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处,牢头无限唏嘘道:“好好的前程,就这么完了,哎,都是情字做的孽呀。”

雍和二十四年,帝下旨,宁清不守妇道罢黜妃位贬为庶民,不得葬于皇家陵园;宁远兮教女无方,官降两极,罚奉一年;将军修涯德性不恭道德伦败,除军衔去功名,流放塞外…

千千结,万万缕,一曲离人悲歌,几世情仇纠葛。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一

春暖红尘。树叶繁茂苍草丛生,花颜展露新容,郁郁葱葱苍苍翠翠抑或繁花点点五颜六色,清风徐徐,蜂蝶飞飞。

日子在颜色的变换中一页页的翻过去,过去的,微微泛黄的记忆,留守在身后的某个角落,不去触动,便不会想起。

生命中的疼痛,永远不会停歇,承受已经成为一种惯性。

修涯离开已一月有余,那次监牢探视或许是我们此生最后的一次相见…

宁清的死,修涯的走似乎使一切又回归了平静。但,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空气中隐着躁动的因子。

修莛终于熬不住心中的仇恨,以各种理由频频召我入宫,不和我说话,只那燃着愤恨的眼神依旧灼人。年老的嬷嬷手段很多,各种私刑折磨人的发自应有尽有,用在人身上,疼的揪心裂肺,却伤痕细小几乎不可察觉。

我沉默的忍受着,修莛冷眼欣赏着。看着我颤抖、咬牙、冒冷汗、昏厥…

多少年了,我再次见到了她眼中嗜血的光芒,竟有些妖媚的味道。

修莛,你若不失了冷静,我如何会有机会。

夜里,浞飏触动了那些伤口,细细的疼痛连成网络,蔓延全身一下下的撞击着心脏,我强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抑止不了身子的颤抖。

浞飏停止了动作,拉开我们的距离,疑惑的看着我道:“你在害怕吗?”

自修涯走后,浞飏越发的沉默,甚至阴冷,待人倒是如常并没有冷落我,晚上也会留宿在苏小绻处,抑或留在宫中,在他身上看不到那件事留下的任何影响。我们相处如常,却不符以往,我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了,可是,我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浅浅的感到这个男人在抗拒什么,或者在计划什么…

这种感觉,我确实害怕。

我木然的看着他,竟觉得陌生,他俊美的脸下到底隐着怎样的情感,为何我看不透他。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我闭上眼睛道:“没有,晚了,睡觉吧。”

半响无声。我感觉得到他在看我,以何种的眼神呢?

浞飏抓住我的肩,逼着我睁开眼睛道:“说你到底怎么了?”

对上他冷冽清明的眸子,那样的镇定自若,我不禁挂上了自嘲的微笑,道:“浞飏,你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

浞飏一愣,道:“我?我如何了?”

“你心里明白。”

剑拔弩张,我们俱是三分怒气七分坚持,瞪着眼睛紧紧的对视,毫不退让。

我意犹未尽,扯下颈上的挂坠扔到浞飏身上,道:“拿好你的此生不负,拿好你精致的谎言,浞飏,你若无法原谅我,仍然怀疑我,何苦为难自己固守什么狗屁诺言呢。”

浞飏低头拿起黑玉挂坠,望着它竟有些出神。

我倒是不管不顾了,吼道:“若是殿下慈悲的施舍,泫汶不稀罕。”

浞飏缓缓对上我的眼睛,手仍然抓着我的肩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一时不知浞飏问的是什么,愣愣的就点了点头。

浞飏拉过我,不顾我的挣扎强行把项链给我戴上,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声音就在我的上

方响起道:“我很乱,泫汶,你给我点时间。”

这种商量的近似哀求的语气是我从没有听到过的,心中的某个角落柔软起来,我伸手抱住浞飏的腰,道:“好。”

赫朗赤的消息是通过厨房送货的人传到我手上的,一张薄若蝉翼的纸,依旧是细细密密的特制字迹,只有四个字:只欠东风。

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修升若死,修莛你会放过我吗?

小淅道出了我的顾虑:“夫人,若是你前去蛮夷,修升元帅便遭毒手,一定会惹人怀疑的,殿下如此精明,怕是会看出其中的巧合。”

“他会怀疑我的。”

“那夫人为什么还要亲自去,蛮夷的君王一样留不得修元帅?”

眼睛望向远方,没有焦距的一片蛮荒中似乎有亮点一闪,我道,每一字都是心中刻骨仇恨的一种蔓延,“手刃修家的人,我必须做到。”

我知道这是没有理智的坚持,我也知道此去凶险,但我不能不去,祭奠的仪式是需要修家人的鲜血的。修溦与修涯不过是刀下的一点点生祭,因为以修莛今时今日的地位,她不乱,我没有机会。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使此番蛮夷之行合理化。

“夫人打算怎么做?”

