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过去有个乳名,现在也给改了,清欢给起的新乳名叫年年,裴徳庸听说后也没反对,反而每次听到妻子叫年年,眼神都十分柔和。这个男人,在经历了丧女之痛后,竟然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一开始还冷静对待甚至幸灾乐祸的兰芳有点慌了,她现在是真的开始害怕哥儿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侯府的下人都改口叫小少爷,亲近些的叫年哥儿,尉迎岚的院子不让她进,但凡有哥儿的地方都防着她,就是过年那会她都没能看见哥儿,他们母子俩完完全全被隔离开了。兰芳哭过求过找过裴徳庸,他铁石心肠不曾怜悯,尉迎岚更是见都不见她。

慢慢的,侯府的下人也都换了一拨,问起威远侯府的年哥儿,他们想都没想就说那可是咱们侯爷的嫡子,夫人的心肝宝贝。出门在外偶然听到人提起威远侯府,也都说侯夫人有福气,侯爷只有一妾,还无所出,她又是正室又有嫡子,日后可不怕无依靠了。哪怕这孩子没出息,只要能守成,这下一任威远侯也是没得跑的。

说的都对,可孩子是她的啊!她才是下一任威远侯的亲娘!

兰芳再见到哥儿的时候,哥儿都五岁了。他长得非常像裴徳庸,奇怪的是看起来,眉眼间似乎也有几分肖似尉迎岚——这怎么可能呢?!

兰芳猫在拱门后,等着哥儿读完书下学经过就扑了过去,伸手要把孩子揽怀里,一边大哭:“哥儿!我的哥儿!我是你娘啊!哥儿!我的哥儿!”

年哥儿被吓得小脸一白,清欢平日派着机灵的两个小厮跟着,兰芳扑过来的时候就被拦住了,小环跟在他身边,见兰芳张嘴喊年哥儿是她的儿子,脸一沉:“姨娘是疯了吗,拦少爷的路,不怕侯爷夫人怪罪?”

兰芳只顾着哭,一边哭一边朝年哥儿伸手:“哥儿!哥儿”叫个不停。

年哥儿初时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回过味来就不怕了,见兰芳被小厮拉着,哭得鬓发凌乱形容憔悴,红润润的小嘴儿撇了撇:“怎么什么疯子都放出来啊。”

住在西苑的是阿爹的小妾,说是脑子有些问题,几年前孩子没了就一直不正常,疯疯癫癫的,见了小孩子就叫儿子。年年第一次见这种人,害怕也是正常的,他越过兰芳,让小环牵着自己的小手,问:“阿娘做好吃的给我了吗?”

小环见他不怕,又是个笑眯眯的娃娃,也好了心情:“夫人做了年哥儿最爱吃的杏仁酪,就等着年哥儿回去呢。”

年哥儿喜欢甜食,眼睛一亮,哪知道小环又告诉他:“夫人说,只要年哥儿把今日先生教的都背下来了,就给吃。”

年哥儿小脸一僵,哭丧道:“那怎么可能呢,先生今日教了好多,我要背下来得等到什么时候?杏仁酪冷了,可不好吃了。”

两人笑着走远,小厮见兰芳追不上去了,才一个将人拖回去,一个追上去。

第958章 第九十八碗汤(五)

第九十八碗汤(五)

年哥儿一边喝杏仁酪一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讲给清欢听。他眼睛睁的大大的,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可爱极了。清欢在榻上做女红,听小不点手舞足蹈的讲故事,没有害怕没有好奇也没有同情,全然当那是个陌生人。

不觉微笑:“日后还要小心着些,莫同那样的人来往。”

“知道了!”大声回答过后,小不点从椅子上下来,跑到清欢面前扑到她腿上,小脸笑得红润润:“阿娘是不是在给年年做东西?”

“是啊。”清欢悠然回答。“不知道是谁睡觉的时候总是流口水,阿娘只好辛苦一下给他做个口水兜儿,免得每天都要洗一床被褥。”

被揭了短的年哥儿小脸猛地红起来,把脑袋朝清欢怀里拱了拱,很明显是被人说出自己这天大的缺点感到不好意思了。正准备撒娇耍赖让阿娘将此事给忘记,蓦地听到有人说话:“这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缠着你阿娘了?”

