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帐内一侧,见地上铺着一块完整的白老虎皮,虎头未失凶恶的神采,坐了上去,摸着柔软的皮毛道:“陛下是想充实后宫还是借此挑衅天朝。”

他无视我的讥讽,走到我面前,高高的俯视我道:“没人知道你在这,你留下来,朕帮你灭了修家。”

我无奈的笑了,“晚了,浞飏怕是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

他动怒,皱着眉冷声道:“你故意的?”

我说:“江山美人陛下会怎么选?”

赫朗赤一怔。答案亦不言自明,这野心勃勃的君王,怎么舍得下权杖之下的万里疆土。

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虽然想到赫朗赤不会轻易放我走,却没有料到会遇到巫一,会生出那样的事端来。

我别过脸去,问道:“修升呢?”

他亦冷着脸不再看我,招呼了下人进来,扔下一句话出了大帐,“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先洗漱更衣。”

伺候的侍女俱是冷面寡言,沐浴后把我的头发梳成若干小辫辫梢用银盾的辫套套住,垂于背

后。一套侍女的粗布衣裙,我没有多言由着她们为我穿戴妥当。

出了帐子,明媚的阳光刺得眼前一晕,细细密密的微风拂面,长草犹如波浪一般应风而摆,空气中青草的味道和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牛羊的叫声,马儿的奔驰,兵士们操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便是塞外,风花飞花,青山碧草阶,远离了青石琉璃瓦的红墙深院,一切宁静有因。

犹记得,曾有那么一个人,要带我远离争斗的漩涡去塞外牧马放羊,然而,所有的努力在修姓面前都化作了一声叹息,苍白无力。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

“怎么?看得醉了?”

赫朗赤自马上窜身而下落在我面前,额上沾着汗水,手里攥着马鞭。

我递上一方手帕。

他冷眼瞥我,自我身边走过,走进帐中。

我收回手帕,追着他进了帐子,道:“修升呢?”

赫朗赤转过身,手背拂去额上的汗水,道:“朕听闻过一个关于你的传言,倾城瑭姻的故事,”

“如此无稽之谈陛下怎可尽信?”

赫朗赤狼目微动,光芒凌厉成一刃,细密成网揪的人挪不开眼。他说:“那你为何与修氏为难?”

“那是我自己的事,陛下难道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陛下此番神不知鬼不觉的重创边境驻军活捉主帅可谓是收获颇丰,泫汶不过是要修升一命,难不成陛下想反悔?”

赫朗赤恨恨的瞪我,灰色的眼中强压着怒火,道:“朕忘了,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说罢不再看我,手放到唇边吹了个口哨。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帐内清晰可闻,原本铺置白老虎皮的地上渐渐向两侧分开,一个地道的入口露了出来,黑暗的楼梯一望不见底,似乎尽头闪着橙黄的光,又似乎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一黑衣人自内走出,青眉细目全然不似蛮夷人的粗犷脸型,脸色苍白透着几分阴柔,许是长年不见天日。

赫朗赤道:“守着。”

黑衣人略一点头。

我留意到赫朗赤说的是汉话,而不是蛮夷语。

青石铺砌的石阶,阴湿的墙壁,幽暗的光线。台阶上长了藓类,很滑,我紧跟在赫朗赤身后,全然留心。

沿着直贯而下的台阶走到尽处,便是一处石室,灰色的石壁凹凸不平,墙上挂着火把,盈盈明明的火光映红了修升的脸。

修升被绑在十字的木架上,铁质的镣铐锁着四肢,身上的衣服支离破碎,头发披散凌乱,身上是一处处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渗着血,鲜红的暗红的血迹沾染了衣衫布满的肌肤,那张纵马京城不可一世的脸光辉不在,头低垂着。

心中快跳了两拍,一种夹杂着兴奋激动的情绪在心头的蔓延开来,宛如见到猎物的猎手一般,我压抑不住升腾起来的兴奋。

赫朗赤侧头憋了我一眼,如墨的瞳孔一微,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我缓缓走向修升,站在他身前,距离很近,这种近在咫尺的征服的快感让我咯咯的笑了起来,那种妖媚一般的笑声,我感到陌生,不论是前世温婉的瑭姻还是今生伪善的泫汶,在人前都不敢笑得如此魅惑。而现在,我憋了一眼微愣的赫朗赤,在修升抬起的眸子里看到了笑得媚若妖的自己。

修升张了张嘴,含着血的嘴里吐出几个字:“是你,瑭姻。”

我伸出两个指头把他额前的长发拢到后面,轻柔的应道:“我是泫汶。”

修升啐了一口,血腥气溅到了我脸上,他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我道:“你,真是毒如蛇蝎,当年留你一命,乃是我修氏最大的错误。”

