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前厅。

琉璃宫灯灯火明净,照亮了整个厅堂,驱走了夜色的暗陈,却映不明众人脸上的阴霾。

我走进去时便听到宁宇冲着浞飏大喊道:“你让我再见见清儿,我一定要她说出来。”

浞飏站在宁宇对面,一身黑衣周身肃冷,他皱眉道:“再逼下去会逼死她的,她的性子你会不知吗?”

浞萧然也在,泪眼朦胧的凄楚样子,抱着浞飏的胳膊问:“皇兄,宁清为什么要那么对修涯哥哥?”

浞飏看看宁宇,缓缓的转过身来,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道:“怕是宁清已经知道了当年榆城之事。”

我从来没有怀疑,轻视过浞飏的智慧,有时我甚至在想,这样狠绝忍的男人,真的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

宁宇恍然惊醒,道:“是了,这就是了。”又疑惑道:“可是她如何得知的?”他顺着浞飏的目光看向我,伸手指着我,有些不可置信的对浞飏道:“你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她了?”

浞飏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慢慢地问道:“是你告诉宁清的吗?”

“不是。”

宁宇瞪着我的双眼燃着怒火,我不明白这温文尔雅的男子为何非要与我水火不容,他说:“果真是心如蛇蝎的妇人,修涯待你不薄,你竟然下得了手。”

我仰着脸看着宁宇道:“泫汶方才说过,榆城之事我没有告诉过宁清。大人不信泫汶亦是没有办法。”

“你…”说着宁宇便向我而来,浞飏手臂横在他面前挡着了他,宁宇狠狠的道:“浞飏,你要兄弟还是要这歹毒女人。”

浞飏脸上神情淡淡,无波无澜,但却给人莫名的压力,他说:“不是她说的。”

宁宇笑道:“不是她?那还能有谁,知晓此事的人本来就少,又被我们…”

浞飏脸上漠然,五官线条冷硬,黑亮的眸子时深时浅,他思索片刻道:“我们忘记了一个人。”

“谁?”宁宇急急道。

浞飏眸光依旧紧紧的锁着我,道:“你可识得叶同的凇琳公主?”

我点头道:“认识。”

宁宇道:“凇琳,她此番来京了?”

浞飏问我:“你邀她到府上了?”

宁宇追问道:“她与宁清见面了?”

我不解的看着眼前的两人,道:“公主是来过府上,巧在那日宁清姐姐也在,二人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浞飏怒气终显,横眉看着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分明是故意的。”宁宇道。

我道:“大人此言何意?凇琳公主与此事有何牵连,泫汶不知。再者修涯与我也算是朋友,我为何要为难他,泫汶区区弱女子,又如何为难的了修涯将军呢。”

宁宇气极,似乎恨不得抡我几巴掌,无奈浞飏铁臂在前隔开了我与他的距离,他看着浞飏道:“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了,浞飏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先是修溦,如今又是修涯,他们都是修家的人,他们都姓修呀。”

浞飏如墨的瞳孔微微一敛,挥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力气之大直接把我抡翻在地,温热的血自唇角缓缓流出。

我扬着头看着这犹如暗神一般的男子,妖媚的笑了,喃喃道:“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浞飏皱着眉头,别开了脸。

“贱人。”浞萧然一声厉喊,冲上来抓着我的头发,左右开弓的打我。

我没有任何反抗,漠然的睁着眼睛任由她锋利的指教划破我的脸。

“够了。”终于浞飏上前抓住了浞萧然,拉着她后退。却不再看我,对川富道:“带夫人回水汶阁,禁足。”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

水汶阁。

小淅小心翼翼的为我上药,道:“依夫人看,这次我们…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事情与您有关呀。”

我笑了笑,扯动了伤处,有些疼,“眼下他们怕是去追凇琳公主了。但无论如何,修涯这恶名是洗不去了。”

小淅道:“殿下这一巴掌打的真够狠的。”

“小淅,他打的越狠越好。”

数日后。

日子如同死水一般无波无澜,除了小淅,这几日我只见过送饭的两名侍卫和终于破土发芽的紫阳花。

浞萧然走进院子时,正逢午后,春日的阳光暖暖的绸缎一般洒在她云紫色绢纱外衣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我站起身,行礼。

浞萧然没有说话,双膝一软跪倒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我手本能的一缩,又伸去扶她,她拽着我的手不放,仰着头盯着我,眼里有倔强有无奈更多的是妥协的悲伤。她说:“我求求你,你放过修涯吧。”

我用力拉她,急道:“公主这是做什么,先起来再说。”

浞萧然道:“你肯放过修涯哥哥了?”

