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听戏听的津津有味,一双小手上下翻飞,没一会儿瓜子皮就满了。吃的火气上来,就喝一口龙井压压火,然后继续吃。美眸盯着戏台上的花旦,目不转睛。

跑堂的再给这儿添茶水的时候,清欢随口问道:“小哥啊,听说你们这里有个戏子远近闻名,就连故去的孙侍郎都心悦于她,不知道是哪位啊?台上有没有?”问话同时又抛了一块碎银子。

谢鹤听她问话,立刻竖起耳朵,心里却不解她是如何得知的。

跑堂小哥将碎银子拿在手里,嘎嘣一咬,顿时笑的像朵花:“客官你说笑了,咱们这哪有连孙侍郎都心悦的花旦,这孙侍郎每个月来两趟可不是听戏的,他呀。”小眼睛左右一瞧,特意压低了声音。“他是来看他外室来的!”

什么?

“客官你可不能说这话是小的说的啊,不过这事儿知道的人可不多。”

清欢又摸出一块碎银子给他,跟着压低声音:“那不知小哥可否给我们引见一下?放心,少不了你的。”

“这……”见钱眼开的跑堂小哥这会儿已经收了好几块碎银子了,加起来得又一两多,他心想,横竖孙侍郎已经死了,就算暴露出去也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倒不如做个人情,再赚它一笔。

于是谢鹤跟清欢被他引到落梅园的后院,这里是戏子们住的地方,五个人住一个院子,但谢鹤他们要见的人却单独住。

跑堂的还有活儿要干,不敢进去,清欢打了赏,他便美滋滋的走了。

一进院子,先看到的就是一片春梅开的正艳,脚步声惊动了梅间女子,女子抬起头来:“二位走错了吧,这里是不许客人进来的。”

这女子生的十分清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意,容貌算不得极美,却极有韵味,袅袅娜娜的,是男人最喜欢的那种柔弱美人。

“没走错,我乃京都府总捕头谢鹤,就孙家灭门一案,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闻言,女子脸色顿时惨白!她低下头,两只手抓紧了裙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孙侍郎每半个月到落梅园一次,是为了见你吗?你们是什么关系?”

女子咬着牙不肯回答,清欢走近她,蹲下去,柔声道:“孙侍郎已经死了,可凶手还未抓到,不仅如此,孙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全部死于非命,无论你与孙侍郎是什么关系,他经常来看你,与你都有几分情分,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子死不瞑目吗?”

听了这话,女子似乎被触动了。谢鹤注意到她紧抓着裙摆的手在慢慢放开,而后听到她说:“侍郎大人他……是我的恩人,我曾经被恶人看中,是侍郎大人救了我。他怜我孤苦,便和班主说,每个月会给银子,让我不要在上台演出。我们……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肌肤之亲。”

“那你知道孙侍郎可曾与谁结怨?”

女子抬起头:“不曾,侍郎大人为人和善,很少红脸,又怎会与人结怨?”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孙侍郎得给不少钱吧?”

“以前……这里不是我一个人住的,只不过后来其他人走的走,死的死,又一直没有新人,便只住着我一个了。”女子轻轻拭了拭泪。“如今侍郎大人不在,我的安稳日子又还能过几天呢?”

看样子从她这里是很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从落梅园离开后,清欢问谢鹤:“谢大人相信吟霜说的话么?”吟霜是那戏子的名字。

谢鹤道:“人人都说孙侍郎与其夫人鹣鲽情深,可他在外头养这么个戏子,两人之间还清清白白……我不大相信。要么吟霜说谎,要么其中有隐情。”

清欢跟他想的一样。不过她没过多的将心思放在这案子上,看到不远处有卖刚出炉的桂花糕的,就过去买了几块,用油纸包着,还递给谢鹤一份:“谢大人,给你。”

谢鹤今天就没怎么花钱,因为全被人家姑娘抢着付账了。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多穷,就这身家还想着娶娇媳妇,做梦去吧。

心里想着,就把这桂花糕狠狠咬了一口,结果因为太烫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能哽着喉咙给咽了下去。

吟霜说的话他们都不信,但眼下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撒谎,为此谢鹤特意派了两名捕快混进落梅园,悄悄监视吟霜。

第939章 第九十六碗汤(六)

第九十六碗汤(六)

在那之后,谢鹤没再去落梅园,监视吟霜的两个捕快回来禀报,也说吟霜没有异动。这可不就见了鬼了么?难道吟霜说的是真的,她跟孙侍郎真的是纯纯的柏拉图恋情?

