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琳起初惊讶的看着我,然后突然醒悟一般,也拿起糕点往嘴里送。

我见这娇生惯养的公主被糕点噎得呼吸困难,怒气减了几分。按住了她去拿糕点的手,道:“都糊涂了,为难自己做什么。”一指凇琳的两名婢女道:“赏你们了。”

“谢夫人。”两人作礼后端起盘子吃起糕点。

“夫人,清醇酒花露。”小淅递给我一个扁圆状的盒子。

我接过来,对两名婢女道:“行了,留下几块才好。”把盒子递给其中一位道:“去给你家主子涂在眼上。”又对凇琳道:“此药有活血化瘀功效,不伤身子,还望公主见谅。”

凇琳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大恩不言谢。”

待她涂完,我接过药膏,走到宁清身旁低声道:“姐姐,让泫汶给你上药。”

宁清仰起头来,那眼中凌厉的寒光闪的我全身一凉,她眸间隐着的暗色渐渐褪去,神情依然冷冷清清的一如往昔,但我就是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如同褪去了铁锈的利刃,锋利致命。

果不出所料,凇琳告诉了她当年的一切,秦风死于修涯之手。

我手下却没有心中的迟疑,沾着药膏涂在宁清眼部周围。她也没有动,仰着脸只盯着我。

刚涂完,便听外间熙熙攘攘的人声走动,厨房管事的在屋外恭声道:“夫人,午膳备好了。您看在哪布席呀?”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两名女子,对外间道:“就布在院中的石桌上吧。”对凇琳道:“凇琳姐姐不会说泫汶怠慢了吧。”

凇琳会意后朗声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凇琳当你是自家人,不过是家常便饭简单些最好。”

席间,我与凇琳继续唱完这出戏。宁清一直沉默不语,安静的吃饭。她没有再看凇琳一眼,只偶尔侧目打量我一下,又缓缓移开目光。

饭后,我命人摆上琴案和琴,为凇琳讲起弹琴的技法。宁清也弹了一曲高山流水。

凇琳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凇琳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我拿起一把古琴道:“此琴送给姐姐留个纪念吧,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哪里。”凇琳亲自接过古琴,走上前来轻轻的于我拥抱,在我耳边低声道:“泫汶,谢谢你。”

凇琳走后,宁清突然开口说:“这里有些凉了,我们进屋喝口热茶吧。”

“好。”

茶水沸沸,冒着腾腾白色的热气,晃在宁清面前,那张脸更显飘渺。

“姐姐。”我试探的轻唤道。

“泫汶,你是故意的吗”

“嗯?”

宁清放下茶碗,风姿清傲的看着我,眸中竟带有恨意道:“你故意要凇琳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她要借我的手报仇,你又为了什么?”

我也为了报仇。

我抿了口茶水,好烫。道:“姐姐在恨什么。诚然,我们都有私利,但姐姐扪心自问,真的后悔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宁清明亮的眸子一寸寸黯淡下来,光火明灭间闪着晶莹的泪光,她说:“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残忍的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不过是被华丽的谎言蒙在鼓里的傻子。泫汶,你知道吗,当得知秦风已死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想活了,我与他今生不能相守,死总得陪着他吧。可是,哥哥却告诉我,秦风的遗言是要浞飏好好照顾我,他要我好好活着,他活着的时候我很任性经常不听他的话,而今他死了,我怎么能忍心不听他最后对我的叮嘱呢。他要我活着,我便活着,我用我毕生的思念来证明秦风依然留在这个世间…”

我安静的递上一块丝帕。

宁清接着道:“可你知道我活的多么痛苦吗,每次面对浞飏我都是揪心的疼痛,秦风死于他手,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他心中也不好受,很多次,我都看到他半夜在耍秦风的暮风长剑…”

“可是今天,凇琳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们为了保护修涯编造的谎言,秦风是死在她怀中的,死前只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对凇琳说的对不起,另一句就是要她把这个交给我。”宁清自怀中掏出一个彩娃,是女子彩娃,隐约可见底部的一个“清”字。