“阿爹!”年哥儿眼睛一亮,从清欢腿上转身飞扑,裴徳庸将他抱了个满怀,随即举高高,小家伙就笑得无比开心,脸蛋儿红彤彤的。清欢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道:“他刚喝了杏仁酪,你可小心着些,免得吐出来。”

之前有一次,吃的肚皮圆滚滚的小东西被他阿爹抱着举高高,结果太兴奋,举的频率上升,小家伙稀里哗啦吐了一地,甭提多恶心了。就那次过后,裴徳庸也开始控制自己的力道,毕竟那种被人兜头吐了个七零八落的回忆可不怎么美好。

再一次被掀出黑历史的年哥儿快哭了,别看他年纪不大,可爱面子,这会儿若是没旁人也就算了,可下人什么的都看着呢,叫人知道自己睡觉流口水吃多了还吐多羞人啊。赶紧挣扎着从裴徳庸身上下去,跑到清欢身前撒娇:“阿娘~~阿娘不要说出来嘛!不要说出来嘛~~”

虽然是个男娃娃,但在撒娇这一块上却是天赋异禀,谁都比不上。清欢轻笑,将手头的活计放到一边,将已经五岁的娃娃抱到腿上。年哥儿虽然五岁了,但并不胖,圆润健康,浑身一股香喷喷的奶味儿。被阿娘抱起来他也很欢喜,有阿爹举高高固然很好,可他还是更喜欢阿娘抱着他。小脑袋习惯性地朝清欢怀里钻,撒娇不已。

他在外头已经知道自己是少爷了,挺小大人的,也就在父母面前才像个孩子。裴徳庸看着他们娘俩亲热,自己坐在了一边,打岁岁出事到现在三年有余,他跟妻子仍然是相敬如冰的状态,晚上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可中间隔着年哥儿,什么都做不了。就是裴徳庸自己也是三年多没碰过女人了,他心中有愧,清心寡欲了许久,中午在军营时见到的一幕却让他心潮微起。

那是个百夫长,双十年华,刚刚成亲不久,他的妻子来给他送饭,小夫妻俩面对面站着,大抵是新婚的缘故,二人都十分羞涩,动作僵硬却透出万千情意,叫裴徳庸不由得想起他跟尉迎岚刚成亲那会儿,她胆子大,竟女扮男装混入了军营找他,原因就是想他了。

他这人实在是弄不懂什么叫做儿女情长,当时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好笑,将她留在军营,带回家后好好说了一番,她嘴上答应着,后来却还是三五不时地偷溜过去。时间一长,他的心腹就都知道了夫人的小癖好,在外人看来,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小情趣。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去了呢?裴徳庸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安静地看着母子来嬉闹,这几年甚少见到妻子脸上有笑意,唯独年年在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对着自己更多时候都是没表情的,他有些出神的看着,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想起她笑靥如花的模样。

裴徳庸没再说话,晚上就寝的时候却让人将年哥儿抱去小间睡。他进了卧房,妻子正对镜梳妆,时间对她真是温和,几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比之当年更加姝丽。薄薄的寝衣掩不住她玲珑身段,让禁欲已久的裴徳庸喉头滚动起来。

他走过去,接过了她手上的梳子。清欢从铜镜里看见是他也没有惊讶,沉默地让他给自己梳头,眼神浅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尉迎岚的头发生的极好,又黑又亮,缎子似的,裴徳庸动作轻柔,他没给别人梳过头,也不大理解什么画眉之乐,可眼下给妻子梳头,却莫名叫他想起白头偕老这个词来。

然而当他们都躺在了床上,吹熄了灯,中间没有年哥儿,他伸手想解开她衣襟的时候,却被拒绝了。

也不是冷硬无情的拒绝,只是翻了个身,仿佛是不经意的,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并不想和他共享鱼水之欢。