谢鹤不知道什么是柏拉图恋情,这是清欢说的话,他习惯性记住,习惯性学着说了。

眼看线索又要中断,两日后吟霜竟主动出现在京都府求见!

谢鹤见了她后,吟霜说明了来意,她是为小石榴来的,因为之前一直住在落梅园不问世事,所以她都不知道小石榴被找了回来。这不,昨天刚知道,今天就上门了,说是想见见小石榴,毕竟这是侍郎大人的遗孤。谢鹤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人看起来很真诚很迫切,征得杨大人同意后,他就带着吟霜去了清欢住的院子。

一见之下,吟霜才知道那日格外俊俏的小公子竟然是个姑娘。不过她没把心思在清欢身上多放,而是直接去看小石榴。

奶娃娃一天一个样儿,已经长大了些,看得出来他的眉目与父母的相似程度了。吟霜呆呆地凝视了会儿,突然落下泪来。她胆怯地伸出手去,怕被拒绝:“我、我可以抱抱他吗?”

结果小石榴看了她伸出的手几秒钟,把头扭过去藏进清欢颈窝。虽然年纪小,已经不大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了,可他心中仍然有着惧怕陌生人的阴影。

吟霜面露失望之色,谢鹤见状,心中竟生出一股荒谬之感。看吟霜对小石榴这么真情实意……小石榴该不会是她的孩子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能解释为何孙侍郎每半个月都去看她一次还给她银子了!

他咽下心中疑虑,吟霜陪了一会儿,小石榴对她没了戒心,就愿意让她抱了。她抱着小石榴低声呢喃着一些话,谢鹤离得远,听不大清楚,总之将小石榴还给清欢的时候,吟霜依依不舍。

然后捕快来禀报说世子妃又来了,这回是一个人来的。

所谓的一个人是指没有世子,但身边仍然跟着一大串婆子丫鬟,到底人家是世子妃,身份尊贵,不能跟普通人一样。于是跟她比起来,只身一人的吟霜就显得……格外的寒酸。

他们只远远的见了一面,吟霜避开了他们之后从后门走了,她身份卑微,被人瞧见在京都府进出,传到班主耳朵里未免不好。

世子妃又是来问案子进展的,但谢鹤觉得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小石榴。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清欢抱着小石榴来找他,告诉他有可能他查错了方向。

“嗯?”谢鹤不明白,什么叫方向错了?

清欢说:“方才吟霜抱小石榴的时候,你听到她说些什么了吗?”

“离得太远,她又小声,我听的不是很清楚。”谢鹤心下一凛,“难道她真的是小石榴的亲娘?”

清欢:“……你在说什么?”

谢鹤见她一头雾水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的肯定不是她要说的。果然,清欢要说的是:“我听到她对着小石榴自称小姨。”

“这有什么问题吗?”谢鹤茫然。

“她若是小石榴的娘,抱着自己的孩子,怎么着都会自称娘。她若不是,以她和孙侍郎的关系,怎么也不能自称小姨啊,自称小姨,那是站在孙夫人这边说的!所以说……”

“所以说她跟孙侍郎的确是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和她有关系的是孙夫人?”谢鹤觉得太神奇了。“可是孙侍郎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吟霜是孙夫人的妹妹?”

“孙夫人的身世,你查清楚了么?”

“她是孙侍郎恩师的女儿,家世清白,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当戏子的妹妹?”谢鹤觉得头大,这群人的关系真是越发的错综复杂。“孙夫人娘家虽说不是什么高门贵族,却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会让自家的女儿沦落风尘?”