我只有沉默。安静的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

光线一分一分的暗下来,黄昏的余晖丝丝点点的在室内投下斑驳。晚来起风,春风微凉,我竟然嗅到了风中淡淡的紫阳花香,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令我心神莫名的安定。

我独自坐在椅子上,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点灯。

宁清走了很久,但那句咬牙切齿的话语却久久的回荡在我心间,不辨喜忧。

她说:“泫汶,为了秦风,我甘心被你们利用。”

修莛,为何每次当我用起这借刀杀人之计时,总会想起你。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

而后发生的事情,我情愿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叙述。

雍和二十四年三月初六,晴,黄道吉日,历上有云:迎来天乙星,相逢百事兴,运用和合庆,茶酒喜相迎。

也是蛮夷、叶同、晋安、同理等苍砻臣属国离京的日子,按照规矩各国君王、显贵大臣、皇室成员寅时需在擎天监祭天,上酬苍天,下慰黄土,求得风调雨顺百业俱兴。

丑时三刻,天色尚暗,旭日未升,但整个宫殿早已苏醒,宫娥太监一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小慎微的守着自己的岗位,谁都知道,在这样大的场面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微小偏差,都是杀头之祸。皇宫这个杀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命可以轻贱到不敌一份物件。

一行人穿过白玉广场,向擎天监走去。浞炱身着明黄色的长袍,九龙的彩秀栩栩如生,威严的

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太子浞飏和蛮夷君王赫朗赤,叶同君王凇启…

庄穆的钟声响起,一下下回荡着。檀香被点起,飘渺的烟气缓缓腾空而起,淡淡的味道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钟声停。浞炱接过主事僧人递上来的香烛,双手握着高高举过头顶。

偌大的宫殿,上千号人,鸦雀无声。

正因为这样的安静,所以当那一声娇媚的呻吟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

依然没有人出声。浞炱继续着他的动作,躬身拜了三拜,把香烛插进了香炉中。然后,在所有人安静的注视下,他走向了擎天监一旁为神职人员提供休息的偏房,推了下房门,是自内锁着的。他转头看了浞飏一眼,浞飏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却为之一震。

所幸大多数人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数能见到的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浞飏宽大衣袖中拳头紧握,不羁的微笑挂在了锋薄的唇上。淡淡的看了眼屋内衣衫不整的一对

男女,伸手欲阖房门。

“殿下…”房内的女子叫到。

浞飏手上一顿,那女子就扑了出来,死死的抱住浞飏的腿。

诺大的宫殿内霎时寂静,只余下那女子的抽涕声。女子身着纱制内衣,头发披散,香肩半露,雪白的双峰若隐若现,一条乳沟横亘其中,她赤着脚,扬起了脸。

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皙透明。曾经清丽不施粉黛的脸上竟是两颊红润,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激情。

看清了女子的脸,底下的人俱是面面相窥,说不出话来。

突的,自人群中冲出一名身着藏蓝色朝服的老者,一脸怒气,手上青筋暴露,他冲到女子面前,揪住女子的头发,一巴掌打在女子的脸上,力气之大生生把女子甩了出去,重重的跌落到汉白玉的石阶上。

老者似乎并不打算罢手,提布向女子走去。

宁宇上前拉住老者。老者圆瞪双目怒斥道:“你给我放手,让我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宁宇死死抱住老者,眉眼间是无尽的苦涩,低低的哀求道:“爹,你会打死清儿的。”

老者正是大学士宁运兮,女子乃是其女、太子浞飏侧妃宁清。

浞飏一直不语,这才走过去,走到宁清身旁,弯着身子把外衣给她披上。宁清抬起头,半边脸已经肿了,但眼中的神采不灭。她突然笑了,笑的那样妩媚而迷人,她眼光直直的看向偏房的门边。

众人不禁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呼气霎时停止。

门边杵着一个人,一年轻男子,也是身着内衣,披着松散的头发,赤足呆立在门边,似乎惊讶于眼前的一切,又似乎是奸情被公诸于众后的难堪。

在场的人大多数识得此人,却仍然忍不住擦擦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奸夫竟然是将军修涯。

