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雪融殆尽,空气中弥漫着香甜舒朗的味道。天空澄净如洗,微蓝色调平静而深远的铺展开来,偶有浮云点缀其间。

此时的京城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到处呈现着繁荣华贵之态。仿似一位风清万种的少妇,极力向来人展示自己妖娆。

诸国觐见之期已至。

水汶阁。院内。

我一身棉布衣裤,发丝绾于脑后,手拿铲子蹲在泥地上,松土浇水,为这尚未出土是紫阳花种。

隔着重重院落高高院墙,隐约可闻街市之上热闹的声音。应是各属国的王者进京的时候。街上定是人头攒动,观看迎接之人众多。

而我,只有与这紫阳花为伴。几番杀机堪堪错过,我心中隐约觉得事情并不像外观那么简单,先是与修涯私奔的树林中灰衣人那招式明明是一招杀招,而修莛不会不顾及浞飏的性命,再有就是一直以来如影随性的地杀,我不明白昊殇若是复仇对象应该是浞飏之父当今的王上浞炱,何以苦苦纠缠浞飏?而我,身负浞飏性命,在这等时候实在是不易乱跑。身边的暗影我留下了两名,其余的五人强塞给了浞飏。因我心中有种安定的感觉,源于对昊殇的信任,他在定会护我。

小淅在一旁递上帕子给我擦汗,对于小灵的离去她虽有疑惑却没有开口问我,我觉得当初因仇恨而强迫自己坚强的女子在一步步走向成熟。

小杨、月灵俱已离开,陪在我身边的只剩下她了。

的确,时间总在不经意间带走很多人很多事,留给我们许多伤感许多缺憾。

无知不觉间已到黄昏,天色微沉,却衬得夕阳分外亮丽。

川富匆匆跑来,见我也顾不上行礼,急急道:“殿下让夫人速去前厅。”

我一怔,立马扔下手里的工具向前厅跑去。把还在叫喊的川富扔在身后。

可是,一进前厅,我就恨不得阉了川富那老匹夫。浞飏安然无恙的坐在正中的雕花木椅上,身着明黄的朝服左手悠闲的拿着茶杯品着茶。身旁的苏小绻华妆贵服容颜精致。

而我,穿着满是泥土的衣裤,裤脚还用丝绳扎紧,手上灰灰的污渍,估计脸上也干净不到哪去。

“哈哈。”两声拍手声,旁座上苍狼一般的男子起身看着我笑道:“早就听闻水汶阁的主子倾城无双,今个看来爽朗更胜我北方女子。”

赫朗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暗骂道。

浞飏那厮眉眼已然弯弯却忍着笑意,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但笑不语。

我低声道:“川富没说清楚,我先去换身衣服。”

赫朗赤道:“浞飏,今个本是家宴,且不管礼数祖制,夫人这般真我岂不最好。”

浞飏略一思索道:“赫兄所言即是。来人,端盆水给夫人净手。”

赫朗赤。我狠狠的咬牙,你成心刁难我。

浞飏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带我到赫朗赤和一位异族女子身前,道:“这位是北方部族的首领赫朗赤,这是王妃叶赫氏。这位是内子泫汶。”

我行礼道:“王上、王妃有礼。”

王妃叶赫氏一身红色的罗纱衣裙,裁剪简单线条笔直,不似中原服饰的繁复,长睫深目,柳腰长腿,定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对我温婉一笑道:“在家的时候就听闻夫人声名,今个一见果真美的堪比草原明月。”

赫朗赤挽着叶赫氏的手,一幅恩爱的模样,可我知道他心里满是膨胀的野心,冷酷更胜浞飏狠厉更胜昊殇,哪里装得下儿女情长,叶赫氏应是蛮夷显贵氏族,政治联姻而已。

男人的天下,女子何其悲哀。

家宴,山珍海味,奢华的佳肴。

不知这两位笑里藏刀冷枪暗箭的王者食可知味否?