我无奈的抽回手道:“公主这话何解?泫汶也希望修涯可以渡过此劫,但确实是无能无力,我没名没份的一介女流能做得了什么?公主先起来,不要为难泫汶。”

浞萧然木然的地面,缓缓的起身,身子不稳摇摇晃晃的。

我扶住她,带她坐到院中的石凳上。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她捧在手里,长睫扑闪扑闪的,一滴滴泪珠就滴落在茶碗里。

我安稳道:“公主保重身体才是,修涯吉人自有天相。”

她抬眸看着我,深刻而仔细的,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怎会如此铁石心肠。你可知道,大伯常年在外带兵,修涯哥哥是跟着母后在宫中长大的,母后的话他一直都听,可为了你,他竟在金殿上公然抗婚,私底下还多次与母后争吵。”

她抹了把眼泪道:“还有…还有那次,他带着你…带着你私奔,虽然皇兄瞒得死死的,可是我就是知道你们是一起私奔…”

我问道:“公主如何知道?”

她瞪了我一眼,道:“皇兄那几天冷的怕人,我来府里看他,川富说他两天没进食没合眼了,我给他送饭,他全都给摔了出来。我跑去问母后,母后告诉我,修涯带你走了。我追了出去,在城门口被母后的人拦了下来,她说修涯会回来的…”

“可是修涯哥哥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了,昏迷不醒,我日夜守着他,在他抓住我的手喊着你的名字的时候答应着,告诉他,我是泫汶,我就在你身旁。”

我平静的看着她,递上一方帕子,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道:“我求你,救救修涯哥哥吧,他是真的爱你。”

有人说,这世上最难的事就是一位女子承认心爱的男人钟情于另一位女子。

但还有人说,性命是最重要的,她凌驾于自尊骄傲之上,是一个人最后的坚持。

我说:“公主,泫汶真的没有办法…”

她厉声笑道:“宁清、凇琳公主都死了,就只剩下你了,若是你都无法,那修涯哥哥…”

我惊道:“宁清死了?”

她突然变色,甩开我的手,站起身狠狠的盯着我道:“母后说此事是你一手为之,你又何苦在此做戏呢。”

我说:“王后这样说泫汶不是第一次了…”

她打断我,道:“你不必惺惺作态,泫汶,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罢拂袖而去。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下去。

都死了,很好,一了百了,死无对证了。

夜。

无风,朗月。

门被推开,我自浅睡中醒来,闻道了浞飏身上的味道。

他点了灯,在桌边坐下,他说:“泫汶,我不能没有限制的纵容你。”

我抓着被角,咬着嘴唇道:“是我错了,以为凇琳公主诚心与我结交,不曾想却害了修涯…”

浞飏静默了一会,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床边,一脸平静的看着我道:“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想说的。”

我神色认真的点了点头,在被子里的手狠劲掐了下大腿,疼痛可以让我清醒。我坐起身子,正

正的对上浞飏的黑眸,那里沉沉的深黑色带着蛊惑的力道揪得我的心一寸寸的疼,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我不知道在自己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还是稳当的,我说:“我无心的,浞飏,你相信我。”

浞飏眸色深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不禁有些怕了,忍着泪水仰着脸,倔强的咬着唇,如同一名囚犯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他说:“你去看看修涯吧。”

“好。”除了说好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低声问道:“你还要我吗?”

浞飏轻叹了一声,把我搂在怀里,把我颈间的坠子握在手里,说:“我的承诺不会变,无论将来如何。”

此生不负。

我倚着他的胸膛,问道:“宁清姐姐…怎么死的?”

“自尽。”

“是我害死了她。”

浞飏紧了紧怀抱,道:“她此生心愿已了,算是死而无憾了。”

“那…那修涯怎么办?”

沉默许久,浞飏才道:“皇家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京城。监牢。

锈迹斑斑的铁门,张牙舞爪或是死气沉沉的囚犯。阴湿的石头铺成的地面,高低起伏不平。室内光线幽暗,唯有几个小小的高窗采光,和几盏昏黄的油灯。

这里比起地下城应是人间天堂,但…我没有想到修涯会在这种地方。

但,皇家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修家也要顾忌自己的声名,王子犯法亦于庶民同罪。

我一身男装,未标明身份只拿出了太子妃的令牌。牢头殷勤的带我向内走去。

在监牢尽头的石室,遍地的稻草,一张石床。

修涯侧身对着墙躺着床上,身子蜷缩着。

我看着他的背,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牢头开了锁,喊道:“修涯,有人来看你了。”