我说:“第一,小淅你不能同去,第二,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为了你我的安全。”

小淅点头道:“小淅明白,但夫人真的…有把握吗?你的武功可是…”

我看着她满是担忧的眼睛,淡淡的笑道:“我若不是我,不就使得武功了吗。”

“那万一昊殇大人问起…”

我犹豫片刻道:“罢了,同他说实话吧。还有,小淅,浞飏定会寻我,到时你只说不知便可。”

“奴婢确实一无所知。”

“你个丫头,但你要告诉他,我这些日子在皇后那受的委屈和她使得那些私刑。”

“奴婢知道了。”

“很好。来,给我梳个轻巧些的发髻,进宫接着受刑去。”

溪筵宫。

我正要作揖行礼,修莛左手一挥制止了我,对身旁的老嬷嬷道:“她身子娇贵,跪在地上别伤着,赐个垫子吧。”

“是。”

嬷嬷在我面前放下一个跪垫,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得意。

我屈膝跪下,意料之中的疼痛袭来,一根根针扎在腿上,随着身子的压力不断的深入,细细密密的伤处连成一片,疼痛铺天盖地。终是忍不住,冷汗频频的脸上痛色狰狞,一丝呻吟出口。

修莛笑了,精致妆容下脸得意的微笑。她拍手道:“终是开口了,与我僵持,何苦呢。瑭姻,你以为你背着浞飏的命我就拿你没有办法,我告诉你,要你生不如死的法子我多的是,你等着慢慢看。”

我低着头,恭敬道:“皇后所言请恕泫汶愚钝,不明其义。”

修莛站起身,水绿色的绣鞋上荷花绣得精美逼真,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毫无预警的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脚,把我掀翻在地。

发凌乱,我抬头无辜的看着她,修莛高傲的站在那里俯视着我,一指那满是血渍的跪垫道:“跪回来。”

我依言缓缓移动。却听外间的宫女太监道:“奴才(婢)参见丞相大人。”

修莛脸上惊讶一闪而过,迎上来人道:“爹,你怎么来了?”

修殄商身着官服,脸上一丝不苟,标准的礼仪道:“下官参见王后娘娘。”

修莛无奈道:“平身。”

修殄商对一干宫娥嬷嬷太监道:“都下去。”

众人簌簌而去。

修殄商面对着修莛,眉毛都没动一下,挥手就是一巴掌,打的不狠,估计是怕留下伤痕。

修莛有些愣,直直的看着修殄商道:“怎么了?”

修殄商一拂衣袖,在榻上坐下,声调平稳浓厚道:“这么多年我算是白教你了,为了一个男人你怎会这么沉不住气。”

修莛急道:“爹,我是为了修涯和冤死的修溦出气。”

“够了。”修殄商缓缓的把目光移向我,认真的说道:“夫人,见了老夫连礼数都忘了吗?”

老狐狸,我暗道。忍着痛起身行礼道:“泫汶参见丞相大人。”

“免礼。”修殄商转向修莛道:“修涯和修溦的仇修家不会忘记,但你这么做岂不是正合了别人的意。”他如同一位慈爱的老者一般对我淡然一笑,道:“你说是吧,夫人。”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不许再这样鲁莽了,在你眼中,这朝廷就如此简单吗。”

“爹…”

修殄商道:“告诉我记住没有?”

“孩儿记住了。”

“很好。”修殄商对我道:“夫人,可以回去了。”

我微愣,看向修莛,她满是恨意的眼神在修殄商的注视下一寸寸的淡了下来,道:“跪安吧。”

修殄商,你必须先死,否则我可能永远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要修莛赎罪。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出了宫,我神情沮丧满身颓废,对随身的两个侍卫道:“先不回府,去市集逛逛。”

二人面现难色,但见我神情不爽,便沉默的应承了。马车向市集驶去。

市集口。我跳下马车,对其中一个侍卫道:“回府告诉太子说我在临月楼等着他拿钱赎我。”

侍卫犹豫半响开口道:“夫人,我们身上有银子。”

我愤恨的瞪他,他才识相的悻悻而去。

我缓步前行,身后跟着一神色紧张全身戒备的带刀武士,再加上我刚从宫中出来,一身华丽的曳地宫装,十分惹眼,引得行人纷纷注视。

衣饰店。掌柜的小心翼翼的迎了出来,道:“这位小姐,不知是哪家的贵人?”

身后侍卫脸子一冷,掌柜顿时身抖如筛糠,结巴道:“小姐…小姐光临小店需要点什么?”

我宛然一笑道:“劳烦掌柜的了。我这身衣服太过招摇,想换套普通的男装,就那件便可,不知掌柜的这里可有容我换身衣服的地方?”