他觉得怎么想都是徒劳,想知道答案的话,直接去问孙夫人的爹娘就行了。可是这一查之下倒是令人惊奇,原来孙夫人的爹娘并非本地人士,在孙夫人嫁入孙家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就已经迁回老家去了。

连带着孙侍郎其实也不是京都人。他是天庆十年科举中了进士,此后在京都定居,过了不久,他的表妹,也就是如今的世子妃悔婚嫁入王府,他也另娶成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跟老家联系过。说是什么父母双亡,再也没有熟悉的亲朋在老家了。

这倒也不错,可在孙家被灭门之后再看,就觉得有些奇怪。

孙侍郎的户籍来历清清楚楚,孙夫人的也是,可这吟霜是哪里冒出来的?她对着小石榴自称小姨,那就说明是孙夫人这边的亲戚,但孙夫人是独女不是吗?“孙家灭门惨案发生后,我派人通知了孙侍郎的岳父岳母,他们不日就会赶到,等他们到了,我们也许就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孙夫人娘家姓于,于老爷是开私塾的,在老家那一块很有名,尤其是孙侍郎,幼年失怙,母亲改嫁,是于先生收养他教导他,以至于后来他高中后,将二位老人家接来享福。但不知道为什么,孙侍郎娶了先生的女儿后,先生夫妻俩却又迁回老家去了。

谢鹤询问了这些令人奇怪的事情,于先生叹了口气,他虽然年逾六十,却仍旧耳聪目明,听到谢鹤问,便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老朽也不瞒着谢大人,我那女儿并非亲生,而是义女。崇安与她两情相悦,可她身为孤女,崇安怕委屈了她,才请求我夫妻二人将她认为义女,全了这一场姻缘。”

崇安是孙侍郎的字,还是于先生给取的。对于终身无子的夫妻俩而言,孙侍郎就是他们的孩子,如今孙侍郎死了,只剩下小石榴,他们希望能将小石榴带回去照顾抚养。

清欢是未出阁的姑娘,谢鹤也曾成家,谁来养小石榴都不合适。

也就是说,孙夫人的来历,再次成了谜。

她到底是谁,恐怕也只有孙侍郎和她自己清楚。

事到如今,还是得去问吟霜,只有吟霜知道孙夫人的身份来历了。

谢鹤跟清欢又去了一趟落梅园,得知孙夫人的父母来了,吟霜先是一愣,然后了然,却对谢鹤的问话表示不知:“我哪能认识那样的贵人,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跟人家书香门第的姑娘比?自称小姨什么的……是谢大人听错了吧?”

“是吗?”清欢道,“就算孙夫人死不瞑目沉冤未雪也没关系吗?依我看,你们俩应该是情同姐妹,为了你,孙侍郎才经常来落梅园打点,你受了他们夫妻俩那样的大恩,却不肯说实话替谢大人追拿凶手,你对得起孙夫人么?”

吟霜低下头,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她。”

谢鹤还想再问,被清欢拉住了。吟霜一看就是不会说实话的人,与其问吟霜,还不如问其他人。

所谓的其他人,就是在落梅园待了超过十年的老人。这些戏子大多上了年纪,再上台已经不行了,不过班主人不错,给他们留了口饭吃。问到吟霜的时候,他们的回答惊奇的一致。

年轻的伶人兴许都不知道,可这些年长的伶人却印象深刻。吟霜当年刚被家里人卖进来的时候又瘦又小,说话都不敢大声,活像只鹌鹑,是当时的当家花旦锦玲看她可怜,留她在身边使唤。后来两人关系越来越好,锦玲亲自教吟霜唱戏,再后来锦玲得病死了,吟霜就再也没上过台,慢慢的就被忘了,如今过去了好几年,花旦更新换代的快,谁会记得呀。

当年同一批伶人,有的赚够了钱自己走了,有的是客人帮忙赎了身,锦玲那一批花旦剩下的寥寥无几。

但还有人记得,当年吟霜就是锦玲的小跟班,姐姐长姐姐短的,很爱笑,性子也讨喜,可锦玲死了之后,她就变了,也不知为什么,班主肯让她留下来吃白饭。

这些人不知道孙侍郎跟吟霜的事。

谢鹤又去见了班主。班主有年纪了,他听到有人问起锦玲,顿时言辞闪烁:“死了……就是病死的呗,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还帮她给埋了,谢大人这么问什么意思啊?”

“锦玲埋在哪儿?”谢鹤冷冷地盯着他。“我怀疑锦玲死的蹊跷,告诉我坟墓在哪儿,我让仵作去看看。”

“谢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啊,锦玲就是个戏子,这活着的时候再值钱,死了也一文不值,我哪记得她埋什么地方了?”班主连忙告饶。“小的这是小本生意,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谢大人您行行好,就别拿捏着小的不放了。”

“那班主不妨说说,锦玲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死的?”