“修元帅说笑了,王后恨瑭姻入骨,怎么舍得让瑭姻死呢,沦为娼妓…哈哈哈,很好呀,确实是痛不欲生的恩典。”

修升说:“哼,这样的恩典…若不是王,你可知道灰飞烟灭的极刑。”

我取下头上的发簪,沿着他结痂的伤口一点点的刺进去,横向扯动,生生撕裂那些伤口。

修升的眼中一片血红,仇恨的火焰吞没了他的眼白,这位纵横沙场数十载的将领气势依旧震人。他忍着痛,咬着牙吞掉了呻吟声。

我看着他圆瞪的眼睛,往事一切历历在目,仇恨的火苗漫上心间,带着灼烧的疼痛燃遍全身,猩红的记忆迷蒙了双眼。

我紧握着发簪狠狠的插进修升的胸膛,拔出来,再插…

湿湿的液体溅在我脸上,却使我更加兴奋。夹杂着修升的闷哼,我机械的刺穿他的血肉。

那一天,在蛮夷大帐的密室里,我第一次痛快的发泄自己的仇恨和压抑在心中百年的屈辱,赫朗赤许是唯一见过这样疯狂嗜血的我。

赫朗赤冲上来在后面紧紧的抱住我,强拉着我后退几步。

我挥舞着发簪,大声的挣扎叫喊。一口咬在了他胳膊上。

赫朗赤怒极,扳过我的身子,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我愣愣的停了动作,手无力的滑到身侧,赫朗赤圈着我,一双厉目竟然柔光毕现。

我笑了,自嘲的笑容道:“你觉得我可怜吗?”

赫朗赤愣了一下,随即扬唇轻轻的笑了,如同风和日丽的草原上升起的太阳,炯然的温暖。

我突然觉得只有这一刻自己才是真实的活着的。

我说:“他是我的。”

赫朗赤笑看我一眼,转向修升,侧脸如同刀削般坚毅,眼中漠漠寒光锋利如芒,他低声道:

“修元帅,朕再问你一次,帅印在哪?”

修升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连字成句,“你…你们狼狈为奸,不会有好下场…”

赫朗赤背过身子,道:“他是你的。”

痛苦已经持续了二百年,这次,痛快的结束吧。

我捏上修升的脖子,注视着他脸上每一刻的表情,清脆的一声,修升双眼凸出生命就此终结。

“你快乐吗?”

我嗤笑一声,抬头去看赫朗赤,道:“什么是快乐,我已经忘记了。”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

蛮夷大帐。

我依旧带着面具,坐在白老虎皮上。对面的赫朗赤斜倚着床榻,自斟自酌的饮着酒。

清谈的酒香回荡在偌大的帐中,有些醉人。

他眼波荡漾,有些醉意,他说:“泫汶,那日在太子府,你一身布衣满身泥泞的进来,朕不让你去梳洗更衣,你定是以为朕成心为难你,可你知道吗,朕只是没有把握见到你的倾城之姿后还能漠然如从…”

帐外不时传来牛羊的叫声,我身子向后歪了歪,笑道:“陛下怕是醉了。”

赫朗赤窜到我身前,单膝跪在地上,手捏住我的下巴,灰色的眼眸直直的望进我的眼里,锁着我的目光,他说:“泫汶,只有朕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你,狠毒、暴戾、狡诈…而你,也是朕唯一想要的那种女人,留下来,十年之内,修家必会匍匐于朕的脚下。”

他的醉眼微醺,他的薄唇微抿,他脸上带着一分挣扎三分期盼六分笃定…

酒香肆意,我身子前倾,对上了他的薄唇,清冷的唇蕴着清冽的香,在我唇间蔓延。

我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亦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直到我缓缓收回了唇,身子退后。他眼中才漾起一份情绪,似有什么东西纷纷碎裂。

我说:“十年太长,我等不了,这条路,选了我就必须走下去。”

赫朗赤缓了缓,站起身,身子僵直,道:“你这样的女子,注定是男人的劫数。”

我说:“浞飏何时会来?”

“十天之内。”

“哦。”

“你怎么对他解释?”

“也许说得过去,也许…”

赫朗赤欲言又止,看着我默然而立。

我淡淡的笑道:“陛下最近的日子怕是不安生吧。”

赫朗赤斜睨我一眼底道:“探子、杀手、死士、玄士军…为了寻修升天朝可算是用尽其力,朕也乐得看他们忙活。”

“王,王后在帐外。”帐外一侍卫道。

我赶忙起身,低着头恭敬的站在赫朗赤身后。

他道:“进来吧。”

叶赫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我虽是低着头也能感到她打量的目光。

“何事?”赫朗赤问道。

叶赫氏穿着粉红色的马靴,束腿的棉布裤子,摆在身前的葱葱玉手上带着翠玉的扳指。声音轻柔,说着我听不懂的蛮夷话。

却听赫朗赤道:“朕还有政事,让柳生陪你去。”

叶赫氏一愣,转用汉话道:“那臣妾就自个去了。这位妹妹看着眼生,可是中原来的?”