“有,有,有。小姐请随我到后间换衣。”

“好。”拿了衣服,经过柜台时,脚下一顿,指着案上堆着的一套淡蓝色粗布衣裙道:“这颜色很好,把这件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犹豫道:“夫人,这衣服料子不佳,夫人若是喜欢这颜色,小的可以叫下面给您令做一套。”

我挥手道:“不用,我就要这一套。”

换了男装,一身轻便,直直的奔着临月楼去。

这日是一月一次的大集,街上的人尤其多,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各种商贩的叫嚷声和讨价还价声混成一片,妓院姑娘在门口的叫卖声尤其尖利。

接近黄昏,夕阳的色调带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各家饭庄俱是冒着腾腾的蒸汽,飘着食物的香气。

而此时,通货赌场的当家弩一赶往赌场亲自坐镇的时候,每一天的这个时候,这条街都会有那么一会的骚乱。好在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但是,对于不常在这条街这个时候经过的人来说,一定会…乱。

就听,一声声厉声的“让开,不长眼睛啊。”,几个魁梧的大汉推搡着路上的众人,强行分开一条空路来,远处一虎背熊腰的大摇大摆的踱着步子。

今日的街上本就格外拥挤,此刻更是人挨着人,脚并着脚。推搡之下有人跌倒,有人踩上去,有人哭喊,有人慌乱,于是更多人向街口宽敞处挤去。

那侍卫自然是不敢拉我的手,我们渐渐被人流隔断,被冲散,我见他隔着人群焦急的喊我,一身武艺在平民百姓的包围中使不出来。

渐渐的,我看不到他的脸,渐渐的,我被挤到了一家妓院门口。我一闪身,走进了妓院。老鸨子笑容满面的迎了出来,道:“公子看着面生,头一次来吧,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我摇了摇头。

老鸨子扭着腰肢道:“那公子喜好什么样的姑娘,我这怡红院里的姑娘可不是老婆子我吹嘘…”

我掏出一个金元宝晃在她眼前,她立刻止了声,道:“公子上房有情,我这就去叫咱们的头牌来伺候着。”

上房。小厮上了酒菜,两个丫头摆了盘倒了酒。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口字型院落,各间厢房的窗口俱是对着院子开,院内守着六七个打手模样的壮汉。

老鸨子的声音响起:“公子,看看,咱们的冬梅姑娘合不合心意?”

我关严窗户转过身子,见一年轻女子风情万种的盯着我媚笑,许是见惯了美人,倒不觉得这头牌姑娘如何天姿国色,不耐烦挥手道:“行了,爷好清净都下去吧。”

“公子…”

我丢出一金元宝,老鸨子立马了无声息的领着丫鬟小厮退了出去。

见脚步声远去,我拉着冬梅的手坐了下来,我说:“我时间不多,你老实答我才是。”

冬梅娇笑道:“姑娘请说。”

我平静的笑了:“你看得出来我是女子?”

“姑娘这就不知道了,我这样的女人对女子嗅觉可灵着呢,而且姑娘人长得美,是遮不住的,哪有长得这么水灵的臭男人。对了,姑娘,你要问什么?”

我抬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眼睛,道:“现在不用问了,你可知道,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炫耀她们的智慧,因为,那会招来杀身之祸。”

许是我眼中嗜血光芒吓坏了她,她身子颤抖,连哭喊都忘记了,只哀求的看着我。

我手缓缓下滑到她的颈间,清脆的一声,冬梅睁着惊恐的眼睛没了呼吸。

拿出包袱里的那套粗布衣裙换上,自怀里取出人皮面具对着镜子仔细的戴上,在手上胳膊脖子上都涂上一种药膏使白皙如雪的皮肤变暗。把床单在身上围了一圈,人看着厚实了一些。把身上的各种信物放到一个小兽皮袋子里,盘进头发里。出门时带了三个金元宝,花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塞进了冬梅的怀里。

一切做好,仍不见外间有何动静,便坐在冬梅的尸体旁,看着她的脸道:“我本想问问你家中可还有人,也好给他们送去点钱财,这下倒是省了。”

却听,外面一阵慌乱,老鸨子尖声叫道:“各位好汉,我们小本经营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

一个生冷的声音响起道:“我们只为寻人,找到便走,让开。”我听出那是暗影之一。

老鸨子道:“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咱们也不是没有后台的小人物,来人,给我上。”

刀剑利刃的碰撞声起,叫喊惊恐声起,匆忙逃窜的脚步声起…

我拉开房门闪身而出,顺着人流向大门涌去。

青衣刚刀的暗影三人和方才随我的那两名侍卫站在厅堂中,只有一名暗影钢刀出鞘,犹然滴着鲜血,面前横着两具打手的尸体,一刀索命。

老鸨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天子脚下这样明目张胆的杀人怕还是头一次见,她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杀人了,杀人了,没有王法了。”

一名暗影上前一步,冷冷道:“就在方才可曾有一名男装打扮的人来过你这,穿得是藏青色的袍子,身子瘦弱皮肤很白。”

老鸨子想了半响,道:“有…有那么一位。进了门也不说话,抛…抛给了我两个金元宝。各位大爷,难不成那小公子是个江洋大盗?”

暗影冷然道:“东西呢?”

老鸨子颤颤巍巍的掏出两个金元宝,我抬步买过了大门的门槛,混迹于街上更加纷乱的人流中。

却听暗影的声音自厅内传来:“去,回主子,找到夫人形迹了。”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丁字胡同。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朝廷管辖的盲点,人蛇混杂,城里城外大半的暗色交易不入流的勾当都是在这里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