第940章 第九十六碗汤(七)

第九十六碗汤(七)

“瞧您这说的……”班主干笑两声。“那锦玲就再是个顶梁柱,唱的再好,生了病我也不能掏钱给她看不是?我这是小本生意,养活这么多人,光吃饭就要几十张嘴,再说这戏台子戏服胭脂水粉什么的,哪个不得花钱?哪有闲钱给锦玲看病啊?这不是她自己熬不过去,我一时好心,才叫人给埋了么。”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可惜谢鹤一个字都不带信的。他懒得再跟班主兜圈子,倒不如大家将话敞开来说个明白痛快:“锦玲是不是孙侍郎的夫人?”

班主吓了一大跳:“可不能胡说!不能胡说!”

“孙夫人有诰命在身,锦玲却是贱籍戏子,这二人若是同一人,孙侍郎死了,你可还活着,知情不报是什么罪过,你这落梅园还开得下去么?”谢鹤冷笑一声。“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我也不强求,早晚我查的出来,到那个时候,还望班主继续一口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拂袖作势要走,这才将班主吓住,“谢大人!谢大人!谢大人慢着!”

“还有何事?”

这会儿谢鹤身上煞气重,脸一拉下来真比阎王爷还要吓人,班主抹了把汗:“孙大人已经故去,可这戏园子我还得继续开下去,大人您既然问了,小的也就信您一回,信你能找到杀害孙大人一家的凶手。”

“不错,锦玲就是孙大人的妻子。孙大人当年只是寒窗学子,进京赶考的路上被人偷了盘缠,一路靠给人写字来到京城,锦玲去给一个大户人家唱戏的时候,在街上跟他认识了。那时候孙大人染了重病没钱抓药,就晕倒在大街上,锦玲坐着的马车恰好经过,她是个心软的姑娘,就叫人将孙大人带到马车上——咱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实在是没什么男女之防。而后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认识了。后来孙大人的表妹与他悔婚,他却一点都不生气,金鸾殿试拿得三甲,进翰林院,那几年,他一直都跟锦玲保持着联系。直到孙大人出了翰林院接任工部侍郎,他才向我表明,想娶锦玲为妻,给她赎身。”

班主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锦玲无父无母,是我捡来的孤儿,有人喜欢她想娶她做妻子,我怎么可能不同意。孙大人说他的先生跟师母会认锦玲当养女,但是戏子的身份都是登记在京都府户籍里的,总不能叫人知道孙大人娶了个戏子。哪怕孙大人不介意,可传出去,锦玲的名声就毁了,说不定还会毁了孙大人的仕途。”

“于是,你们就想出了让锦玲病死而后摇身一变成为孙侍郎的师妹的方法?”

“小的知道这样不对,可当时实在是没别的招儿了。”班主连忙告饶。“还请谢大人网开一面。”

谢鹤点了下头:“那吟霜呢?”

“吟霜是锦玲在外头捡回来的小乞丐,锦玲跟她拜了姐妹,之所以不早些离开,也是因为放心不下吟霜。”班主摸了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觑了谢鹤一眼,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吟霜不肯跟锦玲走,就要留在这儿,锦玲便让孙大人每半个月来看她一次,顺便送些银子来,说是不能让我白养着人。”

由此可见,孙侍郎也好,孙夫人也好,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可是……谢鹤问:“吟霜可是心悦孙大人?”

班主的脸白了一白,“这个……这个小的怎么知晓?吟霜性子沉闷不爱说话,但每次孙大人来,都只待半盏茶的功夫,这二人应该没……吧?”

有没有,现在只剩下吟霜一个人知道了。可那姑娘嘴巴死紧根本撬不开,没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班主这么说,孙侍郎夫妻都是好人啊,应该不会跟人结怨。”清欢撑支着下巴,“那既然不是结怨,就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被人灭口了吧?”

