如这样,你先说来听听。”

“你们可以去排查一下京中的染坊。”清欢回头看了一眼,仵作大叔身边正站着那位可怜人的鬼魂,他身上穿着衣服,和躺在停尸房里那具赤裸的尸体不一样。“死者生前穿着一套白色的锦袍,看起来价值不菲,应该挺有钱的。五官轮廓很深,估计是北方人士,锦袍上沾着很多颜色,我看他像是北方前来京都做染料生意的富商。”

谢鹤:“……”

“是真是假,谢大人先去查一查再说如何?”

谢鹤总归要给她面子,毕竟吃人嘴软。

结果下午他就带着犯人回来了,杨大人还吃惊,这案子怎么还就破了?怎么破的?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面容也都泡烂了,京都府更是没有人来报案,可是这???

犯人果然是一家染坊的老板。谢鹤带着捕快挨家挨户的上门,只有这一家不肯让他们进去搜查,谢鹤当场就觉得他们有问题,果然,搜到了一包袱的金银珠宝,老板不肯承认杀人夺财,却被谢鹤在染缸里发现了一枚脚趾甲盖——那正是老板在拖拽尸体时磨蹭掉的,老板心虚,只顾着将富商的衣服扒下来,却没注意到被染料浸透的脚出了问题。

他见财起意,将富商引到染缸边,口称这是他刚研究出来的新染料,引得富商低头,便拿用以染色的白布将对方勒死,谁知挣扎间两人双双落入染缸,老板爬起来后将尸体捞出,怕被人发现,扒了衣服趁夜丢到了护城河。这新染料并不持久,在河水里漂了会儿就褪色了,所以也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来。

那枚脚趾甲盖恰好就是死者脱落的,大小正好,老板在这事实之前认了罪。

谢鹤晚上到清欢住的小院子里,真诚地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死者的鬼魂告诉我的。”

谢鹤:“……”

“我知道谢大人不信,可我说的都是对的不是吗?”

新世界的大门一旦打开,就不容易关上。清欢很体贴的给谢鹤一点缓冲空间:“晚上做了鱼饼,谢大人要不要来一点儿?”

谢大人说:“要。”

京都府通过驿馆通知了富商的家人,那富商的妻子正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和公婆一起来接了丈夫的尸身回家,临走前向谢鹤跟杨大人磕了三个响头,以谢他们的恩德。

谢鹤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好人死了,留给家人数不清的悲伤难过。即便沉冤昭雪,又能如何呢?又不能让悲伤轻一些,又不能让逝去的人回来。

送走了人,谢鹤准备跟谢大人商量一下孙家灭门惨案的事,谁知道两人刚说了一会儿,捕快就来禀报说平阳王世子和世子妃来了,要将孙侍郎的遗孤带走。

因为那是皇亲,捕快们不敢拦,已经奔着清欢姑娘所在的院子去了。

二人一听,连忙站起来。

清欢正在给小奶娃做口水兜——真的,小奶娃流口水流的太厉害,为了不一天洗好几套衣裳,她准备给他多做几个口水兜,这样的话只要按时更换就可以了。

口水兜是用柔软的旧棉布做的,清欢还在上面绣了可爱的小猫小狗,小奶娃喜欢的不得了。

第937章 第九十六碗汤(四)

第九十六碗汤(四)

小奶娃又白又嫩胖嘟嘟的,他的爹娘都生的好,因此他也长得很好看,圆圆的大眼睛扑扇扑扇,再加上爱撒娇又黏人,清欢很喜欢,因此照顾起来也不觉得麻烦。

只是这些人……什么来头?进了院子话都不说一句,一个穿着暗红色袄子的嬷嬷上来就要抢小奶娃,清欢眼疾手快,口水兜一丢,抱起小奶娃躲过去:“阁下是谁?”

“大胆!见到世子和世子妃还不跪下行礼!”那婆子一击成空,顿时非常不高兴,又见清欢容色绝美,心中有些担心。虽说世子和世子妃感情好,可王府里还是有几个通房,这姑娘生的如此美丽,万一叫世子看上可如何是好?