我作揖道:“回王后,民女确是中原人。”

叶赫氏道:“哀家自小就对中原的风土人情着迷,姑娘若是得空,便给哀家讲讲中原轶事如何?”

赫朗赤话未出口,我已经说道:“承蒙娘娘垂爱,民女闲暇。”

叶赫氏道:“这便是好,陛下政事繁忙,姑娘去哀家帐中,我们畅谈一番才是。陛下?”

赫朗赤不耐的挥挥手道:“去吧。”

叶赫氏的大帐虽不及赫朗赤的显阔,但华丽尽显,绡烟罗帐,白玉石枕,雕空的香薰球,纹花的木屏风,柔软的绒毯铺地,手工的刺绣挂墙…

我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之间横着一张梨木桌,摆着草原特色的糕点和奶白色的茶水一般的饮品。

叶赫氏遣退了婢女,举杯敬我。

我施以还礼,道:“王后不必介怀,民女哪里来自会回到哪去。”

叶赫氏抿嘴轻笑,缓缓放下了茶杯,道:“一直以来我都有种感觉,感觉会再见到你,泫汶。”

我一惊,去摸脸上的人皮面具。

却听叶赫氏笑道:“今个一早颜姬跑到我这哭诉,说陛下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把她从床上摔了下来…”

我不禁轻笑。

叶赫氏道:“陛下对待女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是利用也罢,宠幸也罢,绝不会失了温柔,

于是我想到了你。”

“我?”

叶赫氏苦笑道:“这一个多月,我便觉得陛下在等什麽人,常常深夜独坐大帐中,一个人自斟自酌…现在想来…”

“王后…”

“而你刚才那番话,若非睿智之人绝说不出来的,而对于泫汶的细腻心思也是最令陛下心神为之向往的。”

叶赫氏按住我的手,道:“泫汶,有时我很羡慕你,能够走进陛下的心里,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却觉得你…你很悲哀,一路飘摇,何处才是你的终点?”

我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不凡的一位,淡然处之,她真的能够做到。

她接着说:“陛下也同样悲哀,他明明知道你们不可能相守,却抛不开心中的执念。”

叶赫氏暖暖的体温传到我冰冷的手上,她说:“你们都太过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这样反而不能快乐。”

“我欣赏他,欣赏这苍狼一般的男子,但,能陪他走下去的人,只有你而已。”我真诚的看着她说。

之后的几日我住在叶赫氏的大帐中,过着清闲安然的日子。

我们促膝长谈,时常秉烛至深夜,我给她讲中原辽阔疆土之上的奇闻异事,她给我讲蛮夷茫茫草原脉脉黄沙中的风土人情和赫朗赤开疆扩土的艰难过程。

赫朗赤偶尔也会来坐上一会,却只是沉默,安静的听着,眉头深埋着不知名的情绪。

无奈,再多的慨叹也不过化作心间的一缕无奈的低吟。

夜间起风,风声在原野间猎猎而响,时有狼嚎,尖利的声音清晰回荡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掀开帐帘向外间看去,天空浓密的黑陈,一轮细月光芒苍凉,淡淡的透明的光辉挥洒下来。

巡夜的士兵经过大帐,我退回帐内。

叶赫氏坐于铜镜前,身后的婢女在为其卸去头饰。

我走过,捡起桌上的紫玉钗比在叶赫氏头上,道:“还是紫色适合王后。”

叶赫氏温婉的笑道:“你就取笑我吧。”

我刚要说话,却咽在喉中,身子一动向后掠出几步。

来人黑衣蒙面,武功颇高,转瞬掠进帐内,拍晕了婢女擒住叶赫氏。

显是没有料到我能躲开他刚才的一击,黑衣人右手捏在叶赫氏的脖子上,使她发不出声来。露在外面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我,道:“你若是喊叫,她便是死人。”

这声音,我不由一愣。手紧握,指甲剜进了肉里也不觉得疼。

黑衣人道:“你是什么人,听得懂汉话,又会武功?”

我不敢说话,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他有何尝听不出我的呢?

叶赫氏脸憋得通红,疑惑的看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摆了摆手。

“哑巴?”黑人瞥了我一眼,转向叶赫氏道:“你可是这蛮夷王后?”

他手上劲道略泄,叶赫氏大口的喘着气,点了点头。