浞飏皱眉,默然的看着我。

雪后初晴,阳光清清淡淡的洒射在白雪薄冰之上,反射出晶莹耀目的光芒,点点生辉。

而浞飏俊眉星目间的戚戚落寞却令我心酸,声音竟然有些哽咽:“我不想拖累你…你告诉我,我怎样才不会连累你。”

浞飏眉间骤平,展露清风拂月般的笑容,拉着我的手道:“你放心,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再说,我也不会让你再出事的。”

半响,我低声说:“我想去看看修溦。”

灵堂。

灵堂设在府内的正厅。白色幡条自屋顶横梁垂下,层层错错的掩了外间光阴。灵前共用执事之物,俱按皇室职例。一干白麻丧服的丫鬟婆子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修涯就那样直直的站在修溦的灵位前,以一种令人心疼的姿态。

听到脚步声,修涯才缓缓转过头来,扯出一份笑容,不再是朝阳般明朗的笑,“身子好些了吗?”

此时此刻这样的切问我竟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点头微笑算是应答。

浞飏走上前去,桀骜的神情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歉意,他木立修涯身前似乎有话要说,又笨笨的张不开口。

倒是修涯释然一笑,握住浞飏的手道:“亡者已逝,把你的愧疚收好,为修溦讨回公道才是正事。”

于修溦的灵位前,二人相拥冰释前嫌。俱是铁样的男儿,睥睨天下,风神绝世,心里装的是天下是山河,这样的心胸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嫌隙而互生隔阂,即便是怒到愤然也是明明白白的坦然相斥,十多年的友情点点滴滴的堆积绝不会因为一时气愤言语不慎而分崩。同为友情,女子间的就不会这般明朗,女人心中沟壑弯转,崎岖玲珑,每一个弯转都是细腻的神经,想的多了反而看不明放不开了,而女子往往视爱情高于友情,当二者直面锋芒时,牺牲取舍的必是友情。

所以,我是羡慕的。

这时,宁宇走进厅内,也是神情倦晦,柔亮的眸子阴沉沉的黑,他的悲伤不比修涯少。然而,那女子,那洁然温婉的女子,自始至终都不曾为他流连盛开过。

随宁宇一同进厅的还有一人,白色长衫同色缓带,麦色的脸上精雅如玉,一种远离尘世的洒然自眉间缓缓倾泻而出。昊殇。不知道怎地,此番见他心中有种温暖缓缓流过,因为我知道,这条路上我不再孤身一人,有一个人是在知晓了我的目的后依然对我好的,是会为了为了我的性命不惜暴露自己的。但,昊殇,这便就够了,前生瑭姻以欠你许多,今生的泫汶又怎能再次置你于险地?

宁宇对我作揖道:“先前是宁宇得罪了,还请夫人见谅。”

我赶忙道:“大人这便是折杀泫汶了,是泫汶无理才是。”见四人齐聚,怕是有事相商,便对

浞飏说:“我想去陪陪姐姐。”

浞飏道:“好。屋内阴气重,你身子弱,别待久了。”

修溦的尸体停放在正厅的偏房内,有数名丫头婆子守灵。为首的两个丫头品貌气质俱是不俗,一位我见过,伶画,娇小可人的娃娃脸,却是四面玲珑待人接物颇为老道的主儿。另一位白色麻服在身,容貌在这府内称不上美丽,但周身的散发着一种气质似浑然天成让人忍不住多瞧两眼。想必便是得修溦恩宠回家省亲归来的羌棋。素来听闻此女心细如发,断事沉稳,府内内眷的大小事务几乎都经其手料理。

“给夫人请安。”

我道:“都起吧。”

“夫人有何吩咐?”伶画声音亮丽。

我道:“我想陪姐姐会,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皆起身向外走,唯有羌棋不动,我冷眸斜睨于她,她展开一丝笑容,关切的说:“此处湿气重,夫人身子又刚好,还是奴婢留下伺候夫人吧。”

我瞥了眼身后的小淅,若无其事的笑道:“还是羌棋想的周到。”