裴徳庸默默地收回手,就着窗外的月色看她靠着墙的背影。瘦弱、单薄、纤细、美丽。大概是寂寞了许久,孤独了许久,他的脑子里总是会想起曾经她言笑晏晏的模样,以至于再见到冷淡的她,几乎记不住两人曾经温存的时刻了。“迎岚……”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清欢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明日便叫人给侯爷物色几个身段出众的婢——”

“不必了。”

她被打断了话,就没再继续。裴徳庸收回凝视她的视线,转而平躺望向头顶:“就这样就很好,其他的都不必你再操心。”

“侯爷何苦如此。”清欢轻声道,“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让侯爷近我的身,也无法再给侯爷开枝散叶,传递香火。侯爷若是有了什么红颜,直接带进府来,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裴徳庸听出她话里的疏离,自嘲般道:“你倒是体贴大度。”

“……也不是从一开始,就体贴大度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睡了,没再理会身后的裴徳庸到底会如何理解。

谁会一开始就大度呢?但凡是嫁了人的女子,哪个不盼着同丈夫两情相悦白头到老,哪个不是鲜花般娇嫩天真的少女,满怀憧憬希望,可丈夫守得住么?这个时代,去要求男子一心一意简直可笑,多少在家娇惯的女儿成了贤惠大度的正室,再也不复年少模样。尉迎岚也是如此,否则她不会一门心思的想要裴徳庸爱她。

后来她明白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便歇了这个心思。有了女儿后她彻底不再渴求,却不知自己留不住这么个小生命,这若是放在旁人,必然是要想,趁着自己还年轻,趁着丈夫对自己有愧疚之心,赶紧再怀一个,生出个儿子来好稳固自己的地位,可不能叫爵位被庶子抢走——但尉迎岚不在意这些,她全部的爱都给了女儿,女儿没了,她就什么都不求了。

心灰意冷,不过如此。

大概别人会妥协,会原谅,会忍耐,会重新开始,但尉迎岚不会。

永远不会。

清欢并不会拿先进社会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封建社会的人,但尉迎岚有些话想对裴徳庸说而没来得及说,都会由她代劳。其实想想也挺可笑,裴徳庸觉得尉迎岚是个合格的贤妻,觉得她绝不会苛刻庶子,但那是因为养孩子的只是尉迎岚的躯壳,里头却换了个人。倘若尉迎岚现在还活着,也许她能大度个一年两年,可时间长了,总对着年哥儿,尉迎岚会把她自己逼疯。

但男人似乎不这么认为,他们都觉得这是规矩,哪怕是一些女人也认同这个规矩——可这所谓的规矩,又是谁定下的呢?

深夜里清欢的声音十分平静:“我想同侯爷说清楚,当初你救了年哥儿没救岁岁,我心里痛苦怨恨,可这两个孩子,总有一个要死,侯爷再厉害,也只能救一个。礼法上,侯爷站得住,说得过去,只是我心中不能承认,与侯爷无关。这是我自己心中的坎儿,这辈子怕是都过不去,侯爷莫要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倘若觉得儿子少了,说也不必同我说一声,有喜欢的,直接带回来便是。”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告诉他:“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很理性地在诉说事实,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不是么,除此之外还能如何?大抵……也就这样,也只能这样。

裴徳庸听着,脑子里不知为何想起新婚之夜他掀起盖头,露出的那一张青涩柔美,带着羞赧与爱意的脸蛋来。

那样的容颜,今生今世,怕是都再也见不着了。

他一夜难免,辗转反侧,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身边的妻子早已入睡,呼吸轻浅,一个人面对着墙壁蜷缩成小小一个团,很没安全感的姿势。他有些想伸手去抱,但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她不会喜欢他的触碰。

第959章 第九十八碗汤(六)

第九十八碗汤(六)

年哥儿第二天一早发现自己没有在阿娘怀里醒来,很是伤心,早晨看见阿爹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控诉,因为除了阿爹,还有谁敢把他聪明威武的裴年年抱走?

“阿爹小气鬼!床那么大,却不肯分给年年一点!”