修涯。彼时京城内外谁人不得恭敬的叫上一声修将军,而此刻,阶下之囚…

世间冷暖,本是如此。

修涯没有反应,我缓步走进,却见他身子突然一僵,绷得笔直的。

我立在原地,听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我突然很想笑,若非浞飏有心试探,修涯,我宁愿我们此生不再相见。

你待我的好,不管真假,已经成为我心中驻足过的一份温暖,丢弃不掉,抛舍不开。我说过,要手刃修家的每一个人,但是,我不忍杀你…

就这样吧。

我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之间,“浞飏让我来看看你。”

他身子不动,只挥了挥手臂道:“你走吧。”

我身子直立不动,腿上一软缓缓下跪,阴冷的地面坚硬的咯得我腿生疼,咬着牙跪着。

修涯身子一颤,身侧的拳头紧握着。

我流着泪道:“修涯,是我错了,我害了你…”

修涯原本僵硬的不动的身子猛地翻身下地,一双黑色满是尘土的靴子站在我眼前。我低着头只觉得灼热的两道目光直直的投在我身上,令我无力对视。

修涯嗓子有些哑,沉沉道:“起来!”

“你起来!”

我喃喃道:“是我的错…”

“我叫你起来!”修涯大吼道。

我唯有诧异的抬起头,看到他满是胡茬的脸上满是灰黑色的屋子,神情却是精倍。

他上前一步,大力的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我踉跄而起,头撞上他硬实的胸膛,一阵头晕。

修涯抓住我的双肩直直的看着我道:“我…我,我已经…你为何要来?”

我只得低着头小声的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浞飏让我来看看你。修涯,也是我自个想见你,毕竟,是我…是我…”

修涯道:“泫汶,我本不想问,但你今个来了,我就想问上一句。”

“你问。”

修涯浓眉下一双青目以一种深刻的姿态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幽黑的眼中映着两个小小的我,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悲楚的眼中满是内疚。修涯道:“你看着我,看着的眼睛回答我,你心中恨不恨修家人?”

又是这招…

我一字一句道:“修涯,我为什么要恨修家人。为何总要把前世瑭姻与我牵扯在一起,这样的话,我要说多少次,为何人们总问我同样的问题,却没有人告诉我瑭姻为何要恨修家人。”

修涯握住我双肩的手渐渐滑落,道:“罢了,我心已安。足以,足以。”

我自怀中取出丝帕递给修涯,言语中渐带哭声道:“我…我来的匆忙,没有想到你竟会住在…住在这种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你先擦擦脸。”

修涯愣了片刻,接过丝帕,却不擦脸只紧紧的攥在手中,道:“泫汶,你毋需自责,我确实是亏欠宁清,若不是当年鲁莽,她也许不会是今天这样…”修涯叹了一声,忽而爽朗的笑了,我只觉得好久没有听到修涯这般的笑声了,一如初见时那个喝大坛女儿红青衣长剑的豪爽男儿,他说:“我早已厌倦了朝堂之内的官党勾结,权派争斗,如今倒也落得一身自在,无官一身轻。”

思绪在飘,记忆中很多零碎的画面眼前纷飞,才蓦然觉得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被时间的轮转沉淀在了心底,不深不浅,却刚好触碰得到。

郊外茶寮,雾气薄皑的山林之中,他笑容犹如撕裂的朝阳,黑亮的眼闪着明亮的光,“我是修涯,不修边幅的修,足下天涯的涯。”

潮湿的山洞中,在死亡腐臭的气息下,他搂我入怀,用一种很不真实的声音十分小心的说:“不哭,都过去了。”也是那天,他问我:“为什么非要爱浞飏?”我回答不了他,也同样回答不了自己。

那日年夜,漫天绚烂的烟花下,他声音很低几乎不可听闻,道:“这样的生活不适合你。”

水汶阁外那个屈辱的夜,他眸底深亮,闪着毫不掩饰的深情,真实而诚挚,拉着我的手摸上他

的心口:“这便有了你,不深不浅的却不肯离开。”

树林之中的村落里短短几日,确是我百世人生中唯一安稳平静的日子。夜半无人时,他抱住我,头埋在我的颈间,低声说道:“我只有你了。”死生抉择命悬一线之间,他说:“生死同命。”在绝望的那一刻,他满身伤痕,眼中的坚持片片碎裂,化为嘴角无奈的一笑,道:“终究是他在你心中的分量重些。我以为我有时间…”

过往种种,或悲或喜,或真或假,始终敌不过一个修字,终究打不开禁锢我心的枷锁。

我背过身,快步向外走去,道:“修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