修溦倒了,你便是修家安排在府内对付我的人吗?这样明目张胆的与我为难,究竟背后有多大的势力挺得住你。

凤悻红与修溦先后出殡,太子府不过数日竟然连死两位妃嫔成了举国上下争议的话题。

修溦的死化解了凤家的追究,而我的中毒倒是洗去了我的嫌疑,纷纷转转之间,我与修莛的互相算计阴差阳错的把事情迷离化,把众人带到了一个追查并不存在的幕后黑手的方向上。

倒也是好,越乱的时局对我越是有利。

出殡当日,我见到了修升,修溦与修涯的父亲,修莛的哥哥,驻守北方边关的兵马大元帅。二十年不见他也是老了,身上的戾气被消磨殆尽,不再是京城街头肆意纵马的狂妄少年了。数日的马上奔波,修升的脸上满是倦色,却掩不住痛失爱女的悲伤。

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了吗?修升,我不会忘记当年是你亲自带人查抄了我家。一个修溦,远远不够。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二)

之后的几日俱是平静。修溦死后府内的琐事无人照料。我因是王上圣喻不得给以封号,无名无分也拿不出身份同官宦妻眷们走动。浞飏便留下了羌棋,给了间屋子,专门料理这些杂事。

转眼已到了修溦“三七”的日子,备酒馔,供羹饭祭奠,烧纸楮,道士诵经等诸事羌棋已是早早备好的。

天蒙蒙亮,浞飏起身早朝,见我翻身起床道:“天还早,你再睡会。”

“不了,我想去给姐姐坟上上柱香。”

浞飏面露迟疑,略作思索后道:“也好,你带着小杨,早去早回。”

我知浞飏是顾及我的感受,不想把关于性命的包袱压在我身上。但我也知道,跟着我的人必然不只小杨一人。

吃过早饭,我换上一身男装,便同小杨自水汶阁的小门出了府。

要说这京城内上坟用的纸钱、纸扎、锡箔元宝、金山、银山…做工最好的,名声最响的、历史最悠久的莫过于京字胡同的赵记老铺。

胡同两侧俱是店铺,木骨泥墙的房屋,实木雕花的窗户,冬日的阳光透过开敞的窗户投入店铺内,打在伙计掌柜笑容可掬的脸上分外明朗。

正中间一家的店铺侧墙上伸出一面红边蓝色旗子,上面书着白色的一个“赵”字,便是赵记老铺。

我迈过门槛走进店内,一模样不错的伙计迎了上来,笑容可掬道:“客官要点什么?”

小杨道:“上坟用的器具纸钱要整套,要最好的。”

伙计见是大主顾便要我们稍候进内间请了掌柜出来。

掌柜约莫五十左右,身体略微发福,脸上挂着商人标准的笑容,“客官,实在是对不住您,近来这城里白事不断,又赶上太子府两位妃子的丧事,小店的存货都已经卖空了。您要的东西现下实在是做不出来,您看这样行吗…”

外间的风吹进室内,吹起了我一缕发丝垂挂在眼前,我伸手把头发拢好,手中依稀闪过一赤色腰牌,正对着面前的掌柜,而宽大的衣袖遮挡了身后小杨的视线。

掌柜似乎根本没看到我的暗示,眼睛里没有闪过一丝异样,继续说道:“隔着一条街的洪记和本店有些交情,他店内有些不外卖的存货。客官要是急用,我便叫人带您过去。”

小杨征询的看向我。

冬日天冷风寒,冷风过,我不禁连打几个喷嚏。

小杨道:“外面风紧,公子身子不好,不如在此稍候,小杨去去就回。”

如此看来浞飏当真派了人暗中保护我,不然小杨绝不会轻易离开。

我说:“也好。”

小杨随伙计出了门,掌柜端着茶壶走到我跟前为我倒茶,嘴唇没有动,我却依然听得到他的声音,他说:“屋外仍有四人守候,姑娘切要平常无恙才是。”

我笑着接过茶杯,道:“谢谢。我一个人也是闲闷,掌柜的坐下一同说说话吧。”

掌柜笑容满面的坐下,给我讲近来京城内的大事,无非就是太子府内的两桩白事。我也是兴趣盎然的听着,二人不时的举杯饮茶。

却在滔滔朗然的话语中夹着低声的对话。

“姑娘何事?”