正用早膳准备去军营操练的裴徳庸硬生生扛住这一拨指责,毕竟这锅他背的不冤。 章节更新最快维持着面不改色的威严,他将儿子抱到椅子上坐好,往他手里塞了根调羹,年哥儿早就不用人喂了,裴徳庸觉得儿子不能太娇惯,又不是女儿,娇滴滴的需要人疼。

女儿……

他茫茫然想起小女儿,可爱乖巧招人疼,但永远不会再长大。

裴徳庸只觉心口一紧,似是有人在拿细薄的刀片在切割,疼的他脸色一白。岁岁是尉迎岚的软肋,何尝不是他的,没有救女儿一直是裴徳庸心中最愧疚的地方,他出门在外,看见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停下多看两眼,回过神想起岁岁早没了,心里头又是一阵煎熬。

这辈子怕是好不了了。

他没做过坏事,不曾伤天害理,他做的都是好事。他不好色,不喝酒,不贪财,不受贿,可他怎么就过得这样压抑呢,成天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坎上,真真是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明明年纪还轻着,却跟死了一半似的,提不起劲儿,没了活力。有时候瞧见人家过得快快乐乐幸福美满,心里头也羡慕不已。

成婚数年,膝下只有一子,裴徳庸自己不急,他母亲倒是挺急的,跟清欢见了面就旁敲侧击的想她再要一个,儿媳妇一直没消息,她就想给儿子再挑几个容貌美身段好的婢子伺候,甭管嫡出庶出,有儿子才是正事。迎岚贤惠,到时候孩子记在她名下就成。儿子孝顺,她觉得这事儿自己一说肯定能行,谁知道刚提了个话头,这儿子的表情就变了,一点都没有舒坦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裴夫人也不敢再提了,只能在儿媳妇这边暗示,她一共三个儿子,裴徳庸排行第二,这老三的儿子都一串儿了,老二还就一个,你说这做娘的急不急?恨不得在裴徳庸身边塞上十七八个美貌女子,一口气生出一堆儿子来。

但裴徳庸自己不乐意,谁都没办法。他又不是还在裴府住需要仰仗父亲鼻息的人,他自己有本事有能力,能当家作主,说不要,身边就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都没有。世人都以为他是深爱妻子因此不肯纳妾,明里暗里都说侯夫人驭夫有方,却没人晓得侯夫人根本什么都没做过,是侯爷自己没兴趣。

他好像提前迈入老年了,对什么都没兴趣,唯一一次试图跟妻子求欢被拒绝后,他就再也没提过,清心寡欲十几年,直到年哥儿长到了十六岁,春闱一朝夺冠,状元及第。

裴徳庸才发现自己竟然长白头发了。

儿子有出息他比谁都高兴,威远侯府的小侯爷金榜题名一事很快传扬开来,人人羡慕裴家,出了个威远侯不够,又出了个状元郎!更多人羡慕尉迎岚,真好啊,嫁了个一心一意的丈夫,又生了个好儿子,真是人生赢家,叫人称羡!在他人看来,威远侯府可真是个好地方。

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有一个叫做岁岁的女儿。那个孩子死了,她的父母为此深受折磨,除此之外,无人记得。

西苑,听到外头热闹得紧,已经数年不曾出去过的兰芳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这些年她没有受到苛刻,不缺吃也不缺穿,只不过是没了儿子,外加二爷再没踏进她的院子里来过。这使得兰芳日日郁郁寡欢,整个人都苍老了,才三十出头,眼角就有了细纹,皮肤也不再如当年光滑细嫩,即便盛装打扮,也没了美人的风采。

她心里怨恨尉迎岚,日日夜夜咒骂不绝。然而无论她怎么骂怎么闹,尉迎岚派来的人都牢牢守住她的院子,谁都能进去,可谁都别想出来。

好在她虽然出不去,她身边的婢子却可以,这天兰芳坐在镜子前头看自己,越发显得人老珠黄,最美的年华已经过去,她还能奢望什么呢?这辈子就被关在了这西苑里,哪怕锦衣玉食,不缺吃穿,又怎么能舒坦?