狼子野心,我想起了浞飏对赫朗赤的评价。但是,我要与他合作,我手中有强记的布军图,他,有修升的命。

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

前院正厅杯酒言欢的喧闹声依稀可闻,今个又不知宴请的哪国王孙,何人作陪。接连几日,太子府俱是如此宴席。政治的蔓藤无限伸展,几乎渗透生活中的任意角落。

而我,如同路人冷眼旁观,看着浞飏与苏小绻锦瑟和谐把伉俪情深的姿态展示给外人。我猜不透浞飏的心思,不知他为何把我藏于水汶阁内。听闻席间偶有人提议要一睹水汶夫人风采,也都被浞飏婉言相拒。

浞飏,你是要掩盖我的芳华还是避免我接触这些位于权利顶端的显贵们?

推门而出,夜风徐凉,身子不禁一紧,小淅为我披上披风塞给我一个暖手炉。

院中的土壤稀松,我又瞧了个仔细,没有露头的绿色,紫阳,何时破土?

“你可是在盼着紫阳花开?”清冷的男声响起,带着丝丝鼻音。

我猛地回头。月色洒下的金辉银光为这位本就薄凉的男子镀上了一层朦胧凉白的光芒,昊殇倚着拱门石墙,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不知他就这样独自的站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一个人以万籁孤寂的姿态如何走得下来,这其中又是怎样的心酸。

“昊殇。”看到他那凝固许久的姿势,我情不自禁的唤道。

“嗯?”昊殇眼梢微微上挑,眼神竟有些涣散。

“你喝酒了?”我上前几步,一股酒味扑鼻而来。何其糊涂!但我看着昊殇那因酒意而显出血色的脸,责备的话竟说不出口。

昊殇突然伸手推开我,自我身旁歪歪扭扭的走过,蹲坐在种有紫阳花的泥地里,低声道:“紫阳花开花落,多少个年头了。”

我看着他清瘦的身影鼻子酸酸的,这样的昊殇…

我吩咐小淅道:“弄碗醒酒汤来,速去速回。”

昊殇仰着头看我轻轻的问,那样轻柔的语气仿佛怕吓坏了我,“是你吗?”

我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每一步都伴随着那一声声问询。是你吗?昊殇,我该如何回答你?

记忆的枷锁被打开,那柳絮飘飘的日子,树影婆娑下男孩安静的倚着树干,专心的看着手里的书。一双手自后蒙住了他的眼睛,男孩笑了,咧开嘴露出一颗虎牙,他问:“是你吗?”女孩扑哧的笑了:“你总这么问,我怎么答呀,我又是谁?”男孩放下手中的书,拉着女孩的手道:“你说你是谁?”女孩脸上一红,嘴上倔强道:“我是瑭姻,你糊涂了吧。”

昊殇拉过我的手,用力拽着我,我被他拉倒,膝盖磕在地上,跪在他身旁。他眼神迷乱的看着我道:“你是我的妻。”

我使力挣了下,昊殇手若铁箍的攥着我的手紧紧不放。从他呼气吞吐的酒气看来他喝的的确不少,再待下去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除去两名鬼影,浞飏不知安插了多少暗哨保护我。

我敛了下心神,冷然道:“大人酒后失言,泫汶是浞飏的妻。”

昊殇闻言突然笑了,那样瘦削的脸上连酒窝都几乎看不清深浅。他道:“我知道,这句话多少人和我说过,说到我自己都几乎相信了。”

他凑近一些,认真的看着我道:“你知道吗,有人说你本是蛇蝎,对我不过是利用而已。泫汶,若你不是瑭姻,我,我是不是该杀了你。”

我沉默无语,强自镇定。冷静,我告诉自己。

昊殇惨然一笑摇头道:“可是…可是,我竟然下不去手,月灵随我多年出生入死,而你说她背板,我的刀毫不犹豫的就…而你,总是利用我,我却…”

我一惊,问道:“你杀了月灵?”