“给你家主子带个消息,修升已经秘密回京,眼下北方守军无良将,正是发难之时。”

“是。”

“我也有一事相求。”

“姑娘尽管吩咐。”

“同鸟巫氏一族可有幸存者,还有当年此事的一干资料。”

“好,属下自会给姑娘送去。”

掌柜道:“太子妃可是温良的好人呀,怎知这么短命…”

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话,小杨手拎着一应器具站在门口,对于掌柜这个话题显然不满。

皇室的陵园坐落在城郊青灵山上,靠山临水、枕山面水、背靠山峰、面临平原,是风水绝佳之地。外有侍卫把守,小杨拿出太子府令牌才得以进入。

青石的台阶铺砌成蜿蜒小路,两侧俱是葱葱松柏。走了约莫半刻钟,便见到了修溦的墓碑,但,已经有人先到了。

修涯倚着墓碑坐在坟前,侧身背对只见左手中拎着一大坛酒。

长水肃立身后,见了我已是习惯性的皱眉。

我说:“我来拜祭姐姐。”

修涯闻言才转过身来,腊月寒冬只着一件单衣,也不束发,浓密的发披散在身后狂野的张扬,因是喝了酒的缘故脸色酡红。他说:“有心了,修溦生前误解过你,我代她…”

“多礼了。”我上前几步打断他,道:“泫汶心里只记得姐姐待我的好。”

修涯默立不语。整个人萧条的陷入凝思。

小杨在坟前摆好果品点心、香炉纸钱和酒坛酒杯,便退到后面,与长水并肩而立。

我捧起小坛的桂花酿在坟前洒下,仰头自己喝下一大口道:“姐姐,泫汶来看你了,你是我见过最温婉柔淑的女子,为了你的待我的好,为了你的真挚无私,泫汶敬你。”

“好。”修涯道:“今个咱就大醉一场。”

于是长水得令又搬了几坛女儿红来。

我与修涯也不说话撕开坛口的封条,仰头便灌了下去。微凉的酒入喉竟是火辣辣的灼热。

倒不是悲泣修溦,这世人难做,她绝不是最悲苦的人。此番痛饮,一来是心中压抑的情感沉重,需要发泄。二来我是欣赏修涯的,和他在一起总会感到阵阵暖意,想到日后难免的反戈,不自觉的想陪着他。

一整坛女儿红下肚身子便热了起来。

修涯眼光沉沉的看着修溦的墓碑,内里夹杂着深切的撕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这么多年哥哥不在你身边,你的日子虽然表面风光其实也是寂寞的吧。当年我就告诉过你,浞飏绝不是你的良人,跟着他你会忘了自己的。修溦,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又灌了一大口酒,手背摸了把嘴道:“可,修溦,事到如今我们依然怨不得浞飏,我从没有告诉过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浞飏那日对我说‘你可知道,太子妃这个虚名不是好担的,你真的忍心把修溦推到这个位置上,我待她只有兄妹之情,没有把握日后护得了她。’修溦,若是早知今日你会赔了性命,当年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是哥哥害了你。”说罢,修涯抱头默然无声,只依稀闻得风声中夹杂的抽涕声。

那天的修涯没有了初见时朝阳般明朗的笑容,不再是沙场驰骋的洒脱男儿,我面前的不过是失去亲人陷入自责中的平凡男子。

不知怎地,安慰的话就卡在喉间说不出口,我便只是安静的陪在他身旁,心里竟然有些茫然。

回到水汶阁已是午后时分,浞飏没有回来。

府内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殃然中,似乎一片乌云紧紧的压在上空,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浞飏自何处入手查修溦与凤悻红的事,但依然相信昊殇可以把事情做的滴水不露。若是浞飏顺着蚊蛊的线摸下去,会不会扯出自己的母亲…

之后的天气越来越冷,天空阴云片片,厚厚的压下来直欲吞没大地。太阳偶尔在午时露露脸,但很快便被阴云掩在身后。凛冽的风蛮横的直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天越冷,年关便越近。

虽说府内白事未过“七七”,但活着的人依旧得继续自己的生活。过年的喜庆气氛在一片阴霾的天空中扯出一道裂缝,带着红色的兴奋在府内蔓延。羌棋也是精明能干,把府内大大小小的杂事管理的紧紧有条,小到置办年货、悬挂灯笼,大到管帐送礼俱是一应无碍。