修氏一门乃是朝中显赫大家,修涯虽说没有成亲,但凝因公主倾情于他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而宁清名分已定,嫁于浞飏多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得到恪守妇道的好名声。不曾想,这两人竟然做出这种苟且之事。擎天监倒不失为偷情的一处好地方,此地常年无人,且位于较偏远处,罕有人烟。

真是…真是…下面的群臣不禁叹气,更多的人无奈而难堪的摇着头。

诸多外邦人在此,天朝居然闹出如此笑话,威仪颜面尽失。

女子的狠,女子的绝,犹胜毒蝎。

浞飏对下面的侍卫道:“送宁妃回太子府。”

一声响亮的拍掌声响起,在此刻了然无声的宫殿中显得异常突兀。赫朗赤身着黑色蛮族服饰上前一步,胸前的狼图腾闪着嗜血的光芒。他朗声道:“天朝乃是礼仪之邦,素来以品德行顺德性纯良自居,今个这事为何不给当事人一个申诉的机会?”

浞飏眼神冷冽,玉面生寒。浞炱的手按在了浞飏胳膊上,只一下便离开。

浞炱看着宁清郑重的问:“为何?”

宁清看了一眼被浞飏抓住的手,浞飏微微使力,传达着无声的请求。宁清看着眼前这飞扬不羁俊朗的男子,决然的笑了。别过头看着君王浞炱,语气淡淡的道:“王,宁清十九岁加入太子府,至今已经过去了四载寒暑,在这四年中殿下就是宁清的天,是宁清生活的全部,可是,新人来旧人去,你可以问问殿下,他多久没去过宁清的房间了…”

“住嘴,你个贱人,知不知道自己在编排什么?”宁远兮声嘶力竭的大叫道。

宁清看着自己的年老的父亲,嘴角有一丝抽动。

宁宇扶着宁远兮,神情复杂的看着宁清道:“清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宁清道:“爹、哥哥,清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清儿讨个公道,为…为自己做点事情。”

宁清别过头看着浞炱接着说:“修溦姐姐因为耐不住冷落而自杀…”

话一出口,浞飏的巴掌已经挥出,啪的一声震响真个宫殿,回荡在心中还带着丝丝余震的不安。在场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场面人,见到此情此景,都不禁捏出一把冷汗来。

浞飏一字一句的道:“别拿修溦说事。“

宁清夸张的大笑道:“修溦…泫汶还有新来的苏小绻,那殿下究竟把宁清置于何地?这种守活寡的日子我过够了,修涯待我不薄,我就跟了他,怎么了?”

在场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浞飏、修涯、宁宇等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但却是眼见宁清撒谎却无法揭穿她。另一种人身处事外,自然以为宁妃耐不住寂寞,不守妇道,与修涯野合。对娱人妻小的修涯也是颇为鄙夷。

此事一出,修涯半生功名尽费,此后前途堪虞。

浞炱眉间紧锁,道:“祭天吉时不能耽搁,来人,带他二人回各自府中闭门禁足,此事稍候再论。”

“等等。”王后修莛缓缓上前,行礼道:“擎天监内臣妾妄语,请恕臣妾不敬之罪。”

浞炱道:“王后想说什么?”

“此事攸关修家声名,本宫想听听修涯怎么说。”

“准奏。修涯,你有何话说?”

修涯认真的看了坐在地上两颊红肿的宁清、一旁绷紧身子眼中翻涌暗黑的浞飏、抱着老父的宁宇…慢慢的看了很多人,突然无奈的笑了,他挺直的身子缓缓跪下,跪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双手撑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道:“修涯无话可说,实乃愧对修家列祖列宗。”

修莛直愣愣的瞪着修涯,身子竟然有些颤抖。

“孽畜。”一直按兵不动的修殄商终于上前,一脚踹向修涯的胸口,登时修涯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浞飏上前挡在了修涯面前,对下面的侍卫吩咐道:“带下去。”

祭天的古乐响起,可是众人的心神俱不在祭天之上。

看着赫朗赤上扬的眉毛,浞飏狠狠的捏住了拳头。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样两个人,昊殇清朗的眼中隐着淡淡的担忧,而另外一人唇角带笑,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

水汶阁。

左手把玩着杯盏,一下一下。

窗外月色皎白,月影初上东山,洒着金辉银光,脉脉的朦胧光华,照着长夜。

小淅急道:“夫人,怎么办?清妃这一闹,您怕是难脱干系,到底如何是好呀?”