昊殇冷眼看我,接着道:“你这狠心的女人,竟然向我要无名的解药,竟然为了浞飏的命求我…你…你”

许是我眼中止不住的悲伤刺激了他,昊殇突然一把抱过我,把我镶入胸膛。

我们都是蹲坐在泥地上,姿势很别扭。不知怎地,昊殇此刻略现脆弱的胸怀竟让我狠不下心去推开。

“夫人,醒酒汤好了。”小淅打碎了我的犹豫。我使力推开昊殇,他一时不稳跌倒在地,洁然的白衫上沾满泥污。

我吸了下鼻子,扭头对小淅道:“给大人喝醒酒汤。”

我背着身子听小淅走近昊殇,小淅跌倒在地,瓷碗破碎的声音,昊殇似是清醒了许多,静静的拍去身上的泥土,静静的自我身边走过,静静的走出我的视线。

那挺直的脊背依旧清冷,带着天荒地裂的寂寥。这一眼,永生难忘。

“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

我紧握住衣袖内的双手,指甲深深的挖进皮肉,接着痛楚稳住心神。回过身灿然一笑道:“陛下好雅兴。”

隐在暗处的男子踱着优雅的步子走出来,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只一双仿若苍鹰的眼睛闪着戾光,弑血的狼性。他说:“夫人风华,连判官大人亦不能幸免。”

他恨昊殇,我知道,年少昊殇策动群狼杀他蛮夷族人无数,赫朗赤这种伪君子怎能做到不计前嫌。

我自他身边缓缓而过,衣袖宽大,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个密封的蜡完就递到了赫朗赤的手中。

他眉若无恙的笑道:“方才席间本想请夫人一见,可浞飏把夫人藏的紧,生怕我们这帮蛮人生吞了你。”

我佯装生怒道:“陛下注意自己的言行。”随即轻声道:“此乃陛下苦寻之物,确保真实。”

赫朗赤朗声道:“笑话,朕不过是饱饱眼福,何须慎行谨言。”低声道:“小妖精,你要什么?”

“我要修升的命。”

“怕是不行。你可知修升一死,修家震怒引兵来犯,我朝如何抵挡?”

“呵呵,陛下若是无意进犯,何苦苦苦追寻此图。泫汶只要修升一命,剩下的兵粮将相俱归陛下。”

我道:“酒席尚在进行,陛下私来此处怕是不妥,传出去要泫汶如何做人。”

赫朗赤眼中精光一闪,唇角带笑低声道:“好,修升的人头定当奉上。”

“陛下,泫汶要活的,修家的人需由我手刃。”

赫朗赤眉头一挑,道:“有意思。不知夫人如何跋山涉水来我北方?”

“我自有办法。陛下动手前一个月通知泫汶便可。”

我紧色道:“陛下,出来时间不短,请回。”

赫朗赤深深的打量了一遍我,一拂衣袖斥道:“果真是没有礼数的女子,扫兴。”说罢离去。

我强撑着精神走回屋内,身子一软倒在榻上。怀中的紫阳玉佩冰的我心中阵阵冰冷。

次日。

朱门高墙,宫苑深深。轿子停当,我身着云紫色繁复的华服,长长的绶带拖沓身后,一步步小心的走出来。

面前这冰冷的建筑群伫立百年,看罢几番风雨兴衰,依然如故。

我打心眼里厌恶这立面的每一块砖瓦。

今早天刚亮,便有圣上的旨意,宣我带七弦琴进宫。浞飏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圣心何意。他拍

着我的头安慰道:“放心,父皇不会为难你的。”

“夫人,请随杂家来。”一太监道。

我见他有些眼熟,竟是追随王上多年近身伺候的侯至。道:“有劳公公了。”

侯至带着我和手捧七弦琴的小淅自宫门而入,传过小门,向偏殿方向走去。

突的,前方两个人影映入眼中,俱是身着朝服,一清冷一轻浮。

我口随心走,情不自禁的身子一缩,拉住侯至道:“公公,我们绕道走吧。”

侯至看了看前方的两人,无奈道:“夫人这边走。”

走过一段路后,我与侯至都松了口气。侯至好心安慰道:“夫人,朔王爷就是那般脾性,夫人不要介怀。”

“恩。”我应道。昊殇,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今日和你走在一起的是以无赖形骸放浪的朔王浞陉。

侯至带的这条路显然比较偏僻,两侧俱是高高低低的院墙和各宫的后门。

也就是这一条路,决定了日后很多的事,和我沾满血泪的双手。

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行至一处,侯至突然没有预兆的停步,不顾身份的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一侧的墙后。

我虽有疑问但没有开口询问,只安静的弓身侧立。心里琢磨着是谁能让侯至见了就躲。

却听一妇人的声音响起:“你说什么,你再说次试试?”