清欢抱着孩子微微福身:“见过世子世子妃,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世子惊艳地望着她的脸,世子妃则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世子并不高,世子妃又身材修长,是以被挡住的世子颇有些不好意思,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你怀里那孩子,是世子妃表哥的遗孤,孩子在这世上除了世子妃再无亲人,世子妃心善,便想将孩子抱来抚养,也好让表哥有后。”

他话音刚落,杨大人跟谢鹤就感到了。杨大人虽然随和,可面对这些世家子弟向来不客气:“世子,擅闯京都府,以我朝律法,严重了可是要受刑的,世子如此胆大妄为,是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么?”

京都府人人都是根硬骨头啃不下去,其中又以杨大人跟谢鹤为最。在这两人这儿,面子这玩意儿不好使。世子大庭广众之下被下了面子,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正要解释,世子妃开口了:“杨大人见谅,谢大人之前说有了我侄儿的消息,现如今过去了好几天,却都不说通知我这个做姑姑的。我心里着急,又得世子怜悯,才擅闯进来,实在是心系孩子,表哥生前于我有恩,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话说得好听极了,杨大人还能说什么?人家是担心孩子又不是来捣乱的,态度好又诚恳道歉,他若是紧抓不放,倒显得他为人苛刻没有人情味了。

谢鹤道:“这孩子是孙家灭门惨案的唯一幸存者,在这案子没结之前,还是留在京都府比较安全。”

世子妃轻笑:“以谢大人这样说,我这做姑姑的,还不能亲自照料侄儿了?”

“世子妃正当年华,想来很快就能和世子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何必要将这孩子带走呢?更何况,孙家的案子一日不结,那凶手就一日不会停下,孩子在京都府有人照料,世子妃不必担心。若真的放不下,欢迎随时来看。”杨大人说。

世子夫妻原以为能将孩子带走,可谁知杨大人跟谢鹤赶了过来,他们虽然占着情,可人家那边是理是法,倘若杨大人不肯放人,他们除了入宫去求圣上之外别无他法。今日带的都是些普通家丁跟婆子,如何能跟京都府训练有素的捕快相比。事已至此也无计可施,世子便揽住了世子妃的肩:“为夫知你心中挂念表哥和孩子,只是杨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咱们便先回去,待到杨大人抓住凶手,咱们再来带孩子回家。”

世子妃不舍地望向清欢怀里的小奶娃,小奶娃可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仍旧趴在清欢肩头用嘴巴吐泡泡,浑然不知为了争夺他大家都绞尽了脑汁。

“世子妃是身子不舒服么?”清欢突然问。“听您一直在咳嗽,嗓子又有些沙哑,既然身体不适,就应好生安歇。如今虽然不冷了,却容易受寒,世子妃要多加注意才是。”

闻言,世子妃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多谢姑娘关怀。”

只是看她的眼神,明显是将清欢当成想要攀龙附凤的女子了,说什么关怀她,怕不过是想在世子面前出头。呵,长得倒是不错,可这么做未免也太蠢了些,当世子是那等见色心喜之人么?她没搭理清欢,便与世子离去了。临去前又忍不住看小奶娃,心里惋惜不已,还以为能将奶娃娃带回王府,谁知却不能。

“杨大人,谢大人。”世子妃停下脚步。“二位都是能人,想来很快就能破了表哥一家的惨案,可若是不能,孩子这会儿还小,若是大了,就不能在京都府待了。圣上也对这案子十分关切,杨大人还是要快些才行。”

言下之意大家都懂,这是想逼着杨大人给个破案的限期——开什么玩笑,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接。圣上得知此案亦然震怒,却也不曾要他限期内破案,他凭什么听一个世子妃的啊?世子妃再大,能大过圣上去?

因此杨大人呵呵一笑,四两拨千斤:“世子妃说的是,二位慢走,下次再来京都府,可务必通知本官一声,本官好在府门迎接。毕竟这是规矩,本官身为京都府尹,向来循规蹈矩。”

他讽刺这二位心急擅闯京都府,也不是什么懂规矩的人,何必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杨大人最让圣上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他看不爽,谁都敢办,谁都敢怼!这也是圣上信任他放手给他大权的原因,因此杨大人虽然只是正四品的京都府尹,在京都却是哪儿都吃得开,谁见了都要敬让三分。同时这也是圣山最心塞的点,因为杨大人牛逼起来连圣山也敢怼!