婢女从外头回来,她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外头吹吹打打的烦死了,闹什么呢?”

“姨娘!”婢女脸上是笑的。“是少爷!少爷中状元啦!”

正挑选胭脂的兰芳愣住了,手里的胭脂盒啪嗒一声掉下来,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去,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中状元……她的儿子,她的哥儿中状元了?!

她现在是状元娘了!

她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她、她可以去见二爷,去见哥儿了!

“快!”兰芳急促从镜前起身。“快快快,拿我那套缠枝云锦的衣裙来!快快与我梳洗打扮,我要出去看看哥儿!老天有眼,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也能扬眉吐气了!”

等到她匆忙换上了衣裙,涂抹了脂粉梳好了发髻,却仍旧被人挡在了门口。守门的家丁无论她说什么都不答应,死死守住不叫她出去。兰芳气得要发狂,若是从前也就忍了,可现在她的哥儿中了状元,她怎么还能待在这种鬼地方,受这样的活罪?知道的都叫她一声姨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带发修行的!她也是二爷的女人,凭什么把她关在小院子里不让她出去!

可是家丁看得严实,没有办法,兰芳回到屋子里,想了又想,才和婢子互换了衣服,又拿下金银首饰擦去脂粉,这才混了出去。

不过几条看门狗而已,等她见了哥儿,一定让他们好看!

老天!她的哥儿,中了状元!尉迎岚那贱人这么多年肚子都不争气生不出儿子,哥儿就是二爷的独子,哥儿又这么有出息……兰芳激动的快要哭了,她觉得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对得起这十几年的独守空房了!哥儿是状元、状元啊!到时候自己这个亲娘还不是跟着水涨船高?等哥儿继承了二爷的爵位,她岂不是名正言顺的夫人?

出身低又如何,靠着儿子她一样能翻身!

“行了吧?她跑出去了,咱们跟上,别叫她坏了好事。”

“成,我们哥几个跟着,你腿脚快,跑去知会夫人一声,就说姨娘果真去了。”

“好。”

等到兰芳溜出去,守门的几个家丁迅速交换了讯息,留两个人守着,两个人跟上,另外一个跑去给夫人报信。

真以为能从这铜墙铁壁里跑出去呢?十几年了都没成功,这次这么简单,姨娘都这么没脑子的吗?

兰芳辛辛苦苦,一路避开下人,终于到了门口。她没敢迎上去,只看到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

裴徳庸正站在府门口等着状元郎游街回来,清欢站在他身侧,两人虽然多年相敬如冰,可站在一起,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叫人欣羡不已。

兰芳暗地观察,才发觉尉迎岚那个贱人,十几年了,竟是一点都不显老。

仍旧是美貌年轻,只是多了气度与尊贵,而自己却老了。兰芳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难受又嫉妒,都是二爷的女人,为何那贱人过得这般滋润,自己却老成这般?

二爷……她又深情地看过去。

他更成熟了,眼角的几丝细纹,头上的几根白发,非但不叫他看起来苍老,反倒更有味道。

三人之中,只有自己不复当年美貌。

兰芳咬着唇,她现在还不敢贸然出去,只等着哥儿回来,她一定要闹大,叫这些人都知道,什么贤惠什么温柔,都是虚伪都是假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尉迎岚更恶心更恶毒的女人了!

她躲了许久,终于听到了鞭炮声,兰芳激动地冒出一颗头,只见长街之外,一匹骏马缓慢行来,到了侯府门口,马上下来个身穿红锦袍,胸前挂着红花,生的俊秀漂亮的少年。他利落地下马,周围人顿时恭贺起来,他却先是在父母面前下跪,谢父母的生养之恩,一家人和和美美,别提多让人羡慕。

就是这时候!