不是寻仇,就是灭口,没有其他可能了。

“孙大人平日里谨小慎微,绝不会作奸犯科。”班主立刻道。

“我知道了,有什么想起来的,记得立刻派人告诉我。”

见谢鹤转身要走,班主战战兢兢地问:“那、那谢大人……锦玲的事……”

“什么事?”谢鹤平淡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班主顿时大喜过望,连连道谢,谢鹤跟清欢离开落梅园后,就去了仵作那儿,又把孙家人的死因都看了一遍,愈发觉得蹊跷。

除了孙侍郎之外,全都是一刀毙命毫不含糊,唯独孙侍郎除了喉咙那一刀之外,胳膊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仵作比对过在场的锋利器具,都对不上号,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孙侍郎的死因跟胳膊上的伤口没什么关系,而是同样来自割喉的那一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伤口呢?

又细又长,深刻见骨,孙侍郎是先胳膊受的伤,然后才被一刀杀死。那天正好是休沐,他在家里怎么会受这样的伤?而且伤口都没来得及经过包扎,仵作检查过伤口,再一刀毙命之前,孙侍郎已经失血过多了。

也就是说,在那场惨案发生之前,他同样有人想杀他。因为右手胳膊受伤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拿着锐器想要杀他,他下意识的抬手自保。

那个人很有可能和孙侍郎相识,否则没办法解释孙侍郎受伤后为何不去报官而是先回家。

休沐那天,他能去哪里?

小石榴远远地看见了清欢,从杨大人怀里闹着要下来,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走。清欢蹲下去,他便扑到了她怀抱里,小手兴高采烈的挥舞,恰巧打掉了清欢束发的簪子。

那根银质的没有多余装饰的细簪,掉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谢鹤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吟霜,她坐在院子里出神,头上有一支很精致的蝴蝶簪子,因为那蝶翅轻轻颤动,谢鹤就注意了一下。不过第二次,吟霜主动来京都府的时候,头上就十分朴素,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拍大腿,站起来就往外跑。

杨大人一头雾水:“这风风火火的,刚回来就往外边跑,怎么了这是?”

清欢浅笑,点了点小石榴的鼻头:“大概是肚子疼吧。”

“哦。”心宽体胖的杨大人笑呵呵捋了把胡子,“我偶尔也会这样,这种感觉一旦强烈就无法抗拒。”说完才想起来面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是他那群牲口一般的下属,老脸瞬间通红,悄悄看了一眼,见清欢正陪着小石榴说话,好像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半个时辰后,谢鹤把吟霜给抓来了,同时还带来了证物——一根蝴蝶簪子。那簪子是银的,簪尾细而尖,是她及笈的时候锦玲送她的礼物。

然后她用这个礼物,刺伤了锦玲的丈夫孙侍郎。

仵作比对伤口验过,孙侍郎胳膊上的伤正是这根簪子造成的。可吟霜什么都不肯说,她就只是坐在那儿,不管谢鹤问什么,给出什么样的证据什么样的问题,她都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不作任何回答。

仿如老僧入定。

就凭这一根簪子没法将吟霜定罪,首先孙侍郎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其次,这一根簪子很明显不可能是孙家灭门惨案的凶器,更何况吟霜也没本事杀掉孙家二十几口人。

可那天发生了吗,她为何要刺伤孙侍郎,她又知道什么……吟霜一个字都不肯说。

最后没有办法,还是只能将她放掉。

吟霜要求带走那根簪子,杨大人同意了,横竖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吟霜走的时候又将簪子插入鬓发,那天到京都府来她没有戴,就是不想被察觉,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她也就不掩饰了。

孙夫人对她那么好,孙侍郎也照顾着她,她到底为何要对孙侍郎下杀手?

这个没人知道。

三天后,落梅园班主派人来报讯,说吟霜服毒自尽了!

杨大人立刻带着谢鹤前去落梅园,吟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乌青,仵作上前进行初步验尸,确认她是服食砒霜而亡。看起来像是畏罪自杀,身上没有其他伤口。

但杨大人和谢鹤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

“你说吟霜回来之后就没出过门?”

班主点头:“我问过守门的了,她确实没出去过。三天来就住在这院子里,哪儿都没去。”

“那她鞋底的红泥是哪里来的?”谢鹤问。

吟霜的绣花鞋底部沾了红泥,要是三天没出去,不可能沾上,这红泥是用来专业种植名贵花卉的,戏园子怎么会有。

“还有,她的蝴蝶簪子去哪里了?”