我摸到颈间的黑色坠子,许是被我体温捂热的,入手便渗着暖意,看着坠子上自己的人像,道:“我料得会是如此,只是没有想到宁清这么快行动,会用上玉石俱焚的法子,这比杀了修涯还…罢了,小淅,我们不妨再赌上一局,我手里的筹码依旧是浞飏心里放不下的情感。”

小淅道:“殿下情深,但万一…夫人,要不要告诉昊殇大人?”

铛的一声,杯盏被我摔在桌上,我敛神正色道:“小淅,你记住,我要你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记在心坎里,昊殇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之前帮我是因为有把柄落在我手中,受我胁迫而已,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已。你听明白了吗?”

“是,小淅记得了。”小淅又看了我一眼,向我身后颤声道:“大人…”

我手一颤,茶杯翻倒在桌上,紧握了下冰冷的手,强自镇定,对小淅道:“这茶水凉了,换热的来。”

站起身子转过去,对昊殇微笑道:“大人何时来的?”

昊殇白衣舒朗冷然无声,眼中似冰封万里映着令人揪心的清冷,我的微笑落在他的眼底化作了悄然无声的苍白,竟是那么的虚假。在他直愣愣的注视下,我脸上的笑容一丝丝褪去,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昊殇瞅着我,眼中柔光一闪,冷冷道:“来得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倒是第一次见昊殇如此说话,有些讶然。这倒也减去了不少了那晚他酒醉后我们之间的尴尬。

那番话我是故意说给昊殇听的,我怎么会大意的不知背后有人。但眼下显然被昊殇识破,他倒大气的不和我一般见识。

我说:“大人何事?”

昊殇绕过我走进屋内,坐了下来:“叶同凇琳公主是通过你见的清妃,此事一出,你如何撇的清?”

我立在原地,头未转,身未动,道:“或许撇的清,或许撇不清。”

昊殇背着身子,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还冰,硬硬的全是骨头。他说:“跟我走吧!”

我一愣,不确信的问了句:“你说什么?”

握着我的手一紧,昊殇重复道:“和我一起,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转过身子,看着眼前面若温玉,心如寒冰的男子,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能忘记这数十载的血海深仇,他能放得下自己这些年忍辱负重所受的苦,他能甩甩衣袖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摇了摇头,自嘲似的笑了:“昊殇,何苦说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呢。”

不料昊殇狠狠的拽过我,咬牙切齿的道:“你何时才愿意相信我?”

信任?眼下我连自己都不信…

我避重就轻道:“昊殇,我不能离开,哪怕是死。”

“我知道。”昊殇轻轻的说。

迷离的面孔,明灭的神采,像极了前世的我,然后在今生,忽而今世,我重遇了这孤独的少年,不,不能称之为少年,而是周身肃冷的男子,颓然之间心境两差,无进自退,生生的隔开了彼此间的脉脉相连。

算来昊殇今时应该已过而立之年,为何会这般年轻,我疑过,猜过,却不能相问,这一问会扯出他心头多大的伤口…我竟然狠不下心来。

昊殇说:“我以为,你不会对修涯下手。”

“我没有忘记他姓修。”

昊殇轻轻的叹了一声,冰冷的手依旧握着我,似乎执着的想把体温传给我,他说:“泫汶,我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有多久我想到过这两个字了,又有多久没有人和我提起这两个字了。

幸福,我在心底低低的浅吟了次,只一次就好。

昊殇刚刚离开,川富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道:“殿下请夫人去前厅。”

修涯的事已成定局,无法挽回。除非当场揭穿宁清,否则就算时候有了说法,也无法使人尽信,只能徒增修家专权势大的名声。这一计,宁清用的极妙。浞飏等人现在能做的便是查清事情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