兰芳正要大声呼喊并且冲出去,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然后两个家丁迅速将他摁倒拖走,用时不过数秒,甚至都没人看到。

一边拖还一边抱怨:“今儿个是少爷的大好日子,姨娘你这样,小的们很为难啊。你真搞事了,小的们少不得得挨顿打,严重点兴许会被发卖呢。”

侯府福利好,主子也宽容,他们可不想因为办事不力被赶出去,这样的奴才到哪儿都没人要的。

另一个也叹气:“真是搞不懂,那么大个院子,每天山珍海味的,姨娘瞎闹腾什么?回去享福多好啊。”

真是没事作。

第960章 第九十八碗汤(七)

第九十八碗汤(七)

兰芳又被拖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听着外头锣鼓喧天的热闹劲儿,一颗心像是死了一样,只有眼泪淌下来,整个人显得分外狼狈。她觉得自己全部的希望都被剥夺、被毁灭了,那是她的儿子啊,享受这些荣耀和赞美的,应该是她啊!

尉迎岚那个女人到底为什么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倘若没有尉迎岚,她不会过得这样凄惨!

无论兰芳如何厌恶怨恨尉迎岚,如今人人都知道,新科状元裴冕是侯夫人尉氏的嫡子,叫人艳羡呢,真是嫁的好又生的好,寻常人可没有这样的福气。

裴冕在家里头,除了他阿娘还会叫他年年之外,就是阿爹也都叫他名字了。是以他下了马,看见阿娘面上带笑,心里也跟吃了蜜糖似的甜。他开心的不得了,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才知道自己的阿娘性子有多冷淡,甭说是对别人了,就是对阿爹也难得有笑意。裴冕最不明白对其实也是这一点,外头都说他的爹娘情深意笃琴瑟和鸣,爹娘这么多年来也的确睡在一起,可为何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呢?

阿爹也好,阿娘也好,面对彼此的时候就跟对着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一点都没有夫妻之间的亲密缠绵。

这会儿难得见到爹娘并肩站在门口等他,见到他时又难得露出笑容,裴冕心中高兴极了,下了马跪下磕头,以谢过爹娘的生养之恩。

对威远侯府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对整个裴家而言亦然。裴老夫人总是责怪裴徳庸儿子少,不肯再多纳几个妾,这回也不说了。可不是应了裴徳庸自己说的那句话么,儿子多有什么用,他哪怕只有一个儿子,也比他人出息得多。过去裴老夫人不以为然,如今裴冕高中状元,裴家其他子孙也有十几个参与春闱的,仅有三人上榜,其余尽落第,上榜的那三人,最高一名排在七十二,确实是没法跟裴冕比。

往来道贺的宾客不少,个个都赞扬他教子有方,裴徳庸那张万年不变的寒冰脸上,终于也疑似出现了那么一丢丢……也许是惭愧的表情。

这个真是谬赞了,裴冕的教育他是没插一下手,都是妻子的功劳。裴冕小时候还乖巧可人,稍微长大了点就熊起来,要不是妻子管的住,现在大概不是什么新科状元,而是横跨京城的风流纨绔。裴徳庸不会教小孩,他自己也是摸索着长大的,裴冕能长成今天这样健康向上的聪明样儿,裴徳庸不敢居功。

外头有多热闹,西苑就有多让人绝望。十几年过去了,兰芳得知的裴冕的消息都是从婢女口中而来,她其实也不是想儿子,更不是非要这个孩子不可。如果裴徳庸将心放在她身上,跟她再生更多的孩子的话,她是绝不会在意裴冕被抱到尉迎岚身边养的。可裴徳庸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也没有再来跟她生孩子,这样,裴冕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是离开这个院子,完成自己梦想的希望。

她现在是新科状元的亲娘了,应该够资格做侯爷的正妻了吧?尉迎岚那个连蛋都生不出一只的老母鸡,凭什么还霸占着正室的位子?这么多年来她什么都生不出来,就是她的报应啊!兰芳心里快慰极了,她恨死了尉迎岚,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出去,怎么出去呢?看门的家丁死防严守的,再想跑出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自己虽然出不去,婢女却可以。这些年不曾被苛刻,兰芳手头攒了不少银子,她将银子都给了信任的婢女,让其出去报信,不管怎么着,尉迎岚就是再厉害,再有手段会惩治下人,也不可能人人都对她忠心耿耿不受诱惑不是?只要有银子,总能买通几个人,跟少爷院子里头的接上头。

兰芳要的也不高,她写了封声情并茂催人泪下的信,让婢女给送过去。

婢女回来的时候对她点了下头,兰芳顿时面露喜色,激动的流出泪来,她的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她终于能从这里出去了!等她重得自由,一定要让尉迎岚那贱人比她凄惨百倍千倍,将她亏欠自己的全部都讨回来!