谢鹤已经派人搜过了,整个房间里,那根蝴蝶簪都没找到,就好像突然间消失不见了一样。吟霜那么喜欢这根簪子,要是自杀不可能不戴在头上。

第941章 第九十六碗汤(八)

第九十六碗汤(八)

不管吟霜是不是自杀,她在临死之前肯定去过另外一个地方。照班主的说法,吟霜从京都府回来后都没出过落梅园,这很明显是不可能的。吟霜绣花鞋底上的红泥京都府没有,那是京都的高门贵族用来养花的专用泥,基本上要到京都北才能看得到,而京都府在京都南,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吟霜为何要去那儿?

去京都北,是去到哪里,又去见什么人?是不是杀害孙家满门的凶手?她是去和凶手见面,然后被凶手灭口了吗?

将吟霜的运回京都府好让仵作进行全方位的尸检,班主送杨大人跟谢鹤出来,结果一出来就撞上个穿着戏服却没画油彩的戏子,他正跟一个男客在打情骂俏。

班主的脸立马黑了:“胡闹什么呢?说过多少次不要让客人进后宅?”

那戏子连忙认错,只是眼波娇媚,还对着男客暗送秋波。班主只呵斥了一声就将注意力放回杨大人身上了,但谢鹤耳力过人,却听到那戏子见他们从吟霜院子里出来后嘀咕了一句,还说我呢,吟霜院子里不也去过好几个男人。

谢鹤将她叫住,让她将方才嘀咕的话重新说一遍。戏子吓坏了,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惹祸上身的话,战战兢兢的。从她口中谢鹤知道,不仅只有孙侍郎一个人进过吟霜的院子,还有另外一个人。

因为有其他人在班主没好说,等只剩下他和杨大人谢鹤了,才告诉他们,并不是孙侍郎一个人来看吟霜,锦玲也会女扮男装来看望她。不过这种事持续在锦玲怀孕之前,她有孕后就只有孙侍郎一个人来了。

“对了,锦玲之前问过我要是吟霜要走,我拦不拦。那我能拦么?咱们都是苦命人,能有个好归宿不容易,再说了,吟霜不上台,总在戏园子里住像什么样子嘛。我就跟锦玲说,当然不拦着,吟霜都十八了,也该嫁人了。她模样生的好,性子也温婉,就是内向了些,可当年上台唱戏的时候,那身段那唱腔,真不是什么人都能配得上的……”

任由班主在一旁喋喋不休,谢鹤的心思已经没有放在这个上面了。他听完班主之前的话之后就隐隐有个想法,这个想法让他转身又回去了吟霜的院子进行搜查。

再这之后……清欢足足有半个月没见到谢鹤,杨大人也忙的不见人影,整个京都府都脚不沾地,只有她跟小石榴一如既往的快活自在。小石榴又长大了一点,但仍然是胖嘟嘟圆嫩嫩的,一张嘴还露出几个嫩呼呼的小牙,清欢给他做了磨牙的小饼干,小石榴就每天抱着啃,口水流的更欢快,口水兜已经换不过来了。

他在京都府过得可好了,跟捕快们混熟了之后和谁都亲,之前吃烧烤的时候,谢鹤使坏,用筷子沾了花雕酒点在小家伙舌头上,让小石榴生平第一次尝到酒味。当时是哭的凄惨,可事后再瞧见谢鹤,被他亲亲抱抱举高高,就又心大的不记仇,仍旧亲亲热热的扑上去。

杨大人还兴致勃勃的买了启蒙的三字经跟文房四宝,说要亲自教小石榴读书,小石榴路都走不大顺当,他就追着要教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搞得小石榴现在看到杨大人就想躲。

学习要从娃娃抓起!——来自杨大人。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京都府终于开堂了!清欢昨天就听说杨大人特意入宫去请了圣旨,圣上对这个案子很有兴趣,听说杨大人已经查出了真相,竟然纡尊降贵的前来听堂!

清欢也被请过去,当然,是带着重要人证小石榴一起。不过清欢觉得,与其说小石榴是人证,倒不如说是物证。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捕快大哥们都换上了干干净净的公袍,分为四队两边一站,威武一喊,真是十足的威风。杨大人一拍惊堂木,这案子就算是开始审理了。门口挤着好多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这会儿也不敢吭声。

清欢抱着小石榴待在后头,因为这会儿还没轮到她出场,不过她站的地方看热闹的老百姓看不着,堂上的人却能瞧的见她。问她为什么知道?因为……那位圣人的眼珠子都要黏在她身上了。

还真是不负这好色的名头。

今日在堂上的除了圣上之外,还有平阳王,平阳王世子同世子妃。只不过他们身份尊贵,都是坐着的。这堂上一无被告,二无原告——杨大人审的这是什么案?!