曾经圣上为老不尊,看上了自己儿子的一个小妾,皇子也很懂老子的意思,偷偷摸摸将人送到了龙床上。圣上大喜过望,明里暗里夸赞这儿子懂事,还暗搓搓想给美人个位份。皇后怕丢脸,将此此事暗中告知杨大人,杨大人二话不说开怼,怼的圣上头晕眼花,美人还是收用了,但再也没提给位份的事儿,而且因为杨大人这较真的性子,他怕在龙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被打断,愣是连传召的次数都少了些——现在美人已经完全被忘了。

当今圣上绝不是昏君,就是有些小缺点,其中以好色为最。寻常王公大臣家,谁家若是有美貌的女儿或是娘子,真是不敢朝圣上面前带——这位英明是英明,厚道是厚道,架不住就是好色啊,什么美人都吃得下,反正只要长得美就行!别的不说,当今圣上后宫的人数是先帝的五倍!

就这样,今年还喜滋滋的又要选秀呢。

对于圣上这点小爱好,杨大人是只要不闹的太离谱都不管。他效忠皇帝多年,深知圣人的性子,世子妃想拿圣人来压他,呵呵。

等世子夫妻走了,杨大人才看向清欢怀里的奶娃,羡慕道:“小家伙不谙世事,真叫人羡慕。”长大了想的多了,活的就难了。

小奶娃根本不知道这个长胡子老头在说什么,仍旧吹泡泡流口水,清欢将他放到腿上问:“还没有线索么?”

“在查。”谢鹤说。

她点了点头,也不是很在乎,抱着奶娃朝屋里走,没走两步就又停了下来:“对了,谢大人。”

“嗯?”

“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清欢道:“孙家上上下下二十三口人被杀的一干二净,孙侍郎更是在休沐回家的路上一刀致命。可我捡到小石榴的时候,他躺在木盆子里。若那人是要灭孙家的口,为何要留下这孩子?为何不一起杀了?还非要给这孩子一条活路?”

能做出杀人灭口这等事的凶手,会突发恻隐之心留下孩子的命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如果不是,那就证明这个孩子有他活下来的理由。

这个理由又是什么呢?

“孙家灭门惨案发生后,孙侍郎就没有亲人在京都了,只剩下世子妃。世子妃三番两次想带小石榴回去抚养,真的是单纯的为表哥留后么?我听说,世子妃曾经和孙侍郎定有婚约,只是后来悔婚嫁入了平阳王府。如今世子妃嫁入王府数年却无所出,这不奇怪吗?”

小石榴只是个奶娃,肯定不可能从案发现场逃走,连身强体壮的家丁都被杀死了,他一个话说不清路走不稳的奶娃失踪,定然是被带走。谢鹤循着踪迹去找,却找了好几天,也许从一开始凶手就是有目的的,但是他没想到中途会冒出一个清欢,在木盆向下流漂流的时候发现孩子并将孩子抱走。

世子妃本来可以不来京都府要孩子,因为这孩子可以直接送到她手上。但因为清欢的出现,中间出现了问题,于是她只好亲自上门,表达自己想要为表哥留后照料孩子的想法。

但是……只是为了一个孩子,就要将孙侍郎灭门,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谢鹤跟杨大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才没有世子妃太过怀疑。因为即便世子妃将小石榴抱在身边抚养,小石榴并非世子骨肉,也不能继承世子之位。更何况世子还有数名通房,世子妃不能生,总有人能生不是?可他却很支持世子妃抱孩子去养,这种种表现,实在是不像杀人凶手。

第938章 第九十六碗汤(五)

第九十六碗汤(五)

道理都懂,可如果没有证据,这些就都只是推测。

孙侍郎为人随和,与同僚们关系都不错,不曾与什么人结仇,一谈起孙侍郎,人人都是比个大拇指,说这位是谦谦君子,温文儒雅,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而孙侍郎的鬼魂虽然还在,却迷迷糊糊的记不清楚了,仅存的那些记忆里又没有可能杀自己全家的仇人——他每日来来回回做的都是那些事,到底是何人为了何事,竟结下灭门的仇怨?