可是信虽然送出去了,却一直没有回音。满心期盼的兰芳抓着婢女问了又问,确认对方买通了少爷院子里一个打扫的小厮,趁着清理少爷书房的机会,将那封信放在少爷的案头——仔细想想都过了三天了,怎么还没消息呢?

是不是儿子不信自己?可是里头她都说了啊,他肩胛骨处有一块红色的圆形胎记,那处隐秘,不是亲近之人根本不可能知晓。

那儿子为何还没来接她出去?他忘了自己才是他的亲娘了吗?

还是说,信根本就没送到他面前?

这兰芳就猜错了,信真的送到了裴冕跟前,裴冕也拆开看了,不过他看完没什么反应,而是将信交个了他阿娘。

阿爹恰好也在,夫妻之间关系冷冰冰的,裴冕进去的时候都被冻到了。

他把信递过去,阿娘先看,看完了给阿爹,两人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那就是面无表情。

裴徳庸问:“你信了?”

“阿爹,你这个妾也太痴心妄想了,我怎么可能是她的儿子?”裴冕差点想翻白眼。“我小时候她就疯疯癫癫的出来拦过我,那会儿我都不信,现在我怎么会信?”

“不信就好。”清欢将信又拿回来,随意团成团丢掉了,她这么无所谓的态度更是让裴冕坚信信上所说都是胡言乱语。那要是真的,他爹娘脸上怎么一点慌乱心虚都没有?

“这人犯了错,被关在西苑,多少年了,竟然还不死心。”清欢淡淡地说。“信能送到你案头,你院子里的人是不是不干净了,自己想办法解决掉,身边可不能放不忠心的下人。”

“阿娘放心,人我逮出来了。”裴冕俊秀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冷意。

他的确还年少,但并不是个傻白甜,他的阿娘将他教的很好。

如果说要选出一个最信任的人,裴冕想都不想就会选择阿娘。这个女人抚养他长大,将他从一丁点儿大的粉团子养育成人,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弹琴下棋,他会的都是阿娘教的,就算所有人都欺骗他,阿娘也绝不会。

裴冕到现在还记得呢。他幼时生了病,是阿娘日夜陪伴不闭眼的照顾他。虽然阿娘总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可他感受到的母爱不可能是假的。

他只有这一个阿娘。

等到只剩下自己跟裴徳庸,清欢才朝他看去一眼。这些年下来,裴徳庸竟然真是清心寡欲没有再试图和她发生关系,只是脸上的寒霜越来越重,清欢已经许久不曾见他笑过了。当然,对裴徳庸来说,他也许久没再见过妻子的笑容。

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的过了快半辈子。

裴徳庸自己也不大明白是为什么,他也不去想,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的大有人在,他何必去想的那么清楚呢?想的太清楚,未免太折磨。

“这事儿我来处理就好。”清欢说。“你不必操心。”

“好。”她办事素来体贴没有纰漏,裴徳庸是放心的。“我明日不回来了,皇上要去狩猎,我奉命陪同,大概要去三四日。”

“嗯。”

“冕儿是状元,又是我的儿子,皇上很看重他,特意钦点他明日跟着一起去。”顿了一下,裴徳庸又说。“冕儿虽然不是武官,日后大概也不会从军,但自幼同我习武,狩猎是去皇家猎场,四周都有御林军,我会仔细着,不叫他受伤。”

“嗯。”