我苦恼的看着眼前府内置办的小山似的年货、宫里赐给各家女眷的赏赐、各府走动的礼物还有浞飏命人搬回来的民间玩意,一时有了开杂货铺子的想法。

府内的事羌棋得心应手根本无须我操心,日子过的倒是清闲。也是为了打发时间,便捡起了针线活,想给浞飏缝制一双棉靴做新年礼物。很久没有动过针线了,生疏的很,小淅耐心的教了我大半天才大概明白了针法。

收拾好一桌子的年货,刚拿起针线,便见羌棋和一位太监打扮的男子走进院子。

行过礼后,羌棋道:“夫人,这位是宫里来传旨的公公。”

那太监道:“小的是来传王后懿旨的,宣夫人三十早晨进宫。”

我一愣,面上无色柔声道:“敢问公公不知王后传召所为何事?”

太监似乎惊奇于我的问题,但还是道:“回夫人,这是宫中多年的规矩,皇室女眷和品级较高的官员的内眷于三十早晨进宫听候王后教诲。”

“哦。多谢公公了。”眼神示意小淅打赏,道:“一点心意给公公买酒喝吧。”

入宫会有什么样的风暴在等着我,我不清楚。但那天晚上浞飏带回的消息对我而言无异是坏消息。

近几日北方蛮夷频频滋事我也略有耳闻,也是在意料之中。告诉赫朗赤修升秘密回京的消息一来我有求于他为了换回消息,二来想让修升回到边境军中分散修家与我为难的势力。却不料反而弄巧成拙。

浞飏说:“赫朗赤在边境又不安分了,舅舅身在京城,外一起了干戈,怕军中的那几名将帅对付不了赫朗赤的鬼心思。”

我递上湿毛巾给他擦脸,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修元帅是不是要赶回军中。”

浞飏摇头道:“舅舅年纪大了经不住这样奔波,再说修溦…今个庭议才定下人选,决定先派昊殇前去,压住赫朗赤的气势,舅舅在动身也不迟。”

昊殇!天,我怎会棋差一着反而牵连了昊殇。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三)

腊月二十九,府内人头攒动忙的热火朝天。

一大早,川富就领着约莫十几个模样清秀的女子来到水汶阁。他说:“夫人,过年怕府里人手不够,便买了些丫鬟回来,请夫人先挑称心的留下。”

我本想说我屋里人手已经够了,却瞧见那些女子中的一人突然向我使了个眼色,速度奇快,待我在看去时已寻不到半分痕迹,她同其他女子一样都低垂着头。

我说:“好,总管有心了,就那个吧。”

屋内。

小淅找了件衣服给那女子换上,姿色平庸容貌平常只一双眼睛明锐而清亮。

我说:“你叫什么?”

“回夫人,奴婢叫小灵。”

“哦,小淅你给安排一下吧。” 我淡然道。

小灵急道:“夫人且慢,奴婢有话想说。”

“说吧。”

小灵望向小淅,一脸犹豫的欲言又止。

我道:“小淅,去门外守着。”

房门阖上后,我挑眉道:“可以说了吧。”

小灵眼角掠过极细微的光亮,似冷月照水般的薄凉,道:“是昊殇大人派属下前来保护夫人的。”

我轻笑道:“姑娘说笑了,我与昊殇大人萍水之交,他为何会保护我。再者,我身居太子府,看不出何处需要保护。”

小灵不惊讶我的表现,平静道:“主上料到夫人会如此,有一句话要属下转告夫人,紫阳之约此生不忘。”左手轻捋发丝,自其中取出一物,与当日昊殇所赠的竹管一模一样,道:“此物乃地杀为难时获取救援之物,绝非寻常人可得,想必夫人也有一个吧。”

我再次仔细的端详眼前的女子,身形细长凹凸有致,腰盛拂柳,玲珑曲线中隐隐透着刚硬的线条。我道:“若要我相信,烦劳姑娘以庐山真面目示人。”

那双冷冽的眼睛闪过一丝冰冷,凝神片刻左手在面前掠过,一婵薄如丝的人皮面具便拎在手中,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冷面美人。容颜似高山冰雪眉目间入骨的清冷,眸中淡淡的薄光犹如月华白练清寒。

我笑道:“姑娘好模样,不知如何称呼。”

“月灵。夫人果然聪慧过人,不知月灵何处露出破绽?”

“你的眼睛。姿色平庸的女子眼里不会有这般清傲的神色的。”

“月灵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