既然没有新的线索,谢鹤就决定从头开始查,从孙侍郎每日行踪到他相交的亲朋友人,再将这些信息重新捋一遍,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被遗漏的。果不其然,很快就让他查到每半个月,孙侍郎都会在休沐的日子去戏馆听曲子,而平时他是待在家中陪伴妻儿的。

侍郎府有专门负责送菜进来的农户,这人也是谢鹤无意间寻得,从他口中得知了此事。每半个月,孙侍郎就去戏馆一次,雷打不动。人难免有些爱好,但孙侍郎就有些奇怪了。他去听戏,每次只半盏茶的功夫就离开,匆匆赶回家后陪伴妻儿,而且时间掐的极准,半个月一次,一次半盏茶,完了就回家。

谢鹤隐约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便想着去戏馆看看。只不过他带着人去搜查自然不成,未免打草惊蛇。于是他换下公袍,数了点银子,准备亲自去戏馆走一遭。

结果门口遇到了清欢,要不是被她喊住谢鹤差点儿没认出来。原因无他,她今日身上穿着男装。谢鹤愣了一下:“你这是要……”

“没银子了,出去摆摊。”清欢摇了摇手里“铁口直断”四个大字的白幡,很是自豪。“小石榴交给杨大人照顾了,谢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她穿男装丝毫不显得维和,大概是因为她身形修长,美的又雌雄莫辨。不过一个姑娘出门在外,的确是做男子打扮比较安全方便。谢鹤点了下头说:“我要去听戏。”

并没有跟清欢说实话。

“带我一起啊?”清欢很渴望地说。“我还没去过戏馆子呢。”

谢鹤有心想拒绝,又怕她察觉自己别有所图,半晌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不会要拿这招牌去吧?”

“不可以吗?”她歪着脑袋问。“戏馆子有规定算命的不能进去吗?”

这还真没有,于是谢鹤妥协了。

清欢不乐意走太远的路,她有一头小毛驴,载她刚刚好,谢鹤要是上去怕要被压死,于是她坐在毛驴上,谢鹤……谢鹤在前面给她牵着毛驴。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的白幡背在身后,真是一副神奇的景观。

孙侍郎常来的戏馆子叫落梅园,听说这里以前还出过一名宫妃,现如今正受宠——不叫人奇怪,毕竟当今圣上好色的特点几乎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戏子算什么,他老人家连儿子的小妾都睡过。

不过……谢鹤拿着单子冷汗涔涔,好贵……一盘瓜子就要一百钱,外面一斤炒瓜子才几个钱?他摸了摸囊中羞涩的钱袋子,还没想好,清欢就拿着单子给跑堂的了。“花生瓜子桂圆核桃杏仁各来一盘,再泡一壶龙井。”说完丢了个碎银子上去。“赏你的。”

他长得好看又出手阔绰,浑然天成一股风流俊秀,那跑堂的登时笑眯了眼睛:“得嘞这位爷,您稍等!”

谢鹤道:“怎好叫你破费——”

“谢大人还有钱么?”清欢小声问,“你的钱不是都给我了?”

谢鹤突然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将每月俸禄都乖乖交给媳妇的丈夫来,一张俊脸微红,扭过头去不再说。他身上真没多少钱,刚才一进来清欢就要了上等座,谢大人就在心里盘算自己的钱用的够不够了。

那农户只知道孙侍郎每个月来落梅园一次,并不知道孙侍郎来了是为见谁。进了这地方,不花钱是不可能的,只有银子才能买道消息。谢鹤微微出神,连台上正上演的戏都没仔细看。他不大喜欢这些玩意儿,平日里除了爱吃鱼,洁身自好的连章台路都不曾去过,可以说是非常纯情了。

别人到落梅园是寻欢作乐来了,谢鹤却正襟危坐,眼神凌厉,他这样的人,哪怕坐在淫窝也是一身正气,没人敢过来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