两人又闲话家常了几句,大致上就是一个说一个回应,回应的字节都很短,无外乎嗯,好,行之类的,可裴徳庸听了,却心里舒坦。

至少,他们还能在一起说说话。等他年纪再大些,冕儿能独当一面,成家立业了,这辈子大抵也就没有遗憾了。

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再提起为好,最好是彼此都忘了,才能过下去。

夜里裴徳庸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许久不再梦到的小女儿。还是那娇软软的小模样,眼睛水汪汪的,仰头看着自己,抱着他的腿撒娇要抱。他弯腰想去捞,却扑了空,睁开眼只觉夜色如水,冷的让他心发慌。

扭头瞧见背对自己沉睡的妻子,裴徳庸出神,他的头有些痛,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感觉,心里头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一样。

还有一丝奇怪的疼。

他轻轻舒了口气,怀里空荡荡了许多年,再也没有当初新婚时,那个撒着娇要拱进来,双手抱着他耍无赖的姑娘了。

岁岁随谁呢,那娇滴滴的,可不是随她么。

大抵是过去了许久,他都忘了,她也曾有一副少女模样。

明媚娇笑,美目盼兮。

第961章 第九十八碗汤(八)

第九十八碗汤(八)

西苑里,兰芳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可这人却并不是她想见的,反而是她这辈子最不愿见的。

清欢完全不像是个客人,小环将兰芳的人都撵了出去,自己站在一旁,先是给夫人倒了杯茶,然后便剜了兰芳一眼,在心里抱怨这厮怎么还爱作,都过去十好几年了,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年轻貌美的姨娘么?一门心思的想出去,是短了她吃还是穿,非要给夫人添堵?

“小环,你也下去吧。”

“夫人……”小环不乐意,她觉得兰芳很危险,放夫人一个人在这里还不知道要怎么着呢。

可清欢看了她一眼,她就不敢再犟了,迅速退下,并且在门口守着,准备里头一有动静就冲进去。侯爷跟少爷都不在府里,可不能让这贱婢将夫人给欺负了。

小环是跟在尉迎岚身边多年的,也是侯府为数不多的对于当年之事清楚的老人之一,因此她才更防范着兰芳,就怕对方一个狗急跳墙,就要对夫人不利。

清欢丝毫不怕,她抿了口茶水,淡淡地说:“这茶味道一般。”

兰芳冷笑:“那当然是比不上夫人那里的。”

“这倒也是。”清欢放下茶盏。“一个姨娘的吃穿用度,自然是不能跟侯夫人比的。毕竟我有诰命,而你不过是个下人。”

兰芳只觉自己被侮辱了,她盯着清欢,像是恨不得将她给吃了:“你今日来是要做什么?不敢让我见哥儿,是不是心虚了?那是我的儿子,是你将他夺走的!不然现在我才是新科状元的娘!!”想到这个,兰芳气得心都在痛,本来是她的,是她的啊!可这也就一转眼,自己什么都没捞着,全成了尉迎岚的!

“呵。”

尉迎岚轻蔑的笑让兰芳恼怒不已:“你笑什么!”

“好好的孩子,有你这么个鼠目寸光心思歹毒的母亲,又能有什么出息。”清欢把玩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若是给你养,顶多养出个废物来。”

“你!”兰芳被羞辱更甚,她双目喷火的盯着清欢。“你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不过是出身比我好,有什么好得意的!”倘若自己也有好出身,不可能比不过尉迎岚,肯定比尉迎岚还好!

“我就是得意啊。”清欢说。“出身比你好还不够么,在这个时代,出身好就代表了一切不是么。”

兰芳心窝子中枪。可她想不到,接下来她还会听见更可怕的更现实的更无情的话。

“是我让你做侯爷的通房丫鬟的?”

“是我害你出身不高的?”

“是我挡了你当侯夫人的路?”

“你是这么觉得的吧。”清欢难得对兰芳笑了笑,只是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反而满是嘲讽。“麻烦你记清楚,是你自己要做通房,没人逼你。你为了荣华富贵想上位,不该踩着我来。即便不是我,侯爷仍然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像我这样善待你不曾苛刻你吃穿用度的主子可不少见。心比天高,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