这声音,这语气,这言语中尊荣尽显的一份傲慢,是我夜夜梦魇的引源。前世她曾说过:“我倒要看看,万里江山他舍不舍得拿来换你。”今生她告诉我:“许久没个乐子了,本宫就陪你玩玩,看看你的下场比不比当初凄惨。”修莛,就算此刻我看不到你的脸,可你的音容笑貌那一样我不是铭记心中生生世世未敢忘记。

那边沉默半响。

啪的一声,修莛怒不可抑的斥道:“修涯,你枉为我修家人,你忘了修溦如何冤死,你忘了那贱人如何为难你的吗?要我手下留情,她会放过我们修家吗?”

我本是低着头,感觉侯至的目光在打量着我,于是抬起头,一脸平静的看着他,冲他无奈的笑笑。

修涯道:“姑母,她…未必是前世瑭姻。“

“荒唐,修家怎会出了你这种外向子孙,她若不是,修溦好好的怎么会含冤而死。”

修涯不语。修莛语气一软道:“修涯,我不会看错她。我曾经告诉过你,她那样内心阴暗的女子,会不自觉的接近你这样阳光爽朗的男子,如何?你接近她是不是比寻常人来的容易,她待你是不是比其他人贴心…我与她乃是宿敌,我又怎会摸不到她的脾性呢?”

我脑中嗡的一声,衣袖中的不禁握紧。

修莛道:“傻孩子,你当真以为她真心与你私奔,就算不是浞飏寻到,她也不会和你走的。你可知道,当晚城楼上留有她手链上的一颗绿松石…”

“够了,姑母不必再说了。”修涯冷声打断修莛。

“好,你自个想清楚,为了修家,你该怎么做。”修莛一甩衣袖离去。

待其脚步声远去,侯至不禁松了口气,略带歉意的看着我。示意我再等等,修涯尚未离开。

我面上无碍的点点头,心中却难以平静。修莛你到底是看透了我,修涯这步棋你走的很好,是的,阴暗中生活的人总是不自觉的向温暖靠近,与修涯相处我内心难得的觉得平静踏实。修涯,你也正是利用这点接近我,与我深交,你可是想自我这寻出蛛丝马迹为修溦平反,还是作为修家的先锋要除去我这眼中钉。

泫汶,你何其天真,竟然会相信修家人。

修涯在原地站了许久,侯至的表情渐渐焦急,再耽搁下去怕是不好解释。可修涯不动,我们也不能动,偷听之事说到底也上不了台面。

终于修涯动了,缓缓向我们的方向走来,朗声道:“出来吧。让我看看哪家的奴才这么大的胆子…”

后面的话修涯咽在了喉中,因为他看到了我。

我在他瞬间石化的表情下躬身行礼道:“泫汶见过修将军。”

修涯冷着脸的仿佛凝固,眼中丝丝痛色渐渐汇聚,合成天荒地陷般的撕痛。

我心中冷笑,何苦再做戏呢,修涯。

我道:“王上召见泫汶,不能耽搁,恕泫汶先行告退。”一拉侯至道:“公公,我们该走了。”

“是。”侯至应道:“修将军,奴才告退。”

我自修涯身旁走过,他屹然不动。

走出数步,紧握的手才渐渐松开。心中也是一片悲凉。又不禁觉得自己可笑,对修涯我也未必是真心相待,如今又怎么能苛求他呢。我是何时开始忘记了他是修家人,是我必须手刃的仇人。我手中握有对付修涯的利器多时,却刻意避开心中的杀戮,不愿对修涯下手。泫汶,你对得起地下尚不能安息的家人吗?

突然,身子一顿,胳膊被人自后拽住。

我缓缓转过身来,修涯一脸坚定的望着我,手紧紧的拉着我的胳膊。

我灿然一笑道:“宫廷之中,将军这是做什么?”

修涯凝视着我,冷声道:“你与我讲礼数?”

这话入我耳颇为讽刺,心中的恨愈加强烈。人都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因女子心胸有限,装完了仇恨便容不下其他,有仇必保。

我望向侯至道:“公公。”

侯至走过来挡在我身前,道:“将军,夫人乃是王上召见,不可晚了时辰,还请将军不要为难夫人和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