这时候,杨大人开口了:“今日,本官在此,要审孙家二十三口灭门一案!”

堂下老百姓议论纷纷,这件事闹的可大了,大家都知道。

杨大人惊堂木一拍:“肃静!”说完他朝圣上拱手,“圣上,臣奉旨彻查孙家灭门惨案,今日真相即将水落石出,请问圣上可否允许臣秉公办理?”

圣上一听就有点蛋疼。他跟杨大人是君臣也是朋友,彼此深知,这老混蛋一打官腔就是想逼他表态。如今堂下尽是他的子民,还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圣上无论如何都是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反正凶手不是他,办不到他身上来。“这是自然,朕任命你做京都府尹,就是因为你为人刚正,凶手无论是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此话一出,堂上就有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多谢圣上,圣上英明。”杨大人抱拳,盖因他今日是主审官不能下跪。

圣上心里美滋滋,朝美人看了一眼,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朕是个明君!

清欢对中年美大叔没有兴趣,所以圣上的媚眼屁用没有。

“既然如此,谢鹤!”

“属下在!”

谢大人可比中年美大叔帅多了,清欢想,顺势拿起小石榴的胖爪爪挥了挥,谢鹤看见了,面无表情,眼神略显柔和。“禀报圣上,大人,孙家灭门一案的元凶,今日也在这公堂之上。”

“哦?”圣上顿时来了兴趣。

其实他脑子转得快,人也聪明,要是平时早猜到是谁了。除了他就只有平阳王一家子了嘛,反正是这三个人里面的一个两个或者三个呗。不过今天有美人在,圣上向来见了美人就没脑子了。

他随口一问,还偷偷地瞧清欢。见美人拿着小奶娃的胖爪爪挥挥,不知道他老人家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是给自己的,就微笑着颔首。

……神经病吧!

清欢漠然地移开视线,圣上顿时心伤不已。“……等一下,你刚才说元凶是谁?”

谢鹤:“……回皇上,孙家灭门一案的凶手,幕后主使正是平阳王世子与世子妃!”

“大胆!”平阳王首先跳起来,“谢鹤你这是公报私仇!”

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一年前平阳王带着侧妃出去踏青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漂亮村姑,他淫心一起,当天晚上就把人给弄到了手,结果那村姑是个烈性子,第二日就告到了京都府,平阳王最后被罚俸一年,还赔了一大笔银子,在杨大人的坚持下甚至到京都府大牢待了三个月——成为众人笑柄!

当时去抓他的正是谢鹤,平阳王那会儿还跟谢鹤横:老子弄死你信不信?老子碾死你信不信?老子进去就出来你信不信?

然后……很尴尬的是没有,因为圣上他除了自己做些不着调的事儿会耍赖之外,对于臣子犯法,还真是铁面无私。

平阳王当年辱骂谢鹤是杨大人的鹰犬、走狗,谢鹤冷冰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你等着,结果他记到现在。

所以平阳王认为他等了一年,谢鹤终于要出手了!

圣上可不这么认为,他这老混蛋朋友跟老混蛋朋友养的总捕头,那个个都是颗铁豌豆,铮铮傲骨绝不带苟徇私情的,所以他挥挥手:“吵吵什么?若是冤枉了你,朕自然会处置他。”

谢鹤行礼,“请圣上允许让清欢姑娘上堂。”

姑娘!

圣上眼睛一亮,是那个美姑娘么?允了允了!当然要允!

果然,他刚才就一直拿眼角余光瞄的美姑娘抱着孩子走上来了。要说圣上荤素不忌呢,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看上的美人是不是处子。在万花丛中过的圣上心里,处子有处子的好处,人妻有人妻的妙处,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什么叫纲常伦理,就不睡自己儿子的小妾还美滋滋了。

何其不要脸啊。

“见过大人,见过圣上。”

凑近了看更好看了,圣上满脸都是笑,装模作样的清嗓子:“